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屋四郎次郎在滨松城见了德川家康,随即飘然离去。

他的报告详细而准确,想必家康又会作出一些新指示。不过,家康并未就此说什么,而四郎次郎也没有透露要去何处。

时值五月,柴田败亡的消息,早就被秀吉颁得天下皆知,而且,出兵伊势的刈谷水野总兵卫忠重,也已把秀吉在琵琶湖北的攻防形势绘成地图,详细地向家康作了汇报,因此,茶屋汇报的内容,家康此前已知了个大概,却装出一副全然不知的样子。家康自是还存留着一丝期待。因为不知从何时起,秀吉要筑大坂城的传闻,已经把每个旗本大将都弄得心情紧张。

其实,秀吉并没有像信长那样,对敌人表现出极强烈的憎恶,在这一点上,他大概是受到了家康的启发。家康对武田氏的遗臣采取了恩抚之策,结果获得了极大的成功,估计秀吉不会看不到这些。

虽然秀吉对胜家一人毫不留情,但是,那些举棋不定的胜家家臣,秀吉都拉拢到了麾下,现在,他已经牢牢地控制了二十余国。根据目前的实力,他完全可以动员三十余国的人力和物力来修筑大坂。

但可怕的并不在于修城,而在于筑城之后发动征战。一旦秀吉抬出“统一天下”的口号来,无论是东面的德川、北条,还是北面的上杉景胜、中国地区的毛利辉元,无一人敢与之争锋。当然,秀吉不到一年,就成功地把织田氏的遗领全部掌握在手中,立刻想让天下大名臣服于他,这样的事,秉性强悍的三河武士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

“你看,天下又冒出来一个了不起的大强盗。”

“强盗?”

“除了筑前,还能有谁?他原本只是一个农夫的儿子,恐也不能懂得什么义理,没想到这样的一个人,竟然跳出来向世人大声疾呼,说明智光秀是逆贼,更令人惊讶的是,唾沫星都还没有干,这个农民儿子就已经悄悄地盗取了天下。真令人瞠目结舌啊!”

不知何时,这样的风评随着秀吉胜利的消息,传遍了滨松的大街小巷。对此,家康充耳不闻,不仅如此,还说要在七月去骏河、甲斐巡视。

天正十一年五月初,一个下午,淅淅沥沥的梅雨轻轻地敲打着书院的前檐。家康正在案前仔细研究甲、骏等地的军事要塞图。这时,本多作左卫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其实,家康一眼就看见了,他却依然默默地用笔在图上圈圈点点,没有抬头。

“大人!”这一次作左没有叫“主公”。

“信雄想以大人为护身符。大人此次前去甲州,究竟是出于什么考虑?”作左的语气仿佛是在训斥人,毫不客气。

过了一会儿,家康才搁下笔,慢慢地合上砚台盖,仔细地卷起地图。其实,作左卫门话里的意思他一清二楚,根本用不着问,只要看看其姿态,一切就全明白了。

“作左。”终于,家康抬起头,“你见过茶屋了?”

听到这话,作左卫门呵呵笑了。“我和那个人又没有多亲密的关系。”

“哦,你又讨厌人家了,你这个毛病可不好。”

“什么讨厌,从一开始我就没喜欢过那人。我一看见他,就知道他到滨松为筑前夸功来了,像他那样的人,胆小如鼠,早就被筑前吓破了胆。这些都在他脸上清清楚楚写着呢。”

“作左,这些话到晚上再谈吧,我现在要去见一下孩子们。”

看到家康的反应如此冷汝,作左卫门不禁微惊,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大人,且慢。请先屏退左右,我有要事禀报。”

“要事?”

“是。现在情势紧迫,如一不留神,滨松恐也会出现私通筑前的人。”

说着,作左带着不怀好意的目光,扫了侍卫和随从们一眼,“已经有人向我报告,说现在天下净是些胆小鬼……我这里有一份名单,上面记的都是那些被筑前吓破了胆的人,请大人屏退左右后再看。”

听到这话,家康机警地扫了四周一眼,皱着眉苦笑起来。“既然作左这么说了,你等就先退下吧。”所有的人都退到了外间。

“作左,你一定心有苦衷?”

这时,作左的脸色已经不像刚才那样阴沉沉的了。“大人!”他厉声叫了一声,旋又嘻嘻地笑了,“不知大人明白筑前胜利的原因了吗?”

“胜利的原因?”

“其实,这次筑前的胜利,与其说野战得法,不如说是攻城有术。但是,筑前真正的强项在于‘位攻’。”

家康一听,现出怀疑的神色,旋又笑着点了点头。“你所谓的‘位攻’,就是以多打少,在人数上绝对压倒对方,是人海战术吧?”

“大人说得不错,又不尽然。攻城的时候,进攻方的兵力须多于守城一方……可是,筑前的战术却有不容忽视的特殊之处。”

“不仅要在人数上占绝对优势,还要在对手中多寻些内应,是这样吗?”

听家康这么一说,作左顿时眉开眼笑。“既然大人已知,那我就不再啰嗦了。一旦有了内应,守方的战斗力就会削弱大半。筑前才会连战连捷。希望大人千万不要忽视这一点。”

“你这个老头儿有些不对劲啊。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让我立刻和筑前决战?”家康直盯着作左,故意把声音压得很低,似比他还会说笑。作左义呵呵笑了,偶尔显现出一丝揶揄的神情。

“你以为我是那样的人?我会说出和筑前决战之类的话来?”

“大人的意思是……”

家康收起微笑,一本正经起来。“你是不是已忘记了三方原会战,忘记了我的脾气?”

“忘记了……”作左木然点头道,“在下只记得那时的大人勇猛无比……还不如忘记的好,您说对吧,大人?”

“你今天到底想说什么,别卖关子了。”

“反正终究要和筑前一战,为防止我方陷入劣势,不知大人有何高见?”

“我没有,你呢?”

“作左怎能对已四十二岁的大人指手画脚?今日是向大人请教来了。如您实无高见,在下只好回家,切腹而死了。在这个无聊的世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作左已厌烦透了……”

家康听了,只是呆呆地望着作左,沉默无语。这个老人平时总爱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家康已经习以为常了,只是今天他竟然说出切腹云云,也太过分了。

“老爷子……”

“大人?”

“你过来之前,是否见了什么人?”

“怎么,难道大人不许我见客?”

“不要老是这样大喊大叫,别人还以为我们在吵架呢。你今天来,是不是想告诉我,筑前这次胜利关系到德川氏的兴衰?”

“对。大人对目前的情势老是冷眼旁观。可是,您想过没有,在您坐观天下之时,筑前可在不断地酝酿着阴谋。我可不愿看到一个对筑前卑躬屈膝的大人啊。我想和您商量一下,我是不是该切腹。”

家康的眉毛猛地颤动了一下,可以看出,他已经发怒了。未几,他却仅是把视线转向了院子里的绿树,调整起呼吸吐纳来。作左不想看到一个在筑前面前卑躬屈膝的家康——这话的背后所隐藏的,仅仅是对家康的爱戴和信赖,因此,训斥他几句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老爷子……”

“有好主意了吗,大人?别忘了,信长公在世时,大人的身份也是信长在三河的亲家,而决非其家臣。因此,作左绝不想看到大人沦为筑前的家臣。这绝不只是我这个老头子一人的心情,而是所有与大人生死与共的三河武士的共同心愿啊!”

“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早就看出你脸上还写着别的东西。”

“别的东西……”

“不错,你早就看出我心中已有打算,只是你越老脾气越急,不问清楚就寝食难安,没错吧?”

“哦,既然大人已经看破了,那就把您的锦囊妙计告诉老臣吧。”

“主意倒是有了,只是还没有定下合适的人选。”

“这么说,还是派人出使之事?”

“遣使道贺只是武将之间交往的形式。我接下来还有些盘算呢,先莫着急。”

听家康这么一说,作左又用戏弄的眼神,直直地盯着家康。家康则用揶揄的眼神还以颜色。家康和作左卫门二人之间的感情,远非普通主公与家臣。有时二人像是难得的密友,有时则成了相互抨击的对手,有时又变成恨得咬牙切齿的冤家。

“作左,这次我打心底里为筑前的胜利高兴。”

“真是无聊。”

“因此,我想委托道贺使给他送些礼物……”

“再这样下去,大人就要把四国也悄悄地送给他当礼物了。”

家康并不理会作左的嘲讽,继续道:“你看,我是送给他马铠五百件,还是黄金一千锭?”

“什么?”

“我反复琢磨,觉得这些东西不足以表达我的喜悦之情,最后,终于狠下心来,决定把我最珍重的初花茶壶赠送与他。”

“哦……”作左睁圆了眼睛,“您说的是松平清兵卫赠送给您的那把茶壶?”

在这种急需物资的关键时刻,如果家康向对方赠送黄金、马铠之类的东西,作左一定会骂声大起。可是,一听赠礼竟是一把茶壶,他不禁笑嘻嘻地点了点头。“大人能下如此大的决心,可敬可佩!可是,大人……”

“你有什么苦衷,老爷子?”

“当然有,那把茶壶上还没有贴上金箔啊,大人。”

“还要贴上金箔?”

“当然要贴,但凡名器,都要在金箔之上再贴一层金箔。大人可还记得,您从清兵卫手里接过这壶之时。既没有笑容,也没有感激,因此,不贴金箔万万使不得。我看,得赶紧把清兵卫叫来,让他赶紧贴上。”

“言之有理……”家康也不知不觉探出了身子。二人似都变成了喜欢恶作剧的孩子,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你有好主意吗,作左?”

“当然有。对于筑前守那样的迅速发迹之人,想把他哄得高兴,就要破费些。大人,那把壶可是名器啊,是清兵卫去堺港的时候,豁出性命才弄到手的。”

“这……是真的?”

“不清楚!”作左摇摇头,“若非如此,怎么会贴金箔呢?听说,很多堺港的名流,如宗易、友闲,以及很多茶人,一听说那把壶竟然到了清兵卫的手中,都扼腕叹息。”

“你不是非常了解吗?”

“我怎会不知!那可是茶人们都想争着献给新的天下人羽柴筑前守,以讨好他的天下第一名器啊,没想到清兵卫把它献给了大人。不知大人是否记得,当时您高兴得昏了头,张口就要赏赐清兵卫五千石领地。”

“等等,等等,老家伙,口下留情!”家康沉下脸,向作左吼道。

作左则厚着脸皮,把头伸到图纸前面,继续喋喋不休。“那可不行。筑前那只老狐狸,净干些坑人的勾当,大人如果不给茶壶包上金箔,他必不会善罢甘休。对吧,大人可是天下闻名的铁公鸡啊,好不容易有赚取‘美名’的机会,必不可错过。这就是此壶的说头……天下闻名的吝啬之人竟然张口就赏五千石,把松平清兵卫都吓得一哆嗦。”

“吓得他一哆嗦……”

“当然。您想,铁公鸡得意忘形,无意间说漏了嘴,定会非常后悔,或许会干出故意设计陷害的勾当呢。因此,赏赐给清兵卫的五千石领地,最后竟意外地被退了回来。”

“你这个老东西,信口雌黄。别说了,别说了!”

“马上就说完了,大人只管听着就是。于是,大人就问清兵卫有没有其他要求,最后,大人答应免去清兵卫子孙后代的库役、酒役,以及其他一切杂役……因此,滨松人把这把壶称为‘五千石壶’。”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快住口!”家康终于抬起手来,“我知道,你今日来,就是让我把那把壶献出去。既然如此,你把那个敢去筑前那里出使的人说出来。我知道,你早就和那人商量好了。”

“大人明查,”作左卫门舔了舔发干的嘴唇,“不愧是大人啊……一下子直击要害。可是,不管能当此重任的人是谁,此人必须去施行您的谋略。您究竟想让谁带着那件天下闻名的名器‘五千石壶’,到筑前那里出使啊?”

“这次出使,等闲之辈势难当此任。”

“大人英明。”

“特意赶到你那里,和你密谈此事的那个人,想必不住滨松。”

“大人慧眼,确不是滨松的人。”

“那人从冈崎赶到你那里去的,他是……”

“石川数正……数正那个家伙。”

“作左!”

作左卫门应了一声,伏在地上。“数正是来求我担当出使重任的。可是,这么重的担子,我怎么担得起呢?但我也决不忍心把数正一人送入虎口。于是,我们俩约好,若数正亡我也亡,数正切腹我也切腹。筑前为人狡诈,数正回来之后,其定会到处散布传言,说数正已经投靠他。他不只想让大人斩杀数正一人,还会四处造谣,说家中和数正一同思变的人有很多。这样一来,就先从内部瓦解了我们的军心。”

“作左,这一点你不必顾虑。德川家康不是那种轻易就中筑前诡计的人,不是轻易就疑你和数正的糊涂虫。”

作左不禁泪如泉涌,泪水汩汩而出,滴落到榻榻米上。家康的人选和他的想法不谋而合。既已如此,本不该再说什么了,可是,作左却还有一事想说。

“大人现在日渐显贵,家臣也越来越多。可有一事大人千万莫忘记了,出使筑前的使者可只有一人啊……”

“我自然明白。”家康感到一阵难受,他把脸扭到一边。“此事是三方原会战以来,德川家的大事。”

“作左还有一个请求,请大人斟酌。”

“什么?”

“为了一心向佛的数正和他的老母亲,我替老太太请求大人。”

“代替数正的母亲……”

“正是。一向宗的僧众现已平伏,个个潜心求佛,不再骚乱。因此,求大人看在数正鞠躬尽瘁的份上,重修三河的念佛道场,我想定会取得意想不到的善果。”

家康并没有立刻作答,但是也没显出反对之态。“作左,是否有人与你提过此事?”

“不是数正本人。”

“是他的老母亲吧?”

作左摇摇头。“这样的大事,数正怎么会告诉老母呢?是数正的一个心腹渡边金内。”

“渡边金内……”

“是,不愧是数正的好家臣啊。不仅是金内,佐野金右卫门、本田七兵卫、村越传七、中岛作右卫门、伴三右卫门、荒川总左等人无不承袭了数正的深谋远虑,无一不是数正多年相伴的心腹。大人知道是为何吗?这背后就是莲如上人创建的本宗寺的信仰……”

“我知。”家康又点点头,“你去告诉渡边金内,让数正速来滨松一趟,之后我再把具体安排透露给他。至于念佛道场之事,我已记在心里了。”

“大人仁慈,不愧是我们的主公……”

作左的脸再次抽搐起来,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滴。他却连擦都不擦,索性闭上眼睛任其肆流,身子也在剧烈地颤抖,过了片刻,才缓缓地站起身来。“作左马上通知数正,要他速来滨松面见大人。我先告辞。”说罢,作左径直走进走廊,他使劲直了直腰,自言自语道:“哎,没想到竟和数正比拼起根性来了。”

恐谁也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它的含义就这样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人真正的根性,除了神佛,还有谁能知道呢?不,有时甚至连神佛恐都不知……

作左径直向大门走去。出了本城的大门,他急忙赶回刚在东侧新建的自家宅院。

淡淡的希望和挥之不去的苦恼交织在一起,在作左心里掀起一层层波浪。其实,作左卫门一直死心塌地服侍家康,这次,一想到数正的事情,他就觉得仿佛身临其境,心一阵阵地痛。如果石川数正前去出使,秀吉恐怕又要拍拍数正的肩膀,把他当成亲人一样盛情款待。回赠的礼物也会比主公那个古壶不知珍贵多少倍,还要极力夸赞数正乃是德川氏的大忠臣,然后估计就是利用人的弱点和本能了。秀吉必定会说,他得了天下之后,一定告诉家康,要赏给数正几万石乃至几十万石的领地。

如果只有这些话,倒也不用担心,因为德川氏的人个个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简单地客气一下,然后退出来,不会有什么事。可是,秀吉绝非一个轻易放手之人,这一点在信长逝后,已经越来越露骨了。他定会巧妙地散布谣言,说数正已经投靠于他。由于双方都在互派细作,所以,一些意想不到的秘密常常在无意间泄露给对方,令人防不胜防。

“一定是数正透露出去的。”一旦真的出现此种情况,秀吉就会派人到处散布传言,也可能像信长那样写一些假函四处散发。人言可畏,不知不觉,德川氏就会对数正由警惕变为憎恶,坐卧不宁。这种先例并不少见。接着,秀吉就趁机加以诱惑,令人方寸大乱,左右为难,最终还是倒向他。这样一来,就验证了数正最初就投降秀吉这一“事实”。秀吉正是善于玩弄这种阴谋的鬼才。

作左完全看透了这一点,在和家康商量出使人选之时,他伤透了脑筋。

正在此时,数正突然向他派来使者。使者是其家臣渡边金内,还带着数正的亲笔书函,大致意思是说,他想去筑前那里出使,希望作左帮着说合。

看到书函的第一眼,作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只觉得心里像是插进了一把利刃。倘若不是数正,而是其他人,作左一定会疑窦丛生。“秀吉的动作可真是神速,眨眼间就把手伸到这里了……”

如果数正只想寻找一个安身之地,到秀吉那里出使,倒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可是,数正绝非那等人,不知此行是否出于他的向佛之心,但不啻为一种悲怆的壮举。因为这样一来,数正恐怕就要被鬼才玩弄于股掌之间,身陷他早已布下的圈套了。

“我回来了。”走到府门前,作左大喊了一声,慢腾腾地进了大门。一走进内庭,他就喊过儿子仙千代。

“阿仙,数正的使者在干什么?”作左一边问仙千代,一边脱衣服。仙千代是作左的嫡子,出生得有些晚,和数正的孩子一样,也才刚刚剃落额发。

“刚才和孩儿下围棋。”仙千代答道。

“谁下得好些?是渡边金内吗?”

“渡边先胜了一局,又输掉一局,接着又胜了孩儿一局。”

作左苦笑一声。“那是因为你下得太差了。棋盘还在厅里?”

“一个时辰就下了四五个回合,最后下腻了,就把棋盘推到一边去了。”

“那么,金内让你吗?”

“我快赢的时候他就一声不吭,快输的时候,每次下子,他都要我悔两三次。”

“看来是个十分有定性的人啊。一手棋让你悔两三次,结果还输了,你很尴尬了。”

“是,他是有意输给孩儿的?”

“那还用说!你那么点能耐,赢了不知怎么赢的,输了自不懂得怎么输的。你输得哭鼻子多扫兴。”说着,作左哄着红了脸的仙千代,“好了好了,逗你呢。战场可跟围棋不一样,擅围棋的人打仗肯定不行。”说罢,作左出了房间。

“阿仙……”作左又回头看了孩子一眼,“如果父亲让你去和别人比忠义,比耐性,你吃得了苦吗?”

“我是母亲的儿子。”仙千代气呼呼地回答。

“怎么能这样说!你是不是觉得母亲比父亲还要坚强?既然这样,为父就无话可说了。”说着,作左走向使者所在的八叠大的简朴客室。他故意咳嗽了一声,拉开客室的门。

“大人回来了。”石川数正的使者渡边金内恭敬地向作左施了一礼。金内看来三十岁上下,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又小声地添上一句:“大人辛苦了。”

“谈不上辛苦。”

“哦?”

“我是说,好好的为何自讨苦吃!”

金内琢磨不透作左的心思,纳闷起来。作左想,他在下围棋时恐也是这种表情。“我思来想去,总觉得数正向我请求的是件恶事。”

“大人说什么,恶事……”

“是。开始,我还想按照你所说的,求主公遣石川数正前去出使,可是一到主公那里,我就……”

“怎样……”

“一到主公面前,我怎么也说不出口来,一紧张,竟然说了反话,说我作左强烈反对数正出使。你说我这张嘴怎这么不争气……”

听到这话,金内一下子就呆住了,过了好大工夫才缓过神来,定定地盯着作左,仿佛要把他的心看穿。作左没有再看对方,单是连连用手拍打着袒露的胸膛。“作左怎会有这样的坏毛病,人家说右我偏说左,人家说东我偏说两。因此,你回到冈崎之后,请数正莫要见怪。”

“这……”金内的眼睛一眨不眨,“您这么说时,主公……主公是怎么说的?”

“哦,是这样,我刚说出数正,主公就手拍着膝盖直叫好,说他也正想派数正去。”

“那么,主公最后答应了吗?”

“你别着急嘛。”作左变得冷淡,“正因为主公那样说,我肚子里的虫子才又作祟了。”

“为……为何?”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啊。或许本多作左卫门生来就是这样的人。我一到主公面前,不知怎的就说出反对派数正出使的话来。”

“居然会这样……”

“唉,当然。这就是我作左的怪毛病……如主公说派数正去心里没底,那我准会说数正去一定能行。可是,主公既然说数正能行,那我自然就反对了。”

“……”

“你明白了吗?这就是作左肚里的虫子作怪。主公问为何不行,我就回答说,在德川家中,我是第一硬汉子,而数正则是一条章鱼,是家中一等一的软骨头,做什么事都要依靠别人,想不到主公竟然派这等人到筑前那里!”

听着听着,金内愤怒起来,额头上暴起一条条青筋。可是他还忍住怒气,没有爆发出来。“哦。老爷子,在您的心中,我家大人真是那种人吗?”

“不,当然不是。我不是说过了吗,是虫子在作祟。之后,虫子又说了,如果让数正前去出使,肯定被那只猴子收买,一不小心,整个德川氏恐都得让他给出卖了。即使不这样,恐也得把长松丸公子交出去充当人质……光说好话,最后定会让人家抓住把柄。因此,作左强烈反对。”

不知何时,金内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攥成了拳头,咯吱直响。

“总而言之……”作左继续道,“虽然我竭力反对,主公却有意派数正去。因此,你回去之后,按照我跟你说的向数正汇报。即使数正不直接来求主公,估计不久之后,主公也会下令召见你家主子……不管怎样,我不能跟主公吵起来啊,你说对吧?尽管我认为数正是个软骨头,可是主公硬要派他,那我只好恶语中伤了。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明日晨得早早出发。对了,听说你会下围棋,吃饭之前我和你下上一盘如何?来,拿棋盘来。”说着,作左毫无顾忌地向气得浑身发抖的金内努努嘴。

一听说对方要自己取棋盘,渡边金内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股骇人的杀气。作左居然说他的主子是一条章鱼,说其要出卖整个德川氏,实在是欺人太甚!金内气炸了肺——他也是条流着三河血液的汉子啊!

作左瞥了一眼金内,继续喋喋不休:“听说你故意输给我儿子,这次对我这个老头子,就不用客气了。快拿棋盘来!”

眨眼之间,金内已经起身拿来了棋盘,动作之中明显怒气未消。一会儿,棋盘在二人之间摆放好了。

“老爷子,您是执白,还是执黑?”金内的口气变得不再客气。

“嘿。”作左讪笑了一下。前面的捉弄原本只想试探一下对方,可是现在,这个老头竟有些上瘾了。“你喜欢什么就拿什么吧。我下棋从来都让着对方,不挑黑白。”

金内的肩膀猛地晃动了一下,但就在这一瞬间,他打定了主意。他还有事要问,还不到发火的时候。

“那么,由在下执黑吧。”

“这就对了嘛。来,开始。”

刻薄之言!好,我非胜了你不可!金内下了决心,啪的一声,下出了第一子。“这么说,虽然您老人家竭力反对,主公还是坚持非我家主人不可?”

“谁说不是呢,主公也是个倔脾气。”作左毫不在意地跟着下出一子,“主公答应了,数正又想去,我能有什么办法?”

“想必我家主人早就作好准备了。”

“你告诉数正,这可不是一般的准备啊。”

“这些东西都装在主人的肚子里,说也没用。”

“我已经说了,我肚子里有怪虫在作祟。既然这样,我就一直坚持到底,说说数正的坏话。你知道吗,数正这人靠不住,不久他就会被猴子收买了,不信走着瞧。”

金内突然抬起脸来,直盯着作左。虽然作左卫门嘴上轻松自在,可是下起棋来却毫不留情,步步充满杀机,是否有什么弦外之音呢?

“金内,人啊……”

“老爷子。”

“人如将错就错,坚持到底,倒也不失为人间至宝。在数正离开德川氏之前,我是一步不让,绝不对他心慈手软。当然,数正出逃以后,我也不会因此心安理得。这不是竟争,这其实是陷害他人,是极大的耻辱啊。”

说着,作左突然在右角杀人一粒棋子,金内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难道,眼前的这位老者已经完全看透了主人数正的内心?金内顿时慌乱起来。

“你看看你这招棋能行吗,几步之后,就死定了。”

“不,我豁出去了。”

“莫急莫急,你还年轻,就这样战死了多可惜啊,就不能再服侍数正了。”

“好,那就听您的,让我好好想一下。”

“哈哈哈……现在也学会思考了吧。好好想想,莫要冲动嘛,别出昏招。”

这时候,仙千代端着烛台进来了。原来,天已全黑了。

“饭食已备好。”

“先等一等!”作左阻止了仙千代,“我正在为你报仇呢,再等一会儿。”说着,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你说是吗,金内?”

“什么?”

“念佛道场的事啊,主公已记在心里了。”

“哦?老爷子,您说的是念佛道场的事?”

“我一说主公就明白了。来,接着下。”

不久,金内轻轻地落下一粒棋子,低下头来。其实老人的棋艺并不像他的嘴那样厉害。可如果在这里胜了老人,他这次出使极有可能失败,于是,金内故意输了四五子。

“摆饭。”老人看上去很满意,“怎样,你服了吧,年轻人?”

“心服口服。”

饭食上来之后,老人的脸又变阴冷了。这个老头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金内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其实这老头的内心并不像嘴巴那么招人讨厌,也并不让人反感。

当天夜里,金内辗转反侧,仔细品味着作左卫门的话。思来想去,他只得出一个答案。除此之外,恐只留下“这个老人令人难以接近”的印象了。

或许仅凭这些,主人便能猜测出其中的大概了吧……

第二日,金内早早起床准备出发,这时候,仙千代又端着早点走了进来。

“给你们添麻烦了,向令尊问好。”

吃完早点,仍然不见作左卫门的影子,金内只好直奔大门而去。快到大门时,金内不禁一怔。原来,作左卫门早已待在那里,似等候多时丁。

“有劳老爷子特意相送,在下诚惶诚恐。”

“你就不要客套了。”

“啊,客套……”

“行了,迎送客人是作左的家风。路上小心些。”

“多谢,您老人家也要多多保重。”

“不用你说我也会注意的,我老头子自己的身体嘛。”

尽管作左口无遮拦,金内还是施了一礼,才出发。这时候,作左卫门才向着金内远去的背影深深地鞠了一躬。其实,在他心里,渡边金内是一位令他非常满意的、极为出众的石川家臣。

金内快马加鞭,不久,便消失在茫茫的展雾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