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五年,世上的传言漫天飞舞时,德川家康则在有条不紊地准备讨伐上杉。家康的一系列举动,颇有些蛮横无理。增田、长束、中村、生驹、堀尾五人联名进谏,他却置之不理,连加藤、细川、福岛、黑田等派来的使者也被挡了回去。

加藤等太阁旧将道:“内府无须亲自出马,若是要征讨上杉,命令我等前去即可。这定是治部及其同伙故意以景胜为诱饵,把内府钓出去,再趁虚而入,施展阴谋。还请内府三思。”

可家康空前执著:“多谢诸位忠告。各位的好意我谢了。但此次请诸位一定成全家康。照此下去,朝廷权威会遭严重漠视。况且,当年岛津和北条拒绝进京,太阁也曾讨伐。不能因少君年幼就可动辄藐视,这次我非给他们些颜色瞧瞧,治他们不敬之罪!”

世人都认为,家康此次如此执著,完全是因为上杉氏直江山城守兼续那封傲慢无礼的回函。家康也时常愤懑不已:“我活了近六十年,还从未看到过如此傲慢无礼的书函!”

家康把进攻会津的日子定于七月中旬,六月初二便在大坂城内首次召诸将议事。当然,在此期间,他并未忘记派人仔细调查诸大名动静。哪些是盟友,哪些必须争取,哪些允许其作壁上观……因此,六月初二的会议,也是想把大坂诸将都召集到一起,以确认他们的心志。

列席者除了秀赖的十多名亲信,前田、增田、长束、大谷等奉行外,还有浅野幸长、蜂须贺丰雄、黑田长政、堀尾吉晴之子忠氏、池田辉政、细川忠兴、有马则赖、山内一丰、织田有乐、堀直政,另外还有家康诸亲信,挤满了西苑大厅。

厅内人员混杂,与会者定是各怀心思。但一开始,家康就宣布道:“关于此次讨伐上杉,进攻会津的各路部署都已决定下来,我先宣布。”他神情严肃。这已称不上是议事了。但满座立刻安静下来,天气十分炎热,竟无人敢摇扇。

“白川口由家康与犬子秀忠负责,仙道口南佐竹义宣负责,信夫口由伊达政宗负责,米泽口由最上义光负责,津川口由前田利长与堀秀治……”

言毕,众人不禁面面相觑。这也难怪,人人都认为乃三成同盟的佐竹和最上,却被委以重任。

各位大名都将被分别派到讨伐会津的五个重要据点,可若家康出兵,三成自会与上杉联手起兵,这种情况不难想象。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家康却把佐竹义宣和最上义光任为大将,这究竟是何心思?

家康似对众人的疑惑毫不理会,径直说了下去:“此次从大坂出发之日,定于本月中旬。途经江户,到进攻会津时,应已是七月下旬。故,诸位要早早返回本领,准备出征。”家康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当然,少君近臣必须留在大坂,以保政务通达。另,为了辅佐少君,还要留下两三名奉行处理公务,诸位认为谁留下为宜?”

这才像在议事。开战已成定局,让谁留下来辅政,就等于把决定此次战事的钥匙交给了谁。无论在会津取得多大胜利,留守之人若把这座城拱手送给三成,家康便再也无法返回大坂。这样一来,胜就是败。

众人的视线刷地投到奉行们身上,几位奉行额上一时冷汗涔涔。增田、长束、前田、大谷等奉行与三成的关系都较与家康亲密,众人皆知此事实。四位奉行亦颇为紧张。增田长盛和长束正家目前都与三成保持着密切联系。而前田玄以及大谷吉继,虽难以确定其对三成有无异心,但也绝非家康心腹。这几人当中,无论谁被留下来,都会埋下隐患。众人都以为,家康口是心非,实际上想留别人。只是他碍于情面不便提出来,希望别人替他说。

众人在紧张而沉闷的炎热中静默着,这时,家康又开口了:“诸位没有意见,我就只好点将了。”他若无其事扫视了一圈。

“两个人好像不够,留下三位。”

增田长盛使劲咽了一口唾沫,悄悄扫了周围一眼。只见长束正家全身僵硬,几乎不敢正视家康。

“首先请前田法印留下来。你担任文职更合适。”

“是。”

“最好还有熟悉政务之人,增田右卫门、长束大藏,就你们三人。大谷刑部与我一起出征。”

听了家康的决定,众人不禁目瞪口呆。座中开始骚动,家康的每一句话都令他们无比意外。把明显是三成一伙的三奉行留在大坂,难道家康完全解除了对三成的戒心,还是故意给他们制造机会,引蛇出洞?若说原因是前者,倒非完全没有依据。无论如何,七将追杀三成时,家康曾救了他一命,把他平安护送回佐和山城。因此,与七将关系亲密之人无不怀疑:那时家康与三成是否已有秘密约定?

或是正好相反,家康故意把三奉行留在大坂,给三成起兵之机?那些内心摇摆不定、企图见风使舵的诸将,无不充满疑惑。这说明,家康从一开始就自信满满,压根儿没把三成放在眼里。他先是不慌不忙灭掉上杉,然后在江户稍加整顿,再回师大坂……真如此,丰臣氏恐就成了风前灯、瓦上霜。三成进了大坂城,必会与三奉行一起挟秀赖以令诸侯,宣布家康为逆贼。而如此一来,家康就可无所顾忌地讨伐丰臣秀赖了。天下可真要大乱了……尽管许多人都在这么想,但无人敢当场提出来。

“关西诸将随我与秀忠的主力,奥羽诸将随米泽的最上义光,至于负责津川口的前田利长和堀秀治处,让村上义明和沟口秀胜同去。”家康的口吻又从淡然转为不容置疑,“此次战事,目的是继承太阁遗志,统一天下,征伐那些居心叵测之人。这一仗将决定天下大势。家康已向朝廷详细汇报过了。照朝廷密令,本月初八将派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卿为钦差莅临大坂,犒慰出征将士。我想在迎接完钦差之后与少君告别,然后立即出征。到时,少君会正式下令要前田、增田、长束三位奉行留下来辅政。辅佐少君的重任就交给三位奉行了,想必诸位没有异议吧。”

众人一愣,无人立即回答。

“既然诸位没有异议,那就先定下来。至于详情,家康会再次与各位商议。好,今日就到此……”

家康话犹未完,座上响起一个声音,乃是为这次战事引路的堀监物直政。

看来直政真把这次会议当成是在议事了,他向前挪了挪,道:“大人,在下有话想说。”

家康沉下脸,道:“直政,你还有何不放心之处?”

被家康一激,堀直政越发慷慨激昂起来:“既然决定出兵,战前议事就绝不允许有丝毫疏漏。”

“你说说,到底哪里让你不放心?”

“不用说大人也知,奥羽地区地势险峻。”

“故才让你负责引路。”

“不错,正因为在下负责引路,才想多说几句。白川与会津之间有一地被称为‘马背岭’,其地势险要,天下无匹。彼处山路如同马背般狭隘,只能容一人通过。故,务请大人三思,以避免前锋出现差池。”堀直政昂首挺胸,滔滔不绝,愚直的性情显露无遗。

“住口!”家康大喝一声,震得屋顶嗡嗡作响,“出差池?究竟是何大事?地势凶险算什么,敌人刺我一枪,我还他一枪,战事胜负取决于兵马强弱,而不在地势如何。既然你说凶险,德川家康便亲自打前锋给你看。自任冈崎城主以来,德川家康身经百战,以少打多或聚众合战不说,夜袭、伏击、偷袭、前锋、断后,我哪一样没经历过?从来不曾失手。正因如此,我才掌握了关八州。这足以证明我谋略超群、武艺高强、用兵有术。”

“是。”遭到家康突如其来的一顿怒喝,直政忙伏在地上。

“景胜那厮只会龟缩在小小城池,断不敢前来迎击我大军。我军天下第一,粮秣保障毫无阻碍。本来讨伐景胜,只需我一人足矣,但为了彰显大义,我才派遣大军前去。你休要耍小聪明,说些无用的话!”

看到直政规规矩矩伏在地上不敢出声,家康又满脸怒气向其他人道:“你们还有无不放心之处?”

看到家康如此震怒,众人自不敢再说什么。所有事,家康都已一人决定了,他决不允许别人再有异议。

“看来,诸位都领会了。”片桐且元忙打圆场道,“大内和少君都派人前来慰问,使者说,既然连内府都亲征,无论是出征者还是留守者,都当好生效忠朝廷。”

家康瞥了一眼片桐且元,再次瞪着眼睛,扫了在座之人一圈。

既然家康已发话,出征人数等事,各人回去之后再作商议,在场众人只得一致点头同意,无一人再轻率开口,以免招致不必要的怀疑。只有一个人果然端坐,脸上裹满白布,家康无法看出他的喜怒。他便是大谷刑部少辅吉继。他患了麻风,把脸包了个严严实实。

家康拿眼瞥了他一下,起身离席而去。

从前秀吉召集诸将,会后定会大摆宴席。那些在会议上遭他严厉斥责的人,到了酒宴上,他会拍肩带笑安慰,这是秀吉之习性。但家康却与秀吉大大不同,他既不会轻易斥责人,也不会在斥责之后再去安慰。

“真是小器。连杯水酒都不舍得。”尽管秀赖身边的七人窃窃私语,对于有心人,家康的怒喝已深深印到他们脑海中。

秀吉临终前,家康就曾在伏见城怒喝过众人一次:“你们要想吵架,就只管吵。但所有吵架之人,今晚一个也别想从这座城出去。谁也逃不掉严厉的惩处。”那次,家康让人紧闭城门,一顿怒喝,让所有在场之人都吓破了胆。今日这顿怒喝也决不亚于那次。

景胜自诩身价一百二十万石,拥有谦信以来天下第一的强兵。连如此兵强马壮的上杉景胜,家康都不屑地骂其为“景胜那厮”,无怪乎其他武将都被吓得胆战心惊。对于众人的反应,家康似早就预料到了。

家康起身离席,众将也随之起身,各怀心思战战兢兢出门而去。可以想见这之后,各个府邸之间,使者们是如何往来穿梭。

远州挂川城主山内一丰也持观望态度。他一到西苑大门,就向其后的大谷吉继道:“刑部少辅大人,内府决定讨伐上杉,其中定有缘由吧?”

在四奉行当中,唯有病在身的大谷吉继被命令出征。对于此事,吉继有何种感想,无疑对一丰有重要意义。

“内府似有深远的考虑。”吉继包在绷带中的脍微微笑了,道。

“到底是怎样的考虑?”

“或许,内府想杀一儆百。一旦出现叛逆,就迅速出兵剿灭。”

“可也完全没必要怒斥监物大人啊。鄙人总觉得此事不同寻常。”

“还不是因为他发怒了。一旦他发起怒来,就变得可惧……有些人便是这样,平常很少发火,可一旦动怒,便是雷霆万钧。”

“刑部大人要随内府出征吗?”

“当然。内府不辞辛劳亲征会津,连宫内和少君都已遣使慰问,我若不跟去,岂不是也成了叛逆?我看内府的决心是雷打不动了。”

听罢,山内一丰郑重向吉继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时机似已成熟。家康的一声怒喝对众将产生了千钧压力。在这种情势下,还有谁敢说半个不字?大坂、伏见、京城,全都笼罩在浓浓的战争阴云之中。

八月初二,权大纳言劝修寺晴丰卿作为敕使来到大坂,慰问了家康,赐漂白布一百匹。送走敕使之后,家康立即召集人马,至十五日,一切已准备完毕,随后他便去谒见秀赖,与之告别。

“听说爷爷要到奥州远征?”

听秀赖这么问,家康道:“不错。已故太阁的遗志便是实现天下一统,有人胆敢违背太阁遗愿,无论他在哪里,我都绝不饶恕。”

“奥州很远。爷爷辛苦了,辛苦了。”

在片桐且元的暗示下,秀赖的赏赐被堆到了家康面前。礼单上写得清清楚楚:正宗短刀一柄、茶器若干、黄金两万两,另有大米两万石。淀夫人表情僵硬地立于秀赖身边。当时,大坂城内外盛传淀夫人与家康私通。说从前家康向淀夫人示好时,淀夫人正怀着大野修理亮的骨肉,只好不动声色地谢绝。后来淀夫人才又转向家康,但此时家康已有了年轻的侧室阿龟夫人,于是,争强好胜的淀夫人对家康疏远起来……

“净胡说!怎会有这等事?再散布些子虚乌有的流言,我绝不轻饶!”片桐且元一听传言,大发雷霆。这又成了市井的新谈资。

“爷爷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次也定会凯旋而归,你好生与母亲待在家中,安心等待。”家康道。

秀赖名义上是少君,实际上只是且元和淀夫人训练出来的一只鹦鹉。在与秀赖轻松饯别之后,家康就从本城退出,回到西苑,把前田玄以、增田长盛、长束正家和佐野纲正都请来,传达了秀赖之令。家康走后,由三奉行代理政务,佐野纲正则率领一支不属秀赖手下七将节制的五百人队伍,负责守卫西苑。

安排完一切,庆长五年六月十六,家康率领三千士众从大坂城向伏见出发。随从都是曾与他同生死共患难的德川精锐,有井伊直政、本多忠胜、神原康政、大久保忠邻、本多正信、平岩亲吉、酒井家次、酒井忠世、大须贺忠政、奥平信昌、本多康重、石川康通、小笠原秀政、高力忠房、营沼政定、内藤信成、松平家乘、松平家清、阿部政次、言山忠成、本多康俊、天野康景等人。此外,家康也令浅野、福岛、黑田、蜂须贺、池田、细川等四十五位大名,各自率兵向江户集中,其人马合有五万六干之多。再也没有比这更大胆的决断了——把友军全都集中到一起,浩浩荡荡出发,把大坂变成一座空城……

甚至连石田三成也派隅东权六为使者,向家康道:“在下原本也想与内府同行,无奈正在思过当中,故请允许让犬子隼人正重家率领人马,与大谷吉继同行。”

家康笑着应了。

当家康率领大队人马抵达伏见城时,负责留守伏见的鸟居彦右卫门早就让人做好了如小山般的牡丹饼,切成大块堆在当地,还备好了煎茶,以犒劳三军。

见此情景,那些嗜酒如命的人都皱起了眉头:“彦右卫门,怎生只做了些牡丹饼?”

鸟居元忠似乎也生起气来,回道:“我是专为爱吃之人准备的。”说着,便向那些吃得津津有味的人深施一礼,还不忘让人再包上些带走。

“家中还剩下好多,诸位觉得好,只管多带上些,留着路上吃。诸位吃好,喝好。”鸟居元忠从十三岁起便跟随家康,今年已六十有二,比家康还长三岁,但并立一处,看来比家康足足老十多岁。尽管他的跛足近来时常疼痛,可还是拄着拐杖在城内指挥。除了元忠;内藤弥次右卫门家长、松平主殿助家忠、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三人也留在了伏见城,负责守备。

本城由彦右卫门元忠把守,西苑由内藤家长负责,正门由松平家忠与近正守卫,名护屋苑为岩间兵库,治部少辅府由驹井伊之助负责,松苑则为深尾清十郎和甲贺众,右卫门的府邸则由下级士兵守护……

家康麻利地安置完毕,令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本城大厅里只剩下家康和元忠二人。家康心疼地间道:“彦右卫门,你的脚还疼吗?”

他们的心贴近了。家康幼时被送到骏府为质时,二人就形影不离,至今五十年过去,二人甚至比兄弟还亲。

“随着年龄的增长,你也越来越像伊贺爷了。”

元忠并不回话,却道:“大人,您终于下了决断。”半白的睫毛下,他一双眼睛如针一般直刺家康。良久,他又叹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可这次箭若射偏了,半生辛劳就白费了。”

“你是说我有些勉强,彦右卫门?”

元忠呵呵笑了:“在下是说,这样的决断对于大人来说,实在少见。小牧长久手之战时,尽管取得大胜,可大人还是避开了同太阁的决战。可如今,您居然主动发起决定天下大势的战事。”

家康想笑,没能笑出来。不愧是元忠,一眼看穿了他的苦心。他遂道:“那是因为那时进行决战,无论胜负,天下都只能陷入混乱。”

“可这一次也不例外,一旦战败,局面将无法收拾。日本国一旦发生内乱,大明国和朝鲜未必会漠然视之……”元忠喃喃自语着,突然挺起上身,“大人!留守此城我一人足矣。您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上吧。”他表情严肃,两眼放光。

家康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元忠分明在担心这是二人最后一次见面。尽管心明如镜,他还是装糊涂,反问道:“凭你一人之力,怎能守住这座城池?”

“大人!”

“怎么,你有心事?”

“想必此非您的本意?”

“不是我的本意,那是什么?”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了,元忠轻笑一声,“大人一生当中,这是第二次大赌博。第一次是三方原会战。那时,大人年轻冲动,而这一次则把天下作为赌资……在下不会阻拦大人。”

“你把这次出征看成是赌博?”

“上天也在注视着您。大人若不行动,天下又将沦为乱世。”

“你说得没错,彦右卫门。我若坐以待毙,不出半年,天下自会四分五裂。但我却不把这看作是一次赌博。”

“大人有胜算?”

“当然。”

“既如此,此城我一人足矣。请大人把内藤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也带去。若在这里,只能和我一起死去。值此非常时日,就这样死去未免太可惜了。”

这完全是元忠发自肺腑之言,家康不禁为之震颤:“彦右卫门!你认为在我出发之后,这座城早晚会遭大军包围?”

“大人您不是也早就看透了吗?您脸上写得清清楚楚呢。”

“既然你已看出来了,我也就不再隐瞒了。是啊,此城将最先被包围。”

“请您不必说了。彦右卫门死也要让他们看看三河武士到底是怎样的男儿!总之,我先去了。我的死必会让天下一分为二,之后再由大人痛痛快快一统江山。哈哈哈。为了不留下遗憾,您看,我把所有的米都做成了牡丹饼,还为那些食用之人做了法事。”说着,元忠一把抓起一个牡丹饼,当着家康的面大嚼起来。

家康也笑了。他边笑边伸出手,拿起一个牡丹饼,可就在这一瞬间,他的眼睛模糊了,连手中之饼都看不清了。“彦右卫门,我看你越来越像伊贺爷了。那时候,伊贺爷总是斥责我,总是爱教训我。家康终于听到了神佛的声音,终于变成了你口中所谓能进行大赌博的人。你把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都带去吧,这是我送给你的殉葬之人,你把他们带到阴间,好给你作个说话的伴儿。”

“那太浪费了。”元忠继续坚持道,“只要松平五左卫门近正一人就够了,我负责本城,五左卫门负责守护外城。而您带走弥次右卫门和主殿助二人,定会有更大的用处!”说毕,他无限感慨,笑了起来:“大人远赴会津,若局势无变动,我和五左卫门二人留守即可。若您东去之后,发生变故,此城池迟早会被敌人包围,而附近也无救援之人。所以,即使您留下五倍十倍的人马,结果也无两样,反倒酿成无谓的牺牲。”

“绝非无谓的牺牲!”家康终于流下泪来,“是,附近的确没有后备队,也没有能前来救援的人马。但若伏见城防守坚固,就足以牵制那些见风使舵之辈。最为重要的是,即使我只留下你一人,把剩余二人都带走,他们也绝不会答应。没有人会去打一场必死的仗。哪怕是为了绝无仅有的生存希望,家康也总是尽力去安排好一切,否则,后人便会骂德川家康不义。此事你莫要再勉强了!”

元忠背着脸,静静听着家康说话,他不再勉强,痛快地点头答应,“大人这么想也不无道理。”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不,在下的理解或许与大人不同。大人要取胜,天下要一统。为了这个目的,大人从一开始就把元忠置于死地,您实在冷酷……倘若让天下人产生这种误解,就非元忠初衷了。既然如此,在下便服从大人安排。”

“彦右卫门,记得幼时,我曾养了一只百舌鸟,让它模仿老鹰,竟被你教训了一顿。”

“哈哈哈哈。那时元忠的确很生气。当时还被大人踢下走廊,吓得不轻。”

“多亏了你,家康才成了一只雄鹰。”

“在下也深有体会。但仅仅做一只小地方的鹰还不够,大人,请您定要通过此次战事,变成天下的雄鹰。”

“元忠,今晚你我二人一醉方休?”

“大人能够赏脸,元忠荣幸之至。”

当晚,二人一直喝到深夜。他们频频举杯,沉醉在对陈年往事的追忆之中。

鸟居元忠在严肃地审视自己的死。家康也一样,只是未说出来。他们已超越了生死,赌上了一切。丰臣秀吉故去才半载,天下就陷入混乱。这样一个天下,究竟能否再次让它统一起来?难道家康历尽千辛万苦,隐忍了五十余年,也会像松永久秀和明智光秀那样徒劳一生?

二人不时携手相视,或泣或笑。破晓时分,鸟居元忠被家康拉回卧房。

“此生了无遗憾。”元忠不经意地道,又慌忙遮掩,“在下坚信大人定能够重振天下。”他感慨万千,只因领悟到治理天下是何等困难时,他已过了花甲之年。

“就连太阁那样的盖世英雄,都束手无策,他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此事您万万不能忘记……”元忠絮絮叨叨翻来覆去说着。无论个人器量怎么超群,人的寿辰终究有限。意识不到这些,一切努力都会在瞬间化为乌有。最近,元忠让人为他解读家康命元佶刊行的《贞观政要》。从前,他愚顽不化的程度绝不亚于本多作左卫门,可现在,他张口就是:“学问才最是重要。”“最终决定大业能否长存的还是德才。太阁是器量有余而德才不足啊。”“纵然有几十万大军逼过来,元忠从不知害怕为何物,大不了与城池同归于尽。”这一夜,每一句话都深深烙在了家康脑中。

次日,家康令人马在伏见城休养了一日。十八日拂晓时分,家康乘轿出发。元忠、家长、家忠、近正四人并立在大门外恭送,大家都一脸严肃,不显出丝毫感伤和留恋。

离开伏见,便已进入战场。接下来必须通过的近江,已接近石田三成的势力范围了。

中午时分,家康抵达大津,受到京极参议高次的盛情款待。高次之妻乃秀赖生母淀夫人的妹妹、秀忠之妻阿江与的姐姐。家康一直把高次看作盟友,但目前却还不便向他挑明。家康表面上仍将上杉景胜当作敌人,全力以赴征讨会津。

离开大津,当日,家康带了少许近臣赶赴石部。令人意外的是,素来与三成关系密切的长束正家居然抢先一步赶来,要求拜谒。他定是受三成指使,前来探察家康动静。

长束正家六万石的居城就在近江水口。水口在石部前,距离石部有八十余里路程,故,正家定是先进入自己居城,再返回石部来迎接家康的。在不明内情之人看来,正家还真是忠诚。

在家老松川金七陪同下,正家来到家康面前,“在下想于明晨在居城内款待内府,请内府无论如何赏脸。”

家康忽然怜悯起正家来。眼前这人,在管理钱粮方面确是好手,却总是小心翼翼,摇摆不定,毫无主见。“我一定会去,至于宴请,莫要太铺张了。”

“只是略表心意。”

“恭敬不如从命。大人究竟拿什么款待我呢?”话声未落,家康就为自己的逗笑后悔了。眼前这人,向来只会嘴上功夫,难道他真为自己准备了“一点心意”,家康忽然间产生这样的念头,于是不经意问了一句。果不出所料,正家十分狼狈。

家康心下可怜,于是取出来国光短刀和行平长刀,道:“我记得从这里到水口一带,有许多小河,泥鳅该算是这一带名产吧。”说着,他把短刀赐予了正家,长刀赐予正家之子。

正家诚惶诚恐退了下去。时值黄昏,正家虽然骑着马,但回家恐已是夜里了。

家康想到此,忽然一惊:为了明晨的宴请,正家特意赶来,可究竟拿什么来招待他,竟说不出口,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家康向鸟居新太郎招了招手,小声命令道:“你去打探一下正家究竟带了多少随从。”

鸟居新太郎心领神会,立刻追了出去。当追到驿站外白知川河滩上,新太郎看见正家与七八十名家臣合到一处,立刻回来报告。

“他让随从们在河滩那边等着他?”

“是。可他为何要把随从带到驿站外面呢?真是个怪人。”

“正家走了多远?”

“八里开外。”

“还有时间……”

家康凝神思虑起来,到了戌时,他忽然起身,命令部队连夜从石部出发。他必是担心在石部,夜间毫无准备,一旦大军遭袭,后果将不堪设想。可他究竟根据什么推断出将遭袭呢?新太郎百思不得其解。

“快,月亮将出来。慢一步便要出大事。”家康对新太郎道。新太郎立刻命人去叫轿夫。

“别人就不能抬轿吗?”家康心急火燎钻进轿子。

既如此紧急,也等不及轿夫们赶来了。随行的渡边忠右卫门换上草鞋,绑好绑腿,喊了一声:“大人,请忍耐些。”便立刻抬起轿子后辕,前边则是由火枪队的足轻武士抬。

随从的只有二十余名贴身护卫,稍迟些赶来的女眷及水野正重、酒井重胜、成濑正一、本多忠胜等便被抛在了后头。

“新太郎,你悄悄去告诉大家,说我先行一步,要他们万万不要大意。”

轿子过了砂川桥,家康才终于露出脸,望了望天空,对轿子后边道:“后面抬轿的是谁?”

“启禀大人,在下渡边忠右卫门。”

“做得很好。”

“大人夸奖。”

“忠右卫门,你可知我为何匆匆离开石部?”

“大人,您这问题难死小人了。您是不是认为长束正家乃是受治部少辅指使而来,所以……”

“正家受治部之命前来问候,我就一定要急急离开石部?”

“是。石田手下有一擅长夜袭的名将岛左近胜猛,对此人万万不可麻痹大意。而长束正家这次前来,必定是奉了治部少辅的命令,来打探大人是否要夜宿石部。这样一来,石部就一刻也不能待了。大人您才……”

“哈哈哈,忠右卫门,你真以为你抬轿子让我感到很舒坦吗?”

“不敢。还请大人继续忍耐。”

“无须担心。即使他们发动偷袭,起码也得在深夜或黎明时分,而在此之前,我们已过了水口。正家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家康只领这么几个人就敢过他城下。你看,月亮出来了,莫要紧张,放松些。”

家康从田川赶到泉中,本多忠胜才率部离开石部,追赶前来。大部队在黎明时分赶到水口河滩时,家康的轿子已离开水口八里外了。

“好你个长束正家,你以为我会悄悄过去。先吓他一吓,再冲过去。”

本多忠胜令水野、酒井、成濑等部点上引信,其他兵士到月光下的河滩上摆开阵势,高声呐喊。突如其来的枪炮声打破了黎明的寂静。

“好!都给我冲过去!”本多忠胜一马当先,率部如疾风暴雨般冲过城下。

一旦打起仗来,就如鱼得水般返老还童,这便是本多忠胜。不止本多忠胜,家康也一样,一旦打起仗来,他顿时变得敏锐而灵活。身经百战积累起来的经验,已成为不可思议的习性,潜藏于体内。但他毕竟已是五十九岁高龄了,岁月不饶人,疲劳在所难免。轿子从水口又向东走了十六七里,到达土山时,家康骨节已酸痛不已。从此处到江户还有八百多里,看来,这次旅途乃是对身体的磨炼。

秀吉在这个年龄,已征过朝鲜了。而秀吉在为琐事厌倦时,家康却才开始为统一而战。说不定这次比秀吉的远征花费的时间都多。家康不由得感慨起来,人一生操劳不尽,真是不可思议啊!这样的重负,一辈子也别想从肩上卸下来……

土山一带并无城池,家康命人在一户叫土山平次郎的人家房前临时搭了帐。刚用过午饭,一匹马便疾驰过来,来者正是长束正家。

在石部,家康就已知他乃三成派出的探子,此次他定是觉得诡计被家康看破,于是坐立不安,想主动前来解释:“大人没能到小城一歇,实在遗憾……”正家本该这么说才是,不料他竟然脸色苍白道:“太舍不得大人您了,总想来问安,于是前来。”

家康自责起来,白己若能做坚实的靠山,他们就不会如此迷茫了。正家说的是心里话,他一定在想,一旦家康东下,怕再也不能重逢了。

“远道前来,真令家康惶恐。这个就送给你吧。”家康取出一把来国光刀,放在正家面前,这刀与在石部赠与正家的短刀是一对。正家不禁一怔,来国光乃家康秘藏的爱刀,如今居然把它送给自己。看来,家康已不欲返回大坂了。

“在下实受之有愧。”

“你把自己当成是我来珍爱此刀即可。”

“正家岂敢?”

“我从大坂出发之后才终于想清。太阁当年向名护屋进发时也是我这般年纪。尽管我身先士卒讨伐上杉,却非那般容易的事。哈哈哈。”家康尽管想安慰正家,可已完全是斗士的口吻。

正家终于放下心来,再三向家康致谢,返回了水口。这些事定会传到三成耳中。

六月十九,家康宿于关地藏,二十日抵达四日市,桑名城主氏家内膳正行广恭恭敬敬出来迎接,要款待家康,家康却不敢轻易相信他。

倘若在这里遭到三成一众的袭击,即使能平安突围,恐怕也会落下笑柄。更重要的是,若有人趁机诘责,极有可能损害自己的武功和声誉。“多谢多谢。家康明晨将前去拜访。”家康先是爽快地答应下来,然后趁夜备好船只,径直赶赴三河的佐久岛,再由此进入冈崎城。

冈崎城乃是家康出生之地,亦是祖居之城,家康的奋斗与此城息息相关。现负责守卫的乃田中兵部大辅吉政。

吉政曾被任命为秀次督官,秀次事件之后,他遭到秀吉严厉斥责,后在家康的说和下才幸免于难,因此,他对家康感恩戴德。

“此处是内府出生地,还请好生歇息。”

“实乃怪事,一来此城,我就感到安心。尽管太阁故意刁难,改封了我,还把城主也换了……”

吉政挠了挠他的秃头,笑了:“此处领民都对内府感服得很。在下进城之后,发现处处皆渗透着内府厚德啊,真是令人敬佩……”他话题突然一转,道:“有人正等着见您,还请内府允准。”

话未毕,一人随即走进书院,竟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尼姑。

家康不禁一愣,直直盯着那尼姑,总觉她与吉政很是相似,遂道:“你是否兵部大辅爱女?”

“是。贫尼乃高台院身边的庆顺尼。”

“你侍奉高台院?”

“正是。”

“你是好久没来看望令尊了,才特意赶来的?”

“不,贫尼奉高台院之命,专程来恭送内府大人。”

“不敢当,不敢当。”

“高台院本想亲自前来为大人送行,可竟未能成行,因此打发贫尼来冈崎,代为问安。”

家康点着头,眼角湿润了。芸芸众生之中,唯有高台院一人明白他的心志,这也形同自己得到了秀吉的理解。

“当今天下,能够真正继承太阁遗志的,只有内府一人,还请内府珍重——这是夫人原话。”

“家康实在惶恐,惶恐!你回京城之后,一定要告诉高台院,家康感动至极。”

尽管时机已然成熟,但对于家康来说,这次出征仍是前途未卜。一旦稍有差错,就极有可能像今川又元和武田信玄一样一败身灭。五十九岁的身体已不再适合戎马倥偬的生活,就连平索爱游山玩水的秀吉,在从肥前赶往名护屋期间,都明显衰老了,此为家康亲眼所见。此外,世人都在用奇怪的眼光看着家康:“都这把年纪了还发动战争?”这令他更加痛苦。

关八州已然握在手中,万无灭国之虞。知足者就该悄然隐退,安享晚年,才是最聪明的活法。可家康却孤注一掷,再次发动一场决定天下大势之战。世人十之八九都认为家康此是贪心不足。就这种困境中,比任何人更理解秀吉心思的高台院竟悄悄来声援他,这无异于黑暗中的光芒。

不久,就谈到高台院枯淡的日常生活,以及拜访她的那些太阁旧将。

“谁真正拥护少君,经常成为武将们谈论的话题。”庆顺尼道。

“我想也是。每当那时,高台院如何回答?”家康问道。

“夫人总是毫不掩饰地回答是她自己。其他人只是徒有一片忠心,并无应对突发事件的准备。高台院还说,为了少君,不定什么时候还得由她来求内府呢。若是不用求就好了……”

庆顺尼太直率了,就连吉政都有些尴尬地责备起她来:“这些事谁不知道,用得着你说!”

冈崎以东的行军,变成令人舒心的游玩之旅。

二十三日晚,家康在滨松城受到堀尾带刀吉晴父子的迎接;二十四日晚宿于佐夜的中山,同日,路过挂川,山内对马守一丰还特意前来献了午餐。

家康清楚,一丰也已然铁心跟随他了。二十五日,家康派使者到他无比怀恋的骏府去探望城主中村一氏的病情,本人则住在二道城,受到了款待。

当晚,病中的一氏乘轿来到二道城,为了家族未来,他流着眼泪向家康祈求道:“想必大人您也看到了,在下如今病魔缠身,无法与大人同行,真是无比遗憾。孩儿们又年幼,就请让愚弟彦右卫门一荣加入大军,为大人效犬马之劳吧。”

以清洲的福岛为首的诸将,原本都是秀吉为压制家康而特意安插的,可他们现在全都变成了家康的盟友。他们乃是在接管了家康旧领之后,才深刻地感受到家康不为人知的仁德一面,渐渐心服口服。

二十七日,家康抵达小田原,二十八日到藤泽,二十九口参观了江岛镰仓……当家康进入诸将陆续集中而来的江户时,已然是七月初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