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暖融融的,已是天正十二年春了。滨松城内家康府邸,老梅树上绽满了洁白的花簇,在阳光的映照下白得耀眼,如云似絮。

家康不时从客室里探出头来,望一望满树的梅花。他已和本多作左卫门和石川数正密谈了两个多时辰。这极其罕见。如是夜里的闲聊倒也罢了,可是,让近臣们都退下去,进行如此之久的密谈,德川家从来没有过。因此,在两间开外的护卫房里,大久保平助、井伊万千代、鸟居松丸、永井传八郎等侍卫都十分奇怪。

“看来,这是一次艰苦的谈话。”

“那还用说!特意把石川伯耆守从冈崎叫来密谈,能不重要吗?说不定要发起决战了。”

“跟谁?”

“你还不知?当然是羽柴筑前守了。”

“哦?你越说越有意思了。”

“也不尽是。如此重要的事情,不可能只是三个人密谈。吉田的酒井左卫门尉和本多忠胜肯定少不了。”

“几个有名的倔脾气碰到一起,意见肯定会分歧。你听听,作左老是在大声地清嗓子,老爷子只有在愤怒时才会这样。”

几个人正在议论,里面又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咳嗽声。大家都闭了嘴,相视一笑。

“有谁在?过来一个人!”家康的声音紧随着咳嗽声传了过来。鸟居松丸慌忙起身过去:“主公有什么吩咐?”

家康表情严肃,脸从来没有那么红过。“我们今晚要长谈,你去吩咐厨下,要他们准备些饭。什么时候要,我自然会再次叫你们。退下吧。”家康瞥了松丸一眼,又将视线转向了作左卫门。“那么,老爷子的意思,是最好让信雄斩杀三家老,对吗?”

“没有办法。”作左回道,“谁让三家老命运不济呢?筑前守早就算计好了,他那么一来,信雄定会斩杀三家老,筑前守是胸有成竹啊。”

“哦?数正你呢?”

石川伯耆守数正侧着脑袋思考了好大工夫,才道:“我也是这么看,除此之外……”

“你也说没救了?”

“我也很心痛啊。”

家康叹了口气。实际上,进入二月以后,信雄又派来一个密使。按照密使的说法,由于信雄的老臣冈田长门守重孝、津川玄蕃允义冬、浅井田官丸长时三人已暗中投靠了秀吉,信雄有意斩杀三老臣,希望家康心里有数,及早作好开战准备云云。

虽然所有的要求都是信雄提出的,变故也都在家康等人的预料之中,可是,家康和信雄频繁来往,目的并不在此。他很想知道秀吉到底如何看待德川氏的实力,究竟把德川氏摆在怎样的位置。因为外间早有传言,说秀吉把家康看成和信雄一样。难道他明明知道家康在背后为信雄撑腰,还敢悍然向信雄发起挑战?家康心里也没有底。

一开始,作左和数正也非常担心。“断然不能如此大意。”

虽然大家都在这么想,但毕竟一厢情愿。秀吉可不是那么平凡的人,他轻而易举就让信雄的三家老上了钩,然后气势汹汹地逼信雄要么绝对服从,要么开战,连其背后的家康都不放在眼里。家康当然不能坐视不管。唇亡齿寒。秀吉先处理信雄,接下来自然就是对付家康了。

“是绝对服从还是开战?”

今天,这个问题已经摆在了信雄面前,而到了明天,则成了家康要被迫回答了。如绝对服从秀吉,可平安无事。一旦答案是否,现在就必作出决断。与其等信雄被除掉再单独起事,不如现在就与信雄合作,齐心协力以抗秀吉。

若家康站在信雄一边,他就拥有了大义的名分。家康既不是信长的家臣,也不是信长的部将,而是信长尊贵的亲戚,是盟者,故,若凭借与信长的友谊,站在信雄一方讨伐逆贼羽柴秀吉,完全可以大义凛然。“你这个逆贼,居然连先主的遗孤也不肯放过!”

主意已经打定,开战的时机却不易确定。正在家康犹豫不决之时,信雄派来了密使,说要斩杀与秀吉内应的三老臣,并想以此为机开战。

如果三家老真投靠了秀吉,斩杀他们也没有什么,立向使者表示同意即可。可若除去三家老,分明是眼睁睁看着秀吉的诡计得逞。世人都深知这一点,家康便把大家叫到一起来商量对策。一旦真的杀掉三家老,信雄自身的力量就削减了一大半,能否有更好的办法,让信雄相信那只是一场误解?

“这不可能!”作左首先摇了摇头,“但凡多疑的人,只会按照自己的性子作出判断,若横加劝阻,他反而会更加怀疑。如若我们向他提出反对意见,不久之后,他恐会回过头来怀疑您和秀吉是一丘之貉。”因此,作左主张,家康最好装着不知三家老之事,把信雄作为“防风之林”与秀吉开战。

由于甲、信方面的事情已处理得差不多了,目前并无后顾之忧,故,家康对作左立即开战的主张并不特别反对。只是,如有可能,尽量把三家老救出来,共抗秀吉,这无论在感情还是谋略上,都是上策。家康和数正都深感惋惜。

“听说在三井寺,三人断然拒绝了秀吉让他们去大坂的邀请,直接返回了长岛,是这样吗?”

“不假。可是,听说信雄却因此更加怀疑他们……”

“莫非他认为,秀吉故意把三人打发回去,使乱自内生?”

“根据我得到的消息,泷川三郎兵卫对津川义冬的松岛城垂涎不已,不断向信雄进谗言,说三家老存异心。”

“那可麻烦了。怎会这样?一旦真乱起来……”

家康和数正二人的话题刚转移到三家老的身上,就被作左打断了。“主公,休要像女人一样啰嗦!三家老已救不了了。现在要商量的是如何给猴子当头一棒,打他个措手不及。主公都考虑周全了吗?”

“应该比较周全了,数正。”

数正闭上眼睛,额头上刻满了一道道皱纹。“我看,我们仍然必须全力支援纪州的根来、杂贺众的暴动。”

“这个我也想到了。”

“如暴动成功,两万多人如潮水般从堺港涌向大坂,必定会给刚刚筑起新城的秀吉带来相当大的麻烦。”

家康使劲点点头。

“策谋暴动的是保田的花王院和寒川右太夫行兼。如再给他们一封书函,必会事半功倍。”

“主公!”数正瞪大双眼,“还要再加上一人!”

“谁?”

“我们决不能忽视前纪州之守护畠(zai)山氏的力量。现在,畠(zai)山氏的当家人乃是左卫门佐贞政。如能让此人帮着联络暴动者,那再好不过。”

“好!”

“这样一来,纪州暴动,再加上淡路的菅平右卫门率两百余艘战船发动的奇袭,在初战时就足以让秀吉焦头烂额了,而且,他带到尾张的兵力顿会削减大半。”

“数正!”作左不耐烦地插了一句,“你老是一口一句兵力,在大家面前可不能这么说。”

“我知。可是,筑前这个人最擅长的就是‘位攻’战术,而最影响他士气的就是兵力不足。因此,应尽最大的努力,到处策动反对秀吉的势力才是。主公,不仅是淡路的两百艘船,三河、远江、骏河的船只也要集中起来,从海上打击秀吉……这些也非常重要,万万不可马虎!”

家康点了点头。既然和秀吉一战在所难免,那就断不可犹豫。若犹豫一日,诡计多端的秀吉就会想出许多花招。

首先扳倒信雄,再如法炮制,以同样的手段除掉家康,这就是秀吉的如意算盘。而家康却不等秀吉逼上前来,就主动和信雄合兵一处……可是,这样的想法是出于德川氏的利益,万一失败,信雄就会从这个世上消失,而家康却要存留下来。实际上,信雄就是家康的挡箭牌。

秀吉当然会意识到这一点。如他想消灭信雄,就会大肆宣扬:是家康在背后操纵了信雄。但是,一旦信雄真的杀了或囚禁了三家老,家康就无法和信雄结盟了。因此,现在正是开战的最佳时机……当然,秀吉必定会比家康想得更深,走得更远。

“船只要集中,但是,光有船还不够。”家康插了一句。看来,比起作左的心高气盛,他更认同数正的稳重老练。“到底杀不杀三家老,这完全看信雄之意,究竟派谁出使为好?”

“派谁去都行。这是去拆散人家,又不是去成全好事。”

“不,决非如此,作左。”家康皱眉道,“筑前擅长谋略,必又会在对手的家臣中寻求内应。一旦此事暴露,人们就会说,家康乃一个不讲诚信的小人。不用说秀吉,甚至甲、骏、信的将士们,都会怀疑起我来。”

“主公的意思是……”

“我们应想尽办法营救三家老。”

“若是信雄听不进去,又当如何?”

“作左,你这个人真是啰嗦!非得让我把话都说出来?我们的任务只是去阻止信雄杀掉三家老,如他实在要杀,我们也爱莫能助。信雄就是那样的人。你难道还不明?”

“哈哈,我怎的这么糊涂啊!”作左大笑,“主公,您可真是。让数正和酒井重忠前去如何?”

“重忠倒是可以。”酒井河内守重忠是雅乐助正家的嫡子,也是一名气宇轩昂的重臣。家康随意地点点头。“既然你们都说行,我也没什么异议,我现在要出去一下。你们再商议如何劝阻信雄。之后,我下命令就是。”

“哎,我服了!”作左啧啧称赞,“多么狡猾的主公啊!”

家康离席未久,酒井重忠就被叫进了书院。他既有其父的豪气,又不乏稳重,一举一动比起性情粗放的作左来,显得落落大方,甚至会使与他对面而坐的人备感压力。

“酒井,主公要派你去出使,这是一次十分重要的任务。”

“到何处出使?”重忠皱着眉,说道,“我这个人不适合出使,此事太突然,恕我难以接受。”

“不,不是……因为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主公点名要你去。”

“哼,一定又是本多大人出的馊主意。”

作左一听,哈哈笑了。“正是因为你天性敏锐,能洞察人心,才推举你出使清洲。”

“清洲……”

“对,现在信雄不在长岛,在清洲。你只需去说一句‘我们接受了’,就可回来。”

“接受了什么?”

“信雄要和羽柴筑前守一战。主公念及信长公的恩义,想帮助孤立无援的信雄,狠狠地惩治与主家为仇的秀吉。你只管拍着胸脯,说那是正义之战,我们已经接受了,就足够。”

“大人,您不是在故意拿我说笑吧?”

“你在说些什么!即使说笑,也不敢拿此等大事来说笑。主公心意已决,就连一向谨慎的数正都同意了,大家都听到了。”

“哦?”重忠把视线移到数正的身上,“是真的,石川大人?”

数正点了点头。他对着没有把三家老之事说出来的作左微笑了一下——根本用不着特意告诉使者此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对方,即德川氏已经同意作战,以后双方更要密切保持联系。

“主公有胜算吗?”

“哈哈哈……重忠,你又胡言乱语了。你想想,若无胜算,主公能开战吗?”

“说得也是。”

“既然明白了,出使一事,你是否应承下来?等主公回来,你可不能当着主公的面抱怨担子重。”

“既然是主公的命令,我只好服从。可是,二位大人为何偏偏推举我去?”

作左看了数正一眼,嘻嘻地笑了。

“这个嘛,”数正直起身子,半闭着眼道,“这是考虑到你去可以使对方安心。既然要开战,就必须让信雄心里有底。一旦让他觉得我们根本就靠不住,他的信心便会大大削弱。除此之外,必须申明,打仗时,凡是战事约定,双方切切要严格遵守。”

“这两事当然重要,可是,肯定不止这些。否则根本不用我去,还有很多人选。”酒井重忠痛快地点点头,轻轻地反将了一军。

“就这些!”本多作左卫门顿时急了,大声叫起来,“你少啰嗦,只管去就是。主公指名让你去,我和数正也赞成。你休要再推三阻四。”

“一定还有什么事。否则恕我难以前去。”

“哈哈。”作左卫门笑了起来,数正则深沉地盯着重忠。

“有何好笑,老爷子?”

“你可真是难缠啊。”

“怎会?一开始我就知你们定有事瞒着我,我才不去。我可不是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是不是信雄为难了你们,你们才特意跑到滨松来询问对策?快不要再卖关子。”

“你这人怎的这样!”作左回头看了一眼数正,放声大笑,“那我就说了,重忠。若你故意诱我说出来,而后你又不接受,那我可跟你没完!”

“我明白,您说吧。”

“你万不要以为这是主公的计谋。近来主公慈悲为怀,其实有些心慈手软。”作左瞪大眼睛,环顾四周,猛地探出上半身,压低了声音,“因此,我就和数正商量,我们断断不可输给羽柴筑前那厮……”

“难道主公不希望取胜吗?”

“是。总之,为了胜利,我们就要把桀骜不驯的信雄当作德川氏的盾牌,先探一探筑前的虚实才打发你去。这才是主公的真正用心。”

“原来如此……”

“可是,此事只有我和数正知道。我们总觉得还需要一个人知道其事,便想到了你。如把事情挑明,你还会拒绝吗?”

酒井重忠耸了耸肩膀,看着二人,无奈道:“那么,必胜的手段是……”

“所谓必胜,就是绝不可失败。”

“那要怎样?”

“先以信雄为防风之林,如果敌人太强,数正就会直接赶赴筑前那里,阻止战争发生。”

“如对方并不那么强大呢?”

“那作左就去给筑前守一点颜色瞧瞧。”重忠道:“我去清洲的目的是什么?”

“和秀吉展开决战……这虽不是主公的意思,可是,主公并不十分反对。故,让信雄放心地杀掉三家老。这样一来,仗就打起来了。”作左一口气说完,笑了。

“明白了,全明白了。”酒井重忠连连道,也怪异地笑了,“二老真是费尽了心机啊。”

“如不费心机,能在这个世上混下去吗?”

“也就是说,您二位是不顾毁誉褒贬,来为主公出谋划策了?”

“别说得如此难听。累及一人或是一家就不用说了,弄不好甚至会累及整个德川氏呢。我倒要拭目以待,看看筑前守到底有多大能耐。”

“既然不是为了主公,那是为何?是为了大志吗?”

“要看对待这个问题的人的心情,这可不是我所能知的了。”作左言罢,数正喘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可绝非为了什么大志!只是按照我心中佛祖的旨意去行事。”

“知道了。”

此际,重忠似终有些感动了,他砰砰地拍着厚实的胸脯,“若非如此,筑前必定势如破竹,难以阻挡。讨伐完信雄,秀吉就会把矛头对准主公。为了吓唬秀吉,我也豁出去了。”

“一定要爱惜性命。先吓唬一下秀吉,再看看他有什么动静。为了大局,你就先做一回恶人,去煽动一下信雄。”

“怎会是煽动呢!不管怎样,只要能够取胜,就决非坏事。信雄现已成了秀吉的眼中钉,无处藏身了。”

“那么,把主公请来吧,作左。”数正道。

“好。”说着,作左站起身来,“你要记着,重忠,万不可对主公说什么,你只说‘遵命’就是。至于不能阻止三家老被杀之事,你把它闷在心里便是了。”

重忠并未回答,单是又拍了拍胸脯。作左似早就等不及了,他极其夸张地皱着眉,一瘸一拐地出去了,不大工夫就把家康请了进来。

“你们谈完了?”家康悠闲地把胳膊支在扶几上,不看重忠,单是直接询问起数正来。

数正恭敬地两手伏地,道:“详细事宜,我们已经和重忠商量好了。”

“忠答应去了?”

“是,听说主公特意点名让我去,在下荣幸之至。”

“你去之后,只和信雄面谈就行了。”

“在下已心领神会。”

“既然要派你去,恐就要与信雄长谈。我写封书函你带着,稍待。”说着,家康从窗边的案上取过砚盒和纸张,刷刷地写了起来。

天正十二年二月二十一,酒井河内守重忠向清洲出发。

在这样的季节里出使具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如真的爆发战争,对于德川一方来说,最好的季节无疑是三月。

贱岳会战时冰天雪地的景象已不复存在,北陆的冰雪已经融化,山间的通路也畅通起来。此时,上杉氏的存在令各方不容忽视。家康也不例外,可是,比他更忧心的,是正在从越前向加贺、能登、越中进击的秀吉。他此时正是忙得不可开交。北条氏的情况也一样。因此,如果决定开战,最佳季节就是三月。二月之内就必须把所有的事情做好。

二十五日,身负重任的重忠进入清洲城。

信雄似已等不及了,立刻把他请到房里。“德川大人的病痊愈了?”

“是的,已经痊愈。”重忠一本正经地板着脸,“又娶了两房女人,不久之后恐又会有孩子了。”

“哦。”信雄瞪大了眼睛,“真是羡慕。近来,我已不近女色了。”

“为何?”

“我越想越觉得……”说着,信雄警惕地看看四周,把侍卫和侍女们都打发了下去,方道,“我刚才说到什么了,河内守?”

“说到不近女色。”重忠依然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就像一座屹立在风中的高山,极其庄重,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对了对了,我越想越觉得生气,筑前这猴子,竟然狂妄自大,目中无人!”

“这不是长久之计。”

“什么?”

“春天是万物孕育的时节,大人年纪轻轻,不要因为筑前守那种人大动肝火。一切应该顺其自然,精心准备,毫不懈怠……这样,家业自然会兴盛。”

“有理。”信雄脸上终于绽出笑容,“你平时也是这样吗?”

“是,在战事即将开始之时,如若外出,就要充分作好准备,这是我家的家训。祖父这么说,父亲也一直是这样做。”

“哈哈哈,有意思!那么,说到开战,你……”

“啊!”重忠刚才郑重的表情一扫而光,慌忙把手伸进怀里。“只顾和大人谈论经营家业之道,竟然忘记了主公的书函。请过目!”说着,重忠打开紫纱包袱,取出信盒,郑重地膝行到信雄面前,恭恭敬敬地呈上。

当信雄默默地阅读书信的时候,重忠则茫然地望着外面的院子。在这座曾经孕育了信长公宏图大略的城里,有许多松树,树丛中开满了红梅,也可能是桃花吧。重忠兴致勃勃地欣赏起窗外的风景来。良久,他突然说道:“院中的小鸟多么可爱啊,是大人养的吗?”

“小鸟……那是白颊鸟。”

“是大人养的?”

“不必专门养,在三河大概怕能看见白颊鸟吧!你们三河人难道不知白颊鸟?”

“哦……这些我倒是没有在意过。我们只顾着考虑如何取胜,哪还有时间去管什么鸟儿。”

“河内守。”

“在。”

“这信上只写着为防万一,所有的事情都已委托给河内守,要我和河内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云云……就这些吗?”

“难道还不够吗?德川氏从来没有使者暗中归顺对方之事。因此,使者携带的都是同样的书函,重要内容都在肚子里装着,这是我们的规矩。”

信雄一听,略微有些不快,旋又微笑起来。“真羡慕你们。应当如此,应当如此。这么说,你的意思就是德川大人本人的意思,是吗?”

“这些,中将大人根本用不着怀疑。我敢以骏、远、三和甲信五国担保。”

信雄又叹息起来。“真令人羡慕。那么,我提出由我方主动发起决战的建议,德川大人是什么意见?”

“没有异议。我家主公会站在恩义的立场坚决支持您……我方现已作好充分准备,主公都作好了随时出征的准备。”

“我还有一个问题……一旦开战,如何布阵?”

“这要根据您的安排,主公将亲来尾张,和您商量对策。”

“德川大人究竟要率领多少兵力出战,也决定了吧?”

“那还用说,当然是全部兵力了。”

“数量?”

“为防各个军事要塞发生叛乱,人数大约有三万。”

“策动根来、杂贺的民众暴动之事呢?”

“当然。这次战事,必须和暴动结合起来。为此,我家主公已给保田的花王院和寒川右太夫发去了誓书。大人这里,为慎重起见,不久之后还要派使者前来。到时候,让暴动者从堺港偷袭大坂,狠狠地挫挫秀吉的锐气。秀吉从未受过挫,所以,战事一开始就大致已决出胜负了。”

不知从何时起,信雄的眼睛开始闪闪发光,眉宇间充满了昂扬的斗志,与其父的风貌甚是相似。

本能寺之变以前,信长在安土城大宴家康及其众将士之时,当重忠从信长手中接过酒杯的那一刻,他发现,眼前的信长真是一个美男子。今天的信雄也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决不亚于昔日的信长公,却仅是长相相似……重忠并不认为信雄威严,他认为那只是匹夫之勇。

“那么,一开战先挫挫秀吉的锐气,让暴动者从堺港杀向大坂,我们则为其后援。当然,人数越多越好。因此,希望大人给纪州的畠(zai)山左卫门佐贞政发一封密函……”

不知从何时起,重忠变成了命令的口气。信雄却没有显出一丝不快,相反,他乐得手舞足蹈,差点就说出“正合我意”了。

“那是当然,这事丝毫不能马虎。我们可以许诺,事成之后愿奉上纪伊、河内二地。好,我立刻就去安排。”

“最后,我还有一个要求。”

“要求?”

“现在,已不再是靠单打独斗就能取胜的时代了,全军同心协力才是关键。因此,我家主公和您商定的决策,无论在多么危急的时候,也不可擅自更改,否则会埋下祸根。请大人一定铭记在心!”

“这个我自然明白。织田信雄定会信守承诺。你回去后告诉德川大人及其诸将,请他们放心好了。”

“既然这样,我也就放心了。”重忠使劲点了点头,“我的使命已完成了。便聊聊武家掌故吧。”

“重忠……对于我提出的斩杀三家老,以此契机发起决战的提议,德川大人有什么意见?”

“斩杀……三家老?鄙人对此一无所知。只是,大人一定要牢记一点,无论何时也不能让任何事情妨碍开战,大人不是一直坚持这样认为吗?”重忠微微皱了皱眉,道,“原本,三家老……就似碍手碍脚。”

“唉,既然话已说完,就不管其他了。这些事情,或许当由我自己处理。”

“正是。我家主公从不会忘记重要的事情,既然什么也没说,那就是一切都请大人自便。”

“哦?既然这样,我自己处理就是……如此一来,我也放心了,今夜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那么,聊聊别的事吧,比如武家掌故之类。来人,把备好的酒食端上来。”

信雄满脸喜悦地拍了拍手,重忠也松了口气。三家老的事情,就这样巧妙地一带而过……

酒井河内守重忠在清洲住了一宿,次日就返回了滨松。

通过这次和信雄的谈话,他似终于发现了三家老问题的复杂。为何家康、本多作左卫门、石川数正等人都对这个问题深感棘手?此前他一直简单地认为,大家都担心一旦杀掉三家老,会削弱信雄的实力,通过和信雄的对话,他才知还有未料及之意。

不知是家康还是数正的考虑,总之,一旦开战的结果不如人意,家康自然就会对信雄斩杀三家老之事“一无所知”。“你怎会做出如此糊涂之事!”这样,就可以迅速撤兵了。虽然或许会被人理解为狡猾、诡诈,但如没有这样的准备,家康在秀吉面前则缺少回旋的余地。这种残酷的事实,信雄到底想过没有?

总之,信雄满怀喜悦地把重忠送走,立刻向三家老派出了使者。“由于此次和德川家康的使者酒井河内守的密谈成功,有一些重要事宜,需要当面通知诸位,因此,请诸位三月初三到长岛城议事。”之后,他急匆匆地赶回了长岛城。

三家老之一、尾州的星崎城主冈田长门守重孝接到使者的口令,不禁犯起难来。如是和德川密谈,意义自然非常重大。信雄已决意要和秀吉一战,秀吉也难以容下信雄,这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然而在双方之间,对阻止战争起关键作用的,就是冈田重孝、津川义冬和浅井田宫丸三家老。他们始终坚信,只要他们三人不同意,信雄就不能开战,家康也决不会轻易站到信雄一边。

因此,此次会面,一定是商量家康提出的开战条件。要么是家康认为三家老都同意开战,让他们向他送交人质;要么是他也认为三家老是秀吉的内应,听到一些奇怪的言论,要求明辨真伪。他们除了毫不犹豫地赶赴长岛之外,别无选择。若是不去,则会加深信雄对他们的怀疑,横生枝节。

三月初三,重孝按时赶到了长岛城。义冬和田宫丸也到了。大书院里,人们正在忙着供奉桃花节的菊花酒。

重孝总算舒了口气。自从在三井寺尴尬一别,这还是三家老第一次凑到一起和信雄会晤。先到的义冬和田官丸正和信雄谈笑风生。冈田重孝郑重其事地向信雄表达了节日的祝贺,然后和满座的重臣们打过招呼。除了浅井、津川二位老臣之外,还有泷川三郎兵卫雄利、土方勘兵卫雄久、饭田半兵卫正家、森久三郎晴光等人,个个红光满面。

在这样的场合下,家康派来密使之事自然不好说出口来。因此,重孝接过酒杯后,一边让侍卫倒酒,一边轻笑道:“在三井寺的时候,可真是遗憾啊。”

“当时筑前的身边戒备森严,不但没有丝毫下手的机会,反而险些成了俘虏……”

听到这里,信雄淡淡地摆了摆手。“我早就料到这些了,便故意装作快速撤退。这样一来,筑前猴子定会以为我们早有准备,心中生疑,你们也便有机可乘了。”

“真是遗憾啊。虽说筑前是咱们的敌人,他却是个出色的大将,智勇双全,谋略过人。”

“因此,我们必须反复谋划,方能行动。长门守,在你来这里之前,大家已经商量得差不多了。家康那边也派来了酒井重忠。”

“在这种场合下,谈论这种事情,恐怕……”

“无妨,我已与大家讲了。家康的使者说,这是一次决定天下大势的重要战事。因此,火速把你们三家老招来,商议一下,拿出决议,立刻通知家康。这样,家康才会率领全军参加决战。”

“我们也要参与决议……”

“当然,首先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然后全力以赴抗击秀吉。”

冈田重孝悄悄地和津川义冬、浅井田宫丸交换了一下眼色。家康果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如果信雄这边下不了决心,不能与他统一步伐,是绝不会起兵支援的。虽然三家老在偷偷地相互点头示意,信雄却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目光咄咄逼人。

“我提议,品完菊花酒之后,召诸将议事。”重孝道。

“长门守!”

“在。”

“我已经下了决心。难道你们对开战还有异议?”

“是……可是,在这种场合……”决不能轻易让信雄开战,这是三家老的共识。尤其是三井寺会晤以来,重孝越发看到了秀吉实力的强大。

“好,好。”信雄淡淡地点了点头,“今天就这样,大家只管尽兴。从明日开始议论军情。这次我已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取胜。因此,大家要集思广益,研究一下筑前的弱点究竟在哪里,是否有隙可乘。先把这些细节研透,再作决定。一旦开战,估计就不能再设酒宴了。今天请大家不拘虚礼,开怀畅饮。”

提议竟被信雄如此轻描淡写地岔了过去,重孝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这里面该不是有什么阴谋?但对于信雄提出的“不拘虚礼,开怀畅饮”的提议,他当然无法反对,义冬和田官丸也一样。

信雄得到家康的援助,决意要跟秀吉一战,这似已成了一个铁定的事实,如他们非要反对开战,无疑会破坏信雄的心绪。三家老终于没能开口。

重孝没有喝醉,津川义冬也没有喝多,只有浅井田宫丸酩酊大醉,不时地说醉话:“如果这样下去,我看无异于自投罗网。”

可是,周围的人似都喝醉了,信雄似也未听到,总之,三日这一天平安无事地过去了。

三家老以为翌日定会召开重大军情会议,于是商量好了发言的顺序,可令他们大感意外的是,这一日毫无动静。

正午时分,未露面的信雄派人来知会:“会议改在五日召开,请大家再考虑一日。”

“怎么,这次主公似乎变得慎重了。”再次碰面的时候,津川义冬有些不解。然冈田重孝完全不这么认为:“照这样看来,即使提出一丁点反对意见,主公也断听不进去。”

“不,不会。虽然大家在口头上都不敢反对,可是谁都惧怕秀吉如日中天的强大势力。只要我们三人晓之以理,主公的反应且不说,旁人定会纷纷进谏。”

“如能这样,当然再好不过。可以我看来,恐怕……”除了这个,重孝这一天再也没有说话。

让大家这样考虑一天,看来信雄的决心已难以撼动了。

五日,从清晨起,天就下起雨来,气温却非常高。院子里的樱花已经开了大半,尽情地吮吸着淅沥的细雨,吐露着春天的气息。

“请到大厅里。”

巳时左右,信雄身边的宠臣泷川三郎兵卫前来通知二于是,三家老凑到一起,早早地赶到大厅等待。

“今日,我们要把意见一句不漏地说出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津川大人、浅井大人,你们二位也要作好准备。”重孝道。那二人坚定地点了点头。

首先发言的自是冈田重孝,接下来表示赞成的是津川义冬。接着,主公信雄定会明白无误地陈述他的主张。之后,浅井田宫丸再发表意见。

信雄于巳时准时到来,表情与前三日没有什么不同。“会议现在开始。”

不知为何,信雄今天的心情出奇地好。“家康已经许诺,愿意率领全部兵力为我助战。那么,我们就要和秀吉决一死战,我想大家都不会反对吧?”

听了信雄这话,冈田重孝犹豫了一下,道:“启禀主公。”

“哦,是长门守啊。你是星崎城主,这次就和家康的旗本大将一起,作进攻美浓的先锋吧。”

“恕在下冒昧,对于此事,我有话要说。”

“何事?难道你不想和家康的旗本大将共同作战?”

“实是抱歉……重孝反对这次对筑前开战。”

“什么?好,那你说说理由。这么重要的战事,我怎么能不听听大家的意见?”信雄并不那么吃惊,单是淡淡地询问起来,这令三人深感意外。

“主公刚才说,家康会率领全军助我方作战,我认为这完全不可信。”

“哦,那说说你的理由。”

“最近,德川氏重臣石川伯耆守数正暗降筑前的传言漫天……”

“说的是,石川伯耆……”

“可是,我认为这完全不可信。这必定是筑前一手炮制的谣言。德川凭什么会率领全军助我们作战?在开战之前,这些事情必须弄清楚。”

“你的意思是说,家康帮助我们,不全是出于对先父的情义?”

“恐是家康看到战火不久就要烧到自己身上,所以明哲保身。恐他只是想利用主公去和秀吉交手,坐享渔翁之利,我想他绝不会是真心参战……”

“你的意思是说,家康参战并非本意?”

“主公英明……”重孝深施一礼,正要继续陈述,不料一旁的津川义冬插了一句:“主公,义冬也完全赞成冈田。”

“哦,你也反对?”

“对于决堤涌来的浊流,即使有再大的力量,恐也难以阻止。因此,目前我们除了忍耐,别无选择,只能寄希望于主公与筑前的年龄差距。主公现在精力旺盛,年轻有为,春秋不到三十,而筑前已接近五旬。等到筑前的生命走到尽头的那一天,主公就成功了。所以,为今之计是隐忍……”

义冬说得严肃认真,浅井田官丸也连忙探出身子道:“主公要想压制筑前,唯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我们三人送到大坂去做人质。只要我们在大坂,料筑前也不敢胡来。”

“哦。”信雄冷冷道,“果然跟我料的不差。来人!”话音刚落,席上众将一齐拔出刀来。

“啊,你,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冈田重孝刚要起身,邻席的饭田半兵卫正家已经劈向津川义冬,砍在了他肩上。义冬惨叫一声,踉踉跄跄向走廊逃去。

“休得无礼,这是在主公面前。”

“请见谅,主命难违。”

“主命?”义冬慌忙往上座一看,信雄早已不见踪影。不仅如此,左右两边的出口也已被刀枪挡住。“这究竟是为何?”

“你给我好好听着!”话音未落,土方勘兵卫雄久的三尺长刀已砍向了重孝,“可恨的叛贼,把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你说我背叛,到底有何凭据?”

“休要再问!这是主公的命令,是天意!”泷川三郎兵卫雄利拔出腰刀,冲着躲在柱子后面的义冬又是一刀。

“三郎,你这个卑鄙小人……”

“杀,快杀!”

义冬疼痛难忍,断断续续道:“我们遭人算计了……浅井,冈田,我先走一步了……”话未说完,他扑通一声跌倒在血泊里。

重孝顿觉全身血液倒流。“好,既然这样,我跟你们拼了。有种的过来!”

“这是主公的意思,叛贼。”

“主公才是真正的叛者。如觉得我们做家臣的形迹可疑,为何不在诂问之后,让我们切腹?他眼睁睁掉进筑前设下的圈套里,还做出诱杀忠臣的勾当……”

“杀了他!别听他胡言乱语,快杀!”

“唉!既然要杀,那就过来试试!”土方勘兵卫一跃而起,一刀朝重孝的左肩斜砍下去,重孝将长刀挡到一边,“啪”的一声,火星四溅,吓得众人倒退了几步。

不知何时,浅井田宫丸夺下了对方的枪,挽起胳膊,与森久三郎对峙起来。

“不就是区区两人吗,时间拖长了不免挨骂。大家一起上!”泷川三郎兵卫手里提着刀,只知下令,却不敢动手。

外面依然是暖意融融的春雨,身负重伤的义冬拼命地在榻榻米上爬着,身后留下一条血的溪流。重孝的脚踩到了血流,一下子摔倒在地。就在这时——

“啊!”他身后响起了一声悲鸣。浅井田宫丸已经被森久三郎斩杀。

同时,一块烙铁似的火热物体刺入了重孝的右肩,顿时,一种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传遍了全身。土方勘兵卫的豪刀砍在重孝的胸上,骨肉皆断。

“可……可……可惜……”一口鲜血从嘴里喷了出来,重孝的尸体跌倒在义冬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