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三年十一月二十八,石川数正出奔后的第十五日。

织田有乐及织田信雄家老泷川雄利、土方雄久三人,以信雄使者的身份出使德川氏,他们并非丰臣秀吉所派,而是信雄受秀吉之令而派。

德川家康见连秀吉心腹有乐都来了,便特意从冈崎回到滨松,接见使者。此时,西尾城的海防已经重新部署完毕,冈崎改建正在进行。在兵力部署以及领地治理上,家康参照甲州机动灵活的安排,任命本多作左卫门为冈崎城代。冈崎此时也才刚刚平息数正出奔而出现的骚乱。

家康本想在完成冈崎改建之后,直接赴三岛与北条父子见面。他以为这些使者是来催促送家老去做人质,本打算严加拒绝。可是,织田有乐道:“关白大人对德川大人绝无轻视之意,关白大人曾和信雄公因误会而发生战事,现双方已和解,当然也要与德川氏和睦相处。”一番话使得家康大为惊讶。秀吉已经于战后收于义丸为养子了,现在还能对家康说些什么呢?

有乐接下来提到了石川数正。

“石川数正说,他出奔,乃是因为他夹在两家之间,深感不知如何供德川大人驱驰。现在便由我等为使。”

家康这才意识到数正去大坂做什么事了。他沉吟道:“议和之事,我当然同意,我会派使者签订誓书。”见面就这样简单结束了。

当晚的宴席,却持续到翌日早晨。宴中有乐对家康道:“鄙人以为,此次和议,由德川大人您亲自去大坂,更为妥当。”

“此事无法立即决定,我最近正在修缮冈崎城。”家康婉拒。此时他已经完全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有乐当不会无理叫他去大坂。因为数正很是清楚,此求必为家康所拒,他亦会如实告诉秀吉。

“哦。不过在下的想法是,德川大人也到京都一走,和关白大人与皇室亲近亲近为是。”

“我考虑考虑再定吧。”

二十九日,家康送走了使者。这一日黄昏,天下起了鹅毛大雪。晚上亥时左右,房屋突然摇晃起来。

“啊,地震!”人们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城里到处都能听见悲惨的哀鸣,崩塌与断裂声。

家康断然拒绝了秀吉让他进京的提议,德川诸人大叫快哉。这种意气虽有激起战争之虞,不过士气却也逐渐高昂。二十九日的大雪与地震,既是预兆,也成了家康的借口,因为各地都受到了严重破坏,需要好好修葺。

大地震是在亥时,接着有几次余震,但到了一日凌晨丑时许,又有一次更强烈的地震,不只令滨松受损,京都的三十三间堂也倒了六百尊佛像。皇宫的内侍所摇晃着发出巨响,众人都惊慌地祈祷。受害最严重的,乃是北国的越前、加贺,人畜死伤、房屋倒塌、火灾、山崩地裂,各处一片凄凉。

尾张也受害不浅,和泉、河内、摄津同样不能幸免。尤其是正在施工中的冈崎,受损最为惨重。因为正在改建,箭仓还没有干的墙壁全部倒塌,刚刚砌好的石墙也全部坍塌。幸好城下的火灾很快就被扑灭。余震持续到十二月中旬仍不减余威,使得人心惶惶。

“这不就是天下大乱的凶兆吗?”

“自石川出奔,天就不正常!”

“我活了八十多岁,也没经历过这么大的地震。”

“以后若爆发战事怎么办?城里好像没有能顶大用的人啊!”

由于滨松城受损甚微,因此家康便去了冈崎,命令鹈殿善六、安藤金助、雪吹市右卫门三人负责具体修建事宜,自己则一面监工,一面埋头于新的军法和政令。此时,井伊直政、神原康政、本多忠胜三人均已做了奉行。

受害的不只是三河,天下均未幸免。这么一想,家康当然也不打算在年内去拜访北条父子了。

然而,和数正相通而投靠秀吉的信州小笠原贞庆,却于十二月初三攻打保科弹正正直的居城高远。秀吉已经完全平定了四国,这对家康来说,不啻岁暮刮来的寒风。

修筑一直持续到春天。四十五岁的家康照例让家臣们在新年观看了能剧,自己则忙于往来冈崎、滨松之间。

天正十四年正月二十一,秀吉第二次派使者来。此次除了上回已来过的织田有乐与泷川雄利之外,还有富田左近知信。他们没有直接去滨松城,却先去了强硬一派的酒井忠次的吉田城。当家康在滨松听到消息时,神态自若地抿嘴一笑:该来的终是来了!一定又要出什么难题,却不知来使为何先去吉田?

此时,地震还没有停止,大地不时在震动。

进入吉田,织田有乐率先开口道:“此次我们在见德川大人之前,想与德川氏的中流砥柱酒井忠次大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酒井忠次苦笑着耸耸肩:“您说中流砥柱云云,鄙人甚是惭愧。在三河,像鄙人这样的人多如河边卵石。不过,既然各位已来到敝处,就自当听听各位的高见。”

听说秀吉在对人下手之前,一定先在对方的老臣身上下功夫。忠次相信石川数正便是禁不住这种诱惑,才投了秀吉。因此,他不得不提高警惕,反感也在加深。

“那么,请屏退他人,由泷川雄利大人直接把话告诉大人。”有乐道。

“遵命!”泷川雄利向前一步,等待忠次屏退近侍。

酒井忠次道:“真是意外!若是羽柴大人……不,是丰臣大人的话,在下只好拒绝密谈,前有石川数正为戒。”

“哈哈哈!您认为我们是来劝诱您?真令人意外。”

“不,我并不那么认为,可是,到了两家可以签订和约之时……”

“就是要谈有关议和之事啊。但是,有他人在场,有些话便无法明言,是不是,雄利?”

“既然这样,我们只能先去滨松与德川大人面谈了。”泷川雄利轻轻地点头。

“刚才屏退家人的要求,便不提了。鄙人只是认为,事先告诉您,对两家都有好处。不意给大人添了麻烦,见谅!”

忠次听了,愁眉紧锁地思考着。石川数正出奔了,本多作左卫门也离开了滨松,成了冈崎城代,其他的重臣都在甲信诸地,如就这样拒绝重要使者密谈,日后可能会遭家老责备。“显然是我的器量太小了,好,大家退下!”

“哦,我们便可畅言了。”三个使者相互看了看,点点头。有乐道:“那么,泷川大人,请先毫不保留地明言!”

泷川雄利转向忠次,“这的确是发生在十四日深夜之事。使者到了信雄公处,传达了关白大人之令,令我们即刻去一趟。鄙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就匆匆赶去了。”忠次被吸引住了,猛地倾身向前。雄利的脸绷得紧紧的,连声音也严肃起来:“我看到关白大人一手提着扶几,另一只手系着红带子,目光炯炯有神,从卧房里出来,大吼大叫道:‘我想到了!’在下和信雄公深以为怪,问想到了什么。关白像在责备我们似的大叫:‘我这几日一直在想,终于想出了让家康上京的办法!’”

“且等一等!”忠次慌忙打断他,“此事鄙人未弄懂。即使关白大人已经作了决定,我家主公也……”

“只是原原本本把当时的话告诉大人而已……”

“哦。”

“下人拿着烛台,关白大人也没有要坐下的样子。我和信雄公都很惊诧,问他德川大人是否说要上京。”

“不可能。我家主公现在怎么上京?几位也知,地震……”

“鄙人下面还有话,且听我说完。关白大人降低声音道:‘听说家康没有嫡室。’”

“哦。”

“‘我把妹妹嫁给他吧!如此一来,家康定要到京城来的,不是以家臣身份,而是亲戚。他成了我的妹婿,名分便确立了。’”

“只恐主公还是不能轻易上京……”

“还不能?”

“即使这事妥了,主公也不一定非去京城,为馑慎起见,我一定要先告诉您。”忠次始终不肯轻易答应此事,便抬眼说道。

“正是,鄙人也对关白大人这样说。”

“什……什么?主公可以不去京城?”

“所以……所以大人还是把话听完。我们就是因为这个,才特意来拜访酒井大人。”

“那么,关白大人又怎么说?”

“他说:‘若家康还怀疑我,不肯进京,就把我母亲当人质送过去。这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啊!定要和家康握手,实现已故右府大人的夙愿,平定四海,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真要把母亲送来为质?”

这确实出乎忠次的预料,他坐正了,低声惊问。忠次曾听说过,秀吉要把妹妹朝日姬当成人质,送到家康的内庭。可是他认为须谨慎对待此事:为了实现野心,秀吉很可能轻易舍弃了妹妹。可是,若既把朝日姬嫁来,还要送母亲来为质,这么一来,就只能认为秀吉是真心和解了。

“但是,”忠次歪着头,还是不能完全消除怀疑,“如关白大人真的把母亲,也就是大政所夫人送来为质,他就无颜见世人了!”

“就是啊。”有乐插嘴,“这太过分了,连我也不忍。若关白大人真的把大政所夫人当人质,他一生的武勋和人格就有了瑕疵。”

“哦。”

“关白大人捧腹大笑道:‘为了天下,连母亲都送去为质。这样全心全意希望日本太平的丰臣秀吉,会留下什么不光彩的口实?就当母亲去女婿家好了。这本小事一桩,何必再提!’”

“哦!”

“大人除了向我们这三个使者吐露此事之外,还向另外两人提过。”

“他们是……”

“就是世人传为关白大人的军师的蜂须贺和黑田。他们两人听了,也大吃一惊,费尽口舌进谏,想阻止。可是大人一步也不相让。他说,他要为人所不能,天下方能安定。”

“这……”

忠次觉得自己好像逐渐被推进了深渊,又挺了挺身,“如果……如果已把关白大人的母亲送来为质,而主公还是不进京,会怎样?”

“酒井大人,断然不会!关白大人对我说,家康公乃是聪明人,定会明白其中道理,不要担心。大人如此为他着想,若家康公还是不明此心,那么,便是使者办事不力,就别回去了,全死在三河好了。”

“啊!死?”

“是。所以我们不敢直接去滨松,而是先跟大人商量一下。”有乐说道,和其他两人交换了一下眼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忠次凝神注视着三个使者。有乐和雄利这时仍然微笑着,富田左近则比忠次更为严肃。若主公不答应这门婚事,他们便要当场自杀,因此自己不能随意开口了。

“大人明察,”泷川雄利又深深地叹息着,“我们三人听了,顿时大惊失色,魂不附体。但说这话时,关白大人目光甚是凄冷。”

“对,下人说,这是自贱岳会战以来,大人眼中首次出现如此凄厉的神色。”

忠次还是没有开口,他在仔细揣摩使者的心思:这是胁迫我?秀吉是这种人吗?若自己卷入了对方设下的计谋,最是危险不过。信雄的家老泷川雄利,不就成了秀吉的心腹吗?若自己毫无戒心地和他们商谈,数正事件就会重演。

良久,忠次舔着发干的嘴唇,道:“为慎重起见,我要问个明白。若你们自杀了,关白会怎么做?”

“这就不得而知了。”有乐直截了当地摇摇头。其实答案是完全可以预料到的:那便是举兵来攻。忠次困惑了。

“关白大人打算安顿好四国之后,就和德川大人联手,从海陆两路征伐九州。鄙人只能猜测到这些,其他诸事就不知了。”

这时,大地又微微震动着。

“地震!”不知谁说了一句,忠次却似没有感觉到。

半个时辰以后,太阳已经偏西,忠次让一行人在家里等着,自己策马去了滨松。他不能让喜好玩弄权术的秀吉得逞。有了这初步判断,他没有回应使者,除暂把三人留在吉田,自己去滨松听家康的指示外,别无他法。

家康会让使者去滨松吗?也可能会把使者杀了。但那样一来,必有一扬大战。

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滨松!忠次在呼啸的北风中,策马狂奔。

他到达滨松城时,天已经黑了,点点白梅绽放在漆黑的夜色中。从大门到院子里,不时传来人们的骚动之声。

“发生了什么事?”

“又地震了,起初两次震得较轻,第三次很严重,大家都在救火。”

“哦。我一直骑在马上,没有感觉到。小心火灾!”忠次说着,一面拭汗,一面奔向家康的房里。

家康正从走廊上开着的窗户,望着夜空。他一见忠次,就道:“吉田的地震也很厉害?”

忠次猛烈地摇着头。“大地震,秀吉这人!”

“哦?那么,大家暂时退下吧!”家康心平气和地说道,可他的眼神却暴露了内心的波澜。忠次等着点上灯。他本想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总是忐忑不安。家康微微闭着眼,靠在扶几上,始终一言未发。

“秀吉这人,若不和主公握手言欢,断不能放心去攻打九州。他必担心我们从他背后杀过去,而且,观望的大名也不在少数。”

“……”

“若现在断然拒绝,他短时间内大概也不会来攻打我们。与其和我们开战,他不如先攻打九州。”

“……”

“只是,三个使者似乎会切腹自杀。”

家康既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回答。这时又来了两次余震,但似不会有什么大灾难了。城内又点上了灯,亮了起来。

“主公,三名使者应如何应对?他们有可能来滨松。主公有什么好办法?”

“因为有地震,我又去放鹰了,顺路察看了吉良一带的灾情。”

“那么……说您不在滨松?”忠次露出不解的表情,家康慢慢点点头,“必须与作左商量一下。我先带着正信和正胜、康成去吉良巡视。在此期间,你带使者去冈崎。”

“那么,要在冈崎见面了?”家康顾左右而言他:“对这桩婚事,你有何见解?是拒绝好呢,还是答应好?我和作左也要多参考你的意见。”

责任一下子椎到了忠次身上,他有些心惊肉跳。他花了好大功夫琢磨家康的话,觉得现在并不是决定家康和朝日姬婚事的有利时机。家康也常常说,要和秀吉及上杉氏对抗,就一定要和小田原的北条父子合作。家康一直坚持己见,可是因为连续的地震,现在他无法去三岛。

若先和北条父子见面,再处理和丰臣家的婚事,恐会发生变故。北条父子会认为家康背弃了他们,一气之下就可能和上杉氏联合,从上信攻打甲斐、骏河。这样一来,德川家的分量,在秀吉眼中自会降低许多。

“主公!”忠次道,“如在下和作左都赞成,主公会见使者吗?”

家康避开了忠次的眼睛,含糊地回答:“也不一定。”

“那么,要把使者引到其他地方,拒绝他们?”

“唔!也不一定。”

忠次义愤填膺道:“我不明主公的意思,请明确地告诉我,是拒绝,还是接受?”他像是在劝谏,可是不知不觉心中动摇。

“忠次,”家康考虑了一下,低声道,“目前要考虑的,是怎样让使者平安地回去,是吧?”

“是这样。”

“重要的是把使者稳住,不能让这个消息传到北条去。因此我避开和使者见面,到吉良去放鹰。之后因为使者来了,不得不在冈崎见了他们。这样即使让北条氏知道了,也没多大关系。”

“哦。”

“我的计划无人知道。如你已明白,就立刻回吉田,说比我晚了一步,没见到我,说我去吉良了,你把他们带到那里。”

忠次这才重重地点点头,他总算清楚了解主公的想法。主公可真是谨慎啊!潜入滨松的北条氏的探子,一定会去小田原报告,说家康不愿接见使者,暗中溜掉了。这么一来,忠次对秀吉的顾忌便不知不觉消失。他连夜赶回吉田。他一走,家康马上下令,准备启程去吉良。翌日拂晓,在沉沉的雾霭中,家康一行人离开滨松,去往三河。他假装去吉良放鹰狩猎,带着约八十名步卒,由本多弥八郎正信、阿部善右卫门正胜、牧野半右卫门康成三人陪同。

本多、阿部、牧野三人成长于过于偏爱武功之家,家康想让他们熟悉熟悉内政外交,便随时让他们陪侍左右。下午,秀吉的使者就可能离开吉田城,若落在他们后面,就不好了。因此,上午,一行人拼命驱马赶路,至赤坂附近,家康才开始和身边的人说话。

天空被淡淡的乌云遮蔽,暖暖的南风从海边吹来。

“起这种风,又要地震了吧?”本多正信驱马靠近家康。家康肥胖的身体向他倾过去:“即使发生了什么,也不必大惊小怪!”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露出笑容,“正信,若是你,会怎样说服秀吉的使者,让他们回去?他们若办事不力,可要当场切腹啊!”

“是啊!在下一直在想主公会怎么说,可是想不出来。”

“哦。”

“对方说要自杀,不过是计策?”

“不,这是——”家康说到这里,突然噤口。他刚想说,这是石川数正的意思,却是不能说出来的。

“但是,连大政所都要送来为质,对方也许是真心握手言和呢。”

“正信!康成和正胜也在认真听着。这种情况下,不要胡乱揣摩对方的心思。”

“是。”

“揣摩对方的心思,会不知不觉被影响,忘记自己的立场。”

“是。”

“因此,现在我没想其他的,只是觉得不应在滨松引起混乱,就去三河,仅此而已!”

“这……”

“漫无目的地做事更是不好,知道吗?吉良附近还有雁,我们去放鹰捕雁,用大雁炖汤请他们吃,再细细观察他们。因为我到了那个时候,依然对诸事一无所知,因此,使者也无法作什么决定。”说着,家康轻轻笑了,“在这里说这些,你们很难明白。好,你们好好看,家康是怎样应付这种局面。”

三个人悄悄交换了一下眼神,各人内心都深藏着些许疑虑。请人喝雁肉汤,再慢慢观察对方,三人怎么也无法理解,可是家康再也不提这件事了。

家康一行不直接去冈崎,而是从西郡到吉良,悠闲地放鹰捕猎。当他们带着猎物去冈崎时,已经是二十四日午后了。

使者一直在冈崎等着,可家康却若无其事地去巡视了还在修建中的工程,才进入城里。新城代本多作左卫门看到家康,也没提使者的事。“主公收获不少啊。”他瞧了一眼家康引以为豪的猎物,“忠次已经回去了,他说主公突发兴致去猎雁,若等下去,只是浪费时间。”

家康只点了点头,“猎了两只雁。”

“还有第三只哩。”

“第三只?你说的是远来的大雁?”

“是,赶快让他们煮汤吧。”

“对,我先去洗个澡,让他们把酒肴摆上。”家康命令完毕,就朝本城走去。

已经等了许久的使者被叫到本城的大厅时,已是黄昏时分。烛台点亮。他们都露出了焦躁不安的神情,在本多正信的引导下就坐后,抬头窥探着家康的脸。他们也许已看出,家康乃是故意去猎雁,以回避他们。

“我不知,让你们久等了。请你们吃我猎的大雁,以致歉意吧!大致情况我已经听作左说了。”家康轻轻地招呼着对方,命令康成立即把酒肴端上来。

“德川大人对猎雁兴致很浓啊。”有乐面带讽刺地微笑着,“我们在这里待了许久未归,关白大人恐正担心事情不顺利,我们都已切腹了呢。”

“嘿。”家康笑了,“不知道你们来了,真没办法。我本来想昨日回滨松,今日才特意绕一圈到此。”

“在下就赶快把关白大人的口信……”泷川雄利道。

“先等一等!”家康轻轻打断他,指着杯子,“来,由有乐开始,我向各位敬酒,聊表让各位久等的歉意!”

“但是……”

“我知你们会着急,其实家康也正在等着你们。”

“哦?您在等待?”

“对!来,倒酒。”

本多作左卫门露出苦涩的表情,一直瞪着家康。此次家康没有征求他的意见,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不仅如此,甚至连家康将怎么应对,作左和近臣也丝毫不知。

家康分别敬过三个人酒后,道:“这是我猎的雁,请品尝。”劝他们喝过汤之后,他又道:“我对关白大人没有丝毫怨恨。”

“大人是说,已完全忘了怨恨?”有乐似乎想有意引出话题,插嘴道。

“不,本来就无怨恨。我曾为了义理而与信雄为友,那完全是念及已故右府大人的情义。如今,既然信雄与关白大人已经和解,我的义理也已尽了。”

“如果大人这么想,鄙人也放心了。”

“我断不会让你们为难。”家康放下杯子,道,“我不会让各位切腹自杀。有乐乃是已故右府的亲人,泷川最近也要改称羽柴下总了,我若使二位以及富田都切腹自杀了,那不为众人怨恨?”

“那么,大人同意朝日姬的婚事了?”

“有乐,你认为关白大人都已经这么说了,家康还会反对吗?”

“可是,这……”

“关白大人还没有说为了天下这句话时,我早已欣然接受。”

“主公!”作左在旁边叫道,家康并不看他:“感谢关白大人的好意,可是,时间上,要考虑我这边是否方便。”

“那是当然。”有乐道。

“那么,大概什么时候呢?”有乐身边的雄利着急地插嘴。

“这……作左,城何时才能大致修好?”

“主公说冈崎?”

“不,滨松!怎可把关白的妹妹放在冈崎?必须要在滨松另建一所别馆。”

“哦,这……”作左这才明白家康的打算。主公一定是打算以新盖别馆为借口,争取一段时间去找北条父子,和他们联合。如不这样,北条父子定会说家康向秀吉倒戈,心生怨气。

“这……至少还需要三个月。”

“哦,再过三个月,就是说,过了阳春,被地震震坏了的地方,都能修好了。”家康看似漫不经心的答复,让使者面面相觑。

秀吉的想法是,家康在家臣面前很难当即答应他的要求,才准备让母亲为质,以使家康下定进京决心。这一点,家康甚是清楚。

但家康竟能如此爽快地答应这门婚事,让使者有些惊惶失措。实际上,家康是想在朝日姬嫁过来之前,彻底地得到北条父子的谅解。若能使人清楚地看到北条父子与他携手,秀吉断不敢生轻视之意。但若家康回绝了婚事,秀吉也就无法征伐九州。

通过此事,可以给天下各大名一种印象:天下非秀吉一人的!家康认为,在今日的天下,这一点至关重要。

基于此,秀吉的策略和家康的想法有相似之处,但具体内容则大相径庭。秀吉平定天下,乃是凭关白的地位与强大的武力,家康若也那样做,却有些底气不足。在家康看来,秀吉霸权的确立,与信长或光秀采取的方式有相通之处。他认为,对自己的能力太过相信,以夸耀的方式来掌握天下,则斯人的生命随时可能在乱世中结束,自会因此引起叛逆。故,定要有一种方法,可以超越个人的莫大权力,遵循一条理智之道,培育出安定天下的势力。当然,家康认为自己就是使秀吉之天下安定的力量。

基于这种想法,与其让秀吉急急忙忙去征伐九州,还不如先让天下大名认为:“乱世结束了!”让他们认清,天下不是依靠个人的野心就能治理好的,这便是关键。

家康这样想,也打算这样做,因此他是晚以雁汤款待客人,竟使得织田有乐等三名使者不知所措。

“为了慎重起见,请问,”富田左近道,“阳春之后,大人就迎娶朝日姬吗?”

家康肯定地点头:“方才我也说过,我在等着办这件事呢,请回去复命吧。现在是大家须齐心协力来平定天下之时。”

“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事想说。”

“哦!来,再喝一杯。”

“无他,斯时既然朝日姬嫁了过来,大人就是关白大人的妹婿了。就请上京吧!”

“不行!”旁边的本多作左卫门怒吼一声,打断了富田,回头对家康道,“这是两回事。主公上京的事没有那么简单!”

织田有乐皱起眉头,对理直气壮的作左卫门道:“本多大人,我正在和德川大人说话!”

烛台的灯光照到厅上,原本平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空气中骤然充满火药味。

“织田大人是不让我说话了?”

“我是说,我们正在谈话,你静静地在一旁听着就是。”

“这是什么话?别人家的事找不管,可是在德川氏,当主公遇上大事,做家臣的岂可袖手旁观?”

有乐看了一眼家康,家康正大声啜着汤。他无可奈何,只好又转向作左卫门,“那么,本多大人是说,即使结了亲,大人也不去京城?”

“当然!我丝毫也不信任关白,誓要阻止此事。”

“真未想到。”

“以这门亲事为诱饵让主公上京,到京后不分青红皂白便把人杀了。我就是这么看的,誓不能让主公进京。”作左卫门说着,猛然转向使者,“每当一听到为了天下,或为了日本云云,我就会肚子疼,原因不言自明。在这个乱世,有真正为了天下的人吗?天下人人自危,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甚至手足相残。这个世道,我是不敢相信了。”

“这话越扯越远了,本多大人也听到了吧?关白大人为了表示自己的一片诚意,连母亲大政所夫人都要送来为质。若连这个都不思量……”

“想以这种手段谋得天下,实在不高明,实令人大失所望!”

“哼!”性急的富田左近再也听不下去。

这时,家康才道:“作左不得无理。”

他一边拿起杯子敬有乐,一面对作左道:“你们实在顽固得很。现在正在谈大喜的婚事,关白大人又没说必须马上上京,为什么要扯上无聊的话题,惹起口角?有乐,左近,见谅。大家一直以为,现在还是先前的乱世。其实,世道已在一日日好转。联姻的事,我同意!来,喝一杯!”

本多作左卫门被家康斥责之后,闭上了嘴。他猛然想起了已到秀吉那边出谋划策的石川数正。数正的意思,定是先不必为上京之事向秀吉的使者作出承诺。家康的想法,也是先答应婚事,让使者平安回去再说。

家康又笑着举杯,“这种激烈的争执,也是经常会有,有时甚至争得面红耳赤。但,正因如此,德川家康才得以生存至今。我清楚关白大人的心意,莫要取笑这种场画。”家康这么一说,使者也不再苦苦逼问上京之事了。

作左卫门仍然咄咄逼人地瞪着家康。但他知道,若再执意坚持,生起风波,事情反而不好收拾,遂笑道:“是鄙人说了过激的话,让各位见笑了。”

有乐也笑了。“本多大人,见谅,在下的第一要务是和议,鄙人的话说得很是过分。”作左没有答腔,有乐也不甚在意,继续道:“那么,我们已经商定了婚事,就带着誓书回去吧,怎样,二位?”

“当然。”

“很好。”不甚痛快的泷川雄利和富田左近勉强点点头。有乐则毫不介意道:“那么,婚礼可在四月左右举行了?”

“好,请回去复命:婚礼预定在四月中旬为宜。”

“那么,我们是来提婚的使者,而大人也是当着老臣答应了的。”

“当然。”家康坦然道。

“要等到别馆建好了才迎娶,还是随便哪一天都可以?”

“等各位回去之后,我们即刻商量,总之会好生安排。”

“德川大人,”有乐大概想到此打住了,“恭喜大人!关白大人会在嫁出朝日姬时,陪上丰厚的嫁妆。”

“哈哈,对嫁妆我无甚期待。只要是为了天下,能好好商量,就是给足我这个妹婿面子了。请把我的心意仔细转达给关白大人。”家康十分认真道。他温和地看着低头沉思的作左卫门:“作左,你跳个舞吧?”

作左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怒气冲冲地盯着家康。

“是啊,现在叫你跳舞,实在难为你了。”家康迅速为他开脱,让使者的注意力从作左身上移开,“忠次若在,便可跳惟妙惟肖的捉虾舞了。”现在的家康滑溜得可恶,“忠次平时乃是个一本正经之人,但偶尔也会做出滑稽的样子来。人都会有尽情放松的时候啊!”

三个使者也被他的话吸引住了。原本最紧张的左近响应道:“是,关白大人有时也故作滑稽,令我等困惑。那可以说是放松,也可以说是游刃有余。”

家康主从的计划成功地奏效了。作左代表了家臣的意见,强烈地表示出对秀吉的不信任,而家康本人却让使者认为他满意这门亲事。本多作左卫门想到这些,突然有些厌恶起自己来,甚至想立即离开——主公并没有命令我,然而这一切正中主公下怀,就好像两个人事先商量好了似的,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家康自夸说这是主从相知。但是,在这种时候,是作左自己融入了家康,而非家康融入了作左。

这样下去,“鬼作左”这个人,会在不知不觉中消失。这个白发的男儿,就是以主公家康的眼光来看世间,连呼吸都离不开主公,是一个完完全全没有自我的人了!

“我醉了!”作左生硬道,站起身,“不能在这里失礼了,请容我先告退。”作左就这样走了出去,此事无疑又激怒了使者。但这却正中家康下怀。

“数正啊,”作左走出走廊,喃喃自语,“啊,大地又震了。地鸣之春都好像是照你的意思来的,你定是很开心了,数正?”

牧野康成不放心地从后面跟了过来。“您还好吧?”

“有么好……”

“最好少喝些酒。”

“休要管我!”

“啊?”

“哼!你也曾经莫名其妙就动怒,还气得了不得吧?”

言罢,作左怒气冲冲地把康成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