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森兰丸的出现,织田信长眼前的敌人消失了许久。

虽说如此,奇迹不会再发生了。敌人十层甚至二十层的包围圈,越收越紧,刀枪相击之声已从内殿的屋檐下涌进来。

浓夫人手里端着刀,守护着正考虑如何进退的信长。信长皱着眉毛,看了看森兰丸消失的方向,又瞅了瞅散落在身边的敌我双方的尸体,调整了一下呼吸。

以前,站在公卿、茶人和洋教传教士面前时,信长总有一种鹤立鸡群,与他们格格不入之感。可是现在,手握满是鲜血的镰枪屹立此处的织田信长,已经完全融入了武人争斗之中,英雄有了用武之地,乱世豪杰终于站在了该站的地方。

信长果然还是一名武将……不,夫人摇了摇头叹息:信长生来就是一个纵横乱世之才,他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服输。正因如此,他才在一生之中不断做出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壮举。

但是,夫人又想,乱世英雄未必就是太平年代的英雄。正如夫人自己,她可以做一个年轻而残暴的织田信长的妻子,却做不成右大臣的妻子。此时,夫人真想知道经历了大浮大沉的信长,心底到底有着怎样的感慨。

口头禅是“人生五十年”的织田信长,才四十九岁,就面临横尸荒野的命运,即使说有多么豪壮,也是可悲的,如果被碎尸万段,就更可悲了。

“大人!”夫人喊道,她用亲切的声音,像以前那样呼唤着信长,“大人!阿浓不枉此生。”

“什么?”信长回过头来,“你想和我一起赴死?”

“您太大意了,没想到明智光秀竟如此……”这种意味深长的话,分明是对信长一生的嘲笑,“信长竟是这样一个人,到现在才看清光秀的真面目。”

“杀了自己的手足兄弟,杀了自己的女婿,对家臣无尽的猜疑,终于把你送上了穷途末路。”夫人仿佛放声大笑。

如果这么说,或许信长会立刻用枪把夫人刺倒在地。可是,夫人也是名震美浓的蝮蛇的女儿,她愿意被刺,然后笑着死去。“大人,为何不答?是大人疏忽了?”

“哼!”信长吐出一字,又屏息凝神,听着越来越近的刀枪声,“生死无别。莫要说那些无用的话,好好给我站在一边!”

这时,又一阵脚步声,从女人们刚刚离去的院子前呼啸而来。

面对入侵者,虎松、森兰丸和与五郎三人被倒逼回来。刚才还和他们在一起的落合小八郎已经不见,恐已在某处战死。三个人也都成了血人,森兰丸的枪上、虎松的大刀上,不断滴着黑糊糊的血。

“大人!”森兰丸又一次喊了起来,“快,撤到里面去。”还没有战死的侍卫们,似乎只想为信长赢得自裁的时间而战了。三人看见信长还攥着枪站在那里,便又发疯一样向敌人杀去。

浓夫人用冷峻的目光看着眼前的一切。她看着侍卫们的苦战,看着信长的反应。受伤最严重的薄田与五郎由于反攻稍迟一步,立刻被敌人逼到了台阶旁边。逼过来的两名使枪的敌人,被石头绊了一下,眼看就要踉踉跄跄倒在地上,一瞬间,信长“嗷”的一声怪叫,跳了出去。不愧是从儿时就经过干锤百炼的乱世之子,啪啪两下,如同闪电一般,追过来的二人手里的枪扔到了天上,摇晃了两下,仰面朝天栽倒在地。

“与五郎!”

已跌倒在地的薄田与五郎应了一声,立刻站了起来。看见信长威武之姿,森兰丸和虎松像箭一样射出去,再次冲向逼到院子外面的敌人。

这时,与五郎快要倒下了。夫人本能地跑到台阶上的信长身边,她似乎看到了与五郎身上冰冷的死亡阴影。

信长伸出一只脚,又一次发出凶猛的嚎叫。那不是摆弄茶壶或看蹴鞠入迷时的右大臣的声音,那是一见鲜血就立时兴奋的猛兽的嚎叫。不知何时,山田弥太郎和大塚弥三郎两人跑了过来,披散着头发,腮上流着鲜血,他们转眼间又杀向了敌人。

敌人忽然撤到了院外。

信长依然站在那里,瞪着眼前之敌。

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把信长和身扎玉带、顶戴头巾、腰挎大薙刀的夫人的身影朦朦胧胧地映在地上。夫人心中一热,曾经淡化的情意又燃烧了起来:我们是夫妻……战斗中的信长就像一头已经超越生死、一心只想进攻的猛兽,这样的大丈夫,自己是决不会交给任何人的……

“大人,快作准备吧!”夫人才意识到自己颤抖的声音里满怀深情。信长似乎没有听见妻子的喊声,依然在院子的出口冷峻地瞪着敌人。浓夫人刚想喊第二声,可她又犹豫了,摇了摇头。

这头久经沙场的猛兽,即使没有人提醒,也决不会犯一点错误,该前进之时他会前进,该后退之时他知后退。若再也没有后退的余地,他定会站在这里,断然切腹自尽。

那些被信长训练出来的生性凶猛的年轻狮子们,也无比强韧,尽管身受重伤,甚至已趴在草地上站不起来了,可硬是把数十倍的强敌从院子里赶了出去。

“主公!”在暂时没有了战争的院子里,一条人影磕磕绊绊地跑了同来,“森兰丸说……赶快,没时间了……”原来是受伤最重的高桥虎松,“主公!”虎松又踉跄着向前挪了一步。手上早已卷曲的大刀在夫人的眼里,显得那么悲壮。

这时,紧跟着虎松的身影,“噌”的一声,一条人影又从中门窜进来。

“高桥虎松,我看你往哪里逃!”

“什么人?”

“明智家赫赫有名的山本三右卫门,恕我无礼了,右府大人。”一身黑盔甲的来人话音刚落,便“啪”的一声举枪扎来。虎松举起早已卷曲的大刀,挡住枪尖,二人厮杀起来。一眨眼,皆已摔倒在地。

信长刚要像飞鸟一样冲过去,又停住了。只见倒在地上的二人中,一个立刻站了起来,另一个再也站不起来了。站起来的人影是山本三右卫门,伏在地上的自是高桥虎松。

信长计算着自己和虎松的距离,已经来不及救了,就停在那里没有动。何时前进何时后退,这头猛兽已经把握了其中的尺度,甚至精准到令人惊骇的程度。

夫人已经清楚地预感到,战斗至死的信长,一生即将宣告结束。他既不是右大臣,也不是天下人。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为了开辟出他的一条路,他在开山,在伐树,在烧荒,他是一个破坏者。在这被破坏者耗尽心血、破坏殆尽的土地上,有所收获的人必定在别处!而她,就是这个破坏者的妻子。“大人!”夫人脸色绯红,倔强地望着信长,“我也要血洒沙场。”

“休要任性,你这个傻瓜!”

夫人站了起来,慢慢地提起大薙刀。

这时,新来的敌人又杀进了中门。“右大将在哪里?”

汹涌而来的敌人中,一人大声喊道,“明智家臣三宅孙十郎前来索要玉玺,右大将在哪里?”

“看刀!”一个负伤倒地的侍卫突然掷出一把刀,接着冲了上去。只见二人像疯狗一样厮打在一起,发出惨烈的嚎叫。紧接着,又有四条人影跨过在地上厮打的二人,直向台阶这边冲过来。他们似已知道在台阶上持枪而立的,正是信长本人。

最前面,一个盔甲上系着粉红色丝绦的人朝夫人这边跑来。台阶下面传来一阵惨叫。但紧接着,就被随后而来的黑甲武士洪亮的喊声淹没了。那名武士的声音像怒吼的狮子:“右大将信长公听着,我乃明智军中鼎鼎有名的安田作兵卫。”

现在才是赴死之时!这种感慨像疾风一样掠过夫人的心头,她举起薙刀,发疯似的跳了出去。扎粉红色丝绦之人慌忙后退一步。夫人脚尖刚一落地,就突然向右砍了一刀,对方的枪和脑袋都飞了起来,漫天血雨,那人仰天倒下。夫人又再次攻向作兵卫。

“女人?真是不要命了!”作兵卫拿着枪,后退了两步,气得咬牙切齿,“无用的女人,还不退下!”

夫人嘲笑着,又向前逼了一步。在这段时间里,信长完全可以退到里面。

作兵卫发现女人既没有要后退之意,也不会害怕自己,把肩膀上的护甲往后拨了拨,抡起长枪。夫人又逼近一步。作兵卫抖枪就刺,正好夫人也抡圆了薙刀,“哐”的一声,兵器碰到了一起。

接着,咯吱一声,似乎是薙刀的刀尖碰到了护甲的黑皮。夫人摇晃起来,她只觉得从下腹部到后背像被扎进了一块热铁,热乎乎的,正要迈出的脚立刻软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尽管如此,夫人仍然想站起来,挥舞薙刀。可是她动弹不得,只得趴在了草地上。青草的气味扑鼻而来,夫人抬起头,只见一地绿草就像碧绿的水面,零零落落倒伏在地上的双方尸体,就像漂浮在水面的睡莲。

信长依然一只脚踩着台阶,傲然地站在那里。他那充满了灿烂血色的双眼凝望着夫人。看到这样的目光,夫人心想,这一辈子也并非那么不幸。然而,把自己刺倒在地的作兵卫为何不攻击信长?她虽然看得真真切切,可听力已经不行了,只隐约听到远处传来一个声音:“作兵卫,站住!”

似是森兰丸。夫人拼命抬起头来,只见一名武士站在右面的栏杆上,正要把作兵卫推下去。

作兵卫用枪一撑,敏捷地跳到了信长身边。“我乃安田作兵卫,请交出玉玺!”

信长依然傲慢地拄枪屹立,身穿白绫单衣,扎着白色丝带,雄姿傲然,令人望而生畏。

突然,从稳如泰山的信长背后蹿出一条人影,对着作兵卫就是一枪。

“作兵卫,你还认识我森兰丸吗?”多么惊人的斗志啊!杀不死,打不倒,永远不知疲倦,森兰丸十八岁的身体吸收了信长的所有勇气,已经成长为一个无所畏惧的铁人。

“哼!森兰丸!”作兵卫眼疾手快,举枪一挡。森兰丸又是狠狠的一枪。

作兵卫轻轻地左推右挡,当的一声,枪碰到了一起。森兰丸一下子撤开枪,跌倒在地。

此时,一直凝视着浓夫人的信长,倏地背过视线,向里面走去。窗户纸上映着灯光,闪着白色的光芒。

“右大将,你回来!”作兵卫追赶着信长。

可是,信长却头也不回,一直往里走去。这便是盖世英雄留给人间的最后一个背影。饶是身具拔山扛鼎之力,变生肘腋,面对团团之兵,亦唯有壮烈一死。

作兵卫靠近窗边,往里捅了一枪。此时,披头散发的森兰丸又向作兵卫袭来。作兵卫吃了一惊,再次转身对付眼前的森兰丸。

“主公!”森兰丸朝里面喊道,“敌人一步也近前不了,您放心!”

作兵卫怒上心头,对着森兰丸就是一枪。森兰丸摔了个四脚朝天,可仍用枪柄阻止着作兵卫前进的双脚。作兵卫急了,他既想杀死森兰丸,又想一枪结果信长的性命,取信长的首级。

三条城的光秀已向负责正面进攻本能寺的明智左马助传了好几道命令,索要信长的首级。战斗一旦拖到天亮,胜负将难以预料。在京城骚动之前,无论如何要把信长的脑袋拿到三条河岸示众。这样,那些软弱的王公大臣们就不得不服从光秀,向宫里上奏,请天子加封他为众武将的新头领。若没有信长的头颅,光秀会成为弑主的乱臣贼子。他当然不愿以一个逆臣的身份处于光天化日之下,所以频频催促。

于是,左马助光春就严令山本三右卫门、安田作兵卫和四王天但马守三人:“天亮之前,提信长人头来见!”

作兵卫好不容易突破顽强的抵抗,攻到这里,且信长已近在咫尺。兰丸虽已倒地,却滚到他脚下,拼命挡住,不让他前进半步。

作兵卫快要急疯了,他大吼一声,向后退了一步。就在这一瞬间,森兰丸猛然跃起,扑上前来。作兵卫大感意外,冷不丁被他一扑,只得左躲右闪,步步后退。森兰丸一看占了上风,越发凶猛。眨眼间局势逆转,一直保持着强劲攻势的作兵卫,眼看被逼到了栏杆旁。

森兰丸豁出性命往前一冲,节节后退的作兵卫突然纵身一跳,高高跃起,到了院内。紧接着,双方都大叫起来。一人是用力过猛,撞伤了,疼得直叫;另一人则是落地时掉在了水沟里,仰面朝天,无比狼狈。

作兵卫慌忙想爬起来,单腿站在栏杆上的森兰丸,枪已刺到。他的出手也并非特别快,但因为作兵卫刚要起身,长枪从护甲的缝里刺了进去,刺穿了作兵卫的左腿,撞在石头上。几在同一瞬间,扔掉长枪的作兵卫,右手已经挥出了腰刀。

“呜……”森兰丸一声惨叫。作兵卫的豪刀砍断了枪柄与栏杆之间的横木,森兰丸的腿被从膝盖处一刀砍断。

“没……没……没想到……”森兰丸剧烈地摇晃起来,倒在了地上,手里还攥着枪柄。与此同时,仿佛是给了暗号,内殿的窗户变得异常明亮。

里面定是着了火。烈焰一次次扑向窗户,喷出了长长的火舌。滚滚浓烟从窗缝和屋顶冒了出来。

此时天已蒙蒙亮,勉强能看清四周。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可是,浓夫人已听力尽失。

在森兰丸和作兵卫厮打之时,信长已经自尽,为了不让敌人得到首级,他放火自焚了。

把森兰丸砍倒在地的作兵卫慌忙站起来,扎好腿伤,要冲进烈焰。眨眼间,内殿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尽管如此,作兵卫仍几次躲开浓烟,不断地抽打着火焰,企图冲进去。

这一幕在夫人看来格外滑稽,不禁令她回想起儿时在稻叶山下看见的木偶。世上所有的人,都是被某种力量操纵,不停地跳着毫无意义的舞蹈的木偶而已。可是,人们都想永远活着,这究竟是为什么……夫人突然想到,自己至今也没有想死之念,突然慌了神。她似听到信长正在烈焰中号啕痛哭。

“我想活,我还想活!”

“我只想再活两年,这样,我一定会平定天下,给你们看看。不,如果两年太多,只一年也可。一年也还嫌多,只给我一月也行。如有一月时间,我就会成为平定中国地区的大将。如一个月还太勉强,再给我十天、五天、三天……”

这不是信长的声音,这是夫人颤抖的心声,可是,夫人却觉得这就是信长的声音。

内殿里的安田作兵卫终于被火焰赶了出来,他似已放弃织田信长的首级,停止了滑稽的舞蹈,表情像赤鬼一样,走向倒在地上的森兰丸。“森兰丸!”他用左脚狠狠地踢着森兰丸的尸体,由于伤痛,他皱起了眉毛,“你,终于没让我作兵卫得到右大将的人头,好可恨!”

言罢,作兵卫把血淋淋的刀装进刀鞘,使劲把森兰丸的尸体抱到柱子旁边,想让尸体立起来。大概他想把没有取到信长首级的愤怒,全都发泄在森兰丸身上。

夫人眼前这个无声世界里的动作,残忍、血腥,比隆隆杀戮更加无情。森兰丸才十八岁,已经跳完了悲剧的舞蹈……夫人不忍看咬牙切齿死去的森兰丸被残忍地砍下头颅。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已连转头的气力都没有了。夫人受伤的身体稍稍偏左伏在地上,所以体内的血液已被大地吸收殆尽了。尽管如此,她的眼睛却还活着,或许是执着的她想把这不会有来生的现世看穿吧。

手脚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夫人勉强扭头,让身体倒向右边。燃烧的大殿也看见了,人间悲剧的舞蹈也看见了,只有森兰丸那无头的尸体,她不想看。

夫人发现,四周已迎来了淡蓝色的黎明,头顶的星星已经消失,像透明瓷器一般的天空中,乌黑的浓烟翻滚,随着西南风飘向远方。

夫人觉得眼前吞噬着本能寺的伽蓝业火,似已飘到了安土,不断地吞噬着那幢华丽的天守阁。人,还有人制造的各种各样的东西,不知何时全都消失了。不知是谁弄出的这一切,都掌控在线一端那个木偶师手中……

森兰丸定已把那潇洒的头颅交到作兵卫手上了。不,那不是作兵卫取走的,定也是那心怀不轨的木偶师造的孽,不仅如此,这个木偶师不久后还会让同样的悲剧,降临到明智光秀和安田作兵卫身上。

这个冷峻的事实,夫人早已知道了,信长和森兰丸也定在死去的那一瞬间感受到了吧。可是,作兵卫、光秀,还有他们周围的许多“活人”恐还一无所知,还在按照自己的意志扭动着腰肢,跳着滑稽的舞蹈。想到这里,夫人突然觉得心中一震。失去了信康、活在悲叹中的德姬,秀吉的妻子宁宁,正在越前的北庄、已成了柴田胜家之妻的市姬,夫人真想告诉这些人一句知心话:“人生便是如此。”

想到这里,院子里横七竖八的尸体又一次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大概是天渐渐亮起来了,绿色的草地看来就像漂在水面的浮萍,那些尸体则越来越像艳丽的睡莲了。

忽然,夫人轻轻地咳嗽了一声。

大殿的大火四处蔓延,浓烟和火焰被吹向了这边。夫人像在诅咒着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人,微微地动了一下头,苍白的手抓着绿草,不动了。看来寺内还有活着的人,在熊熊燃烧的烈火中,还不时传来打斗的声音……

头顶上,被烈火惊飞的乌鸦,七八十只结成一群,呱呱叫着向北方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