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长答应了此事?”

大坂二道城,一人正咬牙切齿坐在德川秀忠前诘责。此人便是在关原之战中负伤,右臂依旧吊在颈上的秀忠之弟松平下野守忠古。

尽管二人都是西乡局所生,年龄相差不大,外貌也极相似,但性情气质却有天壤之别。秀忠看上去一如温厚持重的长者,忠吉却如结城秀康一般冲动。

“这是父亲大人命令,我有何理由反抗?”秀忠不慌不忙,端然而坐,眉毛都不动一动。

“实在令人无法接受。”忠吉向前挪了挪身子,哂道。

坐在忠吉旁边的乃本多佐渡守正信,他面带难色,沉默不语。本多正信先前乃是家康身边寸步不离的执事,可自从关原战事开始,从江户出发时,家康身边一应事务都由正信之子正纯打理,老练的正信则被安排在了秀忠身边。

“兄长总是对父亲大人的安排没有任何意见。难道连是非曲直也不问,就乖乖盲从?”

“难道下野守认为此举不妥?”

“未必。”

“既如此,最好还是服从。”

“可小弟并不这般认为。父亲大人已经宽谅了秀赖母子,对太阁已经仁至又尽了,却还要把千姬交给秀赖为质,有此必要吗?”

“不是为质,此乃太阁生前就定下的婚约。”

“就是人质!”忠吉反驳道,“把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扣为人质,对这种蛮横的挑衅,你居然一声不吭,分明乃见死不救!难道你就不后悔?我们若处于劣势,这样做我无话可说。可现在不同了,我们有必要去低三下四讨好秀赖母子吗?当前乃是我们义正词严向他们抗颜,向天下大名显示我们德川氏威仪的时候了,嗯?”

“忠吉,”秀忠并未生气,但也不笑,“你是否对父亲让你去清洲的命令不服?”

“现在讲的,不是此事。”

“我知你早就想进大坂城。我在江户,你在大坂,你我弟兄二人各镇一方,再反对阿千婚约。你真这么想,就当好生反省。”

“兄长说忠吉不谨?”

“到底是父亲深谋远虑啊。”

“怎生个深谋远虑法?”

“眼下的日本国,已到了乱世结束的时候。要让天下人明白乱世已然结束,我们该怎么做?我们若继续争来斗去,如何让天下人安心?我们需要做的,首先是隐忍,然后是和为贵。你我兄弟,思虑都还不及父亲大人万一。要想让江户和大坂长期和睦,清洲就变得甚是重要。父亲把尾张一领都给了你,你还不满足?”

忠吉答不上话,只急得连连拍膝。尾张的位置究竟有多重要,其实不用秀忠说,他也明白。正因如此,已故太阁才把自幼追随的猛将福岛正则安插于彼,让其严加防范。后来,家康把正则转封到了四十九万八干二百石的安艺广岛,把忠吉置于尾张,说要给他五十二万石。对于这些,忠吉还能有何不满?他不满的只是秀赖与千姬的婚约。可秀忠刚才这么一点拨,他才意识到父亲的真意,不禁大为悔恨。

面对这个一本正经的哥哥,忠吉真想说一句:“难道你就不疼自己的女儿?”但即使这般说,也毫无意义。秀忠已经被父亲驯养得服服帖帖,有如另一个父亲。

“兄长是不是对忠吉怀有戒心?”

“休得胡言乱语。”

“既然不是,那就不应对我妄加揣测,说我想成为大坂主人。”

“哦,这么说,乃是秀忠在妄想了?真是这样,兄长便放心了。”

忠吉直言道:“兄长,你是不是认为,德川与丰臣真能够永世和睦相处?”

“下野守!”

“可我并不这般认为。我们愈是义气,愈是谦恭,他们就愈趾高气扬。三成不就是很好的例子吗?父亲在伏见帮了他,还特意让结城兄长把他送到大津。可结果如何?反倒助长了他的嚣张气焰,哼!”

“你到底还年轻。三成等人都是例外,凡事都应尽人事而听天命,这才最为重要。问题非德川与丰臣能否长期和睦,而是如何和睦相处。我们要先尽人事,否则,便是逆天而行。”秀忠连语调都颇像家康,他行事老成持重,思虑周全,说话如行云流水。

本多正信终于忍不住,插进一句:“下野守,照您的意思,毁掉婚约之后,又当如何?”

“老爷子难道不知?”

“是。毫无理由向人提出解约,结果将会如何?”

“对方当然被吓破了胆。问题是之后的事。”

“哦?”

“一旦得知德川对丰臣有敌意,那些不满之徒就会躁动不安。待狐狸都露出尾巴,将其一网打尽,当然,必要时,我们也可以直接拿下城池。”

正信依然不动声色,“下野大人,这种话可不能胡说。否则,内府大人会羞得无地自容!”

“什么?”忠吉满脸通红,转向正信。

正信淡然道:“下野大人说的话,充其量只是拥有两三千石的武士的器宇。”

愤怒的忠吉被当头泼了一盆冰水。若是结城秀康,定会当场把手中茶碗向对方摔过去,拔刀相向。可尽管忠吉和秀康一样暴躁,表现却不尽相同。

“唔,哦?”声音尽管听上去甚是平静,可患吉心底的怒火已经在熊熊燃烧,“那么,父亲让我做一个大名,还把清洲交给了我,这作何解释?”

“这一点,方才中纳言已说过了。有可能的话,尽早把千姬小姐交给秀赖,好让天下大名知,现在已是太平年代了。就是说,秀赖和千姬小姐乃是向世人证明太平盛世已然来临的鲜花。”正信眯缝着眼,仿佛在教育自己的儿孙,“如今杀伐之气尚未散尽。尽管已经无人能与德川氏为敌,但日后究竟还会有何事发生,无人知晓。因此,大人才把千姬小姐和秀赖二人放到一起给世人看。这两个孩子,还都未受到世俗污秽的沾染,他们乃是美丽的偶人。你把二人摆在一起看看,难道不正是两朵鲜花?”

“唔。”

“看到这摆设,诸大名的心才会安定下来。他们才会认为,既然两家都合二为一,纷争的根源自就断了,他们方会重新审视这个世道。哈哈哈,那时,他们自会对德川的实力有更加清醒的认识。所谓太平盛世,是这样来的,并非靠流血换来。这便是内府大人在深思熟虑后所作的决断。你说呢,中纳言大人?”

秀忠一本正经坐在那里,既没点头,也无异议。但在忠吉看来,这乃是令他无法接受的伪装。秀忠说不能忤逆父亲,是因为他担心兄弟忤逆会导致自己的地位动摇,这分明是明哲保身。

忠吉强忍不满道:“忠吉大致明白了,但也有些拙见。”

“难道你真有异议?”

“为何就没有?昔日平清盛公答应了母亲的请求,看在赖朝公与亡弟长相相似的份上,饶恕了赖朝公,最后却招致了平氏的败亡。这个故事,想必老爷子更清楚。”

“当然。”

“世人如何看待这个故事,忠吉不必再说。忠吉以为,那时的清盛公,太骄傲自满了。他已经胜了,已无人能够阻挡平氏了,正是持有这种自高自大之心,才饶了赖朝公一命……”忠吉话犹未完,秀忠忽然厉声插言:“下野大人,休要说了!你太欠考虑。”

“哦。清盛公与赖朝公的例子都欠考虑?”忠吉脸色苍白,声音却愈发冷酷,阴冷逼人,“兄长认为清盛公不自高自大?”

秀忠侬旧稳如泰山,连眉毛都不动一下,道:“是自大。”

“既如此,就当小心谨慎,不重蹈其覆辙才是。”

“我们早就准备好了。”看秀忠的长相,丝毫感觉不到他头脑冷静,但见他大声续道:“下野大人,你已经在责难父亲了,你难道还未意识到?”

“责难父亲?”

“是。由于清盛公自高自大,才饶恕了赖朝公,并把他流放到伊豆。说到底,这只是怜悯。你却拿他来与父亲作比,此是何意?父亲是想拥立秀赖公子,而且正在努力创建太平盛世。阿千便是盛世使者。你难道不这般认为?”

“哼,我并不这般认为。怎么说这都是谋略,是软弱,是完全不必要的低三下四的手段。”

“你真这样看,下野大人?”

“是,我是这般看!父亲一定是想,丰臣旧臣骚动起来就不妙了,还是先安抚众人为上,才把千姬作为人质。”

秀忠长叹一口气,道:“我不想和你争。好,那我就一字不差把你的意见告诉父亲。”

“有劳了。忠吉绝非想要大坂城,也非多么可怜阿千,只是觉得,认为如此轻而易举就能建立起太平盛世,未免太一厢情愿了。把阿千送过去,人家会更加趾高气扬。阿千不过是可悲的牺牲之供。我只是出于这般想,才这般说。”

兄弟二人的争论,看似忠吉胜了。但秀忠只是不喜争论,干脆三缄其口。

看到秀忠沉默,忠吉一时不安起来,“兄长,虽然小弟方才讲到平源旧事,但并没有拿它与父亲相比的意思,请莫要误会。”

“我明白。我不会把你的话全都报给父亲。”

忠吉终于觉得保住了面子。但他万万没想到,秀忠真的会向家康进言,要废除婚约。

“若是阿千已长大成人,听到今夜的话,她定会深受感动。她有这么好的父亲和叔父。”本多正信像是说着别人家的事似的,把红酒递到兄弟二人面前。

兄弟二人再未提起千姬,而是开始讨论江户与大坂之间主要城池的人员安插。

在箱根以西,家康把骏府的中村一忠转封到了十七万五千石的伯耆米子;接着又把伊豆韭山的内藤三左卫门信成放到了中村一忠旧领,这块领地只有三万石收成;接着又在附近的沼津安插了大久保治右卫门忠佐,将天野三郎兵卫康景派往兴国寺,在田中又小心地安插了酒井与七郎忠利及其近臣。

远州滨松的堀尾忠氏被转封到云州松江,领二十三万石;挂川的山内一丰则被转往土佐的高知,身家变为二十万石;而松平左马允忠赖和松平三郎四郎定胜则进入山内一丰旧领;原本在三河吉田城的池田三左卫门辉政入主播州姬路城,摇身一变成为五十二万石俸禄的大名;池田旧领则被封给了德川本族松平与次郎家清,领三万石;三州冈崎的田中兵部大辅吉政被转封至筑后久留米,三十二万五千石,旧领则被封给本多丰后守康重,五万石……被转封到异地的丰臣旧臣全都得到数额巨大的加封,而德川氏人,加封几乎全都不上三万石。

“唯有下野守得到了清洲的五十二万石。真令人羡慕啊!”本多正信忽然笑道。忠吉已不那么愤怒,但对正信的话也不怎么在意。忠吉的岳父、身兼家老的井伊直政,只得到了石田三成的居城佐和山,年俸十八万石。

本多正信并非讽刺忠吉。他是想试探忠吉究竟有未意识到,德才绝不逊于福岛、池田等人的德川嫡系,为何甘愿接受五万石以下的较低俸禄?忠吉似从未想到这些。

其实本多正信也不例外,为德川父子尽心尽力,所得只有上州八幡的两万二千石。家康为何给忠臣这般少的酬劳?为何正信等人都心安理得接受,并甘愿为家康赴汤蹈火?能够考虑到这些,下野守也就长大成人了。正信正打算加以说明,却有下人前来禀报:“淀夫人身边的大藏局前来求见。”

听到侍童禀报,秀忠和忠吉对视一眼,放下酒杯。本多正信道:“我去看看吧。”

“深更半夜,究竟有何事呢?”秀忠沉思一下,方道,“还是我亲自见她。把她好生引到客厅。”言毕,又对忠吉小声道:“恐怕是为阿千的事情而来。”他把土井利胜叫来陪忠吉闲聊,方才起身出去。

秀忠换好衣服来到客厅,见大藏局正拥着一个有趣的宫廷玩偶,坐在本多佐渡守正信面前谈笑风生。

“啊呀,还劳中纳言大人亲自接见,奴婢真是受宠若惊。”大藏局颇为谦恭,脸上表情却轻松明快。

“您乃淀夫人派来,不见上一面,实在失礼。少君和夫人可好?”

正信插言道:“在下方才已问候过,说是听到内府的话后,心情格外好呢。”

“那太好了,还请夫人宽心才是。”

“多谢。小野的阿通在京城寻到一个擅做玩偶的匠人,让他特意做了这个偶人献给少君。”

“哦,难怪这般漂亮,真是栩栩如生,惹人喜爱。”

“是啊。少君也甚是满意,常常拿出来细细把玩。他说要把这个玩偶送给阿千小姐。”

“哦,少主这般说?”

“是啊。他们本是表兄妹,一定很是想念对方。听说有使者去江户,夫人认为,难得少君有心,便赶紧打发奴婢,好带给千姬小姐。”

“多谢夫人美意。想必阿千一定喜欢得很。”秀忠看着那玩偶。这对偶人六寸大小,乃二稚子,一男一女,共戏一只流萤。看到这玩偶,秀忠忽觉怅惘。他也很是疼爱长女。可还没看到她长大成人,他就要赶赴江户,女儿却要来到大坂。其实不用忠吉提醒,秀忠也知,仅凭这桩婚事就想解决所有事情,未免太天真了。二人果真能像这玩偶一样自由自在吗?

“中纳言大人,您看,这人的面容与少君真是一模一样啊。”

“哦,照这般说,这女童倒是跟阿千也颇相似。”

“所以,少君才令奴婢连夜把它送来。”

秀忠笑着点头,再次端详起两个偶人来。怕是小野的阿通故意让匠人做得这么相似。

“那么,老身先告辞。少君和夫人还再三嘱咐,向江户中纳言夫人问安。”

“佐渡,把这个偶人拿给下野守看看。”说完,秀忠返回房内。土井利胜和忠吉仍在谈论封赏一事。二人都甚年轻,嗓门也不小,不知内情的还以为他们在争吵。

“你不认为,对丰臣旧臣的厚赏是在讨好他们吗?”忠吉看到兄长身边的人也一样责备自己,便想通过利胜打探秀忠的想法,以及对父亲的看法。

“当然不是。内府大人为何要惧怕丰臣旧臣?当今世上,让内府感到惧怕的人,恐怕还没出世呢。”

“这么说,父亲是赏罚分明了?”

“不错,基本如此。”

“你是话中有话?”

“是。”

“唔。那究竟是何意?”

“愚以为,无论地位还是财力,全靠上天所赐。当然,这也是内府的想法,故,先依战功把这些上天赐与的东西暂时委与他们。若那些功臣不能让领民满意,再重新分配。依不才之见,内府定是这般想的。”

忠吉不禁重新打量起利胜来,眼前的利胜浑身都透出勃勃生机。忠吉道:“若是无能治理,领地就极有可能被没收,对吧?”

“若是给无能之辈委以重任,必遭天谴。此为掌管天下者必备常识。”

“你真是能言善辩。我还有一个问题:谱代大名所得格外少,又是为何?难道他们就不及那些丰臣旧将?”

“此言差矣。”土井利胜笑了,“土地财物,不过是上天所与,故内府先替众人掌管。给多了,人们就会忘记它们是上天寄存的东西,把它据为已有,于是铺张浪费、麻痹大意。因此,大半由内府代管,只给他们生存之需。这样,众人就会更加团结,更加忠心。这便是内府的策略……”

正说到这里,秀忠回来了,二人忙端坐迎接。

“在谈些什么,这般热闹?”说着,秀忠回头看了一眼手捧玩偶、跟在自己身后的本多正信,“佐渡大人,把东西给下野大人看看。”

“哦……好可爱的偶人啊。怎回事?”

“这是少君送给阿千的礼物。下野守,你不觉得这女童与阿千很相似吗?”

忠吉故意把头扭到一边。明白兄长为何要把这偶人带到自己面前时,他顿时心生厌恶。

“怎样?少君也甚是高兴呢。这样,两家还不能和睦相处吗?”

秀忠定是这个意思。这玩偶带给忠吉一丝不安。天真无邪的孩子变成了大人明争暗斗之物,这完全是大人的“黑心”,是大人们的“罪孽”,原本无法让人原谅,可大人为何就不反省呢?因为他们害怕反省,于是故意犯下重重罪孽,反而把空洞的希望寄托于此种罪孽。这种悲哀,兄长为何就不能解得?

“看来你还是不服气啊,下野守。”

“我无话可说。这玩偶让愚弟感到可悲。”

“那是为何?”

“看到这玩偶,我忽然想到,若是如这眼前的玩偶一般,两个孩子能自由自在该有多好。”

秀忠愣了一下,但他立刻恢复了平静,藏起自己的感情,道:“哦,看样子,下野守并不喜炊。好,好生收起来,让明日的使者带上路。”

他命令土井利胜道:“让他们告诉夫人,一定要好生抚养阿千,切勿让她任性。世道还不太平,孩子不能那般自由自在。”最后一句,碾然是对忠吉的讽刺。

“遵命!在下现在就去办。”土井利胜手捧偶人退出去,室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下野守忠吉认为兄长乃是个冷酷的父亲,秀忠则认为忠吉是个残酷的兄弟。

诚然,无人认为,千姬和秀赖将来必定幸福。其实,此时的秀忠也在强作笑颜,他想安慰自己、说服自己勉强接受这桩婚约。对于秀忠的苦衷,忠吉难道真的不明白?

“下野大人,刚才与利胜谈了些什么?”

为了打破僵局,本多正信向忠吉举起酒杯。但忠吉睬都不睬,愤然道:“已经喝好了。利胜可真是兄长的好家臣啊,与兄长那般相似。相形之下,忠吉根本就是一介武夫。一看到与阿千相似的偶人,我就恨不得哇哇大叫,杀向本城。”

“哈哈,您的话未免过了。”正信笑了,秀忠却笑不出来。

正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三人不约而同竖起了耳朵。

夜已很深了,难道是忠吉家中发生了急事,他的下人急匆匆前来迎他同去?

想到这里,本多正信不觉站起身,听脚步声,不止一人。

“谁?”正信跑到走廊,喝道。

“哦,是父亲啊,不知中纳言大人就寝了没有?”是本多正纯。

紧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侍来:“听说下野守大人也在这边,便急忙赶来禀报。”似是永井直盛。

秀忠和忠吉对视一眼:莫非发生了什么变故?不安同时掠过二人的心头。走廊里,正信的声音不甚清楚,这更加深了二人的疑惑。忽然,一个声音爽朗地笑起来,是正信:“哦,哦。那太好了。我赶紧去报给二位大人。不,还是你亲自去吧。”话音刚落,正信带着正纯和直盛进来。

“启禀大人。”正信嘻嘻笑道。

“何事,佐渡守?”看到佐渡的笑脸,秀忠放下心来,问道,“上野介和右近卫大夫怎么满头大汗?”

正信故意顿了顿,“西苑那边传来喜讯,说生了一个男孩。”

“我又添了一个弟弟?”忠吉惊喜不已。

“正是。大人又多了一个弟弟啊。听说皮肤像白玉一般。只是,正纯并未亲眼看到。”

正纯兴奋地说完,永井直盛也忙附和:“尽管大人很是难堪,还是让我等前来报喜。大人心内一定比吃了蜜还甜呢。”

“哈哈……好。我似看见父亲的笑容了。”忠吉咧开嘴笑了,可秀忠却未笑,淡然道:“哦,幼弟出生了,实在是可喜可贺。你们也喝一杯以示祝贺吧。”

“这是红酒,先喝一杯祝贺祝贺。”正信取过酒杯,递给正纯与直盛,二人方才坐下。

“恭喜恭喜。”二人恭恭敬敬接过酒杯,把酒送到唇边。

“哈哈……母子都还平安吧?”忠吉还没收住笑容,他拿起酒杯,“好,我也祝贺一下。真是太令人高兴了。长得什么样?”

此时的忠吉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之后,继承了他的家业,还巩固了尾张。此时他只是眯起眼,嘻嘻笑个不休。

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孩子出生总会伴随着快乐。可对于六十岁又做了父亲的家康来说,或许又增加了一个累赘。已故太阁晚年得子,却在病床上受尽折磨,最后痛苦逝去。但是今夜却似无一人想到这些。秀忠也许想到了,但他却不会出口。

“德川越来越兴旺了。”正信扳着指头数着,“秀康公子、秀忠公子、信吉公子、忠吉公子、忠辉公子……加上此次的公子,六个男丁了。说木定日后还会增加。”正信并非在逢迎,他乃是从心底里感到高兴。实际上,在乱世,男儿的出生会直接给家族注入“力量”,只有力量才能换来安定,这便是乱世的生存之道。

“大人一定有返老还童之感。中纳言大人也要早早生个男儿才是啊。”

不知不觉间,一直萦绕在众人脑海中的千姬的影子,被这个还不曾谋面的婴儿取代了。

突然,忠吉像是想起什么,大笑起来。

“您怎么了?”正信吃惊地问道。忠吉看了一眼兄长,摆摆手:“该骂该骂,不提也罢。”

“您到底在笑什么?不如让大家一起乐一乐。”

“哈哈!其实无他,只是忽然想起男女之事。”

“男女相恋之事?”

“返老还童的老爷子……我说的是婚姻。”

“哦,那有何可笑之处?”

“我说出来,怕被兄长责骂。方才小弟还一直想,在这世上,似乎只有丑陋的策略婚姻。”

“哦……”

“于是,毫无来由对阿千的事生起气来。可仔细一想,除了策略婚姻,还有另外一种形式。由于忽然间有了这个发现,才笑。”

“下野大人请明示。”

“哈哈!那就是父亲大人。父亲身边,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策略与父亲结合的。”

秀忠使劲瞪了忠吉一眼。但此时忠吉的嘴巴已经收不住了:“父亲娶自己喜欢的女人,让她们无忧无虑为他生儿育女。可以说,父亲完全打破了乱世的束缚,真是悠然自在啊!”

“下野大人!”

“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但有一言,小弟我还是想说,我羡慕父亲。正因为父亲如此洒脱,说不定这次生下的幼弟将来能成大器呢。我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些。哈哈哈哈。”

秀忠也笑了,或许是被忠吉单纯的笑声所感染,但更主要的,还是因为忠吉的注意力终于从千姬和秀赖的婚约转移到了别处。

忠吉现在还没有儿女。一个没有儿女的人,对孩子的关爱谈不上深沉。但这桩婚事若受到忠吉诟病,说不定信吉和忠辉也会跳出来指手画脚。况且,尽管阿江与和淀夫人乃是亲姊妹,但她似乎对姐姐并不怎么信赖。

“总觉得她不踏实。”无论是北庄陷落,还是成为秀吉侧室,淀夫人都给阿江与以轻佻不实之感。年轻时的淀夫人经常想,多生些孩子,有个疼爱自己的夫君,她的愿望竟一一落空,而且年纪轻轻就守了寡。阿江与怎能不暗自担心,如今却要阿江与把千姬送到这样一个姨母身边,她想拒绝,也是不能。

得知幼弟出生,忠吉的心情出奇地好了起来。会取什么名字,第几日可以和幼弟见面……忠吉兴奋地谈了许久才离去。

众人都退去,已近亥时,夜深入静,往来于淀川上的船橹声都听得真真切切。秀忠面朝西苑方向,恭恭敬敬端然而坐。“父亲大人,您早些歇息。”说完,忙又加上一句:“恭喜弟弟降生。”他完全是真情实意,决无做作,此后,他才安心卧床歇息。

即使在床上,他每日也在自戒中睡去。他为自己才德远不及父亲而深怀歉意,同时也自我激励,生怕因自卑而懦弱了。他深知自己不如父亲,所以并不憧憬如忠吉那般自由自在。当忠吉提及父亲闺帷之事时,他慌乱而困惑:我断无创造大业的器量,我所能做的,只有小心谨慎地守住父业,便已足够。他每日都这般告诫自己。一旦把持不住,不但守不住父业,而且还会让世人指摘,骂德川氏后继无人。

“我必须像父亲那样……”秀忠一边念叨,一边在脑中描绘已故母亲的模样,还要拿出一些时间来回忆对他倾注了浓浓母爱的朝日姬,不知不觉间,这些人全变成了千姬,变成了秀赖……

愿这两人幸福……善良正直的秀忠依然保持着端正的姿势,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