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长三年八月二十九,石田三成在浅野长政和毛利秀元的陪伴下向博多进发。人们仿佛早已等不及似的,三成刚一出发,到伏见德川家康府邸拜谒的客人就一下子多了起来,不只是出征到朝鲜的诸将家人,甚至连公卿、僧侣都携带礼物前去。对于这些访客,家康尽量严肃对待,因他深知这些人来访的目的。

天下已经易主……人都以为家康定喜欢听此言,而实际上,再也没有比这更令家康苦恼的了——三成和淀夫人就是因此才猜忌他。家康认为,当前要做的,是尽量避免招摇,以免人心动荡。一旦生起谣言,流传到朝鲜战场,会给撤兵带来灭顶之灾。

这日,家康冷冷地把客人打发走后,刚回到房里,秀忠之妻阿江与便领着蹒跚学步的千姬来了。由于嫁过好几次,生了不少孩子,淀夫人的小妹阿江与看上去比姐姐还要苍老许多。

“你们过来了。好好,过来让爷爷抱抱。”家康朝年轻的侧室阿龟努努嘴,“把孩子抱过来。”

“是。来,千姬小姐。”阿龟抱起千姬,刚要交给家康,没想到千姬忽然像是被火烧着似的,手舞足蹈哭了起来。

“怎么了,不喜欢爷爷?”

“大人今日脸色不好,小姐恐怕……”

“哦?他们净跟我说些无聊的话。好吧,交给她母亲。”家康略尴尬地把手从千姬身上拿开。比起几个侧室,儿媳阿江与反而显得更为苍老,这让家康心里实不是滋味。

“阿千,你怎么了?不是哭闹着要到爷爷这里来吗?”阿江与接过千姬,哄了起来,“阿千不哭,不哭,笑一笑,笑着要爷爷抱,乖。”千姬渐渐停止了哭闹。

这个女人真会哄孩子……家康正想着,阿江与浑身散发着乳香,来到他身边。“好了,不哭。已经笑了。请爷爷抱一抱。”

果然,家康再伸出手时,千姬也不哭了。家康苦笑了,“哦,好孩子,好孩子。阿江与,你今日找为父有事吗?”

“父亲,媳妇能不能带阿千回一趟江户?”阿江与落落大方地问道。

家康只“晤”了一声,既没答应,也没反对。阿江与为何要带千姬去江户?家康一时没想明白她的意图。当前,为防万一,须让秀忠返回江户。可阿江与在这边既有同胞姐姐,又有前夫之子,淀夫人也时常以秀赖的名义给千姬送些玩物点心之类。因而,即使秀忠要带她去江户,她也该托辞留下,才合常理。

“你真想去江户?”

“是。媳妇不在身边,中将大人定有诸多不便。”

“唔。”家康应一声。他深知阿江与确在悉心照料秀忠。甚至有女人在背地里议论:“少夫人似不想让其他女人接近中将大人啊。”

“那还用说!中将不纳侧室,她才能独享专宠。”

“是啊。生怕让人抢去不还。”

对于这些沸沸扬扬的议论,家康喜忧参半。妻子深爱丈夫,当然无可厚非。可女人的忌妒和独占欲,有时却会把男人置于进退两难的境地。家康便是一例——年轻时的家康,曾深受筑山夫人忌妒之苦。

“您答应了吗,父亲?”阿江与看着家康怀里满脸不安的千姬,问道,“中将大人说了,只要您答应,他就没有意见,所以媳妇也想去江户看看。”

“可秀忠这次回去,与以往情形大别。”

“难道会有骚乱?”

“这倒不至于。只是……”家康一边把千姬交还阿江与,一边说道,“只是若世人知中将连家眷都带回了领地,你知会带来多大影响吗?”

“媳妇想说的也正是此事。”阿江与仿佛早就在等着家康之言,道,“人们会说,中将带着妻儿回到了领内……反倒会安定人心。”

家康这才露出笑容,“你难道就不愿离开中将半步?”

“父亲……”

“这次就算了吧。太阁葬礼时……”家康使了个眼色,“到……到时,中将也必须赶回来。只半年,你且忍耐几日。”

听家康这么一说,阿江与不满地垂下头。

看来另有隐情……家康又笑了。“你是不是一刻也放不下中将?”他极其少见地开起了玩笑。

“父亲!”阿江与顿时面红耳赤。一旦害起羞来,她就显出与实际年龄相符的年轻。“实话告诉父亲,确另有隐情。”

“我猜也是。你且说说。”

家康早就看出阿江与和其姊淀夫人一样,是个心高气盛的女人。但淀夫人深受秀吉宠爱、又是秀赖生母,向来我行我素、随心所欲,而阿江与则已嫁过好几次,行事小心翼翼。

“父亲,中将这次回江户,是不是为了防备会津的上杉……”

家康忙举手止住她,警惕地望了一眼四周。立在身后的鸟居新太郎立刻心领神会地走到院子里望风。室内除了他们,只剩下千姬和阿龟二人。家康才道:“这是中将告诉你的?”

“不,是姐姐身边的亲信飨庭局说的。”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她说,石田治部少辅已派遣密使到会津的上杉处,要上杉火速进京。她要我多加小心。”

“哦?”

“据飨庭局说,上杉大人一旦进京,这座府邸恐怕要受到袭击,因此嘱咐我,切切多加小心。”

“袭击?”虽然家康故作轻松应了一声,却隐藏不住眼里的焦灼。

“是。袭击者既非上杉,也非石田,而是另有其人。而且,无论发生怎样的不幸,都非上杉大人的过错,也非治部大人的责任。飨庭局担心有人居心叵测,便把这事告诉了媳妇。此事连姐姐都不知,是飨庭局给千姬送点心时说的。”

“故你觉得待在这里危险,要回江户?”

“父亲……”阿江与令人意外地着急,“媳妇虽然浅陋,却也是中将的妻子。若真有人心藏祸心,实在残忍。所以,媳妇想把阿千也带去,不留在府邸。这样,或许能够引起歹人注意,因此打消念头。出于这样的想法,媳妇才……”

“哦。”家康重重点了点头,不论传言真伪,真相已有了些头绪。三成自己不在时,却把上杉景胜悄悄召进京城,令其负责京城守备,这样,既可防备家康图谋不轨,也可派人刺杀他。不管成败,景胜和三成都装不知,事情便可不了了之……家康装作不解地深思起来:“居然有这样的传言?”

“父亲,媳妇能不能一起去?”

阿江与又催了一遍,直盯着家康。她一脸坚定,俨然一个争强好胜的女人,和淀夫人一模一样。

秀忠定是被这种气势折服,难以拒绝,只好答应,一旦家康允许,便会带走她。家康却道:“我并未说你的话可信。”

“这么说,您还是不让媳妇与中将同行?”

“不。”家康笑道,“若你只是因为不愿离开中将,想照料他,我倒可以答应你。”

“……”

“作为妻子,谁也不想离开丈夫,此乃人之常情。身为长辈,我不能不答应。可你若有其他想法,我反而不好答应。”

阿江与吃了一惊,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显然家康的回答和她预料的完全相反。她原本以为,只以依恋丈夫为由,定被家康斥责,一旦家康见她还有更深远的考虑,便会欣然答应。

家康似看出了阿江与的困惑,道:“阿江与,身为女人,偶尔与丈夫谈谈自己的主张尚可,可是绝不能逼迫丈夫就范。是否采纳女人的意见,应由男人来决定,作为贤内助,只要善意地提醒丈夫就足够了。”

“是。”

“如果事事强迫丈夫,男人会不知不觉变成一个事事征求女人意见的无用之人。这样,就不是贤内助了。女人的强大会削弱男人,你一定要注意。哈哈……若是这样,你也会被丈夫厌弃,一生不幸。”

“是,父亲。”阿江与向前靠了靠,两手伏地,“父亲是否已经看透,伏见和京城不会出事?”

“即便出事也无妨。无论哪里发生什么样的骚乱,我都会让它平息下去,这才是男人当做之事。女人虽能敏锐地察觉男人的遗漏,却往往看不到全局。不必担心,若现在世上真有骚乱,便是我和中将施展身手的机会。因此,明智者绝不会轻举妄动。按兵不动时,我便是忠厚老实的内府,而一旦有人故意挑起骚乱,我就会成为天下最凶猛的老虎。不管是谁,只要明白事理,就绝不会让我露出牙齿。因此,你只管放心便是。”家康平静地说着,露出微笑,“你的聪明胜过男子。你想让中将携妻儿返回江户,以让世人以为,可能发生暴乱,一定有什么阴谋诡计……这种想法,只是雕虫小技。”

阿江与咬着嘴唇,垂头丧气。她本想让公公认可自己的才气,借此稳固地位。正如家康所说,倘若现在有人胆敢掀起动乱,无异于主动给家康父子机会。这一点,阿江与也十分明白。她费尽心思想出的主意,竟被家康讥为雕虫小技,她一时难以接受。

“阿江与,中将虽然生性温和,可他思量问题绝不肤浅。你要明白这些,好好做个贤内助。”

“是。”虽然嘴上应着,阿江与并未立刻退下,“媳妇完全明白了,媳妇就留在这里。”

“如此甚好。哈哈……有空我得跟中将说说,他绝不能携女子去江户。”

“父亲。”

“嗯?”

“听了父亲的话,媳妇就放心了,即使府里受袭也无碍。可是,媳妇还有一事要请父亲指教。”

“你说说看。”

“父亲,人都是那么老谋深算吗?”

家康一脸轻松,道:“你是想说,我为何既是忠厚正直的内府,又是天下最可怕的老虎?你想知,人是否城府愈深,就愈识时势?”

“是。世上总会有一些自不量力的兔子,故意来向老虎挑衅。”

“是啊,但这不甚可悲,可悲的是对情绪不加节制,昏了头脑。”

“既然这样,我就放心了。那么,恕媳妇先告退。”阿江与轻轻抱起千姬,就要离去。

家康的表情严肃起来,“阿江与,你这就走?”

“是。听了父亲的教诲,媳妇明白了许多,便……”

“我不忍看刭女人太要强。你且等等。以你方才言,你认为谁是兔子?”

阿江与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两手伏地,抬起脸来,“请父亲见谅。媳妇也是冲动之人,还不够成熟……方才所言的兔子,绝不是指石田、小西,亦非新庄、岛津、细川、有马等人。媳妇并未指任何人,只是想知道,父亲是否允许媳妇一时冲动……”

家康默默看着阿江与。她的要强和执著,决不亚于其姊淀夫人。想到这里,他没有贸然开口。他知这种性子的女人极难对付。如果让她产生反感,她就会愈加抵触;相反,一旦把她感化,她就会成为难得的贤妻良母。从前,家康亦是由于公务繁忙,无暇顾及筑山夫人,筑山竟变成一个恶妻。现在看来,造成这种结果的,其实完全是家康本人。如果他方法得当,筑山完全可以成为贤妻。家康不免感慨道:“阿江与,你生来就拥有超凡脱俗的目光啊。”

“啊?”看到公公已改变了看法,阿江与反而有些不知所措。

“你要养育阿千,目光还这么长远。”

“父亲过奖。媳妇觉得,无论谁是兔子……”

“我知,我知。你方才所言确大有道理。若是太阁,定当即赞不绝口。你说得不错:不主动跑到老虎嘴边,让老虎咬一下,就不知自己弱小的人,实在太多。因此,为父才说人易冲动。”说着,家康微微一笑,“只是我不像太阁那样善于夸人。即使心里赞同,我亦只绷着脸沉默不语。听了你方才所言,我似恍然大悟。”

“啊呀,父亲,您不要说了……父亲太抬举我了。”

“这绝非抬举。既然我代太阁掌管天下,就须认真思量。你刚才所说的那些兔子,如何让他们在还没被老虎咬到时,就意识到自己的软弱呢?若不能让他们清醒,他们还会跳出来,我就须去咬他们。一旦咬将起来,势必天下再乱。我若不能及时平乱,威望自会剧降……你给了我很好的提醒:石田、小西等人姑且不论,新庄、岛津、细川、有马等,我哪怕主动示好,也要努力让他们皤然醒悟。”

阿江与不觉双颊泛红,方才要强的眼神也变得温柔起来。

“你告诉了我一件要事,知道吗?”

“父亲过奖了。”

“只是,我希望你不要变成老虎。一旦被别人看成了老虎,不只是中将,就连中将身边的亲信,都会对你敬而远之。”

“父亲,您又说笑。”

“我并非说笑,我说的是真话。”家康慈祥地笑了,“你变成可怕的老虎,男人们就会对你敬而远之。呵呵,这些,你一定要留心啊。说这么些,我可能有些过了。你带阿千下去吧。”说完,家康摸了摸千姬的头,眯起眼睛笑了。

阿江与母子退下,阿龟不禁扑哧笑了。这个年轻的侧室也十分要强,甚至有些过于敏感。

“有何好笑,阿龟?”

“不敢。妾身只是对大人的高明深感钦佩。”

“胡说!你以为我那些话只是说给阿江与一人听的吗?”

“不,妾身知道,这也是故意说给我听……”

“我最不喜褒扬人。”

“是。”

“真正值得褒奖之人,在这世间并不多见。随意褒扬人,就是对他人盲目追从,是对人的侮辱。”

阿龟大吃一惊,慌忙抬头看看家康。年轻的她误以为家康今日心情很好,便想奉承几句,可没想到竟招致如此强烈的反应。家康看到阿龟表情紧张了起来,遂缓和语气道:“你迟早也会生儿育女,到时候可不要胡乱称赞人。”

“是。”

“太阁虽好,我却最受不了他喜称赞人的毛病。”

阿龟规规矩矩坐到家康面前。她表情生硬,动作死板,看上去不像是侧室,倒像一个被强令坐在严师面前的小女子,样子甚是招人疼爱。家康感到有些难为情。虽说自己与她乃是夫妻,但年龄的差别总让人尴尬。因此,他须把她培育成一个贤良的女人,方能消除彼此的尴尬。

“不要轻视别人。辱骂和斥责也应尽量避免,那样反而会让你失去自信。可是,过分的称赞也会带来同样的恶果,也是不负责任。当受到褒扬时,大多数人都会像狗一样高兴地大摇尾巴。太阁深谙此道,把它当成笼络人心的手段。我却不同,我不会轻易褒扬别人。”

“妾身似乎有些懂了。”

“虽不能随意褒扬他人,但身为人上之人,必须深谙慰劳和安抚的要诀。”

“哦。”

“我刚才就安抚了阿江与。当然,我不是在不负责地褒扬她。我用温和的话让她打开心扉,找到自己所长与不足。这怎能说是褒扬呢?”说到这里,家康露出笑容,“好了,你给我倒杯茶吧。”

在家康的谆谆教导下,阿龟终于安下心来。此时,鸟居新太郎进来禀道:“长束大藏少辅大人前来拜访。”

家康有些纳闷,“你可问过他有何事?”

“问了。他说需和主公面谈。”

“好吧。引他进来。上茶。”

长束正家发现自己被引到了家康卧房,似甚为吃惊。他早就听说,若非和家康关系非常亲密,绝不会轻易被让到卧房。但他顾不上客套,刚一进来,便不禁愤愤道:“真是过分!果然连日常起居都在人监视之下!”

“给大藏大人上一杯薄茶。”家康并未回答正家,而是对坐在外间茶台前的阿龟吩咐道,然后才转身面对来客。鸟居新太郎自觉地坐到一边。

“最近来我这里的客人也多起来了,大藏大人。”

“我正为此事而来呢。想必这座府邸给内府带来了诸多不便。”

“虽说如此,可又不能让人把自己的府邸让给我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主意?”

正家慌忙垂下眼睛,道:“此前见到淀夫人,夫人曾与我提起过此事……”他生怕家康率先提出此事。

“淀夫人?”

“是。淀夫人说内府比谁都重要,她担心德川府发牛意外。”

“真是让夫人费心了。”

“夫人说,请大人立刻在向岛新建一座府邸,搬迁过去。万一内府的安全出点差池,那才是幼主之不幸。”

“这么说,是有人想取我家康性命吗?”

“不,大人误会了。夫人到底是女人,容易担心。”

“真是让夫人费心了。”家康重复了一遍,又道,“那么我欣然接受夫人的好意,待治部等人从博多回来之后,就开始动工吧。”

家康的回答太干脆,正家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支吾道:“实际上,关于此事……”

“先喝口茶吧。”

“是。”正家接过阿龟递过来的茶碗,松了几气,“夫人还说,要在石田大人不在时搬过去。”

“哦,夫人真这么说?”家康一面有滋有味地啜符茶水,一面眯着眼睛道:“夫人对具体情况不甚了解,这我可以理解。请你转告夫人,就说家康会在治部回来之后再破土动工。怎么说建府邸也非寻常小事,若治部因此不快,反而不好。”

家康寥寥几句话,巧妙地将事情搪塞了过去。心性愈明敏的人,就越易被这种场合下的气氛所感染和支配。长束正家本以为自己不会受到家康之回答的束缚,却还是被束缚住了。他道:“难道内府对治部心有惧意?”

家康似漫不经心地摇头道:“哈哈,这种做法,你们不也常有吗?”

“我们?内府以为,我和治部一途?”正家的看法和三成并无太大区别,看到家康大有戒心,他还是禁不住说漏了嘴。实际上,家康对三成的戒心,和正家等人的碌碌无为不无关系。

家康亦似吃了一惊,打量了一眼正家,“这么说,你认为我应立即准备搬迁?”

“是。世人最担心的,就是治部和内府的关系啊。”

“唔。因此,即使让治部心存疑念,我也要立刻搬过去?”

“我以为,夫人提出此事,恐怕就是担心那些仰慕治部的人,万一真误以为二位大人不和,趁治部不在,闯进贵府惹出乱子。”

“哦。”家康佯惊一声。淀夫人这么想不无道理。倘若现在天下大乱,最大的受害者就是秀赖。可同为五奉行之一的长束正家居然会让家康提防三成,实在令他深感意外。“这么说,我最好是赶紧行动?”

“正是。内府想一想,此事确须避开治部而行。”

“既然你都这么说,那我当好生思量。”

家康不动声色道,等待正家回答。正家为何这么说?实在事出意外,家康觉得须弄清楚。

“其实,我并不认为治部对内府怀恨在心。”

“哦。”

“他只是在不知不觉间,对内府产生了些抵触……想必内府也清楚,世人恐也是这般认为。”

“或许吧。”

“但世上却会有一些有勇无谋的追随者出头……”

“为了向治部表示忠义,就来向我行些鲁莽之事?”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出现这样的事,恐怕也会给治部带来麻烦。但内府却也不得不防。”

家康纳闷起来。正家先是让家康提防三成,之后又为三成辩护……既然他出尔反尔,那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家康遂道:“你说得十分在理,多谢关心。只是,我还是觉得,此事最好等治部回来再议。”

于智谋上,正家和家康的差距就如同孩子与大人。家康会发怒,也会斥责人,只是当事情无关紧要时,他就沉默不语。这般行事的他,在别人看来,要么是一无所知的愚人,要么是事事都了如指掌、却故意装疯卖傻的老狐狸。石田三成就把家康看成了后者,一直对他怀有极大的反感。而在正家眼中,家康却如前者。

正家咂着舌头,向家康靠了靠。他认为,家康真不知三成怀恨在心,自己最好给他提个醒,这对避免骚乱不无益处,遂道:“若治部大人回来后反对内府搬迁,内府将如何应对?”

“真那样,拆了府邸也无妨。”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正家明显有些着急,“若治部一反对,内府就让步,似有不妥。虽世人均认为内府宽宏大量,不愿招惹是非,可也有人会持相反意见。”

“哦?”

“人们定会说,比起内府,还是治部占上风。这样一来,那些有勇无谋之辈,就会越发看轻内府,不定生出什么事来。”

“世上竟有这种人?”

“世人多喜盲从,真正具慧眼之人少之又少。”

“是啊,这些传言也够人头疼的。世人都认为治部和内府的冲突在所难免,至于他们会怎么做,我刚才也透露过,那些有勇无谋之徒……”

家康抬手打断正家:“大藏,我甚是感谢你对我的关心,家康会牢牢记住。可是,尽管世上有流言,我还是尽量避免与治部大人疏远。因此,你先和增田右卫门商议,若右卫门大夫也同意,就马上开工。这世道不让人安心啊。”

二人的对话就此结束了,长束正家轻而易举便被家康打发掉。让他去和增田长盛商议,这是多么辛辣的讽刺——家康的意思很明显:这件事正家一人说了不算,还需要他和增田长盛商量,只有两个奉行都同意了,自己才会考虑。这种做法,和对待一个孩子无异。

可正家却不这么认为。他以为家康惧怕治部。但如果二人真的发生纷争,三成的实力却根本无法和家康比拟。这样说来,今日也算没白来……想到这里,正家不禁暗中笑了——无论如何也要说服增田长盛,让家康破土动工。

在交涉当中,若双方都觉有收获,便称得上是成功。正家认为此次拜访让家康成了知己,自以为满载而归。

正家刚一走,家康便笑了,“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大人说什么?”正在收拾茶碗的阿龟问道。

“我不像太阁,不是太阳。”

“大人是什么?”

“我现在只是月亮,且是漫天乌云之中的月亮。”

“月亮?”

“没错。云彩不同,我的模样也有别。上弦月、下弦月、新月、残月,只是,怎么看都不像是满月,周围的云层实在太厚了。”家康板着脸垂首道,“你看,云彩又追过来了。这次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样的云。”

说话之间,外边果然传来脚步声,在走廊停了下来。不待人通报,拉门就被打开,探头进来的乃是本多正信。“大人,又有两位客人前来求见。”

“是谁?”

“茶屋领着本阿弥光悦。”

“茶屋和光悦?好,快快请进。这块云彩不会招来狂风暴雨。”

正信出去之后,阿龟忙把侍女叫来准备茶点。日已西斜,走廊对面,厨下不时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

“我们来迟了。请大人见谅。”跟着正信进来的茶屋四郎次郎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恭恭敬敬施了一礼。低头时,他两鬓的白发已清晰可辨。“本阿弥光悦说有要事非见大人不可,便未考虑时间是否合适……”

茶屋说话时,光悦却抬着头,以锐利的目光直盯着家康,也恭敬地施了一礼。

“这么说,你们二人这次要说的事不同寻常?”

“是。小人奉命要急忙赶往博多。”光悦道。

“奉命?”

“是。小人奉命前去送东西。”

“奉谁之命?”

“恕小人无可奉告。此人把我叫到大坂,让我携此短刀到博多的神屋宗湛处。”光悦一本正经道。

“哦,北政所要送宗湛短刀。”家康若无其事道,“那太好了。让你捎什么口信?”

尽管家康说出北政所之名,光悦却并不惊慌。他早就料到,家康定能猜出此人。他以敏锐的目光紧盯着家康,道:“她担心博多会发生激烈冲突。”

“冲突?”

“是。石田治部大人和从朝鲜撤回的武将……尤其是加藤主计头……”

“晤。这种担心不无道理。但又怎样?”

“她让小人赶赴神屋宗湛府邸,拜见浅野大人,把亲笔信交给大人。”

“是瞒着治部吗?”

“是。万一发生不测,要果断采取措施,不让纷争泄露出去。一旦泄露,双方就会添柴加薪,令火势越烧越猛,极有可能无法收场。”

“她真这么说?”

“不,这只是光悦的推测。”

家康轻轻点点头,看了看茶屋,“看来,清正与夫人经常联络。”

“是。加藤大人忠厚正直,不仅音信不绝,还时常送些土产……似都是经由宗湛之手。”

“这么说,夫人已经察觉要起纷争了?”家康频频点头,道,“光悦,你把东西送给神屋后,立刻就赶回?”

“不。”光悦使劲摇摇头,“小人打算一直待在那里,直到在朝将士都回来为止。小人还要为诸将打磨武器,然后才回京。”

“这也是夫人的命令?”

“是。夫人令我诸事都要和神屋商量,尽量避免双方发生冲突。并且,还要内府……”

光悦刚说到这里,家康抬手打断了他:“她不至于令我也去一趟吧?”

光悦慌忙看了看茶屋。看来,北政所果然有此密令。

“不,这只是光悦的一己之见。”茶屋慌忙插了一句,“光悦告诉在下,他奉密令赶往博多,于是我建议先见见内府,请内府赐教……我们便一起来了。”

“言之有理。”家康使劲点了点头,“此事若让家康知道了,会带来极大麻烦,你定要把这个意思与宗湛说清楚。”

光悦口中称是,表情却显得相当不服,“这么说,小人不能告诉宗湛,说内府和北政所都在担心?”

“当然不可!”家康厉声斥道。看来,自信的日莲宗信徒光悦,远不及茶屋四郎次郎老练。

被家康一顿呵斥,光悦的脸蓦地红了。“虽然光悦对太阁心有不服,可对内府却始终心怀敬意。”

“这和你此行有何关系?”

“大人差矣,正因为对大人怀有敬意,小人才特意前来拜访。难道内府对石田、加藤之争就听之任之?”

家康不禁微微苦笑,“若我这么说,你又能如何?”

“小人非常吃惊。难怪世上有不少传闻,说内府故意让石田和加藤相争,好在一边坐收渔翁之利。”

“等等,光悦……这难道也是北政所所言?”

“是,是这么说的!”光悦越说越激切,“我家世代信奉日莲宗,说话从不遮遮掩掩,隐瞒真相。此次从朝鲜撤兵,风险极大,稍有闪失,便会天下大乱。故,赶赴博多之前,小人想知内府真心,便毫不犹豫前来拜访。如今看来,内府根本不把石田、加藤之争当回事。”他慷慨激昂,掷地有声,“从北政所身上,在下深感她忧国忧民,绝不会放任不顾,小人才义不容辞接受命令。”

“哦,好个日莲宗信徒。看来,为了‘立正安国’,你连家康亦不放过?”

“这……不,若小人言语有所冒犯,还请内府见谅。”

“你听着,光悦!实际上,德川家康也和夫人意见一致。只是一旦让三成获悉,北政所乃是和家康商议之后才派你前去,他会作何设想?”

“此事只有我们几人知道,有何不妥?”

“你想得太简单了。不定什么时候,事情就会泄露。并非我不信任你……你听着,光悦,把你派往博多去的,只是北政所。若让人知道家康和她商议过,必会带来极大麻烦。你也了解三成的脾气,一旦让他知事情真相,他定会以势压人,这样反而会火上浇油。如此一来,事情便违背了北政所意愿,也背离了家康初衷。故,请莫要再谈此事。你只需清楚,你乃身负重任赶赴博多的使者,便已足够。即使我帮你出谋划策,也只是因为你是使者,仅出于你我之间的交情。”

听了这番话,光悦看了一眼茶屋,他已彻底明白了家康的心思,面有愧色。

“光悦,大人一番话。让你大长见识了吧?”茶屋四郎次郎面无表情道。

“是,光悦茅塞顿开。”光悦倒身便拜,“方才小人实为妄言,请恕小人无礼,请内府大人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