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元年八月二十,德川家康攻下了长筱城,而奥平美作父子也奇迹般地摆脱了武田军的追击,越过岩崎山进入泷山城。从甲斐远道赶来支援的武田胜赖,因为家康顽强的阻击和奥平父子的策略,军队被冲散,首尾不能相顾。在此期间,长筱城主营沼新八郎正贞丢盔弃甲,仓皇逃往凤来寺。

家康令松平外记忠昌立刻进驻长筱城,让松平主殿助伊忠、平岩七之助亲吉、本多丰后守广孝三人前往泷山城,支援奥平父子。

因此,长筱一战,德川军完全处于主导地位,使领兵于足助、武节的信康大为振奋。已攻下足助城的信康,正绕过譬岳山麓,前往武节城。

欲将武田胜赖军引人冈崎城的大贺弥四郎,则押运着粮草,不即不离跟在信康后面。弥四郎将全部的人生都赌在了这一次旅程中,但他为实现阴谋而派出去的密使,却未必是适当人选。筑山夫人改嫁的对象已经确定,弥四郎将武田军迎人冈崎城后的地位,也已明确。接下来,只要密使山田八藏重秀能将密函交到舍足助而守武节的下条伊豆手中,就算大功告成。

山田八藏重秀好不容易避开信康的队伍,抵达武节城下。昨日还晴好的天空,今天却下起雨来。受恶劣的气候支配,山城气温陡然下降,仿佛迎来了严冬,重秀不时想起家乡的妻儿。他来到城门边,正要升口,不想背后巡逻的武士大喝一声:“谁?”

他大吃一惊,顿时跪倒在地上:“我有要事前来。”

对方根本不愿听他解释。“可疑的家伙,在城外来回转悠,我已经跟了你很长时间了。”

那武士的体格和八藏相仿,手中握着的长枪却比八藏的粗长,骇人的眼神也让人不寒而栗。

“我要见武田胜赖大人!”八藏努力不让自己被对方震住。

“你疯了吗?”对方翻着白眼道,“你以为胜赖公会在这种山间小城吗?”

“那么……那么……我要见下条伊豆大人。”

“伊豆大人还没来这里。”

“那么,减敬应该在吧?就是从冈崎城回来的郎中减敬。”

“从冈崎城回来……这厮越说越可疑了。”

不知什么时候,八藏被手持长枪的士卒们团团围住。

大贺弥四郎失算了。弥四郎和山田八藏都以为减敬已经平安抵达甲斐,并引领着胜赖来到了这座山城。但减敬已经被信康所派的野中五郎重政所杀,其首级则被悄悄埋在了城郊一隅。因此,这座山城的士兵们根本不知什么减敬。

“你们难道不知减敬吗?他奉胜赖公密令,潜伏于冈崎城。”

由于被身边的长枪吓破了胆,八藏又高声叫了起来。

“你说什么?”

“见了面,你们就明白了。我有要事,请让我见他。”

那个武士歪头嘲笑起来:“你是疯了。”他一边指着脑袋,一边回头看着士卒们,“战事间司空见惯,胆小鬼就是这么被吓疯的。”

“你什么?我不是疯子……”

“你如果不是疯子,那我们就得杀了你,可好?”

“你……你们……真会开玩笑。我对于胜赖公很重要。”

“越说越离谱。你发疯了。好了,轰他走!”

“如此粗暴……”

“不是粗暴,是慈悲!”武士说完,径直进了城门。那些士卒根本不愿听八藏说话,即使听了,也不可能理解。他们手提长枪,指着身着便服的八藏的胸口,骂道:“我们数到五,你立刻滚。不然,就要了你的命。”

“无……无礼之极!”

“哈哈哈,你说无礼,那就无礼了。大家都闭上眼睛。开始数数,数到五。好了吗,一,一,三,四……”

八藏立刻逃开去了。世间竟有这种蠢事!他是决定武田家命运的密使。没想到竟被这伙低贱的士卒奚落、嘲弄……到底是谁在操纵这一切,他并不清楚,不得不逃命。如果连性命都没有了,谈何出人头地,加官晋爵?他回头望着狂笑的士卒。“我还会来的。到时候,你们休要后悔!”八藏哭着,终于疯狂地奔跑起来,“你们等着瞧!”

雨水越来越冰冷,湿透了他的后背,傍晚的山谷笼上了一层厚厚的雾。山田八藏重秀钻到树林中,慌乱地寻找着干燥的地方,一边高声哭号。

八藏哭了一阵,忽觉腹中饥饿,想起早晨在老百姓家做好的饭团尚挂在腰间,就坐到杉树下,赶紧取出饭团。饭团沾满了海苔,掰成两半,他的肚子立刻咕咕叫了起来。吃过饭再去一趟!他觉得自己之所以失败,是因为饥饿导致了焦虑,于是开始狼吞虎咽。忽然,从背后传来一个声音:“真乃一介平民。”

八藏惊恐地回过头去。雨中,一个和尚正背靠粗壮的椎树,翘着脚,等待天晴。“啊呀,原来是个和尚,吓我一跳。”八藏慌忙咽下饭团,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大概申时四刻了。你不像是普通百姓啊。”

“你……你怎么看出来的?此话怎讲?”

“贫僧学过《易经》会看面相、骨相和手相,能预测天地间事,你是个武士,而且胸怀大志……对吗?”

“哦,太奇怪了。”八藏重新打量着那和尚。他头上戴的斗笠破烂不堪,手腕粗壮,嘴阔唇厚,年龄大概二十七八,或者三十五六也未可知。“和尚,你知我的命运?”

“不仅如此。贫僧坐在这里,便知有人因前世因缘,即将出现在这个树林中,而且化缘给我,因为有人告诉了我。”

“谁……是谁告诉了你?”

“是我毕终生心血侍奉的佛祖。”

“化缘给你……那么说,和尚你也饿着肚子?”

“是。”和尚傲然点点头,“但是,在你领悟到那层含义之前……我不会接受你的食物。”

“我说过要化缘给你了吗?”

“是。”

八藏不解地掰开第二个饭团,饭团还剩七个。“大师。”

“怎么了?”

“这个深山老林,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人来。你难道就不能将我当作佛祖吗?”

“也许可以吧。”

“好了,我先给你两个饭团。你能否为我算上一卦?”

“你既然张口了,我也不好推辞。因为佛祖命我来消除世间一切烦恼。”

八藏重秀点点头,拿着饭团站了起来,放到那和尚面前,又像忽然想起什么,加上了一个。“请问该怎么称呼大师?”

“贫僧就是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的随风和尚。”随风毫不客气地拿起饭团,迅速扔进嘴里。他好像比八藏更加饥饿,一口气吃完了两个。“你说要化给我两个,却给了三个,你也算是善心未泯。”随风煞有介事地说着,第三个饭团转眼又消失在他嘴里。

八藏重秀被对方的吃相惊呆了,吃完了三个饭团,赶紧把余下的包起来,拴到腰间。“大师,你刚才说我胸怀大志?”

“我是说过。但你的大志现在被重重乌云遮挡了。”

“重重乌云?”

“黑压压的乌云。你可以将它理解为今日倾盆大雨的始作俑者……”

“哦?”八藏点头道,“你是说我的大志因乌云遮挡,不能实现?”

“真是俗人,你不应简单地理解广大无边的佛意。有时,失败却是我佛慈悲的真意。”随风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但你面相不错,心地善良,注定要受佛祖保佑。”

“佛祖保佑……”

“对。所以,你休要怀疑,要相信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你只需向着正确的方向,重新调整心志即可。”肚子吃饱之后,随风又变成一个善辩的人。对他来说,劝说这个朴实的武士回心转意,根本不需花费多少工夫。天快黑了,在这片树林里,能够找到说话的对象,随风不禁滔滔不绝。

“总之,你我二人能够在此相遇,便是佛祖安排的因缘,我们应该好好珍惜。很少有人有机会见到我,和我谈话。贫僧的每一句话,都是佛祖的声音。你只须听我讲即可。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下之事无不了如指掌。”

“哦,”八藏叹了口气,“那么,我想问问大师……”

“什么事?”

“你认为谁会赢得这场战争?是甲斐的武田,还是三河的德川。”

“啊,这件事呀。毫无悬念……贫僧不知你支持哪二方。如我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明白。”

“这是佛祖的声音。听清楚了,佛祖说,德川将胜。”

八藏顿时脸色苍白:“为什么?”

“因为信玄公已经驾鹤西去。胜赖和家康的器量根本不可同日而语。面相、骨相都不同……不,更重要的是,他们祖上数代的功德不同……今世的胜败荣辱都基于此。但是凡夫俗子的眼睛却看不到这些……”随风顿时变得天马行空,都怀疑自己是在信口开河。

雨还在下,四周逐渐变得黑暗。“你今夜在何处留宿?”望着陷入沉默的八藏重秀,随风突然道。“如果贫僧没有看错,你现在正处于人生的转折点。对此贫僧本有些感想,但现在快要天黑了,我们还是分头投宿去吧。”他并未站起来,而是凝视着陷入沉思的八藏。

八藏浓密的胡须在微微颤抖。“德川将胜”这简简单单几个字,令一向小心谨慎的他大为震撼。他今天没能进入武节城,也许正如随风所说,是神佛的保佑。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大贺弥四郎那信心十足的面孔。如果将这封密函送到,武田仍以失败而告终,自己将如何是好?当然可以逃往甲斐以保全性命,但留在冈崎城中的妻儿怎么办?大贺弥四郎巧舌如簧。他必会说八藏是叛徒,然后将八藏的妻儿统统处死……想到这些,八藏后悔不迭。

随风看到八藏这么困惑,又开始说那些不着边际的预言。他要试探这个手握饭团的蠢男子今晚到底留宿何处。“请你多珍重。你如走错一步,就可能陷入万丈深渊。人必须时刻关注脚下的每一步。天色已晚,我们就此别过罢。”随风起身走了几步,果不出他所料,八藏重秀立刻叫住了他:“大师,且等一等。”

“啊,你还有何事?”

“我去找投宿的地方,我还有些事想要请教大师。”

“哦,既如此,就拜托你了。我们在此相见,也算有缘。”随风若无其事地捻着佛珠,向八藏点头致意。八藏站起身,率先大步出了树林。

雨中的武节城浓雾弥漫,漆黑一片。八藏朝与武节城相反的南边走去。渡过小小的溪流,左手山脚的小盆地中,有五六户人家,隐隐闪烁着几处灯光。

“在这里留宿吗?离战场很近……”随风问道。

八藏点点头,摸了摸自己胸口。“无妨,我带着钱。”

“阿弥陀佛,我们真的很有缘。”

“大师!”八藏叫着,他的眉毛和胡须都被雨水淋透,一张脸如同刚哭过的顽童。人的脆弱在困惑时表现得最明显,现在的八藏极像一只丧家之犬。

比睿山的怪僧随风虽然从八藏那里化到了饭团,还让其为他寻找住处,却无丝毫愧意。因为困惑之人总需要暗示。随风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了解对方到底有何困惑,而只需按常规给他一点暗示。这才是名僧的智慧。“我们不要干站着,到屋里详谈。淋湿了容易坏了身子。”

听随风这么一说,八藏仿佛一只驯服的家犬,点了点头,走进了一户人家。那家里人看到八藏身后站着一个和尚,并不惊讶。“寒舍已经准备好了栗子,请在这里住一晚吧。”四十岁上下的女主人爽快地将二人领到火炉旁边。战争的乌云好像还没给这一带的百姓带来多大的恐惧。

八藏烤干了衣服,掏出些钱交给妇人,又在随风面前放了些南镣银。

“这些算是舍给大师的。”

“这——这——希望佛陀给施主带来好运。”

“大师。”

“施主无须客气。贫僧一定会把佛祖的本意全盘托出。”

“如果我要选择一位主人,究竟谁合适?”

“哦,原来是这件事,贫僧刚才已经说了,三河德川家康公将会获胜。你可以任意选择一个家康的家臣。”

八藏紧紧盯着随风,叹了口气。德川的某个家臣……他八藏重秀不是直按侍奉家康的吗?

“如果我放弃了德川家,谁更好呢?”

“这么说,你是从德川家逃出来的?”

“不不,”八藏顿时慌张起来,“我只是心中有疑惑,随便问问。”

“哦,如果不是家康的家臣,就到美浓去,投奔织田家吧。”

“难道……武田不适合我吗?”

随风终于摸透了八藏的心,差点失笑。“你还是放弃武田的好。他们如同夕阳西下,马上就要消失。看上去强大,是因为信玄这轮夕阳反射出来的余光。最重要的是,你和他们癖性不和。你必须选择一个了解你的正直禀性,并且懂得如何重用你的主人。”

正说着,又有一个人前来投宿。“本人迷路了,又淋了雨,能否借宿一晚?”八藏循声望去,突然低吟一声,慌张起来。

门口的男子看到八藏和随风,也似乎大吃一惊。来人二十五六岁年纪,一副小商贩的打扮,但他竟是家康在攻打曳马野时雇佣的一个伊贺武士。八藏缩着身子,一边拨弄炉灰,一边仔细听妇人和那男子谈话。

妇人称家中没有被褥,也无粮食,先来的两个人也只将就睡在地上。

“无妨。我从信州来,一路十分辛苦,途中还遇到武田军撤退。”那男子漫不经心地说道,“请让我留宿一夜。”

“你碰到武田军撤退了?”喜欢与人搭话的随风一眼便看出此人不是商贩,“那么,长筱城终于被攻陷了。如若不然,武田军不会弃武节城而不顾。”

“是。我听运粮草的士兵们说,长筱城于二十日陷落。”

“哦,那在意料之中。”随风好像要和那个男子长聊,“那么,三河守家康公肯定派使者去信康阵中了。”

“噢!”对方冷冷地盯着随风。也许他就是那个密使,“和尚,你怎么知道此事?”

“哈哈哈……贫僧没有俗人的欲望。所以,佛陀教我如何判断人的行动,让我知道人在何种情况下会作出什么决定?”

“那么,那个使者身负什么使命?”

“当然是让信康立刻撤回冈崎。但如这样放弃武节,将留下后患,所以大概会让信康放火烧了武节城,然后迅速撤退。是吗?”

“哦,放火?”那人双眼放光,但旋又恢复了商人的模样,脱下手套,放在火上烤,“难道要放火烧了那座好不容易才建起的城池?”

“不错,德川军已没有多余兵力。他们只能烧毁这座山城,将附近的贫民百姓从战火中解救出来,而将以后的主战场移至于他们有利的长筱城附近……这也算功德无量呀。”

“什么时候烧毁这座城池?你不会也知道吧。”

“我怎会不知?”随风笑了,“早则今夜,迟则明晚。如果驻扎武节城的武田军能够顺利撤退……”

山田八藏重秀沉默不语。他苦苦思索,如何才能不让这个伊贺武士识破自己的身份,便一直深深埋着头。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到这个,他差点落泪。“我先歇了。”他离开火炉,背对众人躺到肮脏的席子上。

山田八藏刚躺下不久,武节城便烈焰滚滚。野狗的叫声惊起了附近的五六户人家,人们纷纷嚷嚷起来:“失火了!失火了!武节城失火了!”听到嚷叫声,八藏重秀立刻跑到院子里。雨小了,但远远望去仍很模糊。烟雨濛濛之中,北方的天空被火光映得通红。那个和尚实在可怕!八藏的膝盖在剧烈颤抖,故意避开了随风等人。现在他对于随风的话毫不怀疑。八藏被武节城的守兵驱逐时,城内的士兵好像已经决定撤退,只在等待傍晚的来临。随风说,失败是因为我佛慈悲,如果自己顺利进城,交出密函,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八藏不禁毛发倒竖。随风还说,攻下了长筱城的家康会派使者前来,命令信康放火烧城后迅速撤回冈崎,看来也是确定无疑之事。八藏焦急地跺了跺发抖的双脚。以后该怎么办?

大贺弥四郎告诉八藏,武田军必胜无疑。他还说,胜赖定已率主力前来,而且减敬定在武节城中。但这座山城,如今正在熊熊燃烧。

八藏开始憎恨起弥四郎来。弥四郎由足轻武士成为管理二十乡的属官,随后又被提为家老,居然恩将仇报,企图背叛家康。他有此下场,实属罪有应得!这是上天对他的惩罚。将弥四郎的话和随风的话一对照,八藏不禁恨得咬牙切齿,几欲泪下。佛陀告诉他,现在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立刻返圆冈崎城,向信康道出弥四郎的阴谋。

他可以说,自己知道弥四郎的阴谋,便装作参与其中而打探情况……

不,应该说,从一开始,佛陀就命令他前去接近弥四郎,以揭开阴谋。我不是恶人!我没有被神佛抛弃……天空愈来愈红,望着熊熊烈焰,八藏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