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三浦按针反复向德川家康表达了谢意,方才退下。他欲在城内住一夜,然后才启程前往江户。看他的样子,在江户也不会久留,定会飞速前往伊豆,着手造船。

本多正纯出去相送,房中只剩下阿胜夫人和卜斋,近侍都候在别室。

侍女提灯走了进来。阿胜夫人再也不能沉默了,她笑道:“将军大人,您今日真是糊涂,说要将妾身的妹妹许配给按针,妾身哪有这样一个妹妹?”

家康倚着扶几,一边喝茶一边道:“我还未跟你说起。”他放下茶碗,看着阿胜夫人。

“呵呵,您就是说起了,妾身也无妹妹。”

“不,你有。”

“哦?”

“大久保忠邻为你挑了一个妹妹。”

“她……她是谁家姑娘?”

“我问过忠邻,他说那姑娘和你颇像。”

“啊?就可当成我的妹妹?”

“天下人皆是一家。何况长得又很像,不妨让你父亲收为养女。是江户狱监马进勘解由之女,亦是个虔诚的洋教徒。一开始时她还不愿,但听说按针虽是个红毛人,却比武士还重信义,便同意了。”

“哦。”

“此乃天赐良缘,我便说成是你妹妹,以增体面。你说呢?”

阿胜夫人惊讶得半晌无语。她虽对家康自作主张略有怨气,但又无比佩服。

阿胜心中甚是清楚,竹千代出生以后,家康整日忙于政务。可在百忙之中,他竟能想到这些。想及此,她又感颇为自豪,只有这样,才能号令天下。

“卜斋,我和按针的谈话记下了?”

“是。应无疏漏。”

“好。待正纯回来,让他赶快着手准备按针的婚礼,另,召募熟练的船员、船工、铁匠。对了,年轻人忘性大,你写下来交与他。”

“遵命。”

阿胜夫人爽朗地笑了。主公不说老年人易忘事,却说年轻人忘性大,这让她感到甚是好笑。“呵呵,将军大人今日净说反话。呵呵。”

“不,这可并非反话。你说呢,卜斋?”自从做了将军,家康白日里总是一本正经,但一到晚上,便会轻松地和众人说些贴心话。

“大人说年轻人易忘事?”

“是啊。人在年轻时,俗事繁多,容易分心。”

“是。”卜斋附和道。

“把丰国祭一事告诉板仓胜重。”

家康再次转向卜斋,对他道,“此事均按茶屋的想法办。让角仓、末吉、淀屋、尼崎屋以及堺港的纳屋和木屋等人也加入进来。所司代负责当日治安,谨防暴徒作乱。你写上,值此大典,若有人胆敢作乱,必施重典!”

“遵命。”卜斋持笔疾书之际,阿胜夫人又接过话:“到了太平之世,反而会有武士发难。”她皱起眉头,一脸担忧。

家康盯着阿胜夫人,问道:“这些你也知道?”

“是。那些除了打仗别无生计之人,离开了饷粮,何以为生?”

“若是你,如何拯救那些浪人?”

阿胜毫不示弱地歪歪头,回道:“首先,让大名们把他们收为属下。”

家康摆手道:“仅此还不够。大名们虽可收留,但毕竟有限。”

“那么,多铸些钱,多增些新的谋生机会。”

“多铸钱币?”

“是。让他们建筑城池,疏通河川,整修道路桥梁。”

家康不由陷入沉思。女人的想法可能有些不当,却隐含暗示。城池作为操重柄者的居所,在树立威信上颇为必要,但又不必大兴土木。然而,阿胜的观点却不同。她认为,此举乃是为了拯救浪人。听她这样一说,家康感到事情紧迫。现今各地,浪人已不下二十万。

“好个奇女子,你说要多铸钱币。”家康对阿胜夫人有了新的评断。他装着漫不经心,其实在全神贯注等待阿胜的下文。

“是,妾身这般说了。有人甚至说,要是当日有足够的钱币,想必太阁大人也不会想到征伐大明国。”阿胜夫人毫无顾忌回道。

“太阁大人?”家康似乎对这一句格外在意,“可是,若铸造钱币,铜和黄金自会减少啊,阿胜。”

“大人您只想着自己。”

“哦?这话我不懂。那用什么铸造金币呢?”

“用将军大人金库里的黄金。”

“黄金还是会变少啊。”

“不,无人会扔掉黄金。妾身认为,人人都会珍惜,只是放置之所不同罢了。”

“你是说,黄金只是从我的库里转移到别人库里,仅仅如此?”

“是。仅仅搁置在大人的库里,黄金仅仅是大人的黄金,而铸成钱币,则能够成为世人的黄金。”

“你是说钱乃流通的宝贝?”

“正是。钱和金币会促使世人更加勤劳。与其苦口婆心劝武士们操持家业,还不如用钱币驱使他们。这种方法更有效。”

阿胜夫人似乎愈发来了兴致,往前探身道,“一户存上十两金币,可要多少黄金?”

“一户十两?”

“如此,家中才不致困窘。他们不会想着如何用,而会想着如何增加,因此会使用金币置办家业,植桑种粮。这才是真正为百姓着想。”

“阿胜!”家康突然大声说道,“你是听谁说的?你怎能想到这些?”

“呵呵,将军大人绝不会有任何损失,只要您将与钱币价值相当的其他东西放进金库就是。”

“阿胜……”

家康试图打断她,但阿胜夫人依然滔滔不绝:“太阁大人储备了黄金,却闲置起来,不能为世人所用。因为他不知为百姓着想,才想到征伐大明国。他错以为,只有武力征伐才能增加财富。呵呵,这确非妾身的看法,是有人这般告诉妾身。”

家康不由屏住了呼吸。关于钱币和财富,他并非未思量过。但一户存十两黄金这种新颖的说法,却打动了家康的心。迄今为止,他还未这样来考虑过。物物交换的习惯根深蒂固,钱币只是像永乐通宝一般持在少数人手中,钱已不再是钱。

家康原以为,若将金库里日益增多的黄金铸成钱币流入民间,黄金便会减少。然而如今想来,实在大错特错。钱币多了,物价自会上涨,钱币便会不值钱,他亦一直避免此事。但或许正是因为数量不够,百姓才把钱币当宝贝存起来。正如阿胜夫人所言,若每户有十两金子,便会促使世人辛勤劳作,积攒家业。

“阿胜,谁告诉你这些的?”家康平静地吸了一口气,顿了顿,接着道,“人人都被金钱牵着鼻子走,要是那样,所谓武士道还是存身之道吗?”

“呵呵。”阿胜夫人又笑了起来。她似已料到家康会问这样的问题,“那已是陈旧的看法了。将军大人为世人着想,特意铸币,也可显示大人的功德,凭此威信功德,就已足够……”

阿胜夫人突然说出了两个人名:“这些都是后藤庄三郎和长谷川藤广所言。他们二人在等待大人时,说起这些事,正巧被妾身听到了。”

“庄三郎和藤广?”家康轻轻咂嘴,对卜斋道,“卜斋,你听到了?我就觉得这些点子有些古怪,果然不错。”

后藤庄三郎原本负责内庭衣裳用度的,现在江户和伏见掌管银库,颇有声望。畏谷川藤广乃家康侧室阿奈津夫人之兄,被提拔为长崎奉行。他们二人都是家康为了迎接太平而起用的新人。

“他们说钱币不够?”

“将军大人……”

“难道还有听来的点子?”

“大人不马上召见后藤,让他增铸钱币吗?”

“混账!休要再多嘴,去把炒米粉端上来!”家康故意装出盛怒的样子,心中却在回味阿胜夫人的话。为自己,为苍生……家康体味着这话,感觉其中颇具深意。

人一生不是为自己,便是为别人。但只要人活着,就免不了为自己。为别人而活并不那么简单。只要是凡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使人痛苦,在不经意间犯下罪孽。为别人而活,实在不易。

家康一心创建太平盛世,杀人之不敢杀,怨人之不敢怨。他时常抱有罪孽之心,不知该如何向枉死者赔罪。但他若不杀该杀之人,此生都将化为毫无意义的泡影。故,他必须始终将“为人着想”放在心头,为天下太平赌上身家性命。

仔细想来,家康的处境有着难以言说的悲哀。他未选择向众人道歉,而是念着南无阿弥陀佛,隐藏起自己的悲哀,无论面对何人都傲然挺胸,满怀自信,若非如此,必会导致骚乱。

阿胜夫人依言端上炒粉和砂糖壶时,本多正纯和成濑正成走了进来。成濑正成现被任命为堺港奉行,亦是家康的股肱之臣。“噢,正成,你有何急事?”

家康言毕,又突然道,“你是为自己着想,还是为苍生着想?”

正成惊讶地抬起头,看了看正纯,又瞧瞧阿胜夫人和卜斋,“不知将军是何意?在下此来,是想和大人商议丰国祭。”

“堺港的纳屋和木屋也应加入了吧?”

“是。在下要说的并非此事。有旗本将士怒气冲冲地质问:为何要举行丰国祭?”

“哦?”

“有人说,难道将军忘了当年被逼到关八州时的耻辱吗?有人放言要在祭礼当日杀进神舆,一举摧毁丰国神社。人情汹汹……”

家康抬手道:“正成,你是要为自己而活,还是为人而活?你还没回我的话呢。”

成濑正成顿时愣住。他有如此紧要的事禀报,家康却似执拗于此问。

“当然是为苍生着想。自己的事,在下完全未想过。”良久,正成才回道。他的确在任何时候都把公事放到第一。

“哦?好!”家康微微点头,道,“那么,他们就拜托给你了。”

“他们?”

“我们有此种不平,丰臣氏也不会平静。既然你一心为人而活,想必对此事已有所察觉了。”

成濑正成不解地眨巴着眼睛,一脸惊慌,“这……这,大人是说,我们这边之所以不平,乃是因为大坂?”

“正是。世间之事便是如此。我会指责并制止我们这边的鲁莽之人,不会让他们轻举妄动。你亦应想尽一切办法,不让丰臣氏发生骚乱。我们这边即使能压下去,对方不老实,骚乱也势所难免。”

正成愣在当地。

近日,家康总似故意刁难成濑正成与安藤直次等年轻后生。可今日正成乃是来禀报旗本群情激愤情形,家康却反问大坂诸事,未免令他惊讶。其实,正成并未考虑过大坂之势,也未着手调查。

在旗本将士当中,水野、兼松、户田、大久保等族人,便放言要在祭祀时生事。有人说,那时不如索性大闹一场。他们以为,丰国神社如今甚是碍眼。堺港的木屋弥三左卫门听说此事后,偷偷告诉了正成。自本多作左卫门之后,对秀吉的厌恨依然根深蒂固地存在于旗本将士之中,成濑正成因此才急匆匆赶来见家康。

家康见正成缄口不言,戏道:“罢了罢了,你不必说出他们。谁是主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出乱子。只要你在想办法就好。不把人名字一一道出,正可以看出你的慎重。”

正成眉毛倒竖。家康明知他一无所知,却大加赞赏,令人忍受不了。

“将军大人!”

“怎的了?”

“此事在下完全不知,望大人明示!”

成濑正成很少反驳人,这次的反应让众人感到吃惊。连本多正纯也惊讶地看着正成。或许是家康令正成大动肝火。

“在下毫无觉察,更谈不上对策。他们到底是何人?”

正成激动地颤抖着。家康轻轻避开他的问题,“只为自己着想。”

“大人说什么?”

“挑拨人,正是出于自私。但他们自己可能并未察觉。一些人都以为,自己乃丰臣或德川忠臣。正成啊,真正的忠臣并不如此。”

“哦?”

“真正的忠臣应忠于天道。家康正是因为忠于天道,上天才把天下托付于我。但我若走上了只为自己着想的邪路,上天便会立即从我手中收回权柄。刚才你说,无暇想自己的事,是吗?”

“是。”

“很好。如此,事情就好办了。骚乱自有其理由,若忘掉了这些,便无法做到公平。”

成濑正成一脸茫然,不知所措地扫视了一眼众人,对家康所说似懂非懂。

“恕在下多嘴。”本多正纯出言解围,“德不孤,必有邻,同样,若不分敌我,何来争执?人往往会忘记这一点,你说呢,成濑?”

成濑正成仍然未完全明白。他知此乃家康的禅语,但他仍不明家康要他做什么。以他的性情,一事不明,便无法静下心来。家康却不再说话,他似是想让正成自己思量。

“将军大人。”半晌,正成一脸沮丧地低下头,“企图作乱之人,将军大人会出面说服。在下已然明白这一点,可在下不知应做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

“啊?”

“与你性情不符之事,做亦无用。在你明白之前,什么也莫要做。”

“大人无其他吩咐?”

“吩咐?”

“是。”

“笨蛋,我早已吩咐了,只是你未明白。”家康说完,往面前的炒米粉里加了些糖,然后把糖壶推到成濑正成面前。

成濑正成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在家康的亲信中,他亦是屈指可数的贤良之一。且不说他拥有这样的自负,就是世人也都这般认为。

曾经被称为四大虎将的酒井、神原、井伊、本多四人,以及许多谱代老臣都离开了家康,或成了大名,为一地领主,或辅佐秀忠。现在家康身边的老臣,只有永井直胜和板仓胜重二人,现已到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安藤直次、青山成重和什腰正信等人主事之时。而且,成濑正成和长崎奉行长谷川藤广、大津代官末吉勘兵卫、掌管银库的后藤庄三郎、上方商事总领茶屋清次、尼崎郡代建部寿德,以及平步言云的奈良代官大久保长安一样幸运,被提拔为堺港奉行,成为将军幕府的中坚。可他若听不懂家康的意思,还有何面目见人?

家康将砂糖壶推至正成面前,正成颤抖着挖了一勺,然后推给本多正纯,陷入了沉思。

大坂定也有人想利用此次机会发动骚乱,将军莫非是让我去大坂?即便去了大坂,应去见谁、说什么,最有效而最得体的处理方式又是什么?不,首先应弄清楚家康让自己去见谁,及该说什么。

毋庸置疑,大坂主事者乃是片桐且元。但以且元的为人,他一发现什么苗头,自会主动解决。或者家康不是让他去见秀赖的亲信,而是让他去见淀夫人的亲信?要说淀夫人的亲信,恐指大野治长。可若稍有不慎,反而会招惹是非。因此,他得着手去调查,与那准备生事之人直接交涉……

成濑正成正想即此,家康道:“正纯,听说一个叫索德罗的神父想去江户?”

“是。他说大人若许他在江户传教,他会建施药院,为穷人看病。”

“你查过那神父的底细吗?”

“他是南蛮人,属什么弗兰西斯教派。”

“那神父是医士吗?”

“不是,他自己懂些医药,但另带了医士。”

“哦,还带了医士?”

“是。叫什么布鲁基利昂,还有布力吉拉利昂,都是些拗口的名字。”

“哦,那么我要是邀请他们,他们恐会求我为他们建一座教堂?”

话题完全转移了,成濑正成愈发焦急起来。但由此也可看出家康有多忙碌。

原来,到了晚上众人聚在一起闲聊时,必会说些武家轶事,谈论兵家胜败。可如今,不是提起布鲁基利昂这样拗口的名字,就是谈论三浦按针的几何学,真正换了天地。

“那索德罗和以前的神父似不大一样。”本多正纯道,“在下主动提出,要为他修建教堂,他却推辞说,不必费心。”

“他说不必?”

“不,他说若有需要,会自己动手。”

“哦?这么说施药院他也打算自己修建?”

“正是。洋教中宗派众多,各派之间的争斗似也非常激烈。”

“我知。其中属南蛮旧派与红毛新派为甚。索德罗说不定便是看到我们接近按针等人,想与之一比高下。”

“他似有此目的。”正纯说着,偷偷觑了阿胜夫人一眼,呵呵笑了。

“怎的了?你又想起什么?那索德罗做了什么可笑之事?”

“在下还从未见过这等神父,说出如此可笑之言。他乃是个不守清规的教徒。”

“他说了些什么?不妨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这……”正纯犹豫了一下,笑着看了看阿胜夫人,道,“他说,不知道江户的大纳言大人对南蛮女子有无兴致。”

“嗯?南蛮女子?”

“哈哈,他一本正经说,若大人有此意,他认识甚想和日本贵人婚配的女子。他愿意将其中一人献给大纳言大人,让在下问问大纳言大人能否笑纳。”

“哈哈!”家康大笑起来,“如此重要的事,怎生到现在才与我说起?”

“不敢。要是说了这话,在下便再不敢见大纳言夫人。听说神父在大坂城也说过类似的话。到处为南蛮女人寻婚,似成了他的嗜好。”

“他向秀赖也‘寻婚’了?”

话题突然转向大坂,成濑正成不由挺身。

若说要向秀忠进献一个南蛮女子,大家尽可以把它当成笑话。忠厚老实的秀忠在阿江与夫人的管制下,至今还未纳一房侧室。但此事若换成年幼的秀赖,便无法一笑了之。小孩子往往喜欢新奇的玩物。阿蜜的事不是才刚刚完结?在秀赖身边放上一个金发碧眼的女子,万一他真的中意了,又该如何?

“真是个多事的家伙。秀赖怎么说?”

正纯又笑了。

“有何可笑之处?那女子芳龄几何?”家康道。

“哈哈!他要向大坂进献的并非美女。”

“不是美女,难道是丑女不成?”

“不,男的……是稚子。”正纯又看了看阿脞夫人,似乎有所顾忌。

“不用在意阿胜。你且把话说清楚。所谓稚子,是想献给秀赖做侍童?”

“不,大人想差了。并非献给秀赖,而是献给淀夫人。听说,当时他对淀夫人说:夫人不想品尝南蛮风味吗?”

阿胜夫人笑得前仰后合,家康的脸却猛沉下了,“并非献给秀赖?”

“是。就连淀夫人也大吃一惊,立即叫来了大野治长,说不想再见那人。”

家康低吟一声。他并非不明索德罗的心思。那索德罗是心中急躁,或是害怕红毛人抢去了风头,或是想去大坂传教。如此说来,他也不算什么真正的教徒。想当年,秀吉公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想要加入洋教时,当时的神父这般对他道:“大人接受洗礼后,便只能拥有一位夫人。”遂明确拒绝了秀吉的请求。若当时秀吉身边有一个像素德罗这样的神父,说不定他马上便能入了洋教,或许现在日本亦成了洋教的国度。

家康低笑:“我倒想见见那索德罗。”

此时,阿胜夫人笑了。

“阿胜,有何可笑?”

“呵呵,大人似也欲要个金发碧眼的尤物。”

“混账!我只是想,把索德罗流放到江户为宜。”家康说完,脸竟红了,颇有些尴尬。

家康想,索德罗是只不可掉以轻心的老狐狸,明以神父自居,却尽知人之弱点,美女娈童,手段使尽。就连自己竟也因此想入非非:南蛮的美女到底是何模样?

家康一边自责,一边喝茶。那神父虽可恨,人又的的确确劣性难改。索德罗熟谙人情,也只有他能做出向淀夫人进献娈童这种事。淀夫人心中想必也有几分好奇。这样一个危险之人,怎可任其在上方胡作非为?不必担心淀夫人,但秀赖则大不同。想到这里,家康道:“正纯,此事或许不可一笑了之。”

“大人是说……”

“是谁将索德罗带到大坂城见淀夫人的?”

“这……”正纯神情紧张,道,“好像是明石扫部。”

“明石扫部亦是个虔诚的洋教徒啊。”

“是。”

“正成,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家康突然这么一问,正成一下子竟没反应过来,良久,方回道:“在下以为,对索德罗绝不可掉以轻心。”

“你会怎的处置他?”

“他希望去江户传教一事,还须慎重考虑。”

“那……应怎办?就此坐视不管吗?”

“不如趁此机会把他赶出日本。”

“以何样理由把他驱走?总不能说因他要向淀夫人进献娈童,便将他赶了去。”

“不如让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发。”

“那该怎么说?”

“可以说:一夫一妻乃是旧教戒律,然而却有不法之徒,破坏戒律,玷污教义。”

“好,就这么定了。”家康突然拍膝道。正成以为自己的意见被采纳了。然而,家康的想法却和他完全不同:“我让他去江户。然后让大纳言注意他在江户的一举一动。要是像正成所言,让其他宗派的人出面告发,家康便会陷入宗派争斗的泥潭,也违反了自由信教的主张。”

成濑正成一脸愕然看着家康,感到甚是羞愧。

“建议不错,只是显得有些小器。”

“大人明示。”

“以违背教义为由,令传教士离开日本,看似合情合理,其实不过是幼稚的把戏。”

正成惶恐地挠了挠头,道:“在下惶恐。在下的确自作聪明。”

“正纯啊,你真正明白了?”

“是。这正如大人平常所说,以不变应万变。在下想,大人正是出于这些考虑。”

“哈哈!”家康笑看一眼正成,又看住正纯,“那就让正纯去吧,怎样?”

“大人……”

“正纯,我许索德罗去江户。因此,你得修书禀报江户大纳言关于索德罗诸事。但你会怎生跟他说?”

正纯和正成对视了一眼。若回答不当,恐下不了台。

“写信给土井利胜,索德罗是要向大纳言……”

“怎样进言?”

“进献碧眼美女。请准其创设施药院,观其业绩……”

“哦,你很得要领嘛。”

“是,是!”成濑正成颇紧张,“本多大人已领会了将军的意思。”

“他却犯了一个大错。”

“啊?”正纯疑惑不解。

“说得很好,但不当写给利胜。”

“请将军大人指教。”

“土井利胜必生误会。他还年轻,恐会认为索德罗很有些意思。”

“是啊。”

“然而,令尊却不会这般想。他已对女人全无兴趣。故,同样的话,他理解有别。他会认为,索德罗乃是个歹人,不可掉以轻心。同样的话,不同的人,不同年纪,不同境遇,会作出不同的理解,你说呢?”

本多正纯和成濑正成对视一眼,叹了口气——不论何时,家康总能令人信服。

“正纯,你为何没想到写信给父亲,而要给土井利胜?”

又来了!正纯想。他绝非反感这种教导方式,只是反复追究同一事,让他受不了:真是个执著的老头子!

“哈哈,你自己也不知。那我告诉你,你的想法有重大失误。”

“失误?”

“是。你不会想到,此为思虑深浅之关键。”

“请大人指教!”

“听好,正成也要记在心中。此事其实并非说与正信听,也非说与利胜,而是要告诉秀忠。”

“是。”

“因此,首先要考虑的,便是通过何人之口将此事告诉秀忠,才能让他想出一个较好的解决之方。”

“是。”

“你终于明白了?利胜之言,秀忠恐会当成耳旁风。但若是老臣正信说出此事,他自会重视。”

“在下明白,在下感佩之至。”正纯似突然醒悟,低下头,两手伏地。

家康笑道:“撒谎!正纯!”

“啊?”

“你果真信服?”

“当然!在下的确应想到这些,备觉惶恐。”

“哼!你肯定在想,这个老头子,怎的絮絮叨叨个没完,只知说教!你装作明白了,心里可不这么想。怎样,让我猜中了?”

这时,旁边的阿胜夫人道:“大人猜中了。本多大人,就这样回答吧。这种时候,将军大人就喜把人往坏处说,这是他的爱好,你就让他高兴高兴吧。”

家康板起脸道:“阿胜,你的话太多了!要是别人,我绝不轻饶。”

“大人嘴上虽这般说,心中却觉得有趣。这些事,妾身还是知道一二。”

“噢,卜斋啊,是不是应该把这女人赶出去?”

卜斋有些不知所措,结结巴巴道:“啊……这……要是这样……”

家康眯着眼睛快意地笑了起来。这是他教导人的方式,也是他一生的乐趣。

家康对年轻后辈,往往故意刁难,非要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不可。“事物常有表里。只看到表面便下结论,结论即便不错,也不完备。”

以前他曾这样说,可近来愈爱追根究底了。

本多正纯、成濑正成,及安藤直次等人,有时甚至会心生怨气。但每当他们这般想时,家康却总能准确地察觉他们的心思。

“将军还是因为上了年纪,如此追根究底,哪里是在教导人,分明是在折磨人。以前并不如此。”

正纯对所司代板仓胜重说起此事时,年长的胜重意外地否定了他的说法:“你大错了。这是因为将军大人更懂得深思熟虑。你要是这样想,对你来说乃是巨大的损失。”

照胜重的说法,家康之所以变得絮絮叨叨,是因为他的视野变得更加宽广,思虑更加深邃。“大人对生死已了然于心,因此,他的每一句话都想作为遗言和礼物送给大家。你应该好生听着,记下!”

听这么一说,正纯也明白了。可心中虽明,每当被家康逼问时,他又觉喘不过气来。每当此时,阿胜夫人总是会为他打开一扇窗透透气。要是其他侧室,往往不会发话,也不敢说话,但阿胜夫人却似毫不顾忌。每当此时,家康却并不在意,往往无奈地笑笑,给阿胜夫人面子。正纯今日亦虚惊一场。

“卜斋,这可如何是好?只要看到正纯理屈词穷,阿胜总会认真起来,插上一句。你说呢?”

“这个……在下实在不曾想过。”

正纯愈加不知所措。仔细想来,阿胜夫人圆场,多半是为他。而此事若被明确指出,又不免使人狼狈。

“说不定阿胜喜欢正纯呢。卜斋,你说说。”

“在下不以为然。”

“嗬!还是问问阿胜。阿胜啊,你喜欢正纯吗?”

气氛员时变得尴尬。

阿胜夫人可说乃是家康最为宠幸之人,家康竟如此嘲弄她,无论是谁听到这话,都会大吃一惊。还有什么比老人的忌妒心更加可怕的?况且家康并非绝无忌妒心之人。正因如此,全场鸦雀无声,气氛令人窒息。

阿胜夫人却满不在乎对家康道:“将军大人可不能只看这一面。”

“你说什么?这女人……那你说,我应怎么看?”

“孩子愈愚笨,父母就愈要尽心。”

家康惊讶地看着正纯。有些武士可能会以此言为终身侮辱。

“呵呵。”阿胜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妾身想先让大人吃惊,再说妾身的浅见。”

“哦。”

“大人说的话,正纯即便认为不妥,也要表示佩服。他可能会因此而恼火。”

“是。”

“将军大人喜欢故意刁难人,在人伤口上撒盐。正纯因此思绪混乱,竟不知是生自己的气,还是生将军大人的气。”

“听见了吗?正成、卜斋,要是由着这女人的性子,真不知她会说出些什么。我的思绪也被她打乱了。可不能这样。阿胜啊,我这把老骨头,在这世上的日子也不会太多了,不如把你许配给正成吧,可好?”

正成放心了些,家康的矛头似指向了阿胜夫人。

阿胜夫人再次大笑起来,“将军大人是一把老骨头?妾身实在意外。大人头脑敏捷,并不亚于二十多岁的年轻后生,可是……”

“可是什么?”

“既是将军大人的命令,妾身不敢违背。”

“你答应嫁给他了?”

“是。待将军大人三十三周年忌时,妾身马上嫁过去。”

众人哄堂大笑。

家康惊讶地瞪大眼睛,转向成濑正成,“正成啊,太阁大人在归天前四五日,也曾要把淀夫人托付于我,当时我甚是为难。淀夫人并不如阿胜聪明。所以,正成你也不用紧张,去拜访拜访她吧。我想把此次大祭办成空前盛大的祭祀。你去问问淀夫人有什么想法。如此一来,芥蒂亦自行消除了。”

正成恍然大悟,暗暗看了一眼正纯。阿胜夫人此时已是正襟危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