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川家康的命令下,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率一千多名士兵从越前敦贺出发时,为庆长五年六月二十九。一路晓行夜宿,于七月初二抵达美浓垂井,在此等候石田三成之子隼人正重家。

三成正在思过当中,无法东行。但他刻意向家康提出请求,让儿子隼人正代自己前去,并要跟着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出征。因此,大谷吉继以为隼人正会率人马提前赶到垂井。可等他赶到垂井,隼人正竟还未到,吉继顿觉不安,立刻叫来传令使汤浅五助,让他给三成修书一封。

领有越前敦贺五万石,现也升为奉行的大谷刑部少辅吉继,对三成有着深深的感激之情,这种感激甚至远远超越友情。十六岁时,他就被秀吉召用,推举人便是三成。当时,秀吉出征中国地区,正停留姬路城,大谷从丰后赶去,才华横溢的他备受青睐,立时变成秀吉身边年俸一百五十石的侍童。从那以后,吉继就一心帮助三成,这次出征也不例外,若有可能,他真不希望让三成和家康发生冲突。

“你好生听着,我怎么说你怎么记。治部若现在和内府冲突,无异自取灭亡。”由于麻风病,吉继双目已盲,尽管如此,他的识人之能和干练果断依然不减当年。

汤浅五助磨好墨,吉继用沙哑的声音口述道:“听闻此次大人不能亲赴会津,不得已派令郎替父出征。尽管加此,鄙人仍以为,大人与令郎携手随行方为上策。若有幸能与大人同行,自当在内府面前为您美言,确保万无一失。若大人未向会津发兵,必引起内府怀疑,于将来不利。当前东国之夏风光宜人,余将于垂井恭候二位大驾。望大人三思。”

吉继边口述,边悄悄祈祷三成能理解自己一片苦心。在他看来,三成与家康之器量简直有天壤之别。吉继认为,但凡有实力者,掌握天下自是极其自然之事,因此,身负拥护丰臣氏之重任,眼下要拥立家康,以保天下太平,同时对家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丰臣家风风光光存续下去。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目盲的吉继才特意乘轿率部来到此处。他的目的并不只是请求隼人正与自己同行,而是催促三成出征。这样一来,即使三成不亲自出征,起码也会让隼人正出头。

可使者与三成家臣橙原彦右卫门一起返回时,并不见石田人马。使者道:“大人,您的书函已交给了治部大人,可大人并未回信,而是让樫原大人来了。”

吉继暗暗叫苦:看来三成根本没有出征之意,既如此,就只能说明事情正如世上传闻,三成想趁家康不在大坂时,策划阴谋。

“吊起蚊帐。请彦右卫门进来。”

虽然此时世人还未把麻风病看作恶疾,但大谷吉继并不想让人看到自己已然溃烂的四肢和缠满绷带的脸。吉继藏进蚊帐之后,樫原彦右卫门就被请了进来。

“获知大人心绪甚好,不胜欣慰。”彦右卫门在帐外恭恭敬敬问候道,吉继不禁苦笑:“我并不是把你当成蚊子,只是有病在身,只能如此。见谅。”

“大人见外了。我家大人要小的好好向您请安。”

“彦右卫门,口信你不必说了。我想知道,治部大人是要与我一同赶赴会津,还是要我先独自前去?”

彦右卫门似乎一愣,道:“我家大人说有紧急事情要与刑部大人商量,故请大人您务必去一趟佐和山,并由小的为大人带路。”

“要我去佐和山?”

“正是。说有十万火急之事要与刑部大人商议,请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

“彦右卫门!你知现在是何时吗?如今乃是内府受朝廷和少君之命亲征会津,远征上杉氏的关键时刻。此时还有何事比赶赴会津更重要的?到底怎么回事?”

彦右卫门一惊,低吟了一声:“小人不知。小人什么也不知。”

“难道商谈内容一丝都不能透露,只是让我无论如何去一趟?”说罢,蚊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石田三成重臣彦右卫门的话令吉继悲伤不已。许久,他叹一声,道:“你果真什么也不知?”

“是。我家大人什么也未告诉小人。”

“既如此,你回去告诉大人,说吉继这就去拜见。”

“您答应了?”

“我是去向治部大人进谏,彦右卫门!”

“是。”

“你也当劝劝才是。现在可是十万火急啊。”

但彦右卫门没有回答——大谷吉继虽答应去佐和山,却不是前去商谈,而是要力谏石田,如此一来,定会给彦右卫门带来麻烦。

“你且先回去。我这就去见大人。”

大谷吉继把彦右卫门打发回去,立令人加强垂井一带的戒备。既然已明确表示反对三成,就难免受到对方攻击。三成本人倒不至于与他翻脸,但最近被三成聚到佐和山的浪人当中,有相当多的人生性好斗,残忍异常。

一切准备妥当,又过了两日,吉继才起身赶往佐和山。他想给三成两天的时日充分思量。因为一旦与家康为敌,三成毫无胜算,可说这两日将决定三成的前途。

随行人员除了少量士兵,还有三位吉继失明之后的左右手,他们分别是此次随吉继出征的年俸一万石的越前大名平冢因幡守为广、汤浅五助,贴身侍卫三浦喜太夫三人。

听说吉继前来,三成不禁喜出望外,连忙出迎。

此时城池守卫森严,看来已进入临战状态。城墙和堡垒的修缮也已完成。吉继时不时向三浦太夫小声询问有何可疑之处。此时他明白,三成之反心已如铁石。

“刑部少辅大驾光临,欢迎欢迎。我来给你带路。”三成似乎早巳等不及,恨不得立刻拉住吉继的手,亲自把他引领到大厅去。大厅四壁刚刚修缮过,散发着清新的香味。但现在的吉继连嗅觉都失去了。他清楚的唯有一事,那就是眼前这位密友心里只有无数的机关和算计。

三成已然把增田和长束看作自己人,再得到大谷刑部少辅吉继的支持,他就有足够的力量鼓动三大老,然后向天下宣称:唯有自己才是拥戴丰臣的义军,他的大义名分自然也就站住了脚。为了实现这个目的,他已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吉继。

若领地位于西面的吉继成了自己人,宇喜多秀家自然不会为难三成,而毛利辉元也将不得不加入此阵营,另一位大老上杉景胜正和家康对阵,真是天赐良机!故,大谷吉继的向背将会决定此次起事的成败。若吉继答应支持三成,三大老和三奉行就可以秀赖名义发布檄文,号召天下曾经受恩于丰臣氏的诸大名,联合起来反对德川家康……吉继对三成的如意算盘一清二楚,所以他一直慎之又慎。

今日的大谷吉继脸上裹着浅黄色绸布,身披盔甲,盔甲内则是庄重的武服,白底绘黑蝴蝶。他坐下之后,三成立刻把岛左近、蒲生备中守等猛将叫出来,让他们一一向吉继问安。对他们的问候,吉继只是轻轻点头,绝不轻易开口。三成的决心似已无法改变,而吉继进谏之心也无丝毫动摇,气氛紧张得简直令人窒息。秀吉生前,他们都曾是风光无限的宠将,现在却各怀异志。

问安结束,三成把人全打发了下去,厅内只剩三成、吉继和汤浅五助三人。汤浅五助原本是关东北条氏浪人,被吉继收留之后,先做了一段时日马夫,后来又做了马厩小吏,再被提拔为贴身侍卫,现在则是吉继的“眼睛”。此人温厚正直,忠心护主。

人们退出去之后,大厅里冷飕飕的,无一丝夏日的感觉。

“治部大人,出征准备已然作好了吧。您何时出发?”吉继先开口。

三成微微笑了:“我知刑部少辅乃是出于善意才劝我,但三成完全没有出征的意思。此事不必再提了。”

吉继心内一凛,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这么说,您决心与内府一战了?”

“正是。”

“治部大人,太阁大人生前的话,想必大人还未忘记吧?”

“三成不像家康那般健忘,太阁生前的话,字字句句都在心里。”

“太阁曾经不止一次对我们说,切莫把家康看作等闲之辈。他智勇双全,万万不要疏远了他。”

“不错。太阁的确说过这样的话。”

“治部大人,如此不同寻常的家康,大人居然要与之为敌,不是太愚蠢了吗?就连太阁大人都不得不与之亲近,您却要与其刀兵相向,您觉得有取胜之机吗?您莫不是疯了?”

三成盯着脸色发黄、目已失明的吉继,沉默良久,才小声道:“胜算无几。”

“既知胜算无几,还是决意挑战,对吗?”

“正是。”

“您这样做,对得起您的那些盟友吗?”

“恐怕对不住。”

吉继轻哼一声:“即使对不住盟友,您也要一战?”

“正是。”

“但您的盟友却太少了。无论是门第还是官位,您都无法与家康相比。他拥有关八州三百万石,手下精兵强将无数,这还不算,他为人一向谦恭,对大名们不必说,就连那些身份卑微的小藩之主,他也从不失礼。大人您却历来傲慢无礼,言行举止锋芒毕露,甚至会让自己的盟友顷刻间化为敌人……一旦您的盟友知道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后果将不堪设想。到头来,大人您的头颅甚至会被您的盟友割下来,成为后世笑柄……这些,不知大人想到没有?”

说话者毫不掩饰,而听话人也异常平静。“这些我早就想到了。”

三成的一句话把大谷吉继堵得哑口无言。无论是战败还是被盟友背叛,所有可能遭受的耻辱,三成都想到了,吉继还有什么可说的?

三成的傲慢已然清楚地表明,事已至此,说什么也不管用了。此时他已失去了理智,完全成了情感的奴隶。恐怕就是因为怪异的性情,他才树敌无数。

在吉继看来,三成与家康的不和,完全是三成的性情所致,与家康无关。三成当年被七将追杀,家康不是曾大度地在伏见庇护了他,平安把他送回佐和山城?说不定,三成却把这一切都理解成家康为了把他从奉行之位上赶下来,故意设下的圈套,这种曲解实在不可思议。家康再怎么阴险狡诈,也不致让自己救过的人憎恨至此……

“原来大人竟然如此憎恨内府。”古继轻轻叹了口气,“既然您如此憎恨内府,我何必苦口婆心奉劝大人父子赶赴会津?这样反而会让内府狼狈不堪。大人已然决意要起事了?”

三成没有回答。他恐正瞪着自己吧,吉继刚想到这里,忽然,一阵啜泣声传入耳内。开始时,吉继还以为是汤浅看到自己的苦心被三成嗤之以鼻,深感悲伤,禁不住哭了起来,可仔细一听,他发现这哭声根本不是五助的声音,而是发自三成。傲慢无比的治部少辅居然会哭泣?

“刑部大人,请把您的性命交给三成……请与三成同生共死!”

“您说什么?”

“你我若不能共同举事,请在这里把三成刺死。能够死在你手里,三成绝不后悔。三成对什么都怀疑,唯独对你的情谊毫不疑心。故,在此之前我故意没把事情真相告诉你,我想你大概也明白。三成此次是孤注一掷。不用你说,这次我是凶多吉少。你就亲手把我刺死吧……”

三成声泪俱下。就连五助都禁不住热泪盈眶。在三成的苦苦哀求面前,吉继的心不禁有些动摇了。

“刑部大人,三成在你面前一片赤诚。我不会假惺惺地说,这是为了丰臣氏,也未说家康乃是丰臣氏最大的敌人……相反,我早就看透了家康的成功,看到了丰臣氏的穷途末路。丰臣之盛已然一去不返,正如太阁大人最终取代信长公遗孤来掌管天下,家康也必将取代少君掌天下之柄。在此点上,你和三成的看法丝毫不差。”

吉继倾听着,不住点头。

“因此,他才刻意讨伐上杉,以杀一儆百。虽然这并非出自他本心,但他这种做法却绝非毫无意义。”

“您到底想说些什么?”

“其实家康早已下定决心。此次出兵会津,他故意想把我留下……这样一来,那些对家康心存不满的人,那些将来会引发天下骚乱的祸根,都会加入石田三成阵营。家康早就看清了这一切,才想一举将他们歼灭。我早已洞若观火,既然家康这么想,那我就成全他!虽说没有丝毫胜算,但战败我亦绝不后悔!无论如何,天下都会走向一统。若拱手把天下交与家康,少君就太可怜了,家康的天下也未免根基不稳……虽然这只是三成出于激愤发动的战争,但并非毫无意义。或许有人会认为,这是太阁离世后必然之势。”三成看了一眼岿然坐在眼前的吉继,泣道:“其实,我不必非在你面前谈论这些……反正你早就看透三成,你怎么看待我都可以。但,想做此事,无你绝对不行。只有三成一人,天下大名不会信任我。正如你所言,三成向来桀骜不驯,没有声望。但我身上欠缺的,你却一应俱全……”

又呜咽了片刻,三成道:“因此,你若不想与三成联手,就在这里,亲手把我刺死。我求你,杀了我!”

“不!这怎么能行?”吉继凛然打断三成,呼地站起身,“五助!返同垂井!治部少辅今日有些失常。走,离开这里!”

汤浅五助一惊,立刻站起身,抓住大谷吉继的手。

“刑部大人!”三成也慌忙站了起来,声嘶力竭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这声音充满杀气,连汤浅五助都不禁吸了一口凉气。吉继却连头都不回,比五助还要快,走向廊下。三浦喜太夫和平冢因幡守也随后追了出来。

“五助,有无追兵?”走到门口,钻进轿子,吉继悄悄在五助耳边道。

“没有。治部大人也跟了出来,还郑重地施礼送行。”

“哦,这么说,他不想对我下手?”

为人正直的汤浅五助并不解得吉继这话的含义。吉继恐是有意拒绝三成,想以此激怒他,把自己杀死。

轿子被抬了起来,吉继一行沿着来时的路向垂井赶去。照五助的想法,吉继撤回去之后,当然只能下令东进。三成的话中已然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他和隼人正都毫无出兵的念头。可令五助意外的是,回到垂井之后,吉继又钻进了帐中,接连两天没有任何动静。到了七月初七,他叫来平冢因幡守,淡淡道:“因幡,你去一趟佐和山。”

“遵命。”因幡守并未听到三成与吉继的对话,毫不犹豫点头答应。

“我等到今日,可隼人正的人马还是没来。耽误了讨伐会津,那可不得了,故,希望他们赶紧出发。”

因幡守有些纳闷,他似也察觉到三成的异心。

“此前的两日,是您特意留给治部大人的?”

不等因幡守说完,吉继便道:“人各有志。你告诉治部,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情谊。”

“遵命!”平冢因幡守飞马直奔佐和山城。九日,因幡守返回垂井,脸上充满困惑:“治部大人的答复真是古怪……他自始至终要我传言给大人,请大人入城去杀死他。”

“唉!”

“并且,隼人正也不急着出兵。这跟上次的答复有何两样?”

吉继有些落寞地点点头,“看来还是不出兵……”

五助发现吉继似在抽泣,他怔住了。

大谷吉继又在垂井静静等了两天,此前一直按时服用的汤药,如今经常忘了喝,冷在一边。尽管五助知道吉继定在为什么苦闷,但内情他却不得而知。难道吉继想再次劝阻三成,还是在等待三成回心转意?

其实此时吉继正在思考着另一件事。在这世上,有些事并非人力所能阻止,正如滔滔的江水。当年,太阁出兵朝鲜也是如此。人人都知是一个错误,最终进退维谷,战场上的不得志最终夺走了太阁的性命……

三成曾毫不掩饰地说过,他憎恨家康。这种情形正如一座大坝,原本已然千疮百孔,再怎么修补也无济于事。大坝里也有一股浊水想冲出来,所以,不如索性先把它放出来,再整修大坝,控制水流……这个时机,或许已然到了。

三成曾在不经意间透露过这个意思:让各种派阀之间的矛盾更加尖锐,平定天下反而顺理成章。

明知吉继不会动手杀人,三成还是不断重复这一句:“你把我杀了吧。”这声音在正直的吉继耳畔挥之不去。每当回想起这些话,他包扎在绷带中的双目就泪水涟涟……

十一日晨。

“五助,我要去佐和山。你快准备一下。”说完,吉继把汤药一口气喝了个干干净净,召来吉胜和赖继二子以及重臣们,命令所有人马撤回敦贺。撤兵的理由无须解释,原本他就是带病之身,即使勉强出阵也无甚用处,并且担心北边诸地有异动,必须严加防范。而他自己则到佐和山城拜访三成,向其打听一些关于两边的消息,之后再回去……这么说便已足够。

大谷吉继的轿子再次穿过佐和山城城门。三成仿佛早就料到吉继会前来,亲自把他请进本城大厅,立刻把家臣们都支了下去。

“刑部大人难为你了。”

“难道治部大人又让我来杀掉您?”吉继声音微颤。

“我真是对不住你。”

“知道治部大人心思后,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一人东下。吉继再次把这条命交给您了。”

“三成感激不尽。你的加盟,不啻于让三成获得千军万马。”

听着三成夹杂着抽泣声的感谢,大谷吉继失明的眼前浮现出了一股肆虐的浊流,那浊流在无情地吞噬农田、村庄……

一旦下决心进入佐和山城,大谷吉继立刻成为三成最得力之人。“既要举事,关键是要有统帅,可遗憾的是,大人没有这种器量。”吉继毫不掩饰地向三成挑明,要起事,无论如何也得请毛利辉元来担当主帅。

与藤原惺窝、吉田意安、赤松广通等学者交情甚笃的朝鲜人姜沆,日后在对比德川氏和毛利氏的富有时,曾如此描述:“家康的土地上所获的米谷,对外声称二百五十万石,实际收入数倍于此。辉元的金银亦毫不逊色。家康坐拥关东,辉元握有山阴山阳两道。世人评价这二人的富有时曾说,家康的米谷多得可以用来铺一条从关东到京都的大道,辉元的金银多得可以把从山阴山阳到京都之间的桥梁全部换成金桥银桥。他们可谓富可敌国……”倘若不把毛利辉元拉拢进来,这场战争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这些谁都明白。

“如何打动毛利?”

三成对此早就胸有成竹,他会借奉行之名逼迫毛利起事。尽管如此,他还是没急着披露自己的意见,而是先询问吉继有何看法。

“可以请安国寺惠琼助一臂之力。”吉继淡然道,“当今天下,能够说动毛利氏的,除了吉川广家和安国寺惠琼,再无他人。但吉川亲近德川,当务之急便是立刻与惠琼会面。”

“难道这比借用奉行之口传达少君之令,还要可行?”

“虚名不如实利。安国寺……”吉继忽然压低声音,“惠琼历来怀有野心,他一度想扶持毛利入主天下,把我加盟的消息告诉他,他自会动心。”

“果然是妙计。可他老奸巨猾,恐怕难以对付……”

“到时候就以死相迫。他若不答应,当场格杀勿论。”吉继这句话听来不禁令人心寒,这比三成早就盘算好的主意不知要毒辣多少倍。

“治部大人,您手心里无论如何也要掌握两个人:一为左右毛利氏取向的惠琼,一为决定上杉氏生死存亡的直江山城守。若不用铁锁把这二人牢牢锁住,他们就会不知不觉惹出祸端。”

三成低吟一声:“多谢你的忠告。把这二人锁起来之后呢?”

“拉拢宇喜多秀家,组建义军,向天下发出征讨家康的檄文。”

“有理,这些想法真是与三成不谋而合!那么,总帅便是毛利辉元?”

“宇喜多的分量太轻。故,大人当务之急,便是先入大坂城,立刻把毛利请到西苑。”吉继已然成竹在胸。

对于大谷吉继的所有意见,石田三成几乎都很满意,他却不想把毛利辉元推为主帅。照他的想法,主帅应是年幼的秀赖,然后大老奉行各司其职,齐心协力辅佐秀赖。不用说,真正的主帅还是他石田三成,所有的命令就都出自他一人之口,从而统率诸将。但吉继一开始就毫不留情否定了他的想法。

朝鲜之役时,吉继曾作为监军赶赴朝鲜战场,为诸将间的不睦伤透脑筋,他今日刻意说出这些,定是担心此次战乱最终累及秀赖。

“这场战事原本就非出自少君意志,全是石田三成一人的企图,故我并非为了丰臣氏而献出性命,而是与石田三成一起死。”恐怕大谷吉继心里在反复对自己说这话。正因为清楚这些,三成才没有刻意说出对主帅人选的不满。他知一旦说出口,吉继定会再次严厉反对,此人似从未想到自己有成功的可能,所以无论将来是家康的天下,还是辉元的天下,都要设法谋求秀赖安泰。其实吉继这么想也无可厚非。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三成仔细品味吉继的心思之后,方才拉住他的手,道,“实际上,我已然暗中把安国寺惠琼从大坂接到佐和山城来了。”

“他已然来了?”

“正是。我不这么做,毛利的人马就会在家康的命令下东下。而他们一旦东下,我们恐就无能为力了,故,须先把惠琼留下……”

“请先等等,治部大人,这么说,毛利辉元已在考虑让人马随内府东征了?”

“辉元向来天真。”三成微微笑道,“为了响应内府,他早就任命吉川广家为大将,惠琼为副将。据说,七月初四,他的人马就从出云富田出发了。正因如此,我才赶紧把尚在大坂的惠琼请到这里。”

“大人想如何说服惠琼?”吉继舒了口气,问道。

三成轻轻放下他的手:“我想好了,若不答应,我就当场杀掉他。他到底是想挨我的刀子,还是乖乖听我支使,稍后便知。”吉继听罢,又轻轻叹了口气。

三成把吉继留在大厅,只身去了后边。后边屋中,安国寺惠琼煞有介事地穿着一身讲究的僧衣,膝前还焚着香。

“让你久等了。”一来到惠琼面前,三成顿时傲慢起来,“怎样,你下决断了吗?”

惠琼拿眼瞥了瞥三成,道:“方才老衲已然反复申明。此事一旦失败,就会成为大逆不道之徒,万万不可草率从事……”

三成粗暴地打断他:“胜者王侯败者寇,又不是只有我们这样!”

惠琼喜玩弄阴谋的嘴脸顿时暴露无遗,无耻地笑道:“听说此次来客乃是大谷刑部少辅,这位大谷大人好像是您的同道吧?”

“我问的并非此事。”

“话虽如此,但贫僧认为此乃关键。”

“不妨跟你明说:刑部大人说了,既已把事情跟你挑明,就由不得你了。若你不答应,我只好除掉你。你休怪我不讲情面。虽说吉川广家不答应,但大师却能说动毛利大人。内府欺少君年幼无知,横行霸道,若我等坐视不理,不日他就会踏毁丰臣氏,自己坐掌天下。我们举事,乃是大义讨伐奸佞之举,还惧怕违背天道?你究竟要怎的?”

惠琼张开已掉了几颗牙的嘴,笑了,“治部大人,您要说的只有这些?”

“你是何意?”

“老衲的意思,是说此次若无身为大老的毛利大人相助,大人恐怕师出无名。”

“因此,我才来问你。”

“说来真是奇缘,太阁大人进攻中国地区时,老衲就担起调解毛利氏与丰臣氏的重任。”

“这些事我知,用不着重复!”

“为了两家,惠琼在所不辞。只是一旦加盟治部大人一方,恐有把毛利氏拖入险境之虞,遗臭万年,老衲的意思,想必大人明白了。既然是为‘又’起兵,盟主就不当是治部大人。”

三成甚是不快:“好,我拥戴辉元为主帅,这样,你便答应了?”

“其实老衲不想逼迫治部大人。但若谁为主帅都不清楚,这样的军队,人马再多也是乌合之众。无论是宇喜多秀家,还是岛津一族、长曾我部、小西、石田和大谷等,都要服从毛利……否则这就称不上是义举,也就不能一呼百应。”说毕,惠琼眯起眼,悠然摇起扇来。

三成忽然感到不可思议。虽然众人口口声声是“为了丰臣氏,为了少君”,可实际上没有一人真心实意。家康当然不会,可毛利和大谷,以及三成本人,不也各怀鬼胎吗?

“明白。”三成想及此,脸上堆笑。

“为了少君,为了大义,为了师出有名,看来我不得不答应你。”惠琼道。

三成讽道:“若对毛利氏没有好处,你断不会加盟。”

谁知惠琼竟毫不在乎,立刻尖锐地反击道:“什么为了丰臣氏,为了大义,全是粉饰之辞,当然,这些粉饰并非全无用处。为了赢得世人支持,其非常必要,也是有力武器。但仅有这个却无法打仗。这虽难听,可剥掉虚伪的外衣,全盘考虑,方是成就大业前极为重要的一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说,除掉虚伪的外衣,剩下的就只有三成的野心了?”

“老衲并不这么认为。治部大人是想在冠冕堂皇的借口下,解决与内府的个人恩怨,大谷刑部则是想返还治部大人的恩情。内府早就料到您要举事了,他认为这并无不利,因为他可以借此掌握天下。在此形势下,毛利氏是绝不会相信徒有虚名的东西,让己方陷进泥潭。除非在胜利之后让其执掌天下,就像当年镰仓幕府的北条氏那样。没有这般打算,毛利绝不会蹚这滩混水。这是老衲不加粉饰之言。”

惠琼之奸猾在三成之上。三成皮笑肉不笑,勉强把涌上心头的火气压了下去,“真不愧是高人,此话实在无懈可击。你已答应与三成联手了?”

“老衲还没听到治部大人的答复。”

“既然要请毛利大人出山,那点事自不在话下。”

“从一开始,主帅便是中纳言……”

“你认为在太阁去世之后,这世上还有谁能使唤中纳言?”

“哈哈哈。老衲失礼了。但治部大人,若说这世上无人能将中纳言当作属将,未免太武断了。”

“大师的意思是……”

“唯有一个人,便是内府。故,没有非同寻常的决心,毛利绝不会轻易起事。”

“果真如此,我便当场杀掉你,刚才我已说了。”

“究竟是被你斩杀了好,还是在无益的战事中死掉好呢?”

惠琼脸上露出暖昧的笑容。若是以前,三成早就怒起了。惠琼乃是他最讨厌的一类人:老奸巨猾,从不动怒,不动声色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但除他之外,世上再也无人能够说服毛利辉元。三成真拿他毫无办法。

“大师认为,这场战争必败无疑?”

“不,胜负完全取决于大人心态,”惠琼放声笑道,“大人不干预军政,伤害众人感情,获胜也并非完全不可能。只是万一失败,老衲就不得不承担罪责,才故意与大人说了这么多,以试探大人的忍耐之力。”

“试探我?”

“哈哈哈,大人不也在考验老衲吗?”

“你难道把我刚才的话理解为考验?”

“好了,言归正传。治部大人,老衲要答复您,就必须重新披上虚伪的外衣……老衲已仔细考虑过了,大人的想法很是有些道理。”

三成呆住。

“太阁故去,内府专横跋扈,确让人难以容忍。照此下去,少君形同虚设,不日之后天下自会被他夺取。但这次讨伐会津,他乃是受幼主之命出征,并已得到天子敕使慰问,故擅自发动偷袭,无异于谋反,必会陷我等于不义,因此,老衲才再三奉劝治部大人放弃此念。可是治部大人根本听不进劝告,还要逼迫老衲。不过听了治部大人方才一番言语,亦完全在理。义理完全在为丰臣氏舍弃一切的治部大人一边。于是惠琼不得不答应大人,请治部大人放心便是。”

三成苦笑着叹了口气——答应与否,根本用不着拐弯抹角,一句话就解决了!

“大人,您明白老衲的意思了?”

“大师答应说服中纳言,不是吗?”

“老衲是迫不得已……真是有趣。”说着,惠琼拍拍脑袋,起身道,“那么赶紧与刑部大人一起商议吧。请治部大人前头带路。”

至此,三成方才明白惠琼说的“忍耐”二字,对于他是何等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