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到达小山之后,永井直胜突然繁忙起来。不只是因为阵中事务繁杂,由于与不能从根本上明白家康心思的本多佐渡守正信,及正信之子正纯一起处理事务,他心中之累非同寻常。

“若担心西面的情况,随时可以回去,我一概不加阻拦。”家康直率地对待深受丰臣恩典的诸将,这让谱代重臣颇有看法。

“即使大人那般说,下边人也该斟酌处理才是,对吗?”

本多忠胜等人明显对直胜不满。但由于一切命令都出自家康之口,故每当这时,直胜就只好应道:“这事还请直接去问大人。”书函都在家康的指示下传达诸将,而大家都认为,最应通知诸将的书函,家康却未让诸将知道。这封信函不是别的,乃是以三成为首的诸人拥立的西军盟主毛利氏送来的。收信人乃神原康政、本多佐渡与永井直胜三人。

发信人为大坂的毛利重臣益田玄蕃头元祥、熊谷丰前守元直、宍户备前守元次三人。

“我等得上意,此次随安国寺惠琼出征,抵近江,被治部少辅、刑部少辅拦住去路,邀我等同赴大坂……”

书函是想解释,安国寺惠琼折回大坂一事,毛利辉元完全不知情。辉元若知此事,定会大吃一惊。作为留守之人,不报告这些,极有可能造成极大误解,遂写信前来。

信上所署日期是七月十三。传阅之后,大家都认为,乇利氏内部也有家康的友人,对鼓舞士气甚是有用,可家康却未让人把此函公开。

接着,毛利一族的吉川广家又发来了一封十四日所写书函。

“七月初五,我等从云州出发,抵播州明石,与安国寺惠琼、近江石田、大谷相遇,说是让我等缓行,有事请到大坂商议。在获悉三人企图之后,我等大吃一惊……”

吉川广家的意思,是此事完全乃安国寺惠琼的主意,与毛利辉元无关。

尽管不久之后就会水落石田,但为了避免误解,还是修书来解释一遍。收信人为神原康政。

这也是一封明显说明毛利氏有内讧的书函,可家康也不让公开。他把于自己不利的东西统统公开,对自己有利的书函却全部隐匿,让直胜苦思不解。

就在众人纳闷不已时,二十五日晨,家康在小山召开重大会议,商议究竟是东进还是西返。这正是伏见激战的第二日。

“直胜,把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叫来。”家康平静地吩咐永井直胜给列席诸将传阅文书,旋又道,“对于此次西部骚乱,诸位莫要忧心。这非毛利所部,也非少君的人马。这是石田和大谷的叛逆。”

直胜忙道:“石田与大谷?”

“是。我们要明白这个事实。这样一来,诸位就会对此次战事有个清醒的判断了。”

“可是……不知众人能否明白此事……”

直胜话犹未完,家康轻轻摇摇头,“今日的会议,我不会列席。”

直胜简直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不辞辛苦巴巴从江户赶到小山来,却不出席会议,家康究竟在考虑什么?

“我说了,我不参加今日的议事。”

“那……那是为何?大家都想听一听大人的豪言壮语。”

“我知。我会让忠胜和直政代我出席。这便足够。”

“可那样的话,岂不有些太轻视……”话还没说完,直胜忙闭上了嘴。

他发现家康的眼中多了一丝嘲笑:“直胜,你能不能动动脑子,考虑得深一些?”

“恕在下愚钝。”

“要不,我就照你的意思出席会议,板着面孔坐在那里,你看如何?”

“这样的话,大家就心里有底了,也都放心了。”

“胡说八道!这样一来,大家都吓坏了,反而不敢说真心话了。”

“哦。”

“你难道没有发现,战争一开始,最重要的是鼓舞士气。既然揭开了战事的盖子,就必须身先士卒。开战之前不必吆喝,不必虚张声势,最重要的是弄清敌我力量。”

“恕在下愚钝。”

“以没有实力的人为目标,天下再也没有如此愚蠢的做法了。这种错误的计算,必然会导致失败。因此,今日我才不出席,让直政与忠胜来估算大家的力量。”

“哦,在下真是愚钝。”

“为了了解事实,我才特意从江户来到小山。”家康云山雾罩一番,笑了,“你把二人叫来,自己最好也在旁边听听。”

永井直胜立刻去叫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心中仍疑惑不已。毛利氏的吉川广家不动声色表明愿做内应,却又说不能把秀赖作为敌人。那些跟随家康东征的、曾受丰臣恩典的诸位大名当中,想借助家康力量来谋求秀赖安泰的,亦并不在少数。尽管如此,“石田与大谷谋反”这种说法仍有些陌生,但却容易让人产生深刻印象。其中含有几分诙谐,几分侮辱,既准确地挑明了此次战事的性质,又完全表明了家康的心态。

为此,西军小题大作所谓“内府罪状”、“为了少君”云云,都显得甚是滑稽,异常可笑。在檄文上署名的人,如长束正家和增田长盛,竟与家康暗通款曲。事情本无如此严重,敌人却颇为夸张地摆出一副威胁的样子,俨然一个哇哇大叫的毛孩子。

而且,无论毛利还是宇喜多,都不过是傀儡,是无足挂齿的小人物,这个说法真是妙不可言。当然,秀赖年幼,断不可能与此事有关。这也是尽人皆知的事实。这样一来,这场战事就只能是“石田与大谷的叛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意义,加盟他们的人无非是些不辨是非的浮萍。更重要的是,家康早就洞彻了这一切,只要他们改悔,不但既往不咎,还会包容他们。从这层意义上说,这句话隐藏着劝降之意。

听家康口吻,这次到小山来的目的,也并非单为了与上杉开战。那么,家康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永井直胜依然没弄明白。

本多忠胜和井伊直政来了,直胜带着二人来到家康面前。此时家康正和本多佐渡父子及神原康政热烈谈论。

小山主阵坐落在小山驿站西北的小山秀纲城址上。秀纲于天正十八年同北条氏一起败亡,城池遂变成了废墟。为了应急,家康让人把废城简单地修理了一下,进入背对本城的一隅。为了召开会议,他还让神原康政搭建了一座二十四尺见方的大厅。随着秀忠、秀康等人的到来,诸将也陆陆续续骑马赶到大厅。

看到忠胜和直政,家康停止说话,转向二人:“听说真田安房守父子来到犬伏之后,又折返回去了。”这句话与其是说给直政听的,毋宁是故意在向本多忠胜发问。

忠胜神情严肃道:“其中必有缘由……”他试图辩解。到目前为止,听到两面的骚乱传闻之后,慌忙撤回去的只有真田父子。并且,真田安房守昌幸嫡子信幸乃本多忠胜女婿,故忠胜心中定也苦闷不已。

家康轻轻打断忠胜:“我并无责备你的意思。真田父子撤了回去,这只能说明石田如何煞费苦心拉拢同伙。另,这说明真田父子所得的俸禄甚少。”

“在下日后一定会……”

“你莫要太自责。这也是事实。今日我不打算列席了。”

井伊直政颇为诧异:“大人不列席,会议还有何意义,大人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

“直政、忠胜,我要你们二人仔细听好众人的意见。”家康一脸严肃,“今日我想请二位做我耳目。大家若有什么意见,你们就好生听着。若没有意见,过两三日再商议。”

“话虽如此,可是,上杉已完成布阵。直江兼续率领一万兵力从南山口进到下野,集结到了高原,本庄繁长与其子又胜率领八千人马进入鹤生、鹰助。安田能元、岛津昔忠进入白川,市川房纲、山浦景国进入关山……景胜自己也率领麾下的八千亲兵与六千后备出了若松城,向长渭进发。大敌当前,我们不可把布阵于喜连川到白泽之间的众将领一次次召集起来开会议事。”一旦话题离开了真田父子,忠胜立刻变得雄辩起来。

家康点头称是:“你说得丝毫不错。而且,敌人并不是只在我们眼前。种种迹象显示,最上义光极有可能也加入景胜一伙,西面的骚动也有逐步蔓延的趋势。所以啊,我们务必保持镇定。”

“大人想对诸将交代的话是……”为防止话题转移,井伊直政插上一句。

“我正要说。最为重要的战事就要开打了。请二位告诉大家——京坂一带的骚动,正如事前我所料,乃石田和大谷二人谋反,目前他们还声称是为了少君。况且,诸将妻小若在大坂,担心烦闷是人之常情,既如此,不如请他们暂时回去。”

在座之人都像冻僵般陷入沉默:此次的家康,怎么与从前截然不同?在腹背受敌的严峻局势下,他居然说出这等话来?明知于自己不利,还是一一把来自西面的消息通报诸将,这样做已然让人大出意料,现在更变本加厉,让大家都回去。这究竟是不是家康的真心?若非真心,家康连对亲信都丝毫不透露心思,也未免多虑。

正在大家提心吊胆、大气也不敢出时,家康又若无其事说了起来:“即使是诳言,他们也是为了丰臣氏。这样一来,诸将也难以违背命令。如我对他们说,即使要眼看着妻儿老小被杀,也要为家康效命,我心里会颇为不安。乱世之中,今日是朋友,明天为敌人,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故,若诸将挂怀家人,就请赶紧拔营起寨,返回大坂,即使与石田结成盟友,家康也丝毫不会怀恨。”

“大人!”直政忍无可忍,大声嚷了起来,情急之下几欲跳起。难道家康是年老昏聩,发疯了?

“你等莫要着急。这次,家康绝不想打一场只有躯体没有灵魂的仗。你们听着,谁想撤兵,悉听尊便,我绝不阻拦。而且,我早已让人在领内准备好了住宿、粮秣,请他们放心使用,尽快西返。我出席这次会议,诸将会拘泥于人情,甚至会感到苦闷。因此我故意躲开。希望二位恳切地告诉他们,请他们不要误解,想回去的立刻可以返回……”

这既非家康的策略,也非狂妄之言。这是家康历经六十年岁月、尝尽人间疾苦后的一片赤诚之心……

“大人,”忠胜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担忧,问道,“这是您的真心?”

“你是这么想的?”

“这若是大人的真心,众人一旦四散,大人将如何应对?”

“忠胜,我若只靠阴谋诡计,焉能活到今日!”

“不,在下不是这个意思。但一个连自救都不会的人,神佛会帮助他吗?”

“你说得没错。我所做的便是自救。德川家康已然尽了人事。我方才所言也是我必须尽的人事。对于一个根本无心打仗之人,你硬是让他上战场,结果又会如何?想去的尽管让他去好了。德川家康顺应天意。昨日的德川家康已然亡了,今日乃是新的德川家康。”

本多佐渡守颤抖着哭泣起来。

最近,本多佐渡守正信似才真正明白家康。先前的正信并非这样,他总是恃才傲物,这既如明智光秀,又似松永久秀。恃才之人本免不了生出叛心。但正信的桀骜之心逐渐消失,却完全是受家康感化的结果。当一个人觉得自己没有得到该得的报偿时,就会生起不平和反抗。明以为自己强人一头,却久居人下,还有比这更不幸的人生吗?三成便是因此而心生扭曲,但此只能归结于他的心虚及自卑……这是正信最近以来的心得。

正信却未从家康身上发现此忧。太阁在世时,家康认真辅佐,现在他是顺应天意以尽人事。换言之,家康不是以人为敌,而是以天为敌,以神佛之心照拂天下。

“请恕在下浅薄愚钝。在下终于想开了,确应请两位大人直接转达于诸将。”正信擦了一把眼泪,有些羞色。井伊直政也点头称是。

“看来,这是大人迫不得已的决定。”

“是啊。”神原康政回头看了一眼本多忠胜,道,“若诸将都因此而西上,那不就只剩下我们这些人了吗?”

“不,不会。听了大人方才之言,诸将必都振奋不已,甚至激动得长泪直流。这样的话,胜负已决出。”

佐渡守正信又谨慎地嘟囔起来:“石田和大谷之辈硬是把那些有意跟随大人出征的人给拉了过去。而大人却宽宏大量,让跟随至此的诸将照心意决定去留。你想想,世上难道还有如此不明贤愚、连其间的差别都看不出之人?没有!”

“有理,这么一说,他们想不同意也难。”就连冥顽不化的本多忠胜也似领悟了。

“这样一来,大家就都不会回去了,东军与西军的斗志,也就截然不同了。西军是强拉硬拽的乌合之众,我们则是志同道合的百万雄师。”

“是啊,大人遵循的是神佛的意志。”佐渡守正信飞快地看了家康一眼,家康依然沉默无语。

“对。就这么决定了!”井伊直政大声道,合上扇子,“今日议事就以大人的意见结束。愿意留的就留下来,改日再举行会议,讨论究竟是先讨上杉,还是先伐石田……”

在井伊直政的带领下,重臣们向依然飘溢着松木清香的大厅走去,房里只留下了家康和鸟居新太郎二人。

“新太郎,此时,你父亲一定正在伏见城那边浴血奋战。我都听到杀声阵阵了。”

“大人!”新太郎忍耐不住,向前探出身子,“父亲早就作好最坏的打算了。无手右卫门已将事情经过都详细告诉了在下。但是,在跟随大人前来的诸将之中,究竟有无人会拔营西返,投奔石田?新太郎最担心的还是此事。”

家康闭着眼睛微微摇头:“家康也不清楚这些。但是,莫要担心,新太郎,直胜很快就会来报告。”

二人的话就此中断,房内陷入静默,新太郎惴惴不安。跟在众人身后进入大厅的井伊直政更是忧心不已,十分迷惘:家康宽宏大量,诸将果真能明白吗?议事会不会陷入混乱?

果然如事前所担心的那样,当井伊直政说到大家可以自由拔营起寨时,诸将明显有些动摇。浅野幸长、福岛正则、正则之弟正赖、正则之子正之、黑田长政、蜂须贺家政之子丰雄、池田辉政、辉政之弟长吉、细川忠兴、忠兴之子忠隆与兴秋、生驹一正、中村一忠、中村一荣、堀尾忠氏、加藤嘉明、山内一丰……仔细一看,全都是丰臣旧臣,他们非德川家嫡系,心中当然会生起波澜。就连那些德川氏的谱代大名,也深感意外,无人应声。

“若是为了少君,诸将也难以违背命令……”

听到这里,诸将无不愕然,谱代大名们更睁大了惊奇的眼睛,不久之后就深深垂下头。但是,当从家康不列席的理由,说到家康保证大家安全撤退时,众人的态度发生了转变,还有人甚至听得眼眶发红。

“想必大家都明白了。此次骚乱元凶,不消说便是石田与大谷二人。尽管如此,他们的火烧得也太大了。若让在座各位产生背叛丰臣家的感觉,我家大人亦于心不忍。正因为担心这些,我家大人才以大义为重,让诸位自由决定去留。希望诸位能够体谅我家大人的一片苦心。”

井伊直胜话犹未落,一个人大喊了一声:“先等一下!”

是藤堂高虎,他向前探出身子,“方才有幸听闻内府的肺腑之言,事已至此,离内府而投靠石田,为何还要来这里?一言蔽之,藤堂高虎绝无二心!”

听他这么一说,福岛正则使劲用军扇敲打着地板,接过话茬,道:“藤堂大人说得好!此次事件,完全出自石田的卑鄙野心。别人如何我不管,到了这个时候,福岛正则绝不会因担心妻小而践踏武士道义。只要内府大人尊奉太阁遗命,拥立少君,我便甘愿为内府肝脑涂地!”

福岛正则的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众人纷纷开口:“我也与左卫门一样,坚决拥护内府。”

“我岂能落于人后?”

“事已至此,还有何二心?”

众人平静下来之后,黑田长政才开口说话。其实,他早就造访了福岛正则,二人已约好,无论家康说什么,也要坚决拥护。“各位的意愿现已甚是清楚了。正如福岛大人所言,时至今日,我们为何要甘拜石田下风?我们若还有武人骨气,就当与内府共存亡。”

其实,长政算计的是家康取胜还是三成取胜,家康若无信心,断不会说出这等话来,况且家康并未说要与秀赖为敌。

山内一丰也很是郑重地表示忠诚:“井伊大人,在征讨京坂时,我要把挂川的全部人马一个不剩全都带上。故,我想在腾空居城之后,请内府从贵家臣当中挑一个,入住我的小城为我看家,无论是谁都可。总之,今后我完全听从内府调遣!”

看到众人一一表明了决心,此前默默观望的细川忠兴最后神情庄重地作结:“没有一个人愿意退出。永井大人,把这个结果转达内府吧。”

永井直胜立刻站起身,出厅去。

大厅里闷热不堪,外面的阳光却更是灼人。永井直胜顶着炎炎烈日,急匆匆往家康住所赶去。

居然无一人要回去!永井直胜激切不已。家康从一开始就看透了,而自己此前的担心,只说明了自己的不成熟。

家康自始至终都是一片真心,正是这种真心,才终于让众人都拜倒在他膝下。尽管如此,得知结果之后的家康,究竟会是什么表情?

“大人。”直胜进去,见家康还倚在扶几上,似在沉思。

“怎样了?”家康抬起脸,隐隐带着一丝担心。

“无一人说要拔营回去。最先开口的是藤堂高虎,接下来是福岛、黑田、山内等人,大家都表明了决心,要坚决拥戴大人。”

“哦。”

“最后,细川忠兴又确认过,在下便赶紧过来禀报。”

“不过,现在还不能高兴得太早。”家康忽然压低了嗓门,站起身。这句话既不像是说给直胜,也不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具体情形,路上我再问你。既然决定下来了,我也不能不去道声谢。”他脸上显出一副悠然的表情,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藤堂第一个,福岛第二个?”

“正是。福岛大人说,只要大人不见弃少君……”

“我明白。那么,挂川的山内一丰如何说的?远州可是压制东海道的关键啊。”

“山内说,若大人西上,他将率领全军一同前往。就请大人随意选一个人帮着看管居城,并希望一直到战争结束。”

“一丰是这么说的?”家康打开扇子遮住阳光,旋又压低声音,“好,我待会儿要和新太郎一起去。你先走一步,告诉直政,我要露一下面。”

“遵命!”永井直胜弯着腰跑了出去。

家康回头看了一眼手捧大刀的鸟居新太郎,道:“大家都辛苦了,天也挺热。”

鸟居新太郎神情庄重地施了一礼,微微歪了歪头。对他来说,最近的家康愈来愈难以看透了。

大厅里的诸将一听说家康要来,都不约而同正襟危坐。家康的身影出现在直政旁边,众人忙空出一块地方以为上座。

家康挨着直政坐下:“方才听说了诸将意愿,家康不胜感激。”他郑重地躬下身子,施了一礼,“本打算不露面了,可不来向大家表示谢意,实在过意不去。既然诸位都愿意与德川氏一途,战事就一刻也不能耽误了。故,我想立刻与诸位商议:究竟是直接攻入会津,再向京坂进发呢,还是先放弃会津,立刻西进?”

永井直胜忽然笑了,旋又慌忙板起脸。家康说过: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

“末将想谈谈看法。”福岛正则第一个开了口,“这次事件,上杉不足为道,石田、大谷、宇喜多的叛乱才是根本,应先舍弃会津,迅速西返方为上策。不知内府大人意下如何?”

家康使劲点点头,看向细川忠兴。

细川忠兴忙道:“在下也赞成福岛大人的意见。当下不西进,被迫加盟西军的人就会不断增加。”此时的忠兴不但已得知了失去夫人的消息,还知父亲正在丹后苦战。

“赞成先讨伐上方的人请举手。”直政道。

除了谱代大名,诸将一致赞成,并且,福岛正则还补充道:“实际上,刚才挂川山内大人也已明言,他愿意率领全部人马出征,居城就先交与内府家臣打理。这种做法使双方都放心。对于这种提议,正则完全赞成。清洲乃必经之处,请内府尽管使用,早早西上。”

正则发言活跃了气氛。先西征,就要确保主干道上的城池安全。

“多谢!”家康又躬身施了一礼。此时他已然不用多说一言了。尽管那些曾受丰臣恩典的大名们都已表明了对德川的忠心,但仅凭一句话,还不足以安心,这是战事常识。但目前又不能提出交人质,否则,此前的一片真心就成了谎言。正因为意识到这些,山内一丰才首先提议,福岛正则也提出让家康随意使用居城。把自己的居城交给别人打理,这显示出的是无比的信赖,岂是交出人质可比拟的?

继正则之后,骏府城代中村一荣、滨松城堀尾忠氏、吉田城池田辉政、冈崎城田中吉政等人也都竟相效仿:“我的居城也请内府使用。”“我的城池内府随意使用,我还备足了粮食。”“我的城也请内府自便。”

不战而止兵戈,方为绝妙谋略。骏、远、三,尾张的清洲,一时间被家康尽握手中,家康已被诸将视为完全值得托付的巨峰。

“那么,家康便听从大家的意见,首先西征。”家康泰然道。就这样,会议决定了天下大势,剩下的便是如何让上杉罢兵。

家康令人端出酒馔,再次把事情交给井伊直政和本多忠胜打理,自己出了大厅。永井直胜、奉多正信、鸟居新太郎跟在身后,个个脸色泛红。在他们看来,一切都如主公预计,真似有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支配。

“佐渡。”到下处入口,家康回过头。正信慌忙站住,只听家康道:“你看留下谁来监视上杉好呢?”

问题太突然了,正信没反应过来。

家康又问:“我问把谁留下来看着上杉为好。”

“这……在下以为,再也无人比结城秀康大人更合适了。”

“哦。那么,趁他还未回去,赶紧把他叫过来吧。”

这一日,结城秀康也从宇都宫城赶来,列席了会议。

“遵命!”本多佐渡折回去叫秀康,心中却有些怨气。家康的回复这么快,说明心中早就决定好人选了,饶是如此,却还故意问他。

永井直胜则认为这简直就是“行云流水般的决断”,越发感叹不已:“大人,我们要胜利了。”进入房中,他仍兴奋不已,忍不住道:“看来,神佛都在帮我们。真是不同寻常的运气啊!”

家康冷冷道:“现在高兴还为时尚早!”

“啊?”

“我们才到清洲,到大坂还需过美浓、近江。再往前便是战场了,山城、大和、和泉、河内诸地,可都是敌人的地盘啊。”

直胜不禁呆住了,挠了挠鬓角。家康脸上淡然,没有一丝兴奋,他恐觉得自己只是得到了应得的东西。

未久,结城秀康与本多正信结伴而来。秀康没有鼻子。有人说,从作为秀吉养子继承了结城家业那时起,他就频频出入妓院,不意染上了花柳病,连鼻子都掉了。也有人说,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放荡很是不满,遂割掉了鼻子。总之,与弟弟秀忠不同,秀康貌丑性烈,堪称一员猛将。当初石田三成被七将追杀,最后不得不逃到伏见城求救时,秀康就曾奉家康之命把三成护送回领国。当时,秀康甚是不满,道:“救了他,便是养虎遗患,纵虎归山。”当他得知三成趁着父亲不在起事谋反时,又道:“若不立刻西上剿灭乱军,必落为笑柄。”总之,他极力主张西征。

“父亲大人!”秀康来到父亲面前,慷慨激昂道,“大致情形,佐渡守已跟孩儿说了。秀康从来未想到会留在此地。孩儿只想做讨伐三成的前锋,请父亲改变主意,成全孩儿。”

直胜不禁一怔。一切本来都那般圆满,可眼前的父子二人眼看就要争吵起来。

“秀康,你不厌上杉?”

“西征为先,孩儿必须做父亲先锋。”

“那么,你推举谁?”

“推举?”

“代替为父,代替你,打败景胜。你觉得谁最是适合呢?”

家康心平气和反问了一句,一脸严肃靠到扶几上,“征西大帅是为父。但当景胜发现我西上之后,定会动兵。即使景胜不动,一直与三成暗通款曲的直江兼续也不会坐视不理。这样一来,佐竹义宣也会随风动起来。那么,你觉得能够完全压制这些对手的还有谁,秀康?”

秀康不禁狼狈起来。留下来压制上杉,一般人还真的无法胜任。若是用一将来统率全军,此人不是自己就该是秀忠,此外再无别人……秀康正想到此,又听家康平静道:“我不能留下来。你别怪我发牢骚,我又想起你的长兄信康。若是信康还活着,此种时候,他自会为我牢牢压住阵脚,让我毫无后顾之忧。秀忠和我一起西上,人们自会说,家康父子来了,这会大大鼓舞士气。但秀忠现在力量不足,实战经验亦不足,景胜和直江山城断不会把他放在眼里。”

“父亲大人!”

“你莫要急,你必须考虑清楚。此人须要有足够的威严,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与敌人一决雌雄。有这样的一个人驻在此处,景胜的斗志便会大打折扣。景胜原本就无多大野心,不会像石田那样觊觎天下,他亦不会主动前来挑衅。”

“但是……”

“怀有野心的不是景胜,而是直江山城。但这种野心也是鼠目寸光,只是为了个人的盘算。家中有人反对,他就不能强行起兵。因此,问题的关键在于我方留守主帅人选。主帅是一员猛将,上杉便绝不敢在我西返时打江户的主意。在此期间,我便会完成征西大业,再挥师东下。”

秀康正要插话,家康又轻轻止住他:“因此,你最好给景胜修书一封。就说,尽管秀康年轻,但也是太阁与家康之子,决心代替父亲随时恭候大驾云云。在敌人渡过鬼怒川之前,要按兵不动,严密监视敌军动静。敌人自夸武力天下第一,不敢丢失颜面,所以他们十有八九不会轻动。但一旦我军主帅被他们看扁,情况就截然不同。石田必然努力煽功他们起兵,他们起兵,西军也会振奋起来。如此一来,局势就大变了。如此重要的职责,究竟让谁来担当为好?”

秀康死死盯着父亲,敬服不已——父亲早已下决心让他留守江户了。他大声道:“父亲大人,秀康愿意留在这里。秀康在,便定会挡住景胜!”

“这方是孝顺儿子。”家康发红的眼里噙满泪水。

虽然嘴上说满不在乎,真正要阻挡上杉氏的进攻,却是命悬一线,家康对此再清楚不过。战争千变万化,就连家康自己,生死都难以预料。“流眼泪会影响士气。”尽管也在自责,他心中的担忧却怎么也控制不住。战争的罪孽总是不能消除,给众生带来无穷的灾难,自己和儿子也要涉险,他只盼总有一天能苦尽甘来……

“看来还是你明白为父。”尽管嘴上鼓动着秀康,可家康心里却很是悲凉。他一生经历过无数悲欢离合,但仍不由自主落下泪来。战事与死亡总是拴在一起。即使秀康能够活下来,家康也未必就能保证一切安泰。年轻的秀康无法理解的恐怖与感慨,在家康心里翻涌,本多正信也在一旁簌簌落泪。

“这才像我儿。这是一场关乎天下能否太平的战事!你是统帅,好样的!”

“明白。能得父亲另眼相看,孩儿很是高兴。”年轻气盛的秀康现在还体会不到生命的残酷。

“佐渡,把那套盔甲给秀康。”

正信忙催促板坂卜斋把装盔甲的箱子从库中搬了来。

“秀康,这身盔甲就给你了。这是为父从年轻时一直穿用的盔甲,迄今为止还没有穿着它吃过一次败仗,它是幸运之甲。你穿上它指挥三军吧。记住,万不可轻举妄动。但敌人若渡过了鬼怒川,就绝不要轻饶了他们!好生把我的嘱托记在心上。”

秀康呵呵笑了。对他来说,比起肩上的重担,他对父亲的盔甲更在意。父亲连盔甲都准备好了,嘴上却还说着“究竟留下谁好”,真是可笑。秀康笑道:“多谢父亲大人,孩儿收下了。”

退回到走廊,正信还在劝说秀康:西军乃乌合之众,上杉才是强敌……

“我知道。我怎么会让景胜那厮看扁?景胜胆敢越过鬼怒川,我便让他片甲无归!有此气概,景胜敢不撤兵?他一旦撤兵,我就一举歼击他们。”秀康昂然道。

宇都宫本城由秀康和蒲生秀行守卫,二道城由老练的小笠原秀政负责,三道城由里见又康把守,兵力合约两万。

东面的防守就此决定下来。剩下的就只是丰臣旧将何时拔营了。家康把时间定于七月二十八午时。在此之前,只让将领们在小山最后一次碰头,之后直接西上。

庆长五年七月二十八,从早晨起就下起了大雨。大雨之中,人们再次聚集到小山。由于各部已先行出发,冒雨集中到此处的人只有那些马前护卫。

以福岛正则为首,池田辉政、浅野幸长等人只持长枪一柄,随身印笼一两个,外加步卒十余人,均是轻装上阵。显然,这次的会也无甚大事可议。众人只是互相打个照面,照先前誓言,回到自己居城,为迎接家康作准备即可。

家康当然沿着东海道前行,秀忠则顺着东山道前进,至于正准备东进的前田利长,家康则令其停止向会津进发:只是边打击沿途西军,边到美浓、尾张会合。另,家康命水野胜重先返回刈谷城继承家业,之后,再在西三河至东尾张、伊势一带巡视,密切监视伊势、伊贺诸城主动向,一旦发现形势不对,就立刻密令柳生宗严之子宗矩返回乡里,相机行事。

西征的准备已一切完毕,可家康却迟迟不从小山出发。大雨一直从二十八日下到二十九日,诸将只好各自踩着泥泞回去。

平静地送诸将回去之后,家康又认真地关注起景胜,不,更确切地说,是观察起直江兼续和佐竹义宣的动静来。尽管早已布置好对付二人的一切,但他们是否会提早让此次的骚动扩大,关系甚大。

到八月初四晨,家康方从小山出发,乘小船逆古河而上,让人把栗桥切断之后,直奔江户,随行只五六艘小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