阿幸的确被吓坏了,身上一滴汗也无,口干舌燥,她想起了关原合战前攻打伏见城那日的情形。

那日,阿幸去伏见城里一酒家访友。关西大军所到之处,包围的不只是城池。那酒家里不时有散兵游勇进进出出,调戏女人,喝酒撒疯。目力所及,下至十二三岁的女仆,上至六十多岁的嬷嬷,都遭了侮辱。阿幸和酒家女小萩一起藏身于酒窖一角。

把二人藏在那里的,乃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佣,后来她说出去看看风声,便一去不返。阿幸和小萩不安起来,小萩便也偷偷溜出去察看情况,没想到竟成永诀。终于,不知哪里起了火,浓烟从阿幸藏身的酒窖入口钻了进来。阿幸憋住气,拼命逃离了那里……

直到如今,在疲劳时,阿幸还会梦到那时的场景。

阿幸所经历的“战事”,不是弓矢纷飞、剑拔弩张,而是满地翻滚的大圆桶中,堆弃无数女人尸首,惨状惊人。那些兵士喝足了酒,侮辱够了女人,还不满足。在肆意妄行一番之后,监军大概怕上头责骂,干脆大开杀戒,一把火将为害处烧了个精光。

阿幸逃跑时发现了小萩的尸体。小萩和在她之前跑出去的女佣依偎着倒在血泊中,下身插着一支长枪。阿幸大声尖叫着先前喝过的甜酒全吐了出来。她穿过重重烟雾,拼命奔跑。自那以后,一提到“打仗”,阿幸脑中便是那一日小萩的惨状。

“表兄,莫再说了……”阿幸剧烈地颤抖着,“阿幸全明白。请明白告诉我,该怎么做。只要能够阻止战事,阿幸什么都愿意做!”

“呵,全明白了啊。”阿幸剧烈的反应,让光悦吃了一惊,“记住,若伊达和大久保谈到战事,要详细地告诉我。”

阿幸毫不犹豫地点头:“表兄,阿幸立刻就去寻大人。其实,阿幸也想知大人现在正干些什么。”

光悦未问阿幸从佐渡出发后,走哪条路来的京城,也未问她打算如何联络长安,他甚是放心,相信她自己能处理好一切,只把所忧之事反复叮嘱。

一旦关乎日莲宗和天下,光悦就忧心如焚。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本阿弥光悦了。光悦志存高远。为一事倾尽全力的人诚是伟杰,而一个男子,不管他是为了野心、技艺,还是兵法,那种竭尽全力、专心一致、心无旁骛之态,都让阿幸深深倾倒。阿幸嘴上虽轻描淡写,心中却称扬不已。她深深感叹,若光悦并非姐夫,她必会以身相许。除了光悦,她最喜欢的人便是大久保长安。长安与她不仅有男女之情,亦把她曾脱缰的心绪拉回尘世。然而,现在她喜欢的一个男子,让她去监视她喜欢的另一个男子,这是何等新鲜有趣的事啊!

阿幸从光悦宅中出来,朝一街之隔的娘家走去。她父母开着一家店铺。

“啊,阿幸啊,家里人都回来了,正等着你呢。”嫂子看到阿幸,嚷嚷道。嫂子乃是光悦的亲妹妹,两家其实便是一家。

“哦,多谢。”阿幸脑子里一片空白。随后要突然出现在大久保长安面前,吓唬他,然后照光悦教的探探他,阿幸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想着想着,她已穿过长长的走廊,到了内院。

“臼井?”

“是。臼井三郎兵卫在此恭候夫人。”臼井三郎兵卫乃是京城人,负责管埋长安的年赋,也是护送阿幸从大久保长安辖地来到大坂的人之一。

“怎的了,大人又换住处了?”

“是。大人在大和的公事已毕,现住在堺港奉行成濑正成大人别苑。”

“堺港?乳守宫附近的妓女早把他围住了吧?还有何人知我来了京城?”阿幸不忘身为侧室的体面,比面对光悦时显得威风了许多。

“这……难得大人有兴致,夫人还是莫要放在心上……”

“呵呵,这样啊。那好,不过今晚就要出发了,也不知船备好了没有。”

“今晚?”

臼井三郎兵卫吃了一惊,“但是,大人今晚已安排好了住处……”

“呵呵呵,”阿幸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大笑起来,“难道大人喜欢上了什么人?”

“夫人……”

“到底怎回事?没有船?”

“船倒是有。但在下就这样把夫人带到堺港,大人万一怪罪下来……”

“怕什么?”

“其他从能登跟来的人,对此也甚是担心。”

“呵呵。这个我心里有数。我在佐渡时,倒是想准备船来着。”

“呃……”

“不过来不及了。不是有很多运送矿工的米船从能登开到佐渡吗?我就坐那种船去找大人。我想他会夸我,而不会责备。我想好了,不管大人是惊喜还是生气,都由我担着便是。”

“那……能行吗?”

“哼,你以为我是因嫉妒才跑去责他?怎么说,我亦是在京城长大的女人啊。好了,立刻备船。”

臼井三郎兵卫凝视着阿幸,会心一笑,“遵命。”

“唉,为何我非得做出让你们为难之事呢?”

“在下立刻去办。”三郎兵卫以前曾和大久保长安一起演过手猿乐,年逾不惑,人情世故颇为练达。他恭敬地退下,走进暮色中泥泞的街道。

阿幸拍拍手召侍女,“阿杉!阿藏!”

此时,她嫂子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你不在的时候,姑娘们都出去买扇子了。”

“两个人都……好吧?那她们就待在这儿吧,嫂子,我马上要去堺港走一趟。”阿幸乃是那种按捺不住之人。

大久保长安夹在一堆从乳守宫周围召来的妓女中间,已经醉得东倒西歪了。

位于宿屋町临海一面的堺港奉行的别苑,和旁边的旭莲社一祥,都用来招待高贵的客人。照例,奉行只负责警备,客人在内尽可自由自在。召妓召艺,洽谈生意,悉随尊便。长安充分利用了这种自在,每次从京城或大坂到奈良的属地时,定会来这里歇息歇息,放松筋骨。此处除了拥有四通八达的河道,海上交通亦甚是便利,无论去石见还是相模,都颇为方便,甚至还能及时掌握长崎的流行风尚。

“来来,今晚大家都得喝个痛快,玩个痛快!明日我就不在堺港了。”长安靠在一位叫千岁的妓女膝头,有些昏昏欲睡。

昨日长安刚到时,成濑正成过来聊了两句,之后就再未露面。在座的有堺港奉行的同心、长安的一个幕僚和从石见带来的半兵卫几人,还有演奏大鼓、小鼓、月琴和笛子的男艺人,外加十几个妓女。

“再热闹些!怎生和深更半夜一样安静?来来,喝,喝!”

此时入夜未久。从窗户看出去,暮色中若隐若现的渔火、泊船上的灯光,以及戎岛灯塔的光芒,随着海上夜色的加重,灯火愈发明亮起来。

女侍进来,不停地和正在同妓女喝酒的同心咬耳朵。同心点头不已,东倒西歪走到长安面前,半说笑道:“在下有事要和总代官大人说。”

“总代官大人?哈哈!今晚就叫我老爷吧,老爷我被石见和佐渡的金银之气弄得虚弱了许多啊。哈哈,要是不常把身上的铜臭洗一洗啊,气都喘不上来了!”

“是,老爷。”

“何事?”

“来了一位明石扫部大人先前的家臣,带着长崎奉行长谷川左兵卫藤广大人的书函。该怎生处理?”

“长崎奉行介绍?”

“正是。”

“既然得太郎冠者长崎奉行的照顾,恐与大御所爱妾阿奈津夫人之兄关系匪浅。”长安离开千岁的膝头,站起身来,完全如个狂言师,手舞足蹈,狂态毕露。

长安本就贪玩。加之最近的金银开采量远远超出预期,他的收入便也翻了几番竟常常大言不惭在妓女们面前说笑道:“方今天下最富有之人啊,除了将军大人和大坂城主,便是我!”他从白天喝到现在,马上就要醉倒,可一听说有客人来访,竟立刻兴奋起来。

“对远道而来的客人不可慢待,你且把这话给我好生传下去!”

“明白。”

看着同心摇摇晃晃走了出去,长安豪迈地大笑起来,“哈哈!一下子就清醒了!既然来人和大御所爱妾有些干系,就当再叫几个女人!咚一呛——次郎冠者听啊——令——”

“在!大人!”长安的幕僚哼着狂言唱腔走上前来。

“有劳你,去乳守官附近,找一个漂亮些的女人来!”

“明白!”幕僚恭恭敬敬施了一礼,正了正身姿,衣襟扫过榻榻米,退了出去。

“哈哈!愈发有趣了。千岁!”

“嗳,大人?”

“我的记性一直甚好,可现在竟突然把这客人的名字给忘了。客人叫什么来着?”

“呵呵!大人还没问过客人的名字呢。”

“怪不得我想不起来!你们说,不问怎能知道别人的名字呢?”

此时,隔扇被推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道:“是啊,我可想不起那个名字。”

长安愣了一下,看着来人,然而烛光摇曳,他的醉眼已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嗬,还挺水灵的。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子阿幸。”

“阿幸?好似在哪儿听过啊。”长安嘟哝着,“不对啊,客人当是个男子,要不也不会特意差人去寻漂亮女子,是吧,千岁?”

“是,老爷。”

“客人确是说从长崎来的?”

“从长崎……倒未说清楚。”

“到底是从何处来的?”

“这……怕是从天上来的吧。”

“天上?那可不行!天上的客人有时会送来红头发、蓝眼睛的女人,那可怎生使得!”长安似想起了伊达政宗身边的碧眼侍妾,突然缩了缩脑袋,一副颇为害怕的样子。

这时,同心领着客人走了进来,“客人来了。”

同心禀报的时候,长安清醒了些。他有几分想起了伊达政宗和索德罗,人立时变得谨慎起来,严肃地上下打量了一番来客。只这一瞥,他又变回了那个吃过很多苦头才走到今日的大久保长安。

“听说乃是长谷川大人介绍你来的?”

“是,此处有一封书函。”来人年方二十五六,容貌俊美,谈吐文雅,像个生意人。

“你原来真是明石扫部手下?”

“这……是。但小人职责实际与军务无涉,小人如今专门负责从堺港到长崎的船务。”

“哈哈!这么说来,你和我一样,太平时还有些用处,打起仗来就一无是处了。”

“呃……是,是有那样的说法。”

长安从同心手中接过书函,边看边问:“你信洋教?”他似漫不经心,实则在认真观察对方的反应。

对方似是吃了一惊,道:“大人知道?”

“哪能不知!每次看到胸前挂着十字架的人,我心里都会咯噔一下。”

“这么说,总代官大人您也信奉……”

“不,那倒不是。总的说来,洋教徒对自己很是严谨。”

“惭愧。小人名桑田与平,信函上也写着。”

“是写着。不过只有名字,未说何事。喝酒之前,先说说此行的目的吧。”

“多谢大人。”桑田身子有些僵硬,施了一礼道,“乃是关于生丝的生意……小人想获生丝进口之权。”

“哦?那可找错人了。我只管金矿。”

“在下对此甚为清楚。”

“那还来找我谈生丝?”

“小人看出,获生丝进口之权的人,都非洋教徒。”

“哦,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大御所和将军大人各有信奉,大家也知,这情形和太阁时可不一样。”

“非也。小人想,与其说大御所身边的人厌恨洋教,不如说乃是有人不喜欢耶稣派、弗兰西斯派和多米尼加派。”

长安摇了摇头,戒心益甚。果然,他们都对三浦按针不满。他遂道:“我可明白地说,无那等事。真不明人怎会有这种念头……”

桑田好像相信了长安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他略放松了些,轻轻吁了一口气,表情严肃地跪坐下,“其实,洋教国家也分两种。”

“哦?这我倒是头一次听说。”

“开始时,众人都信天主教,后来出现了所谓清教徒,形成了实行新教教义的国家,信奉新旧两教的国家,不断在欧罗巴燃起战火。”

“你倒是清楚得很。”

“是。日本有人原本信奉天主教,也就是旧教。新教的船只在庆长五年时第一次进入我国。”

“船?”长安假装糊涂。

“就是三浦按针乘坐的博爱号。”

“哦,对,三浦按针,我倒是有所耳闻。他尊大御所之意,发誓绝不会把欧罗巴的战火引到日本来。他绝不会那般做。此人比我们更执著,我信他。”

“总代官大人,您真这般认为?”

“你说长谷川大人不这般以为?”

“不不,长崎的奉行大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这么说来,我们二人都这般想,你们却不信?”

那人语塞。

长安端起酒杯,“哈哈!这般说来,你们认为乃是因三浦按针在大御所身边,你们才得不到生丝进口之权?”

“不,那倒不是。”桑田与平刚喝了一小口酒,听到长安的话,立刻抬起头,“一不留神,长崎港便可能萧条了。长谷川大人也希望能与总代官大人谈一谈。”

“长崎变萧条?”

“是。大海如此广阔,小人不知应否在总代官大人面前说这些,不过有些交易自是见不得天的。”

“哦?到底怎回事?”

“大名们私下交易日渐猖獗,发现了自当处罚,但随随便便监视,却也起不到什么作用。故必须思量,是否让坚决维护旧教的人管理交易,否则,不仅日本近海将不断发生战事,朱印船也可能受到牵连。”

“那你想让我做些什幺?”

“希望大人能够明察,大御所是否欲与新旧两教都有往来。”

长安战栗,立时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杀气。

家康的信奉和贸易分离的想法,仿佛已卷入巨大的旋涡。而在此之前,长安从未想过这一点。“你认为日本应只和旧教国家做生意?”

桑田与平向前挪了挪,“若非如此,小人担心新旧教派之争会令日本大乱。”

“你刚才说,因为海域太广,才很难禁止私下交易,是吧?”

“正是。”

“你是想说,除了长崎和堺港,再增加贸易口岸?平户或者博多?”

“恐怕只有平户和博多还不够。若加上五岛、一岐、对马,大人意下如何?”

“嗬!明白!有那么多孤岛,到彼处去做生意,长崎奉行便管不着了!呃,你认为应该只选择旧教国贸易,是因为信奉旧教?”长安语气温和,其言却似一把利刃刺入桑田与平的胸膛。

“小人不敢说不是,但事实出乎意料。”

“怎的出乎意料?”

“我们多方访查,发现新旧两教国家的实力差异甚大,在日本国附近建立据点的都是旧教国。”

“哦?”

“葡国占领了天川(澳门),班国占领了吕宋岛,大洋那边有个墨国(墨西哥),此外还有西洋诸国,包括旧教的大本营罗马。新教国也在天竺和爪哇、暹罗一带延伸势力,但是和旧教国相比还差了许多。小人以为,和势力强大一方联手,对日本大有好处。”

“嘿。”长安点点头,举杯饮酒,“我近日将去拜见大御所,会向他一一禀报。不过,桑田与平啊……”

“在。”

“我有一事想问你:万一三浦按针欲与诸新教国联手,要把旧教势力从日本赶出去,怎生是好?”

“恐怕旧教的传教士已对此有所警惕了。”

“唔?三浦按针虽未出手,但早晚会凶相毕露,那时又当加何?”

“那时……”桑田与平大声开了个头,却微笑着停住了,许是怕他人听到。

长安点了点头,心道:看来,情形比我以前想的更复杂了。他渐对眼前这个叫桑田与平的男子重视起来。

“好吧,你的来意我大致明了。今日酒逢知己,切要喝个痛快!”长安重重点了几下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伸到右侧的女子身前。他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桑田与平身上,虽然把酒杯伸到了女子下巴处,嘴里说着“满上满上”,却未看她一眼。

女子扑哧一笑,给长安斟上了酒。

长安还是没看那女子。他一门心思要弄清楚,桑田与平此行究竟想干什么?

“来,再给您满上一杯。”长安终于觉出,身右的女子不再是千岁,而换成了另外一人,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长安再次默默递过杯子,不解地问道:“我瞅着你眼生啊。你叫什么来着?”

“小女子阿幸。”

“阿幸,呃,好像在哪儿听过。”长安转向左边的千岁,道,“这是你家的女人?”

“是。”千岁一本正经,夹起菜往长安嘴里送。

此时,又有一些妓女喧闹着进来。长安的色心大涨:“阿曾、阿封、阿实、阿遥,你们四个都来。来来,站到老爷跟前来,让老爷好生看看,看哪个最是漂亮!”

“难道老爷已对千岁厌倦了?”

“呃,酒不醉人人自醉哪。不能安静些?动来动去,我可没法品评了。”长安闭上一只眼,醉眼惺忪看了片刻,道,“客人,你从这里边挑个你喜欢的,两个也行。”他在戏耍桑田与平。

“大人好意,小人心领了。小人胸前挂着十字架呢。”

“不能碰家室以外的女人?哈哈!这点倒和我一样!看看还行,不能碰!你是想上天吧?”他已不胜酒力了,回头再次把酒杯伸到右边那女人面前。“你是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阿幸。”

“阿幸?……好像在哪儿听过啊。”

阿幸的眉毛挑了挑。

本应在佐渡的阿幸,以妓女身份出现在堺港的酒席上,对此,长安哪里会想到?但对阿幸来说,一切都在算计之中,让长安吃惊便是她的目的。然而长安居然问了三遍,却仍未想到竟是自己的侧室。这下,阿幸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

“老爷,恐怕……”

“怎的,想喝酒?”

“老爷,也许您知道茶屋四郎次郎清次先生吧?”

“哦,茶屋的第三代掌柜啊。他有个兄长,乃是第二代的四郎次郎清忠,不过二十多岁就死了。于是清次,就是长谷川左兵卫藤广的养子,通过大御所,做了茶屋的第三代掌柜。此人虽然年轻,却颇有才具。”

“老爷,恐怕……”阿幸发现自己仍被忽视,强行把长安的脸扳向自己,“那个有才干的茶屋清次,现在在哪里,您知道吗?”

“不知。现在还在长崎……其实啊,他的任务比长崎奉行还重要!”

“重要的任务?”

“哈哈!看起来你和清次挺熟识。茶屋清次得到大御所举荐,将要担任长崎奉行了。虽然过去的奉行乃是他的养父,但现在清次已是大御所的亲信了。”

“老爷。”

“怎的?尽问些年轻男子的事!”

“长崎奉行未把这位来和您谈朱印船生意的客人介绍给同在长崎的茶屋先生,而是介绍给您。老爷您并不负责朱印船的事务,您身为金山奉行、总代官大人,对吧?”

长安微微侧了侧头,好像还未明白阿幸话中之意。若他明白了,必会大吃一惊,对阿幸刮目相看。正如阿幸所言,关于朱印船,长崎奉行与其找金山奉行,不如找同在长崎、负责幕府对外交易的茶屋清次,问题自能解决得更快。

“老爷,您喝得太多了吧?”

阿幸再次抱住长安的头,使他朝向自己。长安眯起一只眼,道:“怎样?你今晚和我一起逍遥。我给你两个钱。”

还没认出她来!阿幸眉毛倒竖,感到了巨大的侮辱。

“两个钱不够?那就三个!哈哈,再多可不行了,再多……”长安眯着一只眼盯着阿幸,似觉她不值更多,微笑着摇摇头。

“总代官大人,请把这个女人让给我吧。”这时,以胸前挂着十字架等堂皇理由拒绝狎妓的桑田与平站了起来,一脸严肃。

“哦?你要破戒?”

“是。鄙人虽已成家,然而妻子已不在了。小人……小人现在乃是个鳏夫。”

“哈哈。鳏夫终于遇到喜欢的女人了?”

“是……第一次,遇到和亡妻一样的女人。”

“好!”长安粗暴地一把抓起阿幸的手,把她推到桑田与平那边,“就两个钱,你陪客人!我要那个……那个就行!过来过来!”长安像要醉倒一般,朝一个后来的妓女招了招手。

阿幸呆住。她天生任性,喜捉弄人,固执反叛。然而面对这种阵势,她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呵呵。”突然,千岁一阵狂笑,站了起来,一把扯住长安招呼的那个妓女,要把她拉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乳守宫的千岁大夫今日被老爷彻底抛弃了!漫漫长夜,空闺独守,泪雨纷纷啊。啊呀,老爷,您可要好生疼爱这个姑娘啊。”

千岁滔滔不绝,阿幸无法插话。更让她惊慌的是,她正发呆,桑田与平已紧紧搂住了她的肩膀,“你叫阿幸?”

“啊……是……”

“我要你了。对了,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说很是了解第三代茶屋?”

阿幸吃惊起来,与平似有目的,好像害怕她再和长安多言。他到底想干什么?

阿幸亦并非寻常女子,她旋即回道:“是,小女子和第三代茶屋乃是老友。”她颤抖着,但回得清清楚楚。

“茶屋的朋友?不错。今晚我的运气真是不错。”与平把嘴凑到阿幸耳边,轻声道。

阿幸更慌了。本以为说认识茶屋清次,对方会吃一惊,松开她。

“小女子喘不上气来了,请您放开我。”阿幸推开与平的手,朝长安望去。

长安不好对付,若他已认出阿幸而故意戏弄,她又该如何是好?

“嗬,你可够狡猾。”桑田与平再次缠上阿幸,“咦,总代官大人枕在喜欢的女人膝上了。咱们也换换位置。”

“等……等一下!”阿幸真想立刻逃出去,但下不了决心。桑田与平的目的,愈来愈让人生疑。他特意接近长安,到底有何企图?为了长安,为了本阿弥光悦,阿幸想弄清楚。

“啊,对了!还未给你斟酒呢!来,倒上吧!”

阿幸端起酒杯去接酒。桑田也坐下来,捧起酒壶,“那我倒了啊!喝交杯酒吧!”

“呵呵。交杯酒还早呢。”

“咦?怎的……好容易得到总代官大人的恩准……”

阿幸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强把杯子塞给与平,唱起谣曲:

〖吾家有娇儿,

面目璨如画。

贵者长踯躅,

问是谁家子。〗

阿幸一边唱,一边不停往桑田杯中斟酒,拼命想该怎的把这厮打发掉。“哎,总代官大人已打起呼噜来了,我们也换换位子吧!”她边唱边站起身来。

〖郁郁定家葛,

凄凄难分离。

采撷入吾怀,

携之赴长崎。〗

长安真已枕在妓女膝头睡着了。阿幸却不想轻易放弃。她故意摔开与平的手,等到与平又伸手来扶时,她便佯醉,娇滴滴靠在他身上,“我还要、还要喝酒。哈哈……”

阿幸随桑田与平走到另室,再度向他要酒。与平虽然酒量不小,但一握住阿幸的手腕,就变得比长安更为纯情。“现在只剩下咱们二人了。让我说几句心里话,你为何要把我引到这里?”

“说什么呢,呵呵,起先完全不把女人放在眼里的您,一听到我说茶屋的事就立刻变了。您想问什么?”说着,阿幸硬把酒杯塞到与平手中。

“你为何从长崎到了这里?你必是明石扫部或高山有近的人……哈哈。乳守宫的妓女不是瞎子。”

与平如一座大山向她压下,阿幸立刻避开,坐正身子。

与平道:“就算你注意到了,也不当说出来。我们知总代官大人是何样的人物,才希望接近他。”说罢,忙将三枚小金币塞到阿幸手里。

阿幸用对孩子说话的口吻道:“其实,小女子也信天主教……”略加引诱,对方就会热情地宣扬教义,诉说自己的不安。他们对大御所家康身边的三浦按针还是感到不放心。

“大御所是很公正。但毕竟年事已高,不知哪天就会归天。那时若按针说服将军禁了旧教,该如何是好?那样,日本恐怕又要变成乱世。”

阿幸听着听着,开始困倦。同样的话题,已不像在光悦那里听到时那般令人激切了。她现在关心的是大久保长安。长安现在恐已被抬进去睡了,喝得那般醉,必如一摊泥,然而他睁开眼之后,自己可就危险了。阿幸在与平身边,不断给他添酒,一边胡思乱想:得赶快把与平灌醉,离开这里,打听长安和堺港奉行的心思,不可令海事为按针一人掌握。

但眼前的人,却让阿幸脱身不得。醉意渐浓的与平变成了恶魔,意欲和她交好。“我啊,真的喜欢你!”与平双手抱着阿幸的头,轻声道,似乎要让她牢记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