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接到羽柴秀吉援军到达的消息,柴田胜家不禁怒骂一声:“混账!”然而,这并非对秀吉的咒骂,而是对佐久间盛政的愤怒,对固执己见、不听撤兵之令的外甥的怜悯。

虽然狐塚的营地距离内中尾山的大营只有八里,可是,他既不能扔下盛政撤军,也无法独自出击。

这样一来,连我自己都晚节不保了……这样想着,胜家立令盛政后撤,同时他也须一边牵制敌人,一边撤退了。

“天亮之前决不许擅动。天亮之后才能确定盛政的位置,再撤退。这个混账……”

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天还没亮,胜家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了。

要想让盛政平安地撤回来,就得先把秀吉的右翼羽柴秀长和堀秀政的两支队伍死死钉住,让他们不能动弹半分,然而,这样的安排在战略上到底有何种意义,已经没有时间考虑了,关键是和秀吉一战。

“——与其在你威压之下窝囊地活着,不如壮烈一战,哼!”即使拼个鱼死网破,也要狠狠地打击一下秀吉的嚣张气焰。如是秀吉负责指挥,胜家定会一马当先,向其发起挑战。可是没想到,秀吉却把应付胜家一事交给了堀秀政和其弟秀长,独自去对付盛政了。因此,无论嘴上怎么骂,胜家都觉得不解恨。

胜家太熟悉秀吉的习惯和战术了,盛政怎能斗得过他?故,胜家早就认定:趁着秀吉不在,打一阵就退回来,再打一阵,再退回来,如此反复不断地骚扰,搅得秀吉心神不宁,再寻求战机。

岐阜的事情,秀吉也不能完全抛在一边。因此,如秀吉退了回去,他也缩回去,秀吉出来,他再去骚扰……这样反复几次后,秀吉就会气得火冒三丈,要么会气势汹汹地向胜家发起总攻,要么找个借口和他讲和。胜家正是看透了秀吉此一弱点,才再三命令佐久间盛政撤军。不料盛政过于贪功。按照他最初的打算,只要盛政老老实实地服从撤军之令,那些见风使舵的诸将也只能稳住阵脚观望。只要他们不露出三心二意的迹象,整个军队就会显示出强大的震慑力,这就足够了,可是……

从黎明到中午,胜家一直拿着令牌不动,他一边听着前方传来的恶讯,一边坐在那里沉思。最后,当听到前田的队伍已经逃离战场的消息,才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把毛受家照叫到跟前。“看来,今日就是我的死期了。”

家照只是低着头,沉默无语。

“这个混账小子,怎么也听不进我的话,现在终于掉进了秀吉的陷阱。连前田父子都感觉没有指望了。”

毛受家照依然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伏在地上,等待胜家的命令。

“一旦前田父子撤退,德山秀现和不破胜光也会扔下阵地逃走。这样一来,盛政的军队就会土崩瓦解,秀吉亦会在稍事歇息后,绕到我们背后。这些,你已想到了吧。”

“这……我想会如此。”

“堀秀政也深知这一点,所以此前一直没有向我们发起攻击。尽管他与我为敌,却是个可恶的聪明人。”

家照见胜家迟迟不下达命令,不禁有些焦急。“再过半个时辰,估计堀秀政和羽柴的两支队伍就会行动了。”

“当然。就索性赶在敌人行动之前,率先发起行动。杂兵一旦获知前田退却,定会开始动摇。我非常后悔。”

“主公的心情,家照十分明白,可胜败乃兵家常事,无论如何,请大人速速下令,撤回北庄。”

“既然连你都这么说了,胜家恐就更难下这道命令了。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莫要再说了。胜败并不总是兵家常事,此次战败,一切都结束了。”

“主公,我并不这么认为。”

“莫要再说。”

“不,在下要说。对于为避开毫无意义的战争而脱离战场的前田利家父子,在下非常理解。”

“你是如何理解的?”

“前田父子对主公和秀吉都讲求义理,因此处于两难境地,为了不负任何一方情义,他只好收起刀枪,退出战场。他的撤退无异于无言的进谏,他是在向大人提出撤兵之谏。”

“家照,你的话怎么听来这般奇怪?”

“其实丝毫不怪。若主公暂时退回北庄,前田父子自然就会在府中城阻止秀吉的进攻,再撮合您和秀吉讲和……因此,主公应该断然决策,速速下达撤兵之令。家照求您了!”

胜家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抬着头,无力地从帐中走了出去。

“主公,无论如何,请速下命令吧!一刻值千金,每一刻都会决定大人的命运啊。”

“家照!”

“在。”

“我绝不能答应你。你想一想,我柴田胜家乃一个抛弃五六十年来苦心维持的名誉,被秀吉吓跑的人?当然,命令我是会下的,但绝不是撤退。若有人想逃,就请自便吧,我不阻拦。无论如何,我胜家绝不会逃跑,我只能迎着秀吉的马首倒下去。这才是我的荣耀!可悲的荣耀!无与伦比的荣耀!”

此时,中村与左卫门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报,文室山已落入敌人之手。”

“文室山丢了……”还没等胜家发问,家照先愕然地问道,“那么,佐久间大人的去向呢?”

“生死不明。军队已经七零八落、晕头转向了。汇集到狐塚的已没有多少了……”

“主公!”不等与左卫门说完,家照后退一步道,“请主公速下决断。否则,已经从左祢山上下来,并在东野一带挡住我军去路的堀秀政部,就会向我军发起进攻了。秀吉也会与之遥相呼应,切断我们的退路,这样一来,我们可就……”

然而,胜家并不回答,依然仰着他那硕大的脑袋,默默地望着天空,在草地上踱来踱去。他已什么也不想了。消息一个比一个坏,让他愈加陷入悲惨境地。帐外混乱起来,想逃跑的士兵们已经行动了。

这种迹象一旦被敌方嗅到,右翼的羽柴秀长和堀秀政必会一齐发起攻击。秀吉也会立即从左翼掐断他的退路。对敌人的这种战法,胜家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对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莫大的悲哀。

若此时胜家想的是大义,是应在这里赌上自己的性命,他恐也不会如此迷惘。可是,在他内心膨胀的,并不是大义,而是光荣。为何他不能服从大义,致力于终结乱世的战火,甘心屈服于秀吉呢?为何他这样执著呢?

“主公,莫再犹豫了,时间已经急急过去了,机会也要随之消逝。若不速下决断,将士们就会无所适从,局势亦会更糟啊!”

“牵马!”突然,胜家一声怒号。这是一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几十年的老武将悲惨而迷惘的怒号,“把冲锋的旗帜插到我的马鞍上,要用乌骓马!家照、与左卫门,不必再说。看,堀秀政已经向我们开枪了。快,备马!”

头顶的太阳普照着大地,绿叶迎着东风飒飒作响。不大工夫,侍卫牵来了一匹健壮的坐骑,胜家飞身上马。“请大家见谅。”这时,他的语气又柔和起来,“今生今世,胜家已无以回报各位了,只给各位道歉,让我们来生再会!”说完,他一勒缰绳,马首朝南。

此时秀吉已经从背后展开了进攻。可是,胜家并没有把马头转向秀吉的方向,他分明是想驶向东野的堀秀政的阵地,想战死在那里。

“嗵嗵嗵”又是一阵猛烈的枪声,从堀秀政和羽柴秀长的阵地上响起。

“主公,等一下!主公!”毛受家照也跨上一匹战马,狂追而去。

此时的队伍中已经有人陆续脱逃,七千人的主力现已不到三千了。正是因此,胜家才没有看自己的身后,他恐俱。

已开始进攻的堀秀政的部队,正是看到对方军心已动摇,才果断地发动了攻击,然而,还没等他们完全投入战斗,却被对方来了一个反击,堀秀政不禁深感意外。跟在胜家身后的顶多五百骑兵,可尘土滚滚,根本看不清有多少人。山谷里尘土漫天,看来似有千军万马。

“不许后退,给我顶住!区区几个敌人,把他们击退!”

然而,那头“野猪”执著的反击似已显示出强大的威力,令堀秀政的军队心惊胆寒。前面的士兵顿时崩溃,后面的也开始后退。

胜家依然一马当先,既不呐喊,也不通报姓名,只手舞大刀,奋勇杀敌。

“主公!”突然,毛受家照的战马一下子窜到了胜家的前面,挡住了他的去路。战马受到惊吓,一声长鸣,前蹄高立。家照翻身下马,猛地抓住了胜家的马辔。“主公,求您了,您还不撤兵吗?”

“不撤,我绝不撤!闪开,家照!”

“您不退,我也不闪。”看来家照也豁出命去了,“若主公坚持认为,不前进就是对您的侮辱,那就干脆请您先杀了我。”

“家照,不要难为我了,你让我去死吧!”

“不,我绝不答应。在这样的山谷里,把粘满泥巴的首级交给敌人,这谈得上是什么荣耀,不行!”

“你再敢阻拦,就休怪我不客气!”

“那就请前进吧,请主公先杀了我!”

胜家心头火起,猛地抡起大刀,而家照依然紧紧地贴着马首,两手死死地拽着马缰不放。“主公,现在不撤就永无机会了,敌人已经退下去了。请主公速换战马。家照愿意代替主公顶着头盔,打着军旗,冲锋陷阵,实现主公的意愿。请主公先撤回北庄……我们就此一别。唉,您怎么如此糊涂啊!”家照声嘶力竭地喊着,拽住胜家的大腿使劲摇晃。

胜家悲鸣着,大刀飞到空中,又落到了地上。“家照……”

“主公,首级上沾满了泥巴,这可不是武士真正的荣耀啊!毛受家照愿做主公的替身,决不会辱没主公的勇武,请相信我,快把头盔给我!”

听家照这么一说,胜家茫然地站到了路边。家照戴上胜家的头盔,捡起大刀,把战马交给胜家,自己跨上乌骓马。“侍卫们,保护好主公!莫要犹豫了,赶快撤离,毛受家照绝不会给诸位丢脸。”

胜家站在那里,茫然地望着自己的金幡马印。对于毛受家照来说,最大的荣誉就是捍卫胜家的荣誉。老将看重声誉,其可悲的性情,已经深深地影响了家照。就连秉性倔强的信长都不得不把家老首位给胜家。胜家的心里,总是充满了对信长的无限思慕。

尽管胜家受到性情的羁绊,有不利于大局之举,家照在感情上可能也对胜家产生了几丝厌恶,但无论如何,在他的眼里,胜家依然是武士的楷模,是值得为之殉死的英雄。

为了赢取胜家撤退的时间,家照一夹马腹,突入敌阵。这是关键的一瞬间。如没有家照这般拼命,胜家恐早已被人追赶到濑户内海的边上,无处可逃了。

奔进了大约五六町之后,看到胜家的影子已经从背后消失,家照这才急率残众,驰到距离狐塚九町左右的林谷山,把它当成了临时据点。林谷山原为越中原森城主原彦次郎镇守,现已空了出来。家照让跟随的士兵屯驻在这里,欲在此处阻击敌人,掩护胜家向北庄撤退,不过,此时他手下已经不足三百人了。

秀吉在集福寺坂附近稍事歇息,重新把队伍集中起来。他观察了片刻战局的变化,然后亲自出击北国官道,并在那里将左右两翼合兵一处,便向林谷山发起猛攻。

“胜家就在那边,别让他逃走了,杀了他!”木下一元和小川佑忠的手下率先进入林谷山,在火枪的掩护下,精神抖擞的武士们向林谷山的阵地发起了猛攻。大约午时四刻,二人的部队终于攻到了林谷山的堡垒。而此时的胜家,早已丢弃了工事,撤退到了后方的橡谷山。

在此关键时刻,当然是赢得的时间越多越好,因此,家照尽他最大的努力顽强地阻击着敌人。他看见敌人的大队人马不断压向林谷山,方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总算没有丢我的脸。”说罢,家照让哥哥茂左卫门拿出装在竹筒里的残酒,自己先喝了一口。

天空依然没有一丝云彩,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白亮亮的,非常刺眼。“主公已经安全撤离了,我们兄弟喝口饯别酒,然后,兄长也去追随主公吧。”说着,家照给茂左卫门斟了一杯,自己咂着舌头,一饮而尽。

“家照,我也要留在这里,决不撤离!”哥哥茂左卫门笑着放下酒杯,“如留下你一人在这里拼命,我却活着回去,岂不被母亲笑话?”

“这是两码事。我在这里战死,是为了我的名誉,我已经发誓,要坚决为主公的荣耀而战。可是,如果年迈的母亲得知你我都战死,一个还是白白送死,不骂我才怪!”

“哈哈……”茂左卫门笑了,“好了好了。死了一次,就不用死第二次了。”

这时,惊天动地的呐喊声和枪声又从不远处传来,家照本能地站了起来,估量一下双方的大致距离,敌人距他们不到一町了。“兄长,不行,无论如何你得听我的。”

说着,他抄起大刀站了起来。这既是为了掩护哥哥赶快撤离,以奉养老母,又是为了击退敌人的杂兵,免得自己切腹之时受到干扰。“兄长,难道你不明主公的名誉吗?不明我捍卫主公名誉之举吗?”

若细细考量一番,这种说辞真是奇怪。家照恐也没有认真思量这荣耀的真意。因此,对局外人来说,这些似都是愚蠢的笑料。然而,无论胜家还是家照,都把这种荣耀看作一种壮举,无论何时都要保住它。这是一种自我主张,是一种坚定的信念。在乱世武士的心中,只有拥有这种信念的人,才是“有气节”,才是真正的武士。

家照站起来,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抄起大刀。“兄长,我说不行就是不行,你竟还不明白吗?”

“我不明白。”茂左卫门看都不看弟弟一眼,“这种荣耀不仅你有,兄长我也有!”此时,眼前的树林里已能隐约看见刀光剑影了。茂左卫门飒然端起长枪,抢先冲向了敌人。

“唉,多么残酷的兄长!这真是老母亲的悲哀啊!”家照不禁为之悲叹。片刻,他的悲叹变成了怒号,也高举起大刀冲向敌人。“来吧,让你们尝尝天下第一鬼柴田大刀的厉害,不怕死的就上来!”

“哐啷”一声,来犯之敌的刀已经断为两截,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敌人退了下去。

此时,家照身边只剩下二十多名随从了。“兄长!”

“何事?”

“赶紧走,为了母亲……”

“休要再啰嗦了,家照,你万不要错过切腹之机。”

“我若是切腹,你就回去?那好!”家照后退了二三十间,突然坐了下来。

短暂的沉寂之后,当进攻者再次冲上来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一个活着的士兵了。目之所及,只有七零八落的尸体,还有从树隙射下来的阳光,这真是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静谧之美。“啊呀,这不是修理亮,是他的家臣毛受家照,是他的替身。”

“哼,愿来是故意自尽给我们看啊,哟,这个人是他的哥哥茂左卫门吧。”

可是,家照再也听不到了,他的兄长也听不到了。为了追求那可悲的荣誉,他们已在橡谷山的草地上静静地死去了。

秀吉继续向北国官道进击,经过兄弟二人的尸体旁边时,他默默地注视着,一言不发。

来到北国官道后,秀吉并没有立刻追击胜家,而是拨马来到狐塚,巡视战场。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太阳还很高,这里已结束了战斗,灿烂的太阳给他的胜利增添了绚烂的光彩。其实,早在去年清洲会议期间,秀吉就已在有条不紊地策划这次胜利了,而且结果完全跟他所料一样。知道这些内幕的,除了秀吉,还能有谁呢?

此时,正在狼狈地撤向北庄的胜家不知作何感想?他能想得到当初秀吉把居城长滨轻易让给他,不久之后长滨又成了秀吉的据点,然后导致他惨败的玄机吗?

秀吉把长滨城让给胜家,是因为他熟知这一带的地理人情,如把这里作为和胜家决战的主战场,将最有利。然而,胜家及其子胜丰反以为秀吉乃是对他们让步……去年冬天,作为胜家使者而赶赴山崎的前田利家、不破胜光、金森长近等人,无一例外从这里脱逃了,没有一人向秀吉的人马放一枪,哪怕是射一支箭。也不知胜家在逃亡过程中如何看待这些……

秀吉催马来到位于狐塚的胜家阵地,看着漫山遍野的尸体,不禁又想起在树林间切腹自杀的毛受兄弟来。

“主公真是神机妙算,又是一场大胜!”跟在身后的一柳直末奉承道。

“这样一来,柴田的队伍近乎全军覆灭了。修理亮这个糊涂蛋,他怎么没有想到要吃败仗呢?”加藤光泰也随声附和。

然而,秀吉却沉下脸来,把头扭到一边:“不愧是鬼柴田哪。你等不可口出狂言。”

“可是,他不知我军实力……”

“给我住嘴!你们以为胜家不知我的实力吗?他太清楚了,他是在为他的体面而战……这才是最强大的敌人!”

光泰和直末不禁面面相觑,赶紧住嘴。

秀吉那满是汗渍和尘土,只有一双眼睛还在闪闪发光的脸上,现出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哀愁。“明白事理、贪图功利的人毫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那些既不遵从义理,也不喜爱金钱,只知一味地追求所谓荣耀的人。再也没有比这更麻烦的了。直未,你赶紧到黑田官兵卫那里走一趟。”

“黑田官兵卫……”

“你去告诉黑田官兵卫,大家合力把所有的尸体集中起来埋了。另,命令村里的人,不管是碰到自己人还是敌人,只要是还在喘气的,尽量给一些蓑衣或斗笠之类,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明白吗,否则,我羽柴秀吉的脸往哪儿搁?”

秀吉的眼里射出刚毅的光芒,再次催马转向北方。

“光泰。”

“在!”

“即使秀吉占尽所有的天理和正义,胜家也绝不会甘居我下。为了平定天下,我不得不出兵讨伐他,并不是为了别的,你莫要误会。”

光泰盯着秀吉从未有过的严峻表情,点了点头。

事情确如秀吉所说。无论是胜家还是毛受兄弟,都是为了“荣耀”二字而战。还有一个人,也是为了荣誉而战,此人就是羽柴秀吉。

命令一下,大家立刻打扫战场。所有的尸体都被集中一处,伤员们被村民们转移到树荫下或者山谷里,悉心地予以照料。

“不愧是羽柴大人,真是大慈大悲啊!正因为大人有菩萨心肠,才会大获全胜啊。”

在村民们的啧啧称赞声中,秀吉跟在堀秀政的队伍后面进发了。

无论发生什么,也不会屈服……秀吉已经看透了胜家的心思,进击的脚步自然不会放慢。“佐久间盛政、胜家之子权六郎等人,只把他们找出来就行了,留他们性命。”

在路上,秀吉通知所有的人。“誓死不降的其实只有胜家一人,剩下的都可用真情打动。”

当天夜里,秀吉进入越前,宿于今庄。

当毛受家照誓死阻击敌人的时候,胜家带了百余名近侍,逃到了柳濑,然后翻越木芽岭,进入越前。一路上,他始终沉默无语,一口气赶到提前一步撤军、进入府中的前田利家的城下。利家该不会切断胜家的退路,置胜家于死地吧?近臣中有人在喑暗担忧。当从大道上赶到城下,胜家突然停住战马,回头看了一眼柴田弥左卫门。“去见见利家吧。你去城里跟他们说一声。”

“主公,万万使不得。他们可是在战场上望风而逃的人。如看见我们这个样子,还不知会有什么企图呢?”

“你去城里说一声就是了,少啰嗦!我有一事须告诉他。”

“那太……”

“安下座位!”胜家翻身下马,在一个大户人家宅院的高墙下,急急地来回踱步。

“主公真要见前田吗?”

“此事如不告诉他,胜家没脸活着见人。快去!”

近侍们慌忙安下座位,胜家坐下来,再次呆呆地望着天空出神。近臣们怕发生意外,都背对胜家,围成了一堵戒备森严的人墙。

炎炎烈日无情地照射在败军之将身上。尽管坐在阴凉之处,四周的光芒却令人头晕目眩。人马、盔甲以及武器,都似霜打的茄子一般,看去无比惨淡。

胜家静静地坐在烈日下,耐心地等待着无情抛弃了自己、提前撤回府中城的前田利家。

看到这种情形,前田家的卫士紧走几步。“来了来了。”

“还穿着盔甲呢,当心点!”

利家从城里带了约三十几名近侍出来,看来他已经休整过,连马也换了,整个人精神十足,与萎靡不振的胜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啊呀,修理大人,您可来了。”下马之后,利家只带了几个带刀护卫,健步走到胜家面前,在安好的座位上坐下,“时间紧迫,还请大人赶紧撤回北庄,我还要在此等待筑前守。”

胜家听了,没有回答,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良久,方道:“利家。”

“在。”

“你我多年交情,胜家无以言谢。”

“大人言重了。”

“不,你和我不一样。胜家从前就与筑前守不和。而你不一样,你年轻时就与他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你能够一直跟随我至今,已经仁至义尽了。”

“……”

“不,不只是到今天。你连胜家的后路都想到了,为了我的今后你果断地从战场上撤兵。”

“这……多谢大人理解我撤兵的苦衷。”站在一旁的胜家的近侍们无不竖起耳朵,面面相觑——两人的每句话都令他们深感意外。

“武士的名誉是极其可悲的。”胜家把视线转移到利家的身上,“我知,你待在这里,是想阻止筑前守,为我们的和解作最后的努力。”

“请允许我这样做。这也是我对二位应尽的义理。”

“不,筑前守的大志已融入其身。我们已无妥协的余地了。”胜家的声音有些沙哑,口齿却非常清楚,“利家,天下大局已定。”

“已定?”

“尽管我不愿看到,可是天下还是被筑前守掌握。但是,胜家决不会心甘情愿地输给筑前,这是我的天性……筑前也容不下一个敢于在他面前永不言输的人,所以,斡旋的事,就罢了吧。然与生俱来的大志,胜家绝不会忘却。这就是我想跟你说的。”

“难道我就这样眼睁睁……”

“不,这只是胜家的愿望而已。其实,你已对我尽了义理。因此,你现在应该对筑前尽义理了,不要因我的固执而连累你。否则,胜家的脸面也挂不住。”

“还是因为面子?”利家的眼睛不知何时湿润了,不断叹息。

“利家,你能明白我的心思吗?”

“其实我最怕大人跟我说荣誉二字。”

“哈哈……这么说,以前可真是难为你了。因此,在我此生的最后一刻……请明白我的心思。”

“修理大人……您是否认为利家不知廉耻?”

“哪里哪里。不只是朋友,就连对普通人,你也从不背叛。你对人可谓仁至义尽。因此,我早就想在这最后一刻和你见一面。”胜家用他那脏兮兮的手擦了一把汗,“莫提这些了。你的心思,没人比我更清楚了。你难道不想听听我最后的心愿?”

“最后的心愿?”

“我想让你请我吃一顿饭。”

“这有何难?”

“还有,请在今夜为我准备一匹能赶到北庄的骏马。”

“这些我早就想到了,已让人给您备了一匹好马。”

“还有……筑前守的军队赶来之后,你能否为他打头阵,首先进攻北庄?这是打消筑前守疑虑的唯一途径。不只因为这些,有一些人……我不用特意提名字了,想必你也清楚,她们就住在城里,一旦城池陷落,切不要伤了她们。务必悄悄地帮助她们逃脱,想法把她们带到筑前守的大营去。”

听到这里,利家已经明白,无论他说什么,胜家也听不进去了,他已铁了心。在城池陷落的时候,说什么也不能伤害的人,就是信长公的妹妹阿市和她的三个女儿。利家已经考虑到这一步了。

“这就是我最后的愿望,你可否答应我?”

“我怎能不答应,我答应大人。”

“这样,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请为我备饭吧。”

“我已让人准备了。”

不大工夫,近侍从城里送来了一个平时带往阵营的三层食盒,招待胜家。利家也让人为胜家的随从们另外备了一些饭团。吃饭的时候,胜家还不时发出笑声,唯利家始终阴沉着脸。

酒也带了一些,因是临终的分别,当然要干上几杯。几杯酒下肚之后,再次返回北国官道的胜家,脸色跟刚刚下马时明显不同,渐渐红润起来。

“筑前行动神速,久负盛名。趁着他还没有追上来,赶紧撤退吧!胜家就此告辞。”胜家拍了拍为他准备的灰毛驹,翻身上马。

太阳已经西斜,余热依然,胜家等人头顶斜阳向东疾驰而去。利家神情严肃,默默地目送着他们。

难道这就是一个人的荣誉吗?在某一个时代,人们思想和行动从无固定之规,乃是各行其道,这恐就是所谓的乱世。身在其中,人们的行为和主张,往往会陷入攀比虚荣的悲惨旋涡之中。秀吉有秀吉的虚荣,胜家有胜家的虚荣……前田利家却觉得二人的追索都那么虚无缥缈。秀吉与信长一样,只重视平定天下,却有操之过急之嫌,而胜家则生来不愿屈居人下,过于执著。

胜家一行人的背影从眼中消失,利家又在城下巡视了一圈,方才返回城里。与秀吉、胜家相比,利家只有区区六万石领地,他只是一个永远远离争斗的旁观者。世事就是这样变幻多端,秀吉尚自称木下藤吉郎,被信长收留之时,前田犬千代已是信长的亲信了,而今,拥有二百万石领地的秀吉就不用说了,就连柴田都领有七十五万石、光秀五十四万石,与他们相比,利家的领地还不及其一成,可谓天壤之别。

但是,我如此活着也并无不妥之处啊……利家也开始深深地思量起来。他也曾是一员虎将,年轻时也曾深受信长秉性的影响,决非没有建丰功伟业的凌云壮志。可是,不知从何时起,一种无形的力量拉住了他奔放的缰绳,把他从群雄逐鹿的狂风暴雨中扯了回来。不是别的,是阿松的佛心感动了他,是在他斩杀了爱智十阿弥后流亡之时,与他相濡以沫的小女子阿松的佛心影响了他。阿松的心智并非多么超群,她只是拥有坚定的慈悲之心而已。

但凡生者,都是佛祖之子,都应力戒杀生。这种信仰如此单纯,反而成了一种难以撼动的执著。阿松曾不断地劝诫利家:无论你有多少理由,都应尽力避免杀生,这是一个人起码的良知……等到信长遭遇本能寺之变,光秀兵败山崎的时候,这些话就极其自然地溶入了利家的血液。利家觉得秀吉和胜家的虚荣都是可悲的,都空洞无物。

回城之后,利家把大刀和头盔交给侍从,让利长负责守护城池,自己径直走进内庭。

“怎么还这么热啊!”面对兴冲冲出来迎接的阿松,利家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然后脱掉铠甲,放在柜子上。“修理大人恐已没救了……”说着,利家坐到了夫人身边。侍从见状,非常识趣地施了一礼,退到了外间。凭着多年侍奉利家的经验,他们敏感地察觉到,夫妻二人定有重大事情商量。

“没救了?大人的意思是……”

“他舍弃不了他的虚荣,放不下任何事情。”

阿松夫人沉默了,只是一个劲地给利家扇着扇子。过了一会儿,她静静看向院中,道:“您把自己的想法跟修理大人说了吗?我想,世上本不会有无可救药之人。”

“这又是你的佛法吧?”

“只要以诚相待,咱们的人质定会平安地从北庄回来。只要彼此信任,便可以救得许多人的性命。”

“阿松,我……”利家突然想起了自己交到北庄的人质——女儿。“如有一丝可能,我真想拯救柴田一命啊!”

“我的想法也和您一样……可是,即使做不到,您亦莫要灰心。”

“你是说,即使我站在筑前的长矛前,也绝不要杀人,对吧?”

“您对筑前守已经尽了心意……弃阵而逃也绝非可耻之事。人绝不要滥杀无辜!希望大人把这作为前田家的家风,世代相传。”

利家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望着天空的晚霞。“想必筑前大人已进入今庄了……”

“估计今晚会在今庄宿营,明晨就会前来和我谈判了。他的条件必非常苛刻,不是一降,就是一战。”

“利长给你说什么了?”

“前来谈判的使者定是堀秀政……不光利长和我这么想,其他的重臣也都这么想。”

“难道连你也认为筑前守会放我一马?我想,我归顺之后,筑前守定会让我作为先锋去攻打北庄。”

让他第一个去攻打北庄,这比开城投降更令人头痛。虽说如此,一直到今日晨,父子俩还装模作样地安营扎寨,摆出一副要和羽柴军队决斗之态。

这时,阿松夫人拍了拍手,把侍女叫来。“给大人倒茶。”说完,她若无其事地凝视着丈夫。

在感情方面,利家终究还是偏向于胜家。正因如此,他总觉得秀吉有几分可怕。在阿松夫人的眼里,秀吉也是一个可怕之人。很早以前,秀吉就比常人更能洞察世事,不管是什么人,他只要轻轻地一瞥,就能看穿对方的心思。遇事要么拍拍你的肩膀一笑了之,要么暗暗地下定狠心,二者必居其一。一旦他下了决心,恐会像对待胜家一样处置利家,即使留得其性命,也会毫不留情地流放。

“大人,茶来了,先喝茶吧!”

“哦,好吧……”

“大人!”

“你是否有了什么主意?”

“从一开始,我就有主意。请大人舍弃修理和秀吉,从心底里彻底舍弃他们。”阿松夫人嫣然一笑,笑容中依然保持着二十年前那个坚贞少女的气质。

“不可瞎说!”利家对妻子的话似乎不大满意,“如我能同时舍弃胜家和秀吉,寻得一条中庸之路,哪还会有烦恼?你就别说这些来烦我了!”

“我不是来烦你。”阿松夫人又微笑了,笑中洋溢着机敏和才智,“龙门寺的老和尚曾说,所有的迷惘都来自内心的犹豫。所以,请大人打定主意,莫再犹豫。我们的路只有一条,既不偏向胜家,也不偏向秀吉,只有一条,那就是不杀生……”

利家不禁焦急起来。“我早就说过,即使我想走这条路,可筑前守能答应吗?他定会让我第一个前去攻打北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不杀生?”

“我并不这么看。”阿松夫人坚定地盯着丈夫,“如佛祖显灵,您说,佛祖会让什么人去打前锋?”

“不知,我怎知你的佛法!”

“并不是你说不知,事情就能完结。只有心里随时想着不杀生、慈悲为怀的大将,才是佛祖最满意的大将,既对己方有利,又对敌方无害。所以,明日的事情,恳请大人三思。”

“你的意思,也是让我打头阵了?”

“不,是在作出决定之前,请大人不要刻意迎合筑前大人。我和筑前大人阔别已久,想亲自为他做一碗泡饭,烧一份他最喜欢的腌鲑鱼,和大人一起去见一见他。”

“你……也想去见筑前守……”

“对。虽然筑前守乃名震天下的大将,可是,我身后却有佛法无边的佛祖。相信佛祖一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我输给筑前大人。”

“你说什么?”利家愣住了,不住地打量着妻子,这是阿松吗?真是可笑,全天下的男子一齐上阵,恐也不是秀吉的对手,而这个女人却笑嘻嘻地说要和秀吉对阵,还断言决不会输,她是不是疯了?

“经历这件事之后,我利家怕会胸无半丝斗志了,你明白吗?”

“正是因为明白,才恳求大人。”

阿松夫人那娇媚的圆脸上,依然挂着迷人的微笑,“但是,大人,衰亡的背后却孕育着新生啊。”

“……”

“大人,您明白吗?如不杀生,我们就能往生极乐……如果我们遂了佛祖的心愿,佛祖就绝不阻止我们兴盛。无论如何,我都想尝试一下。”

利家无言,单直直地盯着妻子。阿松夫人似想以一人之力对抗秀吉,梦想着改变越前一国的命运。

我怎么娶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妻子?利家依然沉默不语。阿松夫人则伏在地上,满怀自信。“大人,我求您了!怎样,大人?”

此时利家感慨良深。为何每次都是被这个女人慢慢说服呢?如这个女人自以为是,在他面前耍小聪明,恐早就被他疏远了。可是,与易被人情所困的利家相比,这个女人却拥有超过他的冷静和决断。

利家始终对信长夫人浓姬敬重有加。有一次,浓姬在他的面前对阿松赞不绝口:“你娶了阿松为妻,可真是造化。”因而他也时常庆幸娶了这么个好妻子。

阿松的娇躯所迸发出来的活力,总是让利家瞠目结舌。现在,这个女人仍然永不知疲倦,洗洗涮涮,缝缝补补。儿女、用度、家臣们的家事等,她都巨细靡遗,悉心照料。

这样一个阿松,说要和秀吉会面,就说明她有自信,她的微笑就是明证。她自信非但不会让前田家灭亡,甚至还会让它更加兴旺。

“大人是否觉得我乃女子,不敢相信?请您放心,从秀吉还叫藤吉郎的时候,阿松就是他的朋友,和秀吉的夫人宁宁也是至交,所以,阿松去见一见秀吉,也没有什么不妥。”

利家默默地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让她去试一试吧!

“大人答应阿松了吗?”

“你细细想过了?”

“大人,阿松还有一个请求。在筑前守到来之前,想必堀秀政会作为使者先到。到时,大人务必要告诉堀秀政,就说随时愿意把这座城池交给他……”

“这件事我早就想过了,恐我不说,也没有办法啊。”

“好,既然大人这么想,阿松就放心了。好不容易把人家迎来,一旦让人起了疑心,那便前功尽弃了。阿松得赶紧收拾一下,做出一副随时准备交予他的样子。”

一切都如同阿松夫人所料。第二日大清早,堀秀政就来到了府中,要求利家归顺秀吉。利家满口答应,而且把妻子阿松因好久没有和秀吉见面,想趁此机会叙叙旧,并想亲自做一碗泡饭敬献之意,也半开玩笑地说了出来。

堀秀政回去,便把这件事报告了秀吉。

当日辰时左右,秀吉千成瓢箪的马印随风招展,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从今庄出发,直奔府中城。

这一日,天空晴朗,城门两侧种植的柳树在微风的吹拂下,带给人丝丝凉意。

一切准备都已就绪,随时可以交接城防。城门大开,利家父子和夫人阿松等人恭恭敬敬地在城门外列队迎接。秀吉带领着一群高傲的随从,昂首挺胸骑马而来。他看见阿松混在人群中,立刻停下马来,不禁皱起了眉头。一个是得胜的总大将,一个是不得不开城投降的败将的夫人,颇具讽刺意味啊。

目光相触之时,二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似带着久别重逢的浓浓感慨。列队迎接的前田家的军队自不必说,就连跟在秀吉身后的侍卫、随从们也都连忙停止说笑,住了马。

“阿松啊,你还是这么年轻!”

阿松听了,慌忙出到前列,“筑前大人,阿松也甚是挂念您啊!”

“既见了故旧,不可这样走过去。大家都下马!虽说是在征战途中,可毕竟是旧识,不叙叙旧怎过意得去?大家说呢?”

秀吉毫无顾忌地大声说着,率先下了马。一见总大将如此,所有的随从也都齐齐跟着下了马。胜利者如此奇怪地入城的场景,恐怕史所仅见。

秀吉走到阿松夫人面前,飞快地瞥了利家父子一眼,对夫人道:“啊呀,像极了,像极了,简直一模一样!”

“跟谁一样?”

“当然是跟内人一样了,跟宁宁一模一样。”

“这……阿松怎可与宁宁夫人相比?快请进城吧,真是想念大人啊。已有许多年不曾见面了。”

“是啊,那还是我在长滨的时候哪,起码有十年了吧。你却一点儿也没有变。已故的右府大人曾经多次说过,天下最幸福的男人就数我和利家了。”

“这话从何说起?”利家惊道。

“我们二人都娶到了天下最好的妻子。宁宁是细心周到的女子,阿松更在宁宁之上。今日堀秀政告诉我,说夫人要在城里招待我吃泡饭,我都愣住了,想不到还能吃到那么好的东西……”

“呵呵……”阿松开怀笑了,“阿松为大人烧的鲑鱼怎会那般可贵,筑前大人过奖了。”

“你能不能看出‘鲑鱼’价值几何?”

“阿松怎会有那样的本事呢?只是,已在北国住了一些时候,也算熟悉了,如大人非问不可,越前、加贺、能登、越中等地的民风,倒是略知一二。”

“越前、加贺,还有能登、越中,这些地方加起来,已经超过一百万石了。”秀吉捋着胡须,大笑了起来,“啊呀,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可怕啊,可怕!”

说着,由阿松夫人引路,秀吉穿过俯首迎接的利家家臣,向城里走去,秀政、利家、利长等人跟在身后,再后则是秀吉的随从和侍卫。

城里,有人正在认真地清扫街道。秀吉这次并不是专为察看城内而来。这次的战事,可说是他跟胜家意志的比拼。胜家的器量和他的器量孰大孰小,胜过男子的阿松心中自有一杆秤。

如秀吉故意刁难利家,检视城内,在这个世事洞明的女人面前,极有可能暴露出弱点。即使此时有意让我检视,我也坚决拒之!秀吉执拗起来就像个孩子,他感兴趣的,是对方究竟会在背地里说些什么。

如他命令利家第一个攻打胜家,阿松到底会怎么回答?秀吉还真想让在贱岳战场上没有作一丝抵抗就自动撤离的利家作为进攻胜家的先锋。这样一来,诸将对秀吉的实力就更加折服,也是明确告知胜家:抵抗毫无意义。

阿松夫人究竟会如何应对秀吉呢?或许,她会对秀吉赞赏有加,或许,她也会存心刁难。

“里边请。从这座城里望去,日野山的风景便是最美的了。这里还有家夫的一间小屋,家夫平常就在这里边喝茶边欣赏风光。”阿松故意没去大厅,把秀吉等人带到了十二叠大小的书院。

“不错,门廊面朝东南,微风徐来,是个好地方!”秀吉在阿松夫人亲手缝制的坐垫上盘腿一坐,方才接受利家父子的祝词。

礼仪上的祝词结束之后,阿松夫人道:“筑前大人请看,这里香烟缭绕,处处都是寺院。不只是越前,从此往北,加贺、能登、越中等地,都有众多人笃信佛法。”

“哦?现在一向宗还有这么多?”

“是啊,很多。”说完,阿松夫人像是想起了什么,用袖子遮住脸,呵呵笑了起来。“就连右府大人都不敢轻视这一带的人心啊……真是不可思议。”

“说的是,仅凭武力是不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秀吉道。

“阿松担心的正是此事。因为从今往后,此处都将是筑前大人治下,如阿松刚才所言能为筑前大人提供些许参考,阿松实在荣幸之至。柴田大人太过分……”

“怎么,连修理也没有看到这一点?”

“是啊,修理大人依然照搬了已故右府大人的失败之策,以威势弹压信徒。他凡事都依靠武力恫吓,至今也没有笼络住人心。一个没有信奉的人,永远不会明白佛教中人的心思。”

“言之有理。从明日起,秀吉也开始念佛吧。”

“啊,对了,有一件事情,阿松想求筑前大人答应。”

“何事?”

“此次进攻北庄,请大人无论如何也要让家夫和犬子打头阵。”阿松夫人亲自拿了一块侍女端上来的点心,放在秀吉面前,若无其事地切入了最关键的话题。

秀吉双眼炯炯有神,看看阿松夫人,又看看利家、利长和秀政。看来利家父子早就知道此事,却故意装作毫不知情。秀吉突然厌恶起阿松夫人来,她在这种场合,以这样过分的方式提出此事,完全出乎他的预料。这个可恶的女人如此多管闲事,且又做得滴水不漏。秀吉故意默默地思虑了一会儿,方道:“让利家父子作为先锋?”

“是。阿松这样说,也是为筑前大人好。”

“阿松,我希望你施舍给我的恩情,只有泡饭加鲑鱼,不可有别的东西。”

“大人说到哪里去了,阿松说的是正经事,没想到大人却当成了儿戏!”

“正经事?”

“是。大人请想一想,阿松能和您说笑吗?您对战败之人如此友善,前田一门荣幸之至,无以回报,便向您表达这样的愿望。”

“哦,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如让利家父子打头阵,对我到底有什么好处?”

“筑前大人,若让家夫父子打头阵,就会使百姓深深地感到,筑前大人和柴田大人多么不同,必会非常拥戴您。”

“倒也是。”

“记得柴田大人刚入北庄,就已使领民忐忑不安了。百姓也会担心筑前大人是不是跟柴田一样。凡事第一步,往往最是关键。”

“不错,不错啊。”

“听来似有些自夸,可前田氏从来笃信佛法,奉行不杀生的戒条,始终对领民宽抚有加。如家夫父子攻打头阵,就会使百姓安心,也说明筑前大人乃大慈大悲的大将,要让普渡众生的佛光照耀四海,让百姓们安居乐业。由此,大人就不会像柴田一样,天天防备百姓起事了,而且还有助于消除他们胸中成见。这不正是大人和百姓亲善之良机吗?这样一来,北陆的百姓都会热烈欢迎、衷心拥戴大人。”

秀吉端着侍女递过来的饭碗,默默地盯着阿松。

“筑前大人,这就是阿松向您提出请求的缘由,请大人允准。”

秀吉突然发现,阿松夫人的眼里涌出了泪水,嘴唇也在不住地颤抖。见此情形,秀吉也不觉心头发热,泪水吧嗒吧嗒地滴到了泡饭上面的腌鲑鱼上,“阿松。”

“大人……”

“我佩服你,真的佩服。秀吉从一开始也是如此打算,竟是我误会你了,请你原谅……原谅……”

看见秀吉流出眼泪,阿松夫人后退一步,伏在地上。“难得听到大人的肺腑之言。大人答应了阿松的请求,前田举家都会感恩戴德,宣扬佛法,为大人尽忠。对吧,利家,利长……”

阿松夫人这么一说,前田父子也都郑重地点头。秀吉含泪笑了,他的心头涌起了一阵阵感慨。他想起了阿松夫人的心性。若说有才气的女子,世上也不少。可是,如此执著地宣扬自己的信仰,敢在他秀吉面前毫不讳言的女子,世上难道还会有第二个?这绝非寻常的才气,这一心为家的真意,豁达开朗的心境,甚至胜过男子。

“哈哈哈……”秀吉边笑边动起筷子来,“在此次的征途中,我遇到了天下第一的珍珠啊。对吧,利家。这样的珍珠可是无价之宝啊,你可真是有福啊!”

秀吉这么一说,利家有些尴尬。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妻子竟会以此法巧妙地说服秀吉。如此一来,平时最不通人情世故的利家,也能接受作为前锋进攻胜家的安排了。胜家的体面保住了,秀吉的体面保住了,前田氏的体面自然也保住了。

利家把此前困扰之事一股脑抛开,此时他的内心已完全被一种义理占据,那便是主动要求担任先锋。

“大人,再吃一点,我来伺候您。”

“啊呀,这怎么行,竟然让阿松夫人亲自来伺候,我怎么过意得去。”

“大人莫要见外。”

“这样的珍馐美味,秀吉不好好品尝怎可?嗯,味道大好。这大概就是不杀生的美味吧。阿松,你的谏言让我终身难忘啊。我现在也想通了,无论是归顺我的,还是誓死不降的,我一律让他们好好地活下去。今天,你真是令我有醍醐灌顶之感哪。”

“筑前大人。”阿松亲自盛了一碗饭递到秀吉的手里,“阿松现在觉得似是遇上了真正的佛祖。”

“秀吉……也能成佛?”

“真是难得。长期以来,北陆信民的祈祷终于感动了佛祖,为我们派遣了筑前大人这样一位大慈大悲的菩萨来……阿松万分感激,阿弥陀佛。”

“哈哈哈……好,我定不会辜负你的期望。”秀吉高兴地眯起眼睛,又让人盛了些汤,大口大口地倒进嘴里。

用完饭,秀吉当即召众将议事,由前田父子任前锋,自己则午时从府中出发。府中城就直接交给堀秀政接管,阿松夫人和女儿们留下来为质。前田的军队英姿飒爽地开始了讨伐胜家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