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正法寺山门,安宅作左卫门驱马径赶往濑田。半道上太阳就已落山,等他好不容易赶到大桥上游一头的船夫凑屋五兵卫家,已是掌灯时分。

凑屋五兵卫和作左卫门一样,都是加贺安宅的码头出身,后来在作左卫门的推举下为石田家做事。表面上,凑屋在运送米粮之类,但自从三成隐退到佐和山之后,他这里就成了专门负责接待三成往返于佐和山、京城与大坂之间的密探的秘密处所了。

在五兵卫的引领下,作左卫门走进位于濑田河畔的民房。“赶快准备到伏见的船只。”匆匆扔下这句话后,他便急急更换装束。此前他一直是骑马远游的武士打扮,脱掉身上大明国所产的绸缎武士服,换上合身的浅黄色紧身裤和绑腿后,作左卫门摇身变成一个商家。

既然扮成商家,作左卫门就不再是石田重臣,他的一应日常用品,从怀中的钱袋到手提的灯笼,都印有“淀”字,这一切无不表明,他现已是淀屋常安的大总管治助了。

“大总管,晚饭是在这里吃呢,还是先放到船上去?”五兵卫之女阿菊笑对作左卫门道。

“糟!”作左卫门忽然怪叫,急用手挠鬓角,“我怎的连家老带给阿袖的口信都没问就走了。”

“您……您说什么?”

“这事与你无关。瞧我这记性。晚饭就在这里吃,赶快端上来吧。”身为三成近臣与密使,这是多么大的疏漏!三成写给阿袖的书函,内容他记得很是清楚。可是岛左近究竟是出于何种考虑,要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边去,他忘了问便匆匆走了。

当然,大致情况并不难想象。定是要阿袖到高台院身边去打探太阁旧将今后的动向。这个意图太明显了,作左卫门一猜便中。一直以来,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前田兄弟的动向上,对其他事情自然就疏忽了。

尽管三成曾一再强调前田兄弟无足轻重,但作左卫门并不这般看。作左卫门曾借与宇喜多秀家的关系,与杂贺兵部一起频频出入毛利氏和上杉氏。凭他的感觉,明确反对德川的只有宇喜多和小西,其他人都在观望。正因如此,一旦前田兄弟向家康屈服,三成一方自将遭受沉重打击。但他竟忘了询问家老意图。

正在作左后悔不迭时,阿菊端着饭食走了进来,随后五兵卫也表情紧张地跟了进来,道:“安宅……不,大总管,有麻烦了。”作左卫门换作商家打扮时,五兵卫还严厉要求女儿不许直呼其名,可此时竟连他都说漏了嘴。

“麻烦事多着呢。到底是何事?”

“着您吩咐,我正要去准备船只,不料竟有人要坐同一条船。”

“谁?”作左卫门睁大眼睛。莫不是有人嗅到了自己的行踪,已尾随而来了?

“完全没想到……且实难拒绝。”

“到底是谁?”

“自称高台院的使者,刚从加贺芳春院处回来。”

一听这话,安宅作左卫门目瞪口呆:“高台院的使者?究竟是谁,是男是女?”

“是一个年轻的尼姑和三个随从。”

“年轻的尼姑?”

“叫……法号庆顺尼。她从长滨坐船来到濑田,曾住在伊势屋伊兵卫府上,说芳春院有礼物着急送给高台院,无论如何要与您同船。”听五兵卫如此一说,作左卫门只觉全身都麻了。当前最重要的,并不是弄清使者身份,而是要搞清高台院派人去芳春院处的真正目的。世人都知,高台院与芳春院乃是多年故交。若高台院出面,对三成就甚为不利了。

“既是高台院夫人的使者,我也不好拒绝,还应尤为客气地请人乘坐才是,你说呢?”

“这对您没有妨碍吧?”

“哪里话,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你告诉她,说我乃淀屋总管治助,刚买大米归来,眼下要返回大坂。既然是对淀屋家有大恩大德的高台院的使者,我定要亲自送她到伏见。你再告诉她,虽然路上同行的时问不长,可是有个说话的伴儿总是方便些,请她放心便是。她的随从,也麻烦你安排一下。”

五兵卫终于放下心来,“既如此,我立即去转达您的意思。”

“有劳了。时间不多了,我赶紧用完饭就去赶船。”说完,作左卫门便狼吞虎咽起来。

高台院派人出使,与已故太阁派人出使前田利家府上并无两样。虽说太阁和大纳言均已作古,可二人的影响依然无处不在。

不管高台院意欲何为,其多半对三成不利,正因如此,作左卫门不得不认真对待。若能从使者口中探到些风声,定会成为三成决策的重要依据。他急急用完饭,令五兵卫提着灯笼,把自己送到了码头。

赶到码头,作左见高台院的使者早已坐在船篷下,三名随从则坐在船尾处护着一只小箱子。见此情形,他既感安心,又有些激切。三个随从都是清一色商家打扮,看上去慈眉善目,使者本人则是一个年轻女尼。

“啊呀,师父屈尊与小人同船,小人深感荣幸。小人在淀屋手下效劳。”治助向对方轻轻点头,“月亮就要出来了,但为了明亮些,还请挂盏灯笼。”

“给您添麻烦了。”那女尼两眼如星辰般熠熠生辉,启开如含苞待放的花瓣一般的嘴唇,低头轻声道。或许是隔着头巾的缘故,作左卫门觉得对方给人的感觉极其美妙,就连声音都充满少女气息。

“师父这么年轻就出远门到加贺,路上一定甚是劳累。”

“是啊。可是,因是第一次出游,感觉一切都颇为新鲜,故并不觉劳累。”

“哦。既到了这里,就跟回伏见差不多了。高台院夫人乃我家主人淀屋的大恩人,能够与师父同行,真是三生有幸。听说师父法讳庆顺。”

“正是。贫尼正是在高台院身边侍奉的庆顺。”

“我是淀屋的伙计,叫治助。这时出发,到达伏见时恐在半夜,也不知师父事先是否安排好。身为淀屋家的下人,若不亲自把您送回府上,事后让主人知道了,定会训斥小人。”

庆顺尼低下头,微微一笑:“伏见有家父的宅院。”

“那太好了。那么令尊是……”

“家父田中兵部大辅。”作左卫门不禁一惊:田中吉政乃领越前东乡十一万石的大名,尽管因为秀次事件曾一度受到秀吉斥责,可他依然是深得太阁信任的、铁骨铮铮的武士。

“原来是田中大人千金,失敬失敬。”作左卫门忙不迭致意,却不由想起越前与加贺距离之近。尚未出船,他就已成功打消对方疑虑。加贺到越前一带,他都颇为熟悉。从途中的风景到风土人情,他无不了若指掌,绝不担心会缺少与对方攀谈的话题。他遂道:“师父为何这般着急往回赶?”

如今治安尚好,不用担心。若在从前,山路上常有山贼出没,琵琶湖里又有水贼游荡,一个年轻女子只身夜游简直不敢想象……以这样的话题开始,既自然,又能巧妙地引出后话。

“是啊,随从们也这么劝我,可是,芳春院夫人有重要的礼物要回赠高台院,故……”

“是不是些生鲜食物?”

“不,是一种蘑菇,叫松露。”此时,月亮已升了起来,一切沐浴在宁静的夜色之中。

“啊,原是松露香……怪不得如此着急。”

“治助掌柜,若非听说您乃是淀屋家的人,贫尼也不敢请求与您同行。”

“小师父这么说,真让小人受宠若惊。这可是事关淀屋声誉啊。”

“是啊。所谓莫逆之交,自古至今都有许多动人的故事。”

“小师父言外之意,当是高台院与芳春院了?”

“是。高台院特意把京城的香物松菇赐给芳春院。作为回赠,芳春院也同样送给高台院松露。互赠的礼物太相似了,开始时贫尼还怎么也弄不明白呢。”

“小师父是出家人,对这些素物自然比较在意。”

“不,贫尼非此意。听说芳春院夫人名讳阿松。”

“那又怎样?”

“既然名阿松,就当送松香……尽管连贫尼都觉得,松菇如露水一样微贱,可高台院说,这是送给一直希望天下太平的阿松夫人一些心意时,贫尼红了。”

“希望天下太平?”安宅作左卫门只觉如忽然被人抽了一鞭,低下头去。松,本是永世长存、繁荣兴旺之象征,高台院把阿松与松露联系起来,并以此激励对方,实为巾帼不让须眉啊!想到这里,作左卫门已完全明白了二人的心思。切切莫要跟着三成起事,高台院定是把表明这个意思的书函交给了芳春院。作为回复,芳春院就回赠了象征永世长存的礼物。那之后的事便用不着再问了。看来,高台院已行动起来了,这位太阁遗孀才不可小视。

“高台院夫人和芳春院夫人一直都厌恶战争。当然,想必你们也一样。尽管如此,两位夫人都不得不听任夫君征战不休,因而,她们一生都在担惊受怕。”庆顺尼叹道。

“是啊。”安宅作左卫门不失时机附和,“起码眼下不会再发生让二位夫人都痛心的战乱了。就连我们都颇为放心,可以全身心投入生意中了。”作左卫门喃喃数语,一边集中注意力,仔细观察庆顺尼表情的变化。庆顺尼不屑地瞥了他一眼,闭了嘴。她必了解内情,只是这内情不便说出,才强忍不言……

作左卫门正想到这里,庆顺尼似乎又克制不住了,主动问道:“掌柜未听到世间有些流言蜚语吗?”

“小师父说的,是战火要再次燃起的传言吗?”

“这些贫尼倒不清楚。但我听说,世间正流传着内府大人要征讨加贺的传闻。这些,掌柜难道没有听说?”

“啊,您一说我倒想起来了。我走陆路抵达近江时,在途中的大津曾有耳闻。可那只是些谣言。”作左卫门故意轻描淡写,暗地里却在不动声色切入正题,“哈哈,关于这些,您亲自到加贺去了,当比我等更清楚才是。加贺那边都作好打仗的准备了?”

尼姑直摇头,“你只管放心。仗一时打不起来。”

“当然不会。一旦和内府打,前田大人定会被污为谋反。怎么说,内府也在大坂城内和少君待在一起啊。”作左卫门果断地大胆试探。若对方机敏过人,定会发现这非一介普通商家能问的。果然,庆顺尼警惕地闭了嘴。只是,她想说的话实在太多了,有些犹豫。

“对于我们这些商家,无论是内府、前田大人,还是石田大人掌权,最好是太太平平。可太阁大人归天之后,情形就不一样了……回想起来,太阁可真是治乱英豪啊。”

“治助掌柜,你不必担心。即使太阁故去了,天下也不会大乱。”

“那……那是为何?”

“高台院夫人私下里为此事操碎了心。你若是在高台院夫人身边服侍,就会发现,她思虑有多么深远……贫尼相信,夫人一定不会让战乱再起。”

安宅作左卫门顿住了。这已足够了。让高台院操心的便是前田家,庆顺尼已不言自明。既然这样,他怎能袖手旁观?他不禁想起要往高台院身边安插密探的岛左近。

庆顺尼毫无戒备之心,又道:“高台院夫人坚信,天下能够真正明白太阁遗志的,只有她一人。因此,只要高台院夫人在一日,大战就绝不会发生。百姓尽可安居乐业。”眼前的庆顺尼不过二十上下,从她的口吻不难听出,她对自己的主子是何等崇拜,何等敬重。

“那是当然,当然。”作左卫门眼前闪过阿袖与左近的影子,他不动声色敷衍庆顺尼,一时只觉口干舌燥,“这么说,太阁大人昔日的心腹,现在都到高台院处去问安了?”

“当然。”庆顺尼终于放下心来,“就连内府在大坂的那些家臣们都去请安。远在西边的岛津、加藤、黑田,以及毛利氏的金吾大人,也都十分诚恳地送了礼物。”

作左卫门两眼放光。因为庇护石田三成并助他回到佐和山,家康曾一度与七将产生龃龉,如今看来,在高台院的调解下,他们的关系似正在逐渐恢复。比起这些,更令人担心的则是金吾中纳言小早川秀秋亦在接近高台院。

小早川乃毛利一族的名门,现在的金吾中纳言秀秋本非隆景的亲生儿子,而是高台院亲手抚养大的亲侄。若因他与高台院的关系而影响毛利一族的去向麻烦就大了。

“真不愧是太阁夫人。既然他们都听从高台院夫人意旨,仗自然打不起来。这真是天下幸事。”

“是啊,所谓巾帼英雄,便是如夫人者。”

“能够守在夫人身边,师父真是幸运啊。在下多一句嘴,像师父这般在高台院身边侍奉的人有多少?”

“只有四五个人。走出深宅大院的奢华,开始远离尘世的清冷独居,这可非寻常人能做得到啊。”

“那是当然。夫人府邸周围一定有不少壮丁严密把守吧?”

“是啊。可是,那非高台院夫人的本意。即使高台院想过清静的日子,其他人也不允许。”

说话间,船已离伏见很近了。在朦胧的月光下,巨椋池的水面映出了山的影子。

安宅作左卫门忽然吃了一惊。他望了望四周。家老的意见已用不着再问了。高台院才是比内府更为可怕的大敌!对于三成的决心,他已心中有数。“与德川家康不共戴天!”只要这种决心不动摇,三成就刻不容缓,竭力促进开战。稍有迟疑,家康会一步步蚕食石田一方力量,不利自与日俱增。尽管作左卫门明白这些,可他从未想到,在三成面前居然站着一个比家康更为可怕的敌人!

正因如此,当船只抵达伏见,作左卫门扶着庆顺尼冰冷而白皙的手,送她上岸时,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断:高台院便是肉中之刺……

敌对的火焰不知不觉间便燃烧起来,真令人不可思议。安宅作左卫门与高台院没有丝毫恩怨,骨子里也没有甘愿为石田三成献出性命的义理。他只是作为三成的一个家臣活着,作为一个不背叛主子的男儿被驱使。只因为这些,他坚定了杀意。他估计,岛左近的心志恐也如此。即使这种推测有误,他也不认为自己有错——高台院若让前田和毛利都背离了三成,他作左卫门一生还有何意义?

庆顺尼下船后,作左卫门抱着胳膊沉默不语。

船如离弦的箭顺流而下。船夫们拼命摇桨,他们必是想将去伏见浪费掉的时间给抢回来。虽然是夜间,但是下行的船只仍有很多,为了赶过前面的船只,好几次差点与人相撞。

本来淀屋常安就深得高台院信任。每年,他总是早早把刚出产的新茶送到高台院处,堺港的生鱼、越前的干鱼等,还没到季节,他就已送去了。高台院尚未离开大坂城时,他就时常受其宴请,也一直以此为豪。正因如此,说服常安把阿袖送到高台院身边,估计不难。当然,杀人的事不可告诉常安,只须让阿袖弄清楚究竟有哪些人常去联络高台院,就足够了。

船只抵达与淀屋的中之岛遥遥相对的码头时,天已大亮,繁华的大坂街市上空升起一道道浓浓的炊烟。

此时,喜早起的常安已起床了,正在院中转来转去,一边检查仓廒,一边散步。

下船走上石阶,眼前的路一直通向店铺。此外,还有一条小路直接通向后院的小门。作左卫门与正在小门前打水的佣人招呼:“掌柜醒了吗?”

“作左,我在这儿,在这儿。”作左卫门回头一看,常安正笑眯眯登上石阶朝自己走来。每次船来,常安都要认真地到河岸去看看,这已成为他的习惯。

“啊,掌柜早。”为避免佣人怀疑,作左卫门以一个下人的口吻道。两鬓银发的常安也心中明白。

“我觉得你也该回来了。定有许多事要跟我说。快往里边请。”

粗壮的脖子、沧桑的黄皮肤,这便是常安,一看就让人觉得非普通商家。他是“商家中的太阁”,浑身上下都流露出驰骋疆场的武士气度,粗壮的手脚上也生满粗毛。当年,年轻的常安勤勤恳恳致力于开垦中之岛时,人们曾一度怀疑他经商的能力。不为别的,只因他想独自一人在这片大淀川冲积成的沃土上播种、收获。可是,他以垦荒的名义打理这座岛屿后,就立刻扎下了建造城池的根基。这与已故太阁当年在信长公的暗示下,把大坂变成天下名城的想法完全一样。他甚至想把此城变成近畿地区的心脏。开垦时,诸大名就陆续提出要在此处买地建造府邸。他当然惟命是从,并与那些大名达成协议:他们领地上所收获的谷物全由他来收购。

“这都是托太阁千秋伟业的福。我只不过是赌了一把,刚好便赢了。”淀屋常安曾对作左卫门这样说,还透露给他一件事,“即使有人篡夺了太阁天下,大坂城也会平安保留下来。作为大坂城的丹田和枢纽,中之岛永远不会败落。这是武人的算盘与我的差别。”

作左卫门认为他的话丝毫没错。现今,没有向他借过钱的天下大名可谓凤毛麟角,可以说,天下大名都在为淀屋增加财富。作左卫门深信,淀屋对三成一定抱有极深的感情。因为正是三成的支持,才让其有了今日的成就。

淀屋常安把伙计装束的安宅作左卫门请进书房里。这间书房面对着一汪泉水,其水来自淀川。

“治部大人放跑了一条大鲤鱼。”一进屋,淀屋便开口道,“我说的是前田……一旦让这条鲤鱼跑掉,日后它就愈长愈大了。”

作左卫门忙道:“您、您指的是……”

淀屋常安慢悠悠道:“听说前田家老横山山城守长和前天来城,见了内府。是井伊直政撮合的。”他对安宅点点头,继续道,“这也难怪。治部大人似忽略了女人的力量。在这个世上,女人主导七分,男人却只有三分啊。”作左卫门十分不解地眨着眼睛,这话他似懂非懂。但淀屋只顾说下去:“女人有三种天生的神力。第一,以女色俘虏男人;第二,主导内庭;第三,稳坐母亲的位置。聪明的女人会把这三种力量合而为一,把男人从头到脚束缚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作左卫门忙摆了摆手:“您……您说的,是不是芳春院说服前田兄弟一事?”

“正是。除了芳春院,高台院和浅野夫人也起了作用。这三个女人自幼亲密无间,一旦下定决心与治部大人作对,就大事不妙了。”

“可前田家仍频频派使者前去致歉。”

“芳春院一向固执。”淀屋颔首道,又津津有味地谈论女人的力量。

武士们爱面子。可照淀屋的看法,事实完全相反。无论哪位大名,都被女人的喜好左右,正是为了女人,他们才不断讲说悲喜故事。

“纵然是太阁大人,不也照样受制于女人吗?治部大人过于相信男人的力量了,所以,他有必要反省。”

作左卫门方才明白,淀屋乃是在向三成建议,一定要在女人身上下足功夫,不仅是高台院和芳春院,在以淀夫人为首的其他女人身上,也要做足文章。

“我要说的也正是此事。虽然似乎有些迟了,但我家大人还是意识到了这些……”作左卫门忙把阿袖一事告诉了淀屋。当然,尽管有让阿袖刺杀高台院的想法,却不能轻易出口。一旦被高台院察觉,恐怕淀屋难逃干系。说毕,作左卫门悄悄擦了擦额上的汗。淀屋看似迟钝,实则很是敏锐。可他今日爽快地点头答应:“没问题,阿袖还为此求过我呢。”

“阿袖求过掌柜?”作左卫门吃了一惊,忙道,“此事当真?”

“常安何必骗你?阿袖甚是担心,说治部大人有疏忽之处。”

“这也难怪。”

“她说,尽管治部大人遇事异常敏锐,却完全忽略了世故人情。他把女人看成感情的羁绊,从来不考虑利用女人的力量。”

“阿袖如此评说大人?”

淀屋笑着点点头,“愚蠢的女人且不论,哪怕是寻常的女子,也能一眼看穿男子。而在聪明女人眼里,男子就完全如懵懂无知的婴儿。”

“阿袖这般说?”

“哈哈……这并非出自阿袖之口,而是常安的看法。总之,阿袖认为,治部大人完全忽视了高台院,她很是着急,又担心当面提醒,大人一定听不进去,于是求我把她送到高台院身边去。”

“真不敢相信。”

“当时我也大吃一惊。看来,在治部大人身边这些日子,阿袖产生了母亲般的关爱之心。”

“哦?”

“开始时她只是把大人看成一个孩子,后来发现这个孩子身上存在不足,便再也坐不住了。其实,女人对男人的情意,很大一部分源自母亲般的关爱。愈发现男人的不足,爱得愈深,这便是女人。”淀屋犹如一个喜欢说教的老者,对自己的话感到陶醉,“于是,我便把此事告诉了岛左近胜猛。石田大人若无异议,我也好作些安排。”

作左卫门简直不敢相信,若如此,他心中的疑虑不就迎刃而解了?“那么,我把这封书函交给阿袖后,其余的事就全交给您了……您是此意?”

“正是。阿袖亦早有准备。”

“好。那就先让我见一见阿袖。”作左卫门高兴地对淀屋道,“这一切都是天意……阿袖在哪里?”

“就在舍下。我带你去。尽管家人都劝我把她关到私牢,可我认为毫无必要。你看,她不是很自在吗?”淀屋指着对面的一问小茶庵道。

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作左卫门恍如梦中。三成把写给阿袖的书函交给他,他忘了问口信;庆顺尼主动与他同船,不费吹灰之力就从尼姑口中套出种种秘密,猛然发现高台院乃比家康更为可怕的敌人……这一切让人觉得是那般真切,但这不正说明高台院气数已尽吗?她没能生下丰臣氏嗣子,而淀夫人生下了秀赖,她最终搬出大坂城,都是由无形的力量在主导。照庆顺尼的说法,高台院身边只有四五个侍女,因此只要接近她便可。恰巧在此时,阿袖又愿意主动到她身边——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作左卫门趿着木屐跟在淀屋身后,踏在铺满漂亮的那智黑玉石的庭院小径上,心潮澎湃。庭院甬道入口处设有一道小小的木栅栏,大概是不许人随意进出。淀屋把栅栏移开,朝里边喊道:“阿袖夫人。安宅给你带来石田大人的书函。”

只听里边应了一声,靠走廊的一扇小窗便打开,阿袖白皙的脸露了出来:“客人远道而来,快请进。”

“你既没让我进去,我就不便进去了。你们二位慢谈。”

“呵呵,掌柜还这么小心眼。好,恭敬不如从命。”

安宅作左卫门目送着淀屋离去,方才走进甬道。阿袖打开简朴的茶室门,道:“请往这边来。”

进到门内,作左卫门方清楚阿袖当前的生活,不禁一阵心疼。四叠半大的茶室中央放着茶釜。旁边乃一个八叠大的房间,想是待客用。与壁龛相连的睡榻边放一张涂漆案几,阿袖就在这张案上抄写经书。

深得三成宠爱的女人出身于烟花巷,后来又被寄放在淀屋家,这一切,作左卫门颇为清楚。杀之可惜,又不敢放了她,本以为她心中定充满怨恨,实则不然,她非但没怨恨三成,反而一边悄悄抄写经书,一边为他谋划……

作左卫门坐下,恭恭敬敬把书函递到阿袖面前:“这是大人亲笔所书,请过目。”然后,他开始猜测阿袖读完书函后会提出什么问题。她虽曾主动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但还不至于产生行刺之念,因此,如何开口,就变得很是重要。假如一开始便被拒绝,之后再想说服她,就困难了。

阿袖打开书信,读了一遍,方道:“信上说,详细情况由您转达。”

她不过一个妓女!安宅作左卫门心中这么想,阿袖的郑重其事却让他的舌头变得僵硬:“关于此事,我还想先听听夫人的意见。”

“我的意见?”

“是。我从淀屋掌柜口中听到您的想法。听说到高台院身边,也是您的心愿。”

“不错,我是有那样的想法。可是大人也该有他的考虑。所以,我想先听听。”阿袖柔声细语,作左卫门着急起来。对方通情达理,反而让他不知所措。

“夫人,您究竟如何看待高台院?您觉得她是大人的朋友还是敌人?”作左卫门忙岔开话题。

可这却引起阿袖的怀疑:此人为何不转达三成的口信,而是一味问自己呢?阿袖不解地睁大眼睛,道:“迄今为止,我还不认为高台院是大人的朋友。”

“那便是敌人?”

“不,”阿袖轻轻摇摇头,微笑了笑,似在试探作左卫门,“我认为,人开始时并无敌我之分。”

“夫人高见。”

“是敌是友,完全取决于自己如何应对。但是,大人便把她看作敌人,对吗?”

作左卫门一惊:“夫人,在转达大人想法之前,我想先说说拙见。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请讲。”

“依作左看,高台院已变成大人的敌人了。”

“何出此言?”

“她正在想方设法阻止前田兄弟与大人结盟,甚至因此去游说芳春院。此心不已昭然?”

阿袖并不反驳,单是静静点点头,等待他说下去。作左卫门腋下冷汗涔涔。他本以为说出高台院是敌人,阿袖会接过话茬,可没想到对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待下文,不由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夫人……认为……那……那高台院不是敌人?”

“安宅大人,您似有顾虑啊。”

“这……”

“想说的不说,不想说的却说了。您累了?”

“是。”

“不必多虑,您怎么想便怎么说。这样,我也觉轻松。”

看来自己已被看穿了——作左卫门端正坐好,道:“夫人多虑了,我不过想问夫人,到底把高台院看作敌人还是朋友?”

“我并不了解高台院,但大人的事我倒知一些。为了帮大人,我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

“夫人到高台院身边,是为大人打听消息?”

“呵呵,这是其一。”

“难道还有比这更重要的目的?”

“不错。”

作左卫门向前探出身子。这大概就是人之历练的差异,作左卫门想方设法要套出阿袖的真正想法,可不知不觉被这介女人牵住了鼻子。“这么说,为了大人,您愿意冒更大的险?”

“对,我心甘情愿。”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卫门道,“既如此,我就可安心转达大人与家老的话了。高台院不仅把前田兄弟从大人身边拉走,还要把小早川秀秋也笼络过去,她甚至要把太阁旧将一一变成内府同党。”

“哦。”

“这样一来,大人岂有立足之地?浅野大人已隐退到甲府,余者难以指望。故高台院心向内府,就定会对大人大大不利。夫人是否也这么看?”

“哦,是……”

“事已至此,只有一个方法。”

“什么?”

“到高台院身边去,刻不容缓!”作左卫门最终没能说出“行刺”二字,只是比画了个刺杀的手势。

阿袖轻轻点了点头:“这就是大人没写在信函上的命令?”

“正是此意。”安宅作左卫门重重说完,脸却红了。

阿袖有些吃惊。她到高台院身边去,还有比打探消息更重要的目的……她知道,只有这么说,才能让作左卫门信以为真,放下心来。但若一听行刺便脸露惊慌,安宅定会生起怀疑来。

但作左卫门只是如释重负般舒了口气,并未注意阿袖表情的细微变化。

“您当然会这么做,对吗,夫人?”他似不甚放心。

阿袖不禁皱起眉头:“既是大人的吩咐,阿袖除了听命,别无选择。”

“那我就放心了。”作左卫门尚未听出阿袖的弦外之音,“那么,我马上去求淀屋帮忙。为了大人,哪怕赴汤蹈火……”

“阿袖明白。”

“毫无疑问,高台院已是内府的同党,对于丰臣氏,她分明吃里扒外……”

阿袖脸上有些悔意,似还要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沉默了。

之后,作左卫门又聊到庆顺尼和小早川秀秋。可无论谈论什么,他的见地都与阿袖相去甚远。此时的阿袖,已不在意作左说些什么,她一心为三成赴死。

作左卫门再三叮咛后,方才出了茶庵,阿袖把他送到甬道口便返回。她方知,事态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愈来愈糟,并且正朝与她的意愿截然相反的方向进展。阿袖早就看出,三成的性情与家康格格不入,更不顺应天下大势,因此,她想尽量避免悲剧的发生,但滔滔逆流淹没了她的意愿。尽管如此,阿袖仍未放弃。经过认真思量,她决定去高台院身边,尽自己最后的努力。令她意外的是,此人竟令她施杀手。

阿袖无力地坐在案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南无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这绝非仅仅是悲痛的哀鸣,而是她真诚的祈祷,她希望远方的三成能知她的心声。

“现在可让我进来了吧?”门外,传入淀屋的声音。

“请进。”阿袖松了一口气,站起身。对于人生的认识,常安的见解远高于作左卫门。阿袖与常安交谈起来甚是轻松,丝毫不觉拘束。

淀屋常安绷着脸,阿袖忙把他让进屋。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招待着常安。

“阿袖……请允许我这样称呼你。这样更亲切。”常安一坐下来,便道,“刚才听作左说,你和他已然约定,要结果那人的性命,对吗?”

阿袖默默望着常安,不言。常安似乎因此事情绪激切,他究竟是赞成,还是愤怒,在弄清之前,阿袖不想轻易开口。

“我与作左不投缘。他一向飞扬跋扈,我的意见不堪用。因此,我只答应为你寻门路,但关键还是在于你的想法,所以……”常安的意思不言自明,他想说,若是前去服侍倒还好说,若是行刺,自是逆天行事。“我想问你,你究竟是出于何种心思,才提出要到高台院身边去的?”

“我只是想让治部大人看看一个女人的真心,仅此而已。”

“治部大人命令你行刺,你就乖乖听命?”

阿袖微笑着摇了摇头:“恰恰相反。”

“那你的意思……”

“治部大人也是高台院一手培养,故,我想代治部大人向高台院尽孝,侍奉她安度余生。”

“哦,原来如此。好,甚好。我放心了。我自会去安排。”常安如释重负地点头道,“可你这样做,岂不是背叛了治部大人?”

“这……”阿袖语塞。倒不是不信常安,而是问得太突然,她不知如何应对,有些羞涩:“让掌柜见笑了。”

“不。得遇你这样的女子,也是治部大人三生有幸。你莫要拘束,只管说。”

阿袖应了一声,低下头,出神地凝视着膝上的手指甲,“我须让治部大人早一日失败。”

“哦?”

“可大人若真的被斩草除根,那也太悲惨了。到时候,能够祈求内府给石田一门一条生路的,恐怕只有高台院夫人。我便是带着这样的愿望去的。这算不算尽孝呢?”

屋常安一不动盯着阿袖,难以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