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国的三井观音堂,位于近江滋贺郡近松寺西北约五町处,建造在高冈之上。已是隆冬季节,树叶尽落。难得的阳光像裁缝的针线一样穿过光秃秃的树隙,暖洋洋地投射在地上。在这里,右面可以望到近松寺,左面可以远远地俯瞰园城寺那高耸的殿宇。

可是,此时走在山冈之上的十五六人,却没有眺望这极致美景的心思。随从们都紧张地在主人身边护卫着。

“有没有发现形迹可疑者?”一个四十七八岁的武士小声问道。

“只有前来参拜的母子二人在那里歇息。”一个年轻的随从答道。

“哦,从山坡下面到左右树林,都好好地防备着。”

“遵命。”年轻的随从匆匆离去。

“主公,您看这一带可以吗?”

剩下的看来是主人和三个随从,主人看上去有二十五六岁,似是一个贵人。这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在游览,尽管他们脚步轻松,目光却十分锐利,不住地察看着四周的地形。四人相互点了点头,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

“南面的这条山间小道一直通到逢坂山吗?”主人模样的人问道。

“是。不久之后,秀吉就该过来了。”

那人抬起苍白的脸,手搭凉棚朝着山路那边张望。这张面孔跟年轻时的信长极为相像。原来,此人正是被秀吉赏赐了伊贺、伊势、尾张三国,现任桑名郡长岛城主的织田信雄,后面的三个随从则是重臣津川义冬、冈田重孝和浅井田官丸。

“秀吉的大坂城大概已落成了吧?”

“是。气势宏伟,超过了以前的安土城。有传言说,大坂城天守阁看来只有五层,可是内部却有八层。”说话的人正是年过四旬的津川义冬。义冬是信雄的重臣,手里控制着伊势的松岛城。

“父亲花了二十余年才建立的功业,竟被秀吉在一年之内就轻松地夺走了。”

“主公所言极是。没想到秀吉竟是一个大奸贼。”

“非也。世间之事全凭实力,在这一方面,我的确是差他一大截啊。”

“话虽如此,可是,民间盛传,煽动光秀叛乱的幕后人就是秀吉,一切都是那奸人的谋划。”信雄听了,轻轻地咂了一下嘴,把脸扭到一边。他这次是为了会见从大坂出发、经由京城辗转而来的秀吉,才千里迢迢赶到眼前的三井寺的。现在趁着秀吉还没有来,四处走走。

以前,信长曾在富田的正德寺降伏了有“美浓蝮蛇”之称的斋藤道三。而今天,信长之子信雄要在三井寺会见的,却是父亲的部下秀吉,也不知这次交涉能否成功。当然,为了这次会见,信雄也是煞费苦心,甚至比三河的使者还要伤脑筋。今天带着三家老在这里散步,也是再碰一下头,为会见作最后的准备。

“有几件事,在下想确认一下主公的意思。”信雄抬头望着蓝天,旁边的冈田重孝插上一句,“第一,主公到底和德川大人订立了什么盟约?”

“这件事情,大家尽可放心。家康与秀吉之间既没有恩情,也不用讲义理,因此,家康会在背后大力支援我,我们已约好。”

“如果德川大人站在我们一边,与他关系密切的北条氏自然也会如此了?”

信雄回头看丁一眼重孝,语气仿佛在斥责:“那还用说!重要的是,你们派到大坂去的眼线不知有没有看错秀吉,这才是最让人担心的。”

这次说话的是浅井田宫丸,“眼线打探到的结果一致,请主公放心。”

“如秀吉没有异心,那他为什么自己进出安土城,而让我到大坂去?明摆着,他已把我看成家臣了。”

信雄的声音太高了,津川义冬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恐怕主公有些过虑吧。秀吉的所作所为都是遵照清洲会议,他不是曾信誓旦旦地说过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三法师继承织田氏的家业。”

“他平时就爱胡言乱语,怎能轻易相信?”

“的确,秀吉说话是很随便。因此,这次他让主公到大坂去,是否不合常理啊。他一说,主公就轻易相信了,风尘仆仆地赶到三井来和他相见。”

“我确是不服。同样是见面,为何不到安土去?在安土当着三法师的面,把话都说清楚,那才是正理。”信雄慷慨激昂,义正词严,听得冈田重孝和津川义冬面面相觑。“秀吉为何会突然提出和我见面?我颇为怀疑他的用心。他定是有什么企图。大坂城筑起之后,便是号令天下。他称霸的障碍便是我信雄了,信孝已殁,三法师还只是个不懂世事的幼童。”

重孝和义冬坚定地点了点头。看来,自从三位老臣到秀吉新建的大坂城出使回来之后,信雄就对他们产生了些许怀疑。这让三人十分意外。秀吉甚至还让三位老臣给信雄带了一封书信,催促他到大坂去一趟。“信雄公子一定既想看一眼信孝公子的遗容,又想参观一下我新建的大坂城,所以,请三位回去劝一下信雄公子,让他来一趟。”

当时,信雄一看书函,不禁勃然大怒:父亲苦心经营了二十余年的天下,不到一年就被秀吉完全篡夺。这还不算,现在又要逼迫自己向他臣服。信雄气得两眼发昏,他立刻派遣三位老臣到秀吉那里,谴责秀吉的无礼。秀吉最终承认了错误,并给足三位老臣面子,答应到三井寺来和信雄会面。

可以说信雄已经达到了目的,赢了一个回合。可是,从三名老臣滞留在大坂起,风言风语就传开了:“信雄的三名重臣到大坂之后,看到秀吉雄厚的实为,不禁动摇,最后终于变了心。”

三位老臣回到长岛,才听到这些传言。不仅众人看他们的眼神充满寒意,甚至到信雄面前报告时,信雄都对他们冷言冷语:

“听说秀吉热情地款待了你们。”

当三人把双方到三井寺商谈今后事宜的决定报告给信雄时,信雄又道:“我凭什么到近江去找死?”

刚开始时,信雄无论如何也听不进去,三人只好苦口婆心地劝说:“现在同秀吉抗衡,无异于飞蛾扑火,主动往对方早就设好的圈套里钻。不管怎样,先按照秀吉所言,到三井寺去见一面,表示您没有异心,再施行我方的谋略,才是上策。”

这里所说的谋略,指的是竭力鼓动秀吉防范已与北条氏结盟的德川家康,而己方却公然去接近家康。

在三人的再三劝说下,信雄终于答应到三井寺和秀吉会面。可是,待到了山中,他又动摇起来,很明显,原因就在于那些关于三人叛心的捕风捉影的传言。

义冬对重孝使了个眼色,然后转向怒气冲冲的信雄,语气庄重地说道:“我就狠狠心和主公说了吧。”

“什么事情?”

“我看主公对我们三人的怀疑似还未打消,索性向主公披露一下我们的打算。”信雄的身子一震,站了起来。“好吧,你说,我洗耳恭听。你们不至于要我在这里把人头交给秀吉吧?”

义冬无视信雄的激动,依然镇定地说道:“我们三人已经商量好了,既然连主公都怀疑我们变节,今天我们就把三井寺作为葬身之地,以此来证明清白。”

“你们……究竟是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主公的安全。”

“我不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了。”

“主公,我们已暗地里下了决心,等秀吉到达三井寺,便施杀手……”

“啊?”

“我们原本不打算告诉主公,直接动手,亲手杀死秀吉。却担心万一遇到不测,会累及主公,才跟您挑明。”

信雄听了,十分惊讶,脖子向前伸得老长。冈田重孝往后退了退。“我们三人都对秀吉恨之入骨。那个大奸人,表面上给我们三人面子,完全接受了条件,背地里却残酷地把我们推进陷阱。放出谣言来诬陷我们投降的不是别人,定是秀吉本人。不雪此辱,我们的道义就会受到玷污。”

听着听着,信雄也怒目圆睁,双拳紧握。

“等秀吉到达三井寺,和主公会面之后,我们就提出要拜谒,说有事要悄悄地向他报告。那个大奸人深知我们处境艰难,定会笑着答应。当然,秀吉的身边定有人保护,若说有重大事情要密报,他身边的人恐就不多了……我们三人同时向他发动突袭,哪怕有两个被当场杀死,也必有一人砍掉奸人的脑袋。详细情形,我们都已仔细议过了。”

不知何时,信雄眸中的忧郁和愤怒消失得无影无踪,代之以一种莫名的兴奋。恐连他也认为那并非不可能。信雄吐了一口气,透过树的缝隙仰望着天空,又凝视着三井寺层层叠叠的庙宇。

其实,信雄也不愿相信三位老臣与秀吉私通。三位老臣也都认为是秀吉一手散布的谣言,正是对秀吉的这种怨恨和憎恶,才使他们萌生了杀死秀吉的决心,这也没什么奇怪的。

思考了片刻,信雄舒了一口气,点点头。“你们真的决定了?”

“主公!”田官丸瞪着眼喊道,“既然这样,我再求主公一件事,希望主公在和秀吉会面之时,尽量不要让秀吉那厮起了疑心。”

信雄坚定地点点头。“这我当然知道。”

“我们还有一个请求。万一我们三人都被敌人所杀……当然,这样的事情希望不会发生。但是,也极有可能在刺伤秀吉时,我们三人也遇难。总之,希望主公作好准备。”

“哦……那是当然。”这一次,信雄瞪大了眼睛,他也考虑到了这一点。若三人全部遇难,秀吉的人头也被砍了下来,天下局势又会走向何方?恐怕和光秀被诛时一样大乱,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不住三位了。”信雄诚恳地对三人低下头,片刻之后,又慌忙摇了摇头,“我绝不怀疑你们三人的忠心。只是,听了方才的话,我才察觉到让你们受委屈了。我先向你们表示歉意。”

“您真能理解我们的心情吗?”

“怎会不理解?我的想法其实也和你们差不多。既然千里迢迢地赶到近江,无论如何也想手刃秀吉这个大奸人……但别忘了,秀吉可是出名的诡计多端啊。”

“既然主公能理解我们的苦衷,我们就安心了。”三人终于松了口气,“那么,请主公斟酌一下。万一出现浅井刚才所说的意外……请主公有些准备。”

“哦,我已经准备好了。”信雄昂然挺胸,“万一你们三人都被秀吉的侍卫所害,我立刻退出近江,火速赶回长岛,和德川大人商量,立刻举兵除奸。如你们三人同时遇难,但斩下了秀吉的人头,那我就直接进入安土城,拥立三法师,把诛杀窃国奸人秀吉的消息昭告天下。众人以前都是父亲的臣下,只是一时为秀吉所迷,大家自会从噩梦中觉醒,纷纷去安土拥戴三法师。我们有德川和北条做后盾,上杉、毛利也无机可乘。”

听了信雄的一番话,三人面面相觑,有气无力地低下头。恐他们想问的问题,和信雄的回答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信雄似也明了,便加重了语气:“你们今后都将成为复兴织田家业的中流砥柱,我会给你们的儿子每人一个属国,让他们成为声名显赫的大名。即使你们没能成功诛杀秀吉,而是落荒而逃,只要我信雄有一条命在,也必会给你们每人一座城,决不会怠慢你们。明白吗?”

“明白了。”只有津川义冬嘟囔着应了一声,其余二人则沉默不语。

听到义冬的回答,信雄似乎放了心。三人却不知为何消沉下去。

“你们商量好的只有这些吗?”

“是。”

“趁着天还未黑,咱们赶紧回寺里吧。回到寺院,一定要小心,免得对方起疑心。”

“是。”义冬第一个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向信雄施了一礼。信雄往前走去,三人又相互看了看,无力地耷拉下肩膀,脸上都挂着极其失望的表情。随从们稀稀拉拉地从前后聚拢过来,一行人开始下山,直奔三井寺方向而去。

浅井田官丸和冈田重孝故意放慢了脚步,并肩走在后面。

“麻烦了。”重孝小声说道,“看来确是不一样的器量啊。”田宫丸没有回答,单是悄悄地点点头,把视线转向了远处的山脉。

他们所说的“器量不一样”,既是拿信雄和秀吉比,也是拿信雄和信长比。信长是高举“平定天下”的大旗,以“勤皇”为口号,和所有阻碍天下统一的诸藩势力不懈斗争。因此,因个人恩怨而起兵造反的光秀从一开始就不得人心,还未放射出一抹光辉就陨落了。

秀吉深知其中的缘由,因此举起“为主公报仇”和“实现右府遗愿”两杆大旗,一时应者如云。现在,其势力如日中天,正在有条不紊地推进他的计划。

和他们二人相较,信雄到底有多大的志向和气魄呢。三人刺杀秀吉后,信雄究竟与谁为谋,会有什么样的宏图大志?三人想从信雄的口中听到这些,信雄的答复却只是表现出卑微的个人感情:“我会让你们的子孙都成为名高位显的大名……”

一行人到了三井寺后不久,秀吉也翻越逢坂山,进入近江。在侍卫们的簇拥下,他乘着轿子,趾高气扬地来到三井寺。其实,这次带的人总共只有三百多。万一发生大的冲突,说不定信雄一方反占有较大优势。因为信雄带来了六百多名侍卫,不过很多都混在了普通百姓当中。看到秀吉进了寺院,信雄信心百倍地回头看了看侍卫。

秀吉把大殿两侧的客房都留给了信雄,自己进了后面的厢房。

“没想到秀吉对主公倒是极尽礼数。”不知谁说了一句,冈田重孝装作没听见,把脸扭到一边。

第二日巳时,信雄和秀吉二人在正殿举行了正式的会面。

大殿的正面立起一道金屏风,双方各派八名重臣出席。秀吉先出来,到走廊边上恭迎信雄。“哎呀,中将大人,好久不见,一向可好?”秀吉先是深施一礼,然后眯起眼睛,哈哈地笑了起来。

会面没费多大工夫就结束了。秀吉几乎没让信雄开口说话,只是独自滔滔不绝。信雄为了不让秀吉察觉出杀机,从一开始就保持沉默。

秀吉先是咧开大嘴冲着信雄笑,然后像是斥责般,喋喋不休。“听说中将大人怀疑秀吉有异心,秀吉非常意外。从中将年少时起,秀吉就一直跟随已故右府大人左右,虽然和中将在年龄上有些差距,但是同样受到了右府大人的教诲,与中将可说是异体同心。我怎会怀有异心?秀吉此生的愿望,就是成全右府大人的遗愿,实现统一大业。可是,有人却十分嫉妒,在背后散布谣言。世上没有事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可以说,只有秀吉才是织田氏的忠良啊,我想中将对此也当心里有数。因此,若中将起了疑心,秀吉实在感到委屈。这些事情,咱们今天一笑了之……”

一番话说得信雄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青。信雄最担心的,就是秀吉的一句话:“世上没有事能瞒得过我的眼睛。”或许,秀吉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昨日在山中的密谈,他都知道了?

“既然筑前大人这么说,我想今后不会再有谣言了。当然,我信雄决没有对筑前大人起什么疑心,我可以发誓。”

“好,痛快!”秀吉听了,高兴得直拍大腿,“其实在中将派三位老臣到大坂之时,我就跟他们三人说好了,切切莫要引起中将的误解。今日拜见了中将,我还是要重复一遍。实际上,秀吉心里有很多话想与中将说。中将老是住在长岛城,恐多有不便,因此,我想把古城末森修葺一下,献给大人。或者,也可以把您接到大坂来,参观一下秀吉新筑的城池……对了,其实秀吉不应特意讲给中将听——中将的手下有三名器量超群的家臣,秀吉应该先跟他们好好谈谈,再让他们禀告您才是。”

听到秀吉这些话,信雄既觉安心,又觉像是有一把利刃插进了心口。三家老已经痛下决心,即使一死也要刺杀秀吉,而秀吉似乎全然不知,还一个劲地和三家老套近乎。这到底是吉还是凶?或许是秀吉命运不济,或许是有人已向秀吉密报了……信雄的脖根不禁阵阵发凉。

“请中将大人相信秀吉,秀吉决无半点异心。”秀吉竭力向信雄表忠心。

信雄起身离去之时,秀吉亲自送到走廊之外,并在他身后鞠了好几次躬,大声道:“多么相像啊,秀吉仿佛又见到了年轻时的右府大人。一举手,一投足,真像当年的右府大人啊。”三家老听了,不禁侧目。

信雄从正殿退下去不久,秀吉的家臣石田佐吉就来叫三家老。

“我家主公现因大坂城的事宜,公务繁忙,因此想在明晨早早返回。还有,主公想请三位家老一谈,希望赏脸。”

使者回去之后,信雄紧绷着苍白的脸,依次看看义冬、重孝和田宫丸。

“奇怪啊,他居然特意前来邀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浅井田宫丸紧张道:“这真是天意,实在妙极了!一旦让他起了疑心可就不妙了,故,在下以为,咱们最好现在就去。重孝、义冬,你们没有异议吧?”

“那就照浅井的意思行事。”

“好,赶紧去吧,先听听那厮说些什么。”

由于三人根本就没有抱着生还的打算,此时都有些落寞。义冬道:“先等一下……如有万一,则立刻设法撤离……”

“明白,早就作好准备了。”

箭已在弦,不得不发,三人正了正衣襟,直奔秀吉下处而去。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为了报答信长的恩义,三位老臣不得不冒险前去刺杀秀吉。每个人都思来想去,总有一种难言的不安。这大概是因为看出了信雄和信长的差距。

“筑前说他明天就要回去。”

“噢。他要是真能回去,那时我们必已不在人世了。”

“不过,今年的冬天很温暖啊。”

绕到正殿后面,三人相互使了个眼色,径直走进秀吉的下处。

秀吉早就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准备了斋饭,三把西洋样式的酒壶并排放在案上。侍立左右的是十二个侍卫,另有四名寺里的小和尚侍候。

“哦,你们来了。”秀吉的脸上依然是那种连坚冰都会融化的笑容,一看见他们,就道,“快,快请近前来。在你们三人的精心调教下,信雄总算是有些大人样子了,但是,还要再接再厉,不可掉以轻心啊。”

津川义冬吃了一惊,连忙反问道:“不可掉以轻心……大人能否说得详细些?”

“你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眨巴眨巴的,半是清醒半是糊涂。当然,你们也都尽心尽力了,不能怪你们。”

三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秀吉说话的口吻,俨然已把他们看成了背叛信雄、已归顺了他的自家人。

“你们为何面面相觑?哈哈……是信雄又刁难你们了,还是让你们三人前来刺杀我?”

秀吉那毫无顾忌的大笑,震得古旧的房梁都微微作响,三家老则吓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了,魂飞魄散。事情决不可能泄露。拿推测来震慑他人,这是秀吉的惯用伎俩。三人深知这点,所以没有立即回答。

“请恕在下斗胆问一句,大人刚才的话……”调整了一下心绪,浅井田官丸道,“我们实是不明,请再……”

“既然不明,那就莫要再问了。”秀吉轻轻地打断了浅井的话,“我知道你们三人与我齐心协力,帮着我监督信雄,故我甚是放心。可是,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不能识人者更令人头疼的了。”

“恕我冒昧地问一句……”这次开口的是津川义冬,看来他再也不想对秀吉的话保持沉默了。

“与我齐心协力,帮著我监督信雄”云云,万一传到信雄的耳中,必会令他们名声扫地,武士之道也就荡然无存了。

“我们监视主公?我对筑前大人这样的话深感意外。”

“哦?”秀吉故作惊讶地斜探出身子,“那么,你们是说,你们和秀吉的想法不一样喽?”

“见谅,我们是中将大人的家臣。”

“别犯傻了,义冬。正是这样,我才说你们和我想法一样。不是吗?已故右府把信雄托付给你们,也一定是想让你们好好地辅佐他,不要耽误了他。虽然秀吉没有亲自服侍信雄,但是也收了右府的一个儿子做养子,也可说与织田亲同一家。为了不让信雄出什么意外,我也操碎了心,然而,好心却没有好报,信雄居然不解我对他的情义,说不定还会派你们三人来暗杀我呢。所以,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地谈一谈,得把信雄看护好。”

秀吉又咧开大嘴率直地笑了起来,“若无这样的担心,我也不会来这里啊。不管怎样,你们能把信雄带到这里来,就已立了大功,这些,秀吉决不会忘记。来,干杯!”

这样一说,三人的处境越来越微妙了。

这样的话若让人听了去,只能理解为他们已经私通秀吉,正在竭力取悦他。在这种场合下,三个人一时也想不出合适的言辞应对。正如秀吉所言,自从信长公故去,三家老就一直辅佐信雄,秀吉也一直为织田氏支撑门面。问题的关键就在于,信雄是否对秀吉抱有敌意。若信雄承认秀吉的实力,规规矩矩地治好三个属国,或许就能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了。

“难道你们还是不明?”秀吉一边让人倒酒,一边笑道。

“我们当然无异议。只是……”浅井田宫丸又小心翼翼道,“我们监视主公,这话听来会让人怀疑。”

“那好,我不那样说了。”秀吉轻轻点点头,向小和尚使了个眼色,让他把酒端给田宫丸,又显出甚是愉快的样子,“说起信雄的事情,秀吉恐怕比三位更清楚,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啊。”

此时,四面渐渐黑了下来,呼啸的北风掠过湖面,拼命地敲打着寺院的窗户,夹杂着和尚诵经的声音,越发使三位家老焦躁起来。三个人决非被秀吉的气势压倒,但秀吉带着其引以为荣的贴身侍卫,真心诚意地频频向他们敬酒,实让他们无机可乘。虽然双方的距离顶多只有八九尺远,可是,在他们起身扑向秀吉之前,秀吉右后方的福岛市松和左后方的加藤虎之助会立刻拔刀相向,故,现在动手还为时过早。义冬、田宫丸、重孝相互使了个眼色。秀吉不是那种酒后松懈的人,如要寻找机会,只能等侍卫们麻痹大意了。

时间在一点一滴地流逝,烛火在夜色中逐渐暗淡下来。这时,秀吉把话题转到了他引以为豪的贱岳大捷。“世上之人都懂得兵法,却不会谋略。勇者易遇,智者难求啊。前田父子就是这样。如此说来,信孝公子更是可悲。”

说到这里,秀吉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有一事我差点忘记了。信孝正是看不到重臣的器量,有意把他们从身边赶走,才招致了悲惨的下场。恐怕同样的悲剧也会发生在信雄身上。”

听到秀吉再次提到主公,三家老不禁紧张起来。

“义冬、田官丸、重孝,看来你们好像不服气,是吧?信雄的确有你们所不了解的一面。我看,今天干脆与信雄交涉一下,把你们作为人质带回大坂,你们意下如何?”

“什……什么,要把我们作为人质?”

“怎样,你们敢赌一把吗?”秀吉开玩笑似的伸出细长的脖子,“我这么做,也是为了三位好啊。”

“大人……为了我们好?”

“当然。你们听我说,首先,信雄也和信孝一样,是个疑心重重之人。说你们私通我的事,他又不是不相信。”秀吉突然压低了声音,兀自呵呵笑了。

“主公怀疑我们与您私通,您就要带我们去做人质吗……”津川义冬急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啊!”秀吉依然压低声音说话,仿佛害怕被外面的人听到,“我是说,如你们有这种忧虑,我就以人质的名义把你们带到大坂去,这样才可救得你们一命。”

“筑前大人,万万没想到您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这有什么。只有你们三个人都活着,才能保证信雄的安全。因此,我才要帮助你们三人……你们还不明白吗?”

“恕我难以从命。”

“哦,你是毫不担心了,义冬?重孝,你呢?”

“我当然也和津川一样……我们主公绝不会像筑前大人所言。”

“若真如此,那才值得庆贺呢。田官丸,你呢,也和他们二人一样?”

“那还用说!我们三家老和主公同心同德。不知筑前大人究竟出于何种居心,居然讲出这样的话来,田宫丸实在不明。”

“那好,我就说给你听听。”秀吉目光灼灼,“信雄要和家康联手对付我秀吉,家康那边早就有人向我报告了。”

“什么?会有这样的事……”冈田重孝不禁张口结舌。

如家康那里真有秀吉的卧底,所有的事情,秀吉都可能已了如指掌。转念一想,这恐又是秀吉惯用的伎俩,企图引诱他们露出破绽。重孝慌忙调整心态,努力镇定下来。

“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信雄就是这样的人,因此我才想把你们作为人质带到大坂去。如果你们不在信雄身边,家康也会觉得信雄不可信赖。自然平安无事。反之,家康或许就会产生非分之想,这样,好不容易趋于太平的世道,恐又会卷入狂风暴雨之中……这是一。第二,如我方才所言,万一信雄怀疑你们,企图加害……话都说到这种地步了,你们还不明?”

浅井田宫丸只觉得眼前一阵昏花。看来,秀吉已经把所有的事都看透了,他说的句句是实情,绝非信口开河。但事到如今,也只好豁出去了。即使冲不到秀吉面前,起码也方便其他二人行动。

“是,明白了。”田宫丸伏在地上,手指摸向了刀柄。

“报!”突然,身后传来一个老男子粗哑的声音。

“哦,是平右卫门啊,何事?”秀吉高声问了一句。对于即将冲上去的田官丸来说,现在无疑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不知何故,一阵恐惧顿时袭遍了他全身,他不禁回头看了看。

说话之人是他们十分熟悉的使者富田平右卫门。富田为何来了?种种疑虑和好奇心,使得田官丸没有站起来。

“大家仔细听听外面,果如主公所虑。”

“仔细听……好,大家都静下来。啊,听到了,听到了,外面有人喊马嘶的声音。”秀吉一边向大家摆手,一边把手拢在耳朵后面,呵呵笑了。

果然,一阵阵人喊马嘶之声从不远处传来,不时打破夜的沉寂。三家老不禁面面相觑——所有的事情都被秀吉预料到了!秀吉把信雄等人召到这里来,似毫无异心,可到了夜里,却偷偷地把寺院团团围住。看来,他们已无计可施。

“果然如我所料。”秀吉眯缝着眼睛,看着三家老逐渐苍白的脸,轻轻站起来走到屋檐下。“哦,看见了,灯笼火把正在急匆匆向东移动。快看,平右卫门!”

“是。”

“你是特意来向我报告这些的?”

“是,主公。”

“大概泷川三郎兵卫也在窥探这里。义冬、重孝,你们也过来看看。”

“我们……”

“对。你们看,那边,正在急匆匆地向东撤退呢。”

“是……是谁在撤退?”津川义冬站在最前面。

“那还用问,除了你们的主公,还能有谁,当然是信雄了!”

“什么?”田官丸和重孝立刻弹了起来,飞跑到屋檐下。

此时秀吉的身边并无护卫,如要刺杀,正是最佳时机。可是,得知织田信雄背着他们擅自撤退,三家老已乱了方寸,哪里还会想到刺杀。

“啊,的确是主公……”

“为何没跟我们说一声……”

听到义冬和田宫丸窃窃私语,秀吉大笑起来。“怎样,这下你们该明白我的话了?信雄担心睡觉时被你们砍掉脑袋,便仓皇逃出寺院去了。”

“怎会这样?”

“他也是迫不得已,天可怜见。谁让他疑神疑鬼呢?他早就认定你们已投降我秀吉了。”

信雄的三家老一声不吭地返回了原座。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信雄竟然撇下他们,惶惶逃离了三井寺。三人都茫然若失,如在梦中。

秀吉也返回座位,捧腹大笑。“平右卫门。”

“在。”

“我真是天眼通啊。现在大约是什么时辰?”

“戌时四刻左右。”

“就连我掐算的时刻都丝毫不差啊。”

“主公神机妙算。”

“好了好了。那些胆小如鼠、风声鹤唳的人,随他们去吧。可是,还有一个问题急需解决。”

“哦?”

“当然了。义冬、重孝、田宫丸。”

三个人谁也没有吱声,不约而同地看着秀吉。

“你们知道吗,不仅信雄生性多疑,还有深知这一弱点,并企图利用之的佞臣呢。”

秀吉一时得意忘形,竟然忘记了自己才是充分利用对方疑心的人。

“至于此人……我不说你们也知。此人就是故意设计,让你们三人失去信雄的信任,企图独自控制信雄的奸人。正是这种小人在背后大肆制造谣言,说你们三人全都归顺了我。因此,我才要告诉你们,你们一旦回到长岛,就会陷入龙潭虎穴。现在,你们该明白了吧?”

三人又一次面面相觑,说不出一句话来,从未体味过如此无法言表的懊恼。他们与其说感叹于秀吉的预言,不如说感到无奈,只觉得像是陷入了魔爪,毫无反抗之力,只能任由魔鬼随心所欲地摆布。

“怎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信雄会这么做。来,接着喝。咱们边喝边议今后之事。从一开始,我就只把你们三人看成我真正的对手,谁让你们都是已故右府大人的心腹呢?”

和尚们再次拿来酒。此时三人已经失魂落魄,稀里糊涂地端起酒杯就喝。

“来,一口气干了,我也干了。”秀吉一面愉快地抿着嘴唇,一面笑,又叫过使者,“平右卫门。你辛苦了,可是,还要劳你再去寺里巡视一圈。虽已无大碍,可是,万一寺院里面还潜藏着刺客,出来刺杀三位大人的话,那可不得了。”仅仅在一瞬间,形势就发生了逆转。原本前来刺杀秀吉的三个人,如今竟然成了在秀吉庇护下逃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