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一到,由滨名湖吹过来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刺入肌肤。

梅花的花蕾还不大。松籁、海涛声及淡绯色的天空,好像把年幼的长松丸给吓住了,他的手没有一丝知觉,脚尖也冻僵了。刚刚十岁的长松丸在凛冽的风中赤膊练箭。三个近侍绝不可去帮他捡箭,当然,射中了也没有褒奖。他们只是像石雕似的守卫在他身旁,等待他射完那三十支箭。

长松丸不时把箭掉落在地,每当他弯腰去捡时,上半身就像淋了冰水一般寒冷。但是,他绝不会因此表现出痛苦与畏缩。

这,是武将之子必经之路。是因为他幼小的心灵早已明白这一点,还是他具有与生俱来的勇气?

长松丸不像长兄信康那么锋芒毕露、脾气暴躁,和几乎没有在一起玩耍过的二兄于义丸相比,他也比较随和。自从于义丸去了大坂后,长松丸就更认真地做好每日的功课。或许他认为,兄长不得不去别人府上做养子,他就应更勤勉。

但是,射中也没有褒奖,是父亲的吩咐。不过,德川家康并没有明确地命令不能褒奖,单是说:“若当初不过分褒奖信康,他也不会变成那样啊!”本多作左卫门听了这话,就绝对禁止近侍褒奖长松丸。

箭陆陆续续被射到十间远的松树林的鹄的上,只剩下七八支了。不过,长松丸的小脸仍然没有血色,练箭而生的热终抵不过凛冽的寒风。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瞄准鹄的时,手却一直颤抖。但他竟无使自己温暖一些的念头,只想像个武士般勇武。

又笨拙地射出一两支后,长松丸终于拿起了最后一支箭。他松了一口气,毕竟还是个孩子,为终于要结束练习而高兴。

“等等,长松丸。”声音很平静,却很严肃——是父亲。长松丸慌忙回头施礼。

“你拿起最后一支箭时,在想什么?”家康严厉地问,回头对紧跟在后的鸟居松丸道,“再拿二十支箭来。”

“是!”松丸吃惊地补上箭。

“长松丸,若是领取五石、十石俸禄的侍从,练到这个程度,就可以了。可是,你与他们不同,你必须多练习箭术才是。继续吧。”

“是!”

“松丸,拿杌子来,我在这里看长松丸练箭。”

长松丸老实地再施一礼,又笨拙地射起箭来。他知道父亲在后面看着,指头似更僵硬。他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射着箭,掉在地上的箭更多了。

家康坐在杌子上,肥胖的身子向前倾,默默地看着。当补的二十支箭只剩了最后一支时,家康又道:“加二十支。”

“是!”

“长松丸,若是小卒头目,练到此就可以了,你不是,你须再多射一些才是。”

“是!”

长松丸道。可是这次,从第四支箭起,就已经射不到鹄的了。射每支箭时,长松丸都提心吊胆,担心挨骂,他幼小的心灵感到痛楚。可是家康什么也不说。

长松丸又逐渐坚定起来,决心将下一支箭准确地射中鹄的。但接下来的一支又在距鹄的约一间左右,无力地掉到地上。显然,他的力气已经用尽了。近侍都下意识偷偷地看着家康,心道:怎还不叫停?

但是,那二十支箭射完之后,家康又平静道:“加二十支箭。”

“是!”

“若是五万石、十万右的末位大将,练到这里,也就可以了。可你还得比他们多射一些,接着练习。”

这时,长松丸满脸通红。他的肩膀都似肿起,额发的周围冒起了腾腾热气。箭几乎都在中途便掉落在地。

当最后的二十支箭射完,家康才从杌子上站起来。“长松丸,所谓大将,必食得人间甘苦。你能成为大将吗?大将终其一生,都要不停地射箭。”他低声说完,离去。

正月也很热闹。按例,要让家臣看五天能剧,而且,今年酒给得比往年多。

可是,在庆典之中,家康心情很沉郁。他既非苛刻之人,也非喜欢高声斥责之人。可是这两日凌晨,他总是早于近侍们起床,在没有生火的居室里,默默地读着什么书。鸟居松丸急急送火,顺便偷看一眼,是《吾妻鉴》的一部。

这是小田原北条氏的藏书,乃是家康叫女婿去抄写过来的。北条氏为了赠送家康一本,重新叫佑笔做了一部完整的抄本送来。

“松丸,你认为在镰仓创立之初,谁的功劳最大?”家康笑着问来送换洗衣服的松丸。

“您是指打败平氏的源氏吗?”

“哦,你不知源平会战吗?”

“小的听到过一些。小的以为,第一功臣应是被兄长赖朝害死的源九郎义经。”

听到松丸若无其事的回答,家康暗暗地变了脸。“哦,好了,本多正信来了吗,叫他进来。”

他的不悦不只是表现在这一日,也不只是对近侍们,就连教导年幼的长松丸时,都突然变得严厉起来。

“主公好像很讨厌义经公啊!”松丸对本多正信说起这件事。

“义经的战绩固然不错,可是他没有服从兄长之令。这个世上最坏的事,莫过于在建立了新政后,却不服从新政。”正信这么说道,又意味深长道,“我们德川氏里也有这样的人。”

松丸苦思之后,得出结论:正信乃暗指本多作左卫门和酒井忠次。

今日早晨,家康对长松丸也极为严厉。鸟居松丸跟着家康回到居室,总觉得心情怪异。由此看来,主公大概是把长松丸和已不在人世的信康,及被送去大坂的于义丸作过比较,才会这样。他恐是觉得,若让长松丸这么松懈下去,会对不住那两个兄长,才不时责骂。

这时,长松丸结束了晨练,马上到家康房里来请安。“父亲安好?”

家康冷冷地斥责道:“你看你站在什么地方了?难道父亲就那么不招人待见?”

长松丸的确比两个哥哥老实,但若就此断定他软弱,未免言之过早了。“我认为他很是坚强,融和了主公的长处和西乡局坚韧的性情。”本多正信这么说着,松丸深有同感。

长松丸被家康斥责,只回答了一声“是”,就马上注视着父亲,眼睛眨都没眨一下。

“好!”家康点头,“这次本打算把你送到大坂去做人质,可人家要年长些的,才送于义丸去了。”

“是!”

“在别人那里,不能和在自家人面前一样,要常怀谨慎之心,注意一切言行。”

“孩儿知。”

“既然知道,在学做大将的功课中,就要怀着对兄长们的情谊和敬意,刻苦锻炼才是。能做到吗?”

“努力做做看。”

“做做看?”

“是!”

“不只是做做看,而是必须下决心做到。为何大将要比家臣们更加努力?”

“这……”长松丸歪着头思量着。若随便开口,便要被责骂,看来今日父亲是在找碴骂人。

“为何不说话?”

“孩儿不太明白。”

“是吗?不要装不懂。”

“是!”

“家臣对大将表面上尊敬,实际上在不断地找缺点;表面上畏惧,其实心怀轻侮;表面上亲切,实则疏远;看似喜欢,实则厌烦。”

长松丸目瞪口呆,这些已经远远不能让他理解了,可是家康又接着道:“因此,对家臣不可单用俸禄激励。不必讨他们喜欢,也不可疏远了他们;不可跟其太亲近,但也不可让其心怀不满。要让他们凡事认真细致。”

“那么……该怎么做呢?”

“问得好!一定要让他们仰慕你才是。换句话说,要让他们口服心服。对你佩服得五体投地。”

“是!”

“因此,平日行住坐卧,切切要与家臣有所区别。否则,好的家臣都会被秀吉抢去。”

正在旁边听着的鸟居松丸吃了一惊,这是主公第一次透露出他担心之事。他仍对秀吉耿耿于怀。

“若给家臣吃白米,你就要吃含三成麦子的饭;家臣若寅时四刻起床,你就寅时起床。下次带你到鹰野,看看你能走多少里路。体力要在家臣之上,智力也要在家臣之上。耐性和勤俭都要超过家臣,要比家臣更关心他人。如此一来,家臣才会仰慕、尊敬而不疏远你。明白吗?一定要严格地学好这些大将的功课才是。”

家康说着,又想起了秀吉。他也觉莫名其妙,不知为何,秀吉的阴影最近老是挥之不去。恐是因为把于义丸送到大坂后,他才发觉秀吉正逐渐蚕食着德川氏?

在三方原会战之前,家康曾盘算过武田信玄的事,他打定主意,对方一旦来犯,就与之奋力一搏。现在也如此打算。但秀吉不同于信玄,家康原本没有把秀吉当成敌人,秀吉对他的崛起也不曾存有戒心。

家康的理性告诉他:这是第二次生存转机!

和当初为信玄所苦时,向秀吉学习战略战术一样,如今家康又在向秀吉学习笼络人心和政略之妙。他频频大发脾气,恐是因为在人质等事上处于被动而焦虑。长松丸似还没有明白他话中的真意。可是他认为,必须从现在起反复地教导长松丸,否则就来不及了。

秀吉没有亲生儿子。过去这是家康的一个有利条件。可是,于义丸离开后,这种情况多少有些变化——秀吉即刻便可有数个儿子。

家康心生忧虑。信长公死后,秀吉在短短时间内就抓住了天下大名的心。那么他的养子们,在过了数年后,便有可能为了秀吉,而索取生父的性命。家康因此不时想:于义丸终有一天会把弓箭对准自己。

“明白了吗,长松丸?”

“是,孩儿定会努力。”

“好,那么,下去喝些茶。绝对不可让近侍们说出长松很任性、不体贴下人等话来!”

“是!”

“你可以退下了。”

长松丸恭敬地施礼出去,家康便开始用早餐。案上只有一点拌着粉的稀粥、酱菜,再加上酱汤。用饭的时候,家康沉默了,旁边的松丸、于龟、青木长三郎都屏住呼吸。

家康用完饭,叫了本多正信来计算甲州诸郡的赋税。一听数正到,他急忙让人收起账簿,“数正回来了?马上叫他进来。”

数正此次直接来见家康。当然,他在途中也先派人报告了抵达大坂后的大概情形,不过故意没提及朝日姬之事。若这是寻常事,他就会先去问本多作左卫门,再到家康面前。可此次他另有想法……一定要先让家康答应,一旦家臣反对,可以此压制他们。

“在下刚刚回来。”数正道。家康探出身去,急切地问:“怎样?筑前对我的病说了什么吗?”

数正故意慢吞吞看了本多正信一眼。“秀吉已经不是筑前守了,正月,他由从三品大纳言升到正二品,成了内大臣。”他想问家康本多正信在场是否合适,可是家康似未会意。

“正信留在这里!”家康满面怒容,以责备的语气道,“数正,你既先提到此事,新内府大人定是给你出了什么难题,对不对?”

“主公从一开始就当预料到,主公今日的态度有些反常啊。”

“反常?”

“是,您伤风了吗?”

“哦。”家康苦笑道,“好,我明白。事情有先后,就照你想好的顺序说吧。”

“谢主公。其实秀吉根本没让我说完。在下只说您因为身体欠安,才派数正代您前去,他便似什么都清楚了,摇摇手笑着把我的话打断了。”

“哦,这是他的性子。”

“于是,他就不再让我提别的事,单告诉在下,想在早春替于义丸举行元服仪式,给他河内或和泉的一万石俸禄,并取名秀康,据说是取自秀吉和主公的名讳。从那以后一直到正月,再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一直到正月?”

“是,所以,在下突然意识到,该回来了。”

“但还是出事了,对不对?按照顺序说,我就清楚了。到底出了什么难题?”家康靠到扶几上,紧盯着数正。

数正越来越为难。不仅家康,连旁边的本多正信也似愈加不安。看来还是单独与主公面谈好,现在多一个人在场,数正就必须非常注意措辞。

“主公,这也许不能说是个难题。”

“不是难题?”

“是的,现在秀吉并不称心如意,时而会听到他在叹息。他也因您不去大坂而焦虑。”

“笑话!”家康咋舌,“他这人怎会烦恼?他是怎么说的?”

“他说……我就是在家康面前卑躬屈膝,也定要请他来大坂。”

“他是会这么说。这话对他来说,就像头盔上落了个蜻蜓一般,他根本不会在意。对不对,数正?”

“是。”数正瞪着正信,“他也在散布传言,到七月十五,朝廷大概就会封他为征夷大将军。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现今朝廷已全看他的脸色行事。如此一来,秀吉就可以完全掌握国家大权了。”

“征夷大将军?这怎能,数正!征夷大将军都须由有源氏直系血统之人来担任。”

“可是他强调他不同一般。定是他已疏通了哪一条渠道,获得了首肯。因此,他信心百倍地说,他乃太阳之子。如此一来,日本的武将就全归秀吉统驭了。”数正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说,既然如此,想和您结亲。此事是已计划好的。这样一来,妹婿到内兄城里,也便顺理成章了。”

“结亲?”家康疑惑地摇着关,“他是何意?”

“内府说……想和您结亲……”

“收于义丸为养子,不就可以了吗?”

“不。他说,要主公……主公成为他家的女婿。”

“啊?”家康瞪大眼睛,把视线移到本多正信身上。正信也迷惑地看着两人。

“他有个妹妹,叫朝日姬,当然是有夫之妇了。可是秀吉宁可让她与丈夫散去,也要将她许嫁主公。因此,数正觉得这很可贵,就接受秀吉的请求,马上回来了。”

家康凝视着数正,好大工夫没有说话。此事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一时之间,他竟不知身在何处。

秀吉先让已出嫁的妹妹与丈夫分离,再令其嫁给家康。如此一来,家康去大坂城也就无关面子问题了。数正把这种提议当成秀吉的请求,秀吉的实情又如何呢?

“数正,你真的认为秀吉这是请求?”

“难道主公不这么看?”

“他……”家康本来想说“太可惧”,还是欲言又止。如果他说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秀吉可惧,恐会影响日后的士气。“这不是请求,数正!他不论在什么场合,也不会请求别人。他总在琢磨怎样下手,从不认为有走不通的路。”家康一面说,一面因需字斟句酌而不悦:或许在不知不觉当中,数正已被秀吉迷惑了。若是那样,自己就应警惕,不可轻易乱语。

“秀吉的妹妹多大岁数?”

“她……四十三。”

“四十三?”家康大声反问道。数正的脸不由得红了。按照此时的风气,三十三岁的女人就已算老女人了,而四十三岁的女人已是含饴弄孙的老太婆了。可不知何故,家康竟用力点头。

“年纪大了,还是有夫之妇,她丈夫叫佐治秀正。”数正忽然想到要说的话,“主公,秀吉作出了普通人很难想象的决定。我想,对主公来说,这并非什么不光彩之事。”

“那么,你是赞成了?”

“主公反对吗?”

“四十三岁……”家康自言自语,面前不禁浮现出一个青春已逝的可怜老太婆的样子,老得令他难以忍受。

“主公!”数正向前探了一下身子,“不要想多了。”

“我想多了?”

“是,这是内府的耻辱,不是主公的耻辱。这种情势下,她的年纪大一些,不见得是坏事。”

“哦?”

“名义上是正室,实际并不一定要宠幸她,还可以把她作为人质。故依在下之见,这是一桩好事。”

“……”

“她当然会带些陪嫁过来,因此,我们会另外给她在城内建起一处院落。这也是为了掩人耳目,给人一个错觉。而实际上,请把她想成我们手中的一个人质,必要时,可以当作与于义丸交换的筹码。”

“数正!我现在不想让朝日姬与丈夫离散。”

“主公是说……”

“否则,岂非一个我根本吃不下的东西,却要我长期去吃,哼!”

“秀吉已成势,主公必须清醒。”

“你说得对,在没弄清他的真实想法前,不可疏忽大意。”

“主公的意思,是说他可能把朝日姬送来时,趁我们不备而开战?”

“他不敢,因为我们早有防备。可是,我疑他是以妹妹为饵,诱我去大坂,妄图以朝日姬来换我家康性命。”

“主公!”

“怎的?你脸色不对。”

“在下真没想到,主公竟会如此一说!”

“出乎你的意料?”

“石川数正不是羽柴秀吉的家臣,而是德川氏的家臣。”

“你是说我不应疑你?”

“对。我们不能在此时与秀吉对抗。秀吉比主公年长,我们若考虑他的影响并与他亲近,以此抓住天下大名们的心,就必有出头之日。可是主公之意令在下意外。”

“数正,既然你这样说,我也实说了。我不悦,乃是因这种问题,你不应当即作答于他!我先考虑一下再定,你也去听听作左的意见。”

数正伸了伸腿,无言。他的脸痉挛着,与家康相财而坐,交换着异样的眼神。

主意拿得太早了!数正非常后悔,他已经察觉到家康心中的愤怒,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他为难的了。把于义丸送去做人质、为子担忧的家康,是多么痛苦啊!

但家康的话还是太令数正痛心了——“不是被秀吉所逼,而是被数正所迫。”

家康话里的含义是:“数正,你这不是完全成了秀吉的爪牙了?我恐还会怀疑,正是夹在两方之间的你给秀吉献上了此策。”先退下吧,再继续解释,只会更让人疑。数正双手扶地,静静道:“在下做得太过,正如主公所言,这事不当马上决定。在下现在就去拜望作左卫门,顺便把仙千代的情形告诉他。”

家康不语。其实数正心里明白,与其说主公不悦,不如说他愤怒。家康这种直如巨石般冷漠的表情,在小牧长久手会战时也曾出现过。

数正刚出门,正信急急追了上来。“石川大人,且等一等,我有话说。”

数正不理,只瞥了他一眼,就直奔大厅。他委屈得想哭。战场上与敌人交战,胜负当场立判,可出使却是如此令人烦恼。若是武将和武将之间的交涉,大概不需这么劳心。可是,才略超群的秀吉和深思熟虑的主公之间的事,就不简单了。

“一定要避免战争。”这一点已成共识。只是为了彼此的面子,却须绞尽脑汁,数正难以忍受。

数正来到作左卫门的房里,一直把整件事讲完,才发现房里没有火炉。“我也有错,今日应该先把秀吉的意思禀知主公,就立即退出。然而我却像是在催促主公似的。我太过心急了。”他停一下,又道:“太冷啦!作左,怎么不拿出大火炉来?”

“不!”作左冷然道,“听了你的话,我比主公还生气,怎能拿火炉出来?像你这样的人,我一杯茶也不给你喝!”

数正却呵呵笑了。他还以为作左卫门又犯了老毛病,在绕着弯子说笺。

“那么,我既惹主公生气,又惹你生气了。”他一面苦笑,一面缩着脖子颤抖,“啊,真是流年不利啊!”

“哼!”作左嘲笑道,“秀吉比我们主公还大方,你的收入不增加十倍,也增加五倍了。”

“你这是何意,作左?”

“我是说,你做了秀吉的家臣,俸禄当增加了。”

“哼!”数正突然严肃起来,但仍是不以为然之态,“或许吧,秀吉也曾经这么说过。”

“哦?既然如此,主公发怒白是有他的道理,不要认为只是你太性急的缘故,数正。”

“作左,说笑归说笑,你能不能替我劝劝主公?”

“哼!我做不到。”

“为何?”

“不光明正大,肮脏!”

“哈哈!你是想因这桩小事向秀吉宣战啦!”

“不。太平当然要争取,但要用更好的办法。把那个老太婆娶过来,主公就可以稳坐江山?试试看!世人会怎么评说?这不是仅仅以妹婿名义去大坂城那么简单的事。后世之人会笑我们主公为了个人目的,不惜采取卑劣手段,乃是不仁之人。”

“作左!这就是你的看法?”

“数正,你以为我是在跟你说笑?我在生气,你还不明白?”

“这就更加奇怪了!”

“奇怪的是你。你先回冈崎,待你冷静下来,才能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作左!”数正觉得自己的脸红了,“你反对这门亲事?”

“哼,我不仅反对,还要劝主公休要答应。若主公同意把那个老太婆娶来滨松,我就把她杀了!你记住这句话。”看来,作左是真的被激怒了,“那女人若是遗孀,倒也罢了,她现在是别人的妻子。强迫他们夫妻分离,这是人做的事吗?这是丧尽天良!我绝不容许此事发生,哼!休再说这些令人不齿的话了,数正!”

石川数正脊背发凉。家康会对他唐突的提议感到气愤,他不怎么吃惊,可是,作左卫门一直都与他肝胆相照,虽然各自坚持立场,骨子里却一直了解他。而如今作左竟也怒了。数正猛摇着头——难道我的想法果真肮脏,让人无法接受?许是我说得不够清楚!

“作左!表面看来,你似乎有理,其实大错!”

“哦?”

“强迫现为人妻的妹妹与夫散去,再嫁给主公的主意,是谁出的?不是主公,而是秀吉自己!因此,这是秀吉平生的一个瑕疵,而不是主公的耻辱。对不对?”

“这是你的想法。对于这种无耻之议,非但没有认识到它可耻,还全盘接受,和提议的人相比,乃是五十步笑百步!”

“作左……”数正脸色苍白地笑了,“你太顽固了!”

“顽固是我唯一引以为傲的长处。”

“好,我先承认你这个长处,否则就无法说下去了。”数正道,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拍手叫来作左的夫人。平常两个人密谈时,除了夫人,不会让其他人进来,拍拍手,夫人才会进来,数正相当清楚这些。

“夫人,我们的谈话还要持续些时辰,抱歉,请拿火炉和茶进来。”作左卫门一直瞪着夫人,却并没有阻止。夫人陆续将火炉和茶送来。

“哦,屋里总算有了些生气。”数正双手抱着热茶杯,喝了一口茶,道,“作左,你不赞成;我不会离开你家。”

“哦,那就待几年吧。”作左回答,“我还正打算说服你呢。”

“作左,主公的第一志向是什么,你重新思量一下。”

“不用思量,也不会忘记!”

“主公的心愿只有一个,便是终止乱世,使天下万民安居乐业。”

“不错!但,他并不想借他人之手去实现,他应当仁不让地担负起这个重大责任。”

“既然如此,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你不认为主公应和秀吉携手吗?若接受不了亲事,就把她当作人质,不是很好吗?”

“不好!”作左断然道,“数正,你以为现在和秀吉携手,待秀吉死后,天下就是主公的了?我作左看透了你!”

数正立刻回应:“你竟不明白,主公不比秀吉年轻吗?”

“数正!你的想法是太傻。这么算计固然没错,你却忽略了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

“你还不清楚小牧长久手之战的目的。那时主公说什么?‘现在若灭了秀吉,我就成了天下大名之敌。既然如此,就让秀吉成为天下的敌人吧!’”

“你认为我误解这些话了?作左!明明能取胜,却对敌人让步,这便是主公为将来打算的坚定决心。故我说,应识时务,先和秀吉携手。于义丸是他的养子,他的妹妹成了主公的正室。因此,在政事上互相协助的话,秀吉一死,天下怎能不归主公?你未看出,正是我明白小牧长久手之战的深意,才赞同这样的策略吗?”

“我未看出!”本多作左卫门摇头又摆手,“你的话还是让我不明,我说你恐是出于胆怯。”

“我胆怯?”

“对!有时更需谨慎。”

“我倒要问个明白:我哪里表现出胆怯了?你说,作左!”

“数正,”作左卫门渐渐冷静下来,“信长公归天之后,天下大名为何这么快就倒向秀吉?”

“这是秀吉有实力。我们才暂时需与他合力……”

“住嘴!”作左立即打断数正,“我们不可因为秀吉有实力,就急着与他携手,当然,也不可轻易向他开战。我们不是那么轻易就会被他灭了的,也不是向他摇尾乞怜之人。这一点很是重要。天下的武将们在秀吉这只虎面前,都成了猫。主公是有些胆大,但猫终是猫。若大家这么认为,秀吉死后,天下会稳稳当当地落入主公的手里?难道那些猫不会蜂起,令天下再度大乱?因此,当天下的猫都臣服之时,只有主公,虽不是一虎,却也是一条龙!我们定要让世人牢记于心:老虎死后,唯龙可预防猫的骚动!现在秀吉的眼里,主公也是猫。在这种情势下与之携手,不管名分如何,作左都坚决反对!”

数正咬着嘴唇,两手握拳,浑身发抖。他已完全明白了作左所思:为避免战争,须用更强硬的手段对付秀吉,告诉天下大名——只有德川氏独领风骚。

“作左,我明白了。那么,我就此罢手。其实你我一样,都不希望主公被看成一只猫。为了让主公即使不是一虎,也是一龙,而竭心尽力,把人质变成养子使两家结亲。这么一来,双方都有台阶下。可是主公和你都不满意。我的努力到此为止。从现在起,我从交涉中退出。”

数正的声调越来越低,本多作左卫门暗暗翻白眼,看看他的脸色,然后把头掉向一边。实际上,他是故意装出心如磐石之态,连说话也掷地有声,可他却在认真地思量,坚韧地忍耐。

“作左,我是被主公斥责了的人,我打算回冈崎去了。请你对主公说,请他不要再让数正出使大坂了。”

“哼!”

“那么,我告辞了,现在我先去吉田。”

“且等一等。”作左慢慢抚摸着下颌道,“依你的看法,若我们不把那个女人娶过来,便要再起征战?”

“若无那危险,我何苦如此奔波……无需再说这些了,或许我的看法真有错。反正别再让我去了。顺便使人告诉秀吉,数正按他的意思传话了,然后病倒了。”

“哼!”

“那么,告辞了。”数正欲站起身来。

“等等!”作左还是坚决地挽留,“你认为,你是否病倒的实情,不会泄漏到秀吉耳里?”

“任它去好了。反正,我既无力说服秀吉,又无法得到主公和你的同意。”

“现在只有一个办法,既避免战争,又不会使主公被当成猫受辱。”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

“哈哈。”作左没有生气,竟是傻傻地笑了,“那个时刻终于到了啊!就是需要你我作出牺牲了。数正,你知我今日为何不叫人取火炉和茶来?”

作左卫门意味深长的样子,使数正愣住了:“那么,你是故意让别人,甚至尊夫人,认为我们两人因意见迥异而争吵,暗地里却有什么计谋?”

作左满不在乎道:“除了你之外,德川氏里当无更适合到秀吉那里出使的人了。因此,在你出发前,在我和你相互敬酒时,就已经透露出这个意思了。”他身子稍稍往前倾了倾,小声道,“要做吗,数正?”

“做什么?”

“你先去对秀吉说,已经答应亲事了,去大坂城的事姑且商量一下。让秀吉以为我们会去,而我们这边则把他妹妹当人质。”

“啊?”数正惊异地喊出了声。

“数正,要给秀吉设一个陷阱。不然,万一导致战争,我们将落了下风。”

“那么,主公呢?”

“对他也要保密。”作左卫门又哼了一声,“秀吉提出的条件是让主公去大坂,若是拒绝,他有可能发动战争。没有办法,主公和家里的人众口一辞,说答应了这门亲事。”

“哦。”数正不由得发出啧啧声,看了作左卫门一眼——这个心思细密的粗人!

“先得到他妹妹,再慢慢拖延,这样不仅可以避免战争,还可以使天下众猫大为惊愕。届时,即使事情到了不好收拾的地步,主公和秀吉也是不知。数正,此事由我们两人来秘密操纵可好?反正我们已经不想出人头地了。”

数正不知不觉被逼到必须同意了。“哦,这倒也是个办法。”

“既然如此,就立即下决心!先扣住秀吉的妹妹,若是惹出些小麻烦,也不必怕。”

“作左,你真是个可怕之人啊!”

“哈哈,我这计策也是为了天下太平才逼出来的,我会首当其冲地被世人骂啊。”

“你既有此一法,怎的还对我这样?”

“这是必要的一步。若没有,你定无法明白。好,就这么定了!你今日且回去,要装作我们吵翻了。我就不拿酒菜招待你了。”

“哦,我知道!那么,我就回函告诉大坂,亲事已妥。”作左点头,使劲地拍手,大声喊道:“数正要滚,待他一出房门,门前便要撒盐驱邪:把晦气弄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