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久保忠世从冈崎回来后,家康并未立刻接见他,而是令井伊万千代前去传话:“将核查结果写下来。”他自己仍待在卧房,继续查看将士名录。

以长筱城为重心,战机正在逐渐成熟。一旦潜入甲斐的探子带回新的情报,德川军就会立刻展开行动。在这种紧张的备战气氛中,大贺弥四郎企图谋反的消息直如晴天霹雳。

家康对弥四郎信任有加。弥四郎虽不能上战场打仗,但在计算年赋、军费收支方面的能力,几无人可比。而且,他是从下级武士被提拔上来的,理当对家康充满感激之情,视其如生命一般。家康一直这么认为,并将几乎所有的银钱之事都交给了弥四郎。弥四郎的事败露后,家康的狼狈可想而知。

家康甚至多次想到,是否有人在嫉妒弥四郎,以至设计陷害。但如今看来,其谋反已是铁证如山。而且,弥四郎算得上家臣中数第一的不驯之徒。我难道无识人之才吗?

家康亲自检查了滨松的米仓、兵器库和金库,又吩咐信康和亲吉检查冈崎的仓库,所幸账簿和库存一致。奇怪,既将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又怎么会做武田家的内应,要我和信康的人头呢?这种疑惑,在读了大久保忠世提交的文书后,终烟消云散了。

一个正直的男子一步登天,欲望不断膨胀,最终模糊了梦幻和现实之间的界限,家康明白了——过早地重用了他。这样说来,那些升得太快的人,确可能生出非分之想。家康意识到这一点,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次战役的兵力分配。

有些人一帆风顺,有些人则举步维艰,二者不能混为一谈。如不将这二者严格区分,并给他们相应的展示机会,其中有些人可能因为骄傲自满而失败,有些人可能因为过分谨慎而贻误战机。家康仔细翻阅名册,逐次审核了一遍人员配置,发现没有问题。最后,他终于合上册子,对万千代道:“叫七郎右来。”家康还未想好如何处置弥四郎,他还有许多疑点,需要询问忠世之后再作决定。

未时。温暖的阳光照射在书院的窗户上,远处传来海潮声,家康有些恍惚。

忠世匆匆赶来,跪在地上。家康马上开口问道:“关于此事,我想先知道,三郎最初是何反应?”

忠世应了一声,迅速挪到家康身边:“实际上,对这次事件,冈崎城最震惊的就是少主。”

忠世粗暴的语气带刺。家康脸上露出不快,但他很快控制住情绪。“三郎最震惊?你是说他很狼狈吧?”

“是。此前曾经有人在他面前提到弥四郎有反常行为,但他根本不予理会。冈崎城中气氛阴郁,老臣们认为无论禀报何事,少主都不会认真对待,他们都……都有些绝望了,不再积极出策出力。”

“你是想对我说……三郎太自以为是?”

“是。”忠世清楚地回答,“但这都是弥四郎那奸人设下的圈套。平岩亲吉说,弥四郎想方设法在少主面前搬弄是非,故意使得家中不和。”

“此与筑山夫人有关吗?”

“没有。”忠世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一向直率,但只这件事,他不愿意插嘴。家康从忠世的表情中明白了他的心思,既然他不愿意说,也就没有必要追问。“我想知道家臣对弥四郎之事的反应。”

“他们对弥四郎痛恨不已。”

“哦。他怎会遭到众人如此痛恨?不可思议。”

“不,在情理之中!”

忠世语调仍很粗暴,“只有主公和少主大出意外。”

“我们父子二人?”

“家臣们背地里都说,主公和少主被弥四郎这只狐狸蒙蔽了。”

“因此,他们不愿意向三郎进谏,是吗?弥四郎对武田氏的胜利充满自信?”

“他是那样说过,不过是疯子的自信。”

“还有,他说家康不如他弥四郎,这是在何时说的?”

“主公!”忠世忍耐不住,“实际上,那厮已是疯了。自以为别人总是糊涂的,唯他任何时候都非常冷静。”

家康忽然笑了,但笑容显得有点别扭:“弥四郎还放出豪言壮语,让我随意处置?”

“是。不仅如此,他还说,如果不让您一人来作决定,而让领民和下级武士们参加判决,大概无人会赞同杀他。”

“哼!领民们都不希望杀了他?”

一向冷静稳重的家康听到此处,表情严峻起来,“真是那样说的,七郎右?”

家康目光尖锐,忠世不禁打了个冷战。这句话对家康的刺激竟如此之大吗?忠世以为让家康愤怒的是“家康不如我弥四郎”那句话。“是,他确实这么说。”

“哼!可恶的东西!”

“主公!关于弥四郎的妻儿,我去抓他们之前,他们对弥四郎的阴谋尚一无所知。”

“哦。”

“因为多是年幼者,我希望他们能得到主公的宽恕,于是让阿松写信来求情,但她没写。”

“哦。可恨!”

“不,那女人很倔强。她想为那个疯子守节,流着泪说要和弥四郎一起去死。”

“弥四郎处极刑已无疑了。”

“他的家眷怎么办,主公?”

“你想为他们求情?”家康终于意识到忠世在说什么,“现在是战争期间。本应马上处死弥四郎,但他既然那么说,我会让他满意。他妻子说什么?”

“她要为弥四郎殉死。”

“你以为如何?”

“在下认为,可以一起处死,此事实属无奈——”

家康突然打断他:“留下最小的两个女孩。”

“两个女孩?”

“听着,留下她们,但暂不能让她们知道父亲是谁。此事就交给你,你要仔细安排,不要让家臣们认为我执法不严。”他说完,又自语道:“那混蛋竟那样说?”

忠世想说的话已被家康说出来,他心头一阵温暖。他本想求家康放过一个女孩,然后偷偷告诉阿松,不想家康却已心存慈慧。忠世被此宽大胸怀打动,许久无语;他根本没去想家康为何对弥四郎的一句话耿耿于怀。

“七郎右,弥四郎是在向我挑战呀。”

听家康这么说,忠世终于醒过神来,惊讶地问道:“什么?”

“弥四郎认为他的判断比我正确。”家康用训斥的语调说,“你难道还未意识到这一点吗?笨蛋!”

“但他是背叛者——”

“不!”家康厉声打断忠世的话,“他认为……他背叛我,是为了领民的利益。他一心创造太平,而我则不断发动战争,给领民们带来痛苦。哼,他现在仍然坚持他的意见。”

忠世重新打量了一眼家康,闭口不语。如此说法也有些道理。弥四郎狂妄的心态中,与其说潜伏着失败后的恐惧,不如说饱含胜者的自豪。“主公!您刚才说,已经决定如何处置弥四郎了?”

“是,决定了!”

“那么……究竟用什么样的……方式?是钉死,或斩首?”

家康紧紧盯住屋顶,摇了摇头:“不是钉死。我要满足他的要求,让领民们来审他。”

“什么,让领民们——”

“对。”家康缓缓点点头,又道:“你听着,这不是我和弥四郎之争,而是我在询问苍天。”

“啊?”

“大战即将爆发,将企图谋反的弥四郎锯死。”

“锯死?”

家康点了点头:“他的家眷拉到冈崎城外的念志原钉死。先准备行刑,再将弥四郎从牢中提出。”

“先处死家眷?”

“是,让弥四郎看着他们受刑。然后将其绑在马上,背后竖起写有他罪状的牌子,从念志原解到滨松。”

“将他解到滨松再锯死吗?”

家康摇首道:“满足他的心愿,让他在从冈崎到滨松的途中,接受领民的评判。到达滨松城后,再解回冈崎。”

忠世有些糊涂。将人锯死这种残酷的处刑方式在传说中有过,但现实中却未见过,甚至未听说过。主公是真怒了。家康又看住他,道:“你要记住,接下来将他拉到冈崎城外的田野上,就地活埋。只让他露出脑袋,上面竖起牌子,上书:若路人痛恨他,均可锯其脖颈一下。旁边再放上竹锯。”

忠世还是没领会家康的意图。听来让人不寒而栗,主公却笑了。“七郎右,明白了吗?”

忠世终于恍然大悟地拍膝道:“即是说,竖起锯死的牌子后,让过往路人行刑?”

“对。”

“万一有人念及弥四郎的恩情……”

“那就救他一条性命。”

家康又微笑了,“路人或者救他一命,或者杀了他。要么选择大贺弥四郎,要么选择我德川家康。休要让人监视!”

“是。”忠世拜倒在地。苍天!他忽然喉咙哽咽起来。

“立刻回冈崎城,照此行事吧。”

第二日,大贺弥四郎被提出大牢,反绑在马背上。

晴空万里。马背上竖起了写有弥四郎罪状的牌子,由六个下人在前引路,前后簇拥着二十个足轻武士,从不净门拉到了城外。站在路两边围观的人群纷纷投掷过来石块。但弥四郎依然面不改色高昂着头,环顾四周。一行人来到城东的念志原后,放缓了脚步。

松林右侧的刑场上,已备好了寒光闪闪的刑具,只待处死阿松和四个孩子。五个十字木被悄悄竖立起来,冬天的大地上阳光耀眼,却不知从何处传来莺啼。

“弥四郎,看到了吗?”一开始就对弥四郎充满憎恨的今村彦兵卫,特意走过来招呼道,“因为你的野心,你无辜的家小落得如此下场。看,他们被从左边的帐中拉出来了。”

但弥四郎仍不屑一顾。“五个十字木,哈哈……”他自言自语着,然后正视着五个人影,响亮地喊道:“我随后就到,你们先去那个极乐世界吧。”

“这就是你对他们最后要说的吗?浑蛋!”

“哼!我弥四郎的心境,岂是尔辈所能明白?”然后,他垂下眼睑,无论彦兵卫说什么,都不再理会。

途中休息了一晚,第二日,他们抵达了滨松城。

滨松城的人比冈崎城的人更加痛恨弥四郎,纷纷向他身上投掷石块和杂物,家康一眼也未看弥四郎。

在念志原还昂首挺胸的弥四郎,抵达滨松城时,已经完全筋疲力尽,好似是无法忍受马背上的颠簸。弥四郎毕竟没有锻炼体格的习惯,尽管意志坚强,还是经受不住长途劳顿。

最喜刺人的本多作左卫门特意走近,挖苦道:“弥四郎,一路辛苦。”弥四郎没有回答。

弥四郎被牵着游遍滨松城,从奉行所即将被再次拖回冈崎城的时候,大久保忠世宣布了家康的处置方式。

弥四郎本以为自己会在滨松城被处死,一听又要被送回冈崎,终于悲鸣一声,破口大骂:“如此折腾,士可杀而不可辱!此行之罪,天下昭昭!”

“弥四郎,我已经向你转达了主公的意旨。”

这天早上开始下起小雨,忠世一边给马背上的弥四郎披上蓑衣,一边说道,“你听好,你会被拖回冈崎城,在城外的十字路口——活埋。”

“活埋?”弥四郎眼中顿露恐怖之色。

“正是。只让脑袋露出地面,用竹锯处死你。”

“随……随便你们怎么处置。你们会遭到报应,一定会遭报应!”

忠世不禁笑了:“你再倔强,大概也只有三日时候了。”

“……”

“你知道吗,这样做,是为了满足你的愿望。”

“哼!”

“平静点儿,可恶的家伙!”忠世厉声斥道,“你到那里再说吧。你尽可对路人陈述你的观点。若有人认为你对,你可以让他挖你出来,救你性命。”

“什么,我可以自由说话?”

“正是。你会得到百姓的判决。这不正是你的愿望吗?过往的百姓将作出选择,究竟是救你性命,还是用竹锯割断你的脑袋。而且,主公不会让人监视。你满意了吧?”说完,忠世命令道:“启程!”

弥四郎的眼睛又恢复了活力,他吮吸着胡子上滴下来的雨水,内心竟又燃起一线希望。如能够自由说话,他就可以和那些想用竹锯割下他头的人谈判。

说到辩才,我绝对有自信……弥四郎终于忘记了屁股上的疼痛。

大概是下雨的缘故,围观者不到平时的三成。

第三日晨,弥四郎被活埋在冈崎城附近一个叫小畦的十字路口。挖了一个仅容埋下身子的穴,洞壁用六块木板遮住。虽然脚下感觉很冷,但坑里并没有水。上边铺一块四方木板,中央钻了个洞,可以让脑袋露出来。木板压上了大石头。若不是双手伸向空中,完全可以掀开木板,但弥四郎现在的姿势和力量都不足以自救。木板两端被铁钉钉住,周围放着竹锯。他身后和左右打好了木桩,写有罪状的高大看牌插在弥四郎身后,他看不到。

今村彦兵卫做完这一罕见的工作后,返回了冈崎城。清晨明亮的阳光中,陆陆续续有人走了过来。

一度狼狈不堪的弥四郎受到求生念头的支撑,又恢复了平静。我所做的事,究竟是善是恶?他想,但随后赶紧摇了摇头。

家康希望百姓来加以评判,而这种处置方式如此缺乏公平,不讲天理,弥四郎想。身后竖立着高大的看牌,上书企图谋反的种种罪行,还以木板和石块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现在,能够对抗家康的,只有他的一张嘴和他的头脑。弥四郎认为,这个场合正可以使用他最擅长的武器与人对抗,而不是反省善恶之时。

今天早上,身为罪人的他还有饭食,但现在已没有了。绝食之后,究竟还有几天可活?正想到此,一个商旅模样的男子走了过来。

“这个恶人,应该千刀万剐。”那男子忽然取过竹锯,就要锯弥四郎的头。

“且等!”弥四郎嚷了起来,“你说谁是恶人?”

那名三十岁左右的男子听到弥四郎的声音,呆呆望着围观的人群。

“你企图杀害主人,还认为自己是善人吗?”说话的是一个六十岁上下、看上去和蔼善良的老者,“你任代官时,我还认为你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前几天,你看着自己无辜的妻儿被处极刑,却不为所动。你这个畜生,没有感情的畜生!”

“对,就是!所以我才想要你的性命。”那商人模样的男子附和道。

“等等,你们不想听我解释吗?”

但这时,那男子已经摩拳擦掌走到弥四郎身后。

弥四郎咬牙强忍疼痛。他的运气实在不好,一开始就遇到这样的人。这种愚人根本不懂人世间的道理,所幸那人只锯破了弥四郎的皮,并没杀死他。

“有没有人继续来?如果就这样便宜了这个十恶不赦的恶贼,三河人脸面何在?”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应声而出,用鞋尖猛烈踢打着弥四郎的脑袋。

“浑蛋!无……无礼的家伙。”

“哼,你还嘴硬!”年轻人回头看着人群,声音渐渐变得尖锐起来,“不知恩义、不晓事理、不懂亲情的畜生。我有什么无礼的?浑蛋!”

他伸出粘满泥巴的脚,死命踢打弥四郎的脑袋。围观的人顿时沸腾起来。

“等等,等一下,听我解释。我所以这么做,是要将三河从战火中解救出来。不这样做,就救不了大家。”

“什么,你是说你杀了主公、将冈崎城送给武田家后,就没有战争了?”

“对。因为有德川家在,武田家必然来攻。我这样做,就是为了消除战事根源。只要我们主动示好,武田氏就会和我们结盟,为何非得和他们发生战争呢?”

人群中忽然爆发出大笑声。

“尽说蠢话。”还是刚才那个老人,“以前,我们想和今川氏结盟,却总是受人家欺负;我们想和织田氏结盟,总是被织田挑战。总之,越弱小就越容易被战争所害。”

“正是。我们才不愿意被武田氏使唤呢。山家的百姓说,武田军不但对领民粗暴,苛捐杂税多,而且凌辱妇女,实在令人无法忍受。”

“等等,等等,你们且听我说……”弥四郎吼叫道,但还未说完就被人堵住了嘴。

一个始终默默站在一旁的工匠模样的年轻男子,腾腾走了出来,往弥四郎嘴里塞了一大把马粪。弥四郎挣扎着吐出粪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多么失算。百姓根本不站在他这一边,他们都是些难以理喻的愚蠢的暴民!想到这里,顿觉无比愤怒,他不能再保持冷静了。“浑蛋!猪狗!畜生!”

诅咒、谩骂、小石块、泥巴和马粪的攻击结束后,众人渐渐散去。弥四郎的脖子上已经留下了七八条锯痕。但到了夜晚,他又恢复了冷静。他遵守自己的信条,挣扎着活到了今天。有时,他仿佛看到天空中闪烁的群星要坠落下来,替他打开木板,挽救他,但这种梦想最终没能实现。

弥四郎被埋于此的第四天,信康率领冈崎人从他面前呼啸而过,奔赴吉田战场。就在信康经过次日,也即被埋在此的第五天黄昏,弥四郎被自以为能救他一命的领民割断了脖子,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