菖蒲坐在自己房间,茫然地听着回响在绿叶间的木槌声。

德川家康四月末就回到了冈崎城,夜以继日地进行城池的修缮。在乱世,城池究竟具有怎样的意义,没有人清楚,只有每天锤凿敲打的声音让人感到沉重。

“菖蒲夫人。”身后传来说话声。

“哦。”她回过头去,只见德姬带过来的小侍从站在廊下,双手捧着一个托盘,盛着用竹叶包的十二三个粽子。“这是夫人赏赐的东西。”

“啊,多谢了。”夫人赏赐给侧室的东西,这是小侍从精心考虑后的用词。

“没有看见您的侍女呀。您赶快吃吧。我来给您沏茶。”

听到小侍从这么说,菖蒲并没有拒绝。她只有十五岁,侍女已经将近二十,年龄上的差异让她感到压抑。

“每天都在修理城池,大概很辛苦。”小侍从一边慢慢地倒着茶,一边说,“听说甲斐的武田信玄公真的战死了……”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菖蒲。

菖蒲茫然地点了点头。她模模糊糊知道自己在这座城池中的地位和扮演的角色。虽然还没能确定,但养父的地位已经岌岌可危,说不定……菖蒲曾经想过最坏的结果。

“传言说,”小侍从一边劝菖蒲吃粽子,一边继续说道,“四月十二,信玄在撤回甲府的途中,死于信浓的驹场附近……他一直是疾病缠身吗?”

“也许是吧。”菖蒲的脸上明显露幽不安。

“我也那样想。所以,大人立刻离开滨松,回到冈崎来修缮城池。您难道没有从少主那里听说过减敬的事情吗?”

“没有。”菖蒲使劲摇了摇头。她的确没有听说过减敬的事,但从减敬慌慌张张的神态和举动中,能够猜出一定发生了什么。“少主最近好像很忙。”

“是,每天都和父亲在外庭商议事情。”

“您一个人孤零零的。”小侍从亲切地笑着,“夫人已经怀孕,行动不便,所以让奴婢向您问好。”

“是……我一定尽心服侍。”

“您喜欢少主吗?”

“是……服侍少主是我分内之事。”

“同样是服侍人,有的人心甘情愿,有的人却心怀不满。小侍从最近对此多有感触,大概是太辛苦的缘故。”小侍从说完,眼神忽然变得柔和,叹了口气。

这小侍从就是织田家选拔到德姬身边的侍女。她总是想方设法谋求德姬和德川家人的和睦,尽量使他们不相互对立。但这种和睦在最近却遭到了冲击。她甚至开始憎恨信康和筑山夫人,并为此悲伤不已。为何会这样呢?大概是隐藏在她内心深处的爱意,终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表现了出来。或者说,小侍从悄悄地爱上了信康。看到德姬被抱在信康怀里那种陶醉的样子,小侍从的心也仿佛融化了。

但是对于菖蒲就完全不一样了。看到信康抱着菖蒲,她就心生恨意,她恨他们二人。但憎恨不能解决问题。而信康仿佛感受到了小侍从身上的憎恨,开始疏远德姬。看到德姬日渐憔悴,小侍从再也无法忍耐了。

“小侍从有事拜托您。”小侍从对菖蒲道。

“什么事……那么郑重……”

“夫人身怀有孕,所以不能和少主同床共枕。”

“哦。”

“但是,她需要经常看到少主,看到孩子的父亲……放心的感觉对胎儿最好。”

“是。”

“如不嫌弃,请让我见一见少主。”

菖蒲茫然地盯着小侍从,点了点头。她大概是想请求少主到德姬夫人那里去吧。既如此,就为她引见吧。

“夫人经常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每当那时,作为服侍她的侍女,我真……想哭。”

菖蒲又点了点头。看到要强的小侍从眼睛里闪现出泪光,她也终于落下泪来。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隔扇被猛地拉开了:“菖蒲!”

是信康!看到小侍从在房里,信康惊讶地站住了。他打量着二人的脸,然后将视线对准了茶碗和粽子。

“打扰了。既然少主来了,奴婢告辞。”小侍从转过头,站了起来。她哭了,菖蒲也泪流满面。信康觉得有些怪异。“菖蒲,你怎么了?小侍从来干什么?”

菖蒲猛地抬起头。她神情微妙,既带着撒娇,又有些悲伤。看到她柔情万种的样子,信康不禁望向小侍从离去的方向。“怎么不说话?她来干什么?”

“是夫人……让她来送粽子。”信康盘腿坐下,伸手搂住菖蒲,另一只手拿起盘里的粽子,高高举起。

“这粽子并无特别之处,你为什么流泪呢?说来听听。”

“少主,请您抽空也到德姬那里走走。”

“是小侍从这么说的吗?”

“是……是。这也是菖蒲的请求。”

信康猛地将粽子扔到院子里,他那双鹰一般的眼睛放射出骇人的光芒。

年轻气盛的两个人,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相互沟通,无人知晓。但更多的时候,他们在互相误解。“菖蒲!我信康最是讨厌别人指手画脚。”

“……”

“我今天和父亲争吵,是关于米仓和钱仓的事。父亲说钱币要纵着摆放。他看到我横放,没批评大贺弥四郎,却先责骂我。米仓的事也是一样。我本来命令大贺弥四郎按照能够随时看到大米数量的方式摆放……没想到父亲居然问我米仓里有多少石粮食。我一气之下说不知,就径自回来了。我连父亲都敢顶撞,你却来支使我!”信康一手放在菖蒲肩上,一边愤愤不平地说道。

菖蒲更加悲伤了:“妾身……怎么可能指使少主,妾身只是少主的仆人。”

“那么,是小侍从让你这么说的吗?谁会听那女人指使……我今天本来准备去看德姬,现在决定不去了。”

“要是那样……菖蒲更是为难。”

“不必担心。有我在你身边……那个多管闲事的浑蛋,肯定还说了些别的事。我已经从大贺弥四郎和你父亲那里听说过一些事,你把听到的原原本本告诉我。”

“是。”

菖蒲这时已经听不清信康的话了,被信康紧紧抱在怀里,一种甜蜜的感觉袭遍了全身,她的意识逐渐变得模糊,“这……小侍从问我,是否知道甲斐的武田信玄大人已经战死。”

信康吃惊地望着菖蒲,轻轻地吻着她炽热的脸颊,激动地自言自语道:“哼!弥四郎说得没错,小侍从这个浑蛋!”

“弥四郎说什么?”

菖蒲轻轻地闭着眼睛,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说出这句话的。只要想到信康的视线盯着她,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妩媚。

信康仍然在粗暴地吻着她的脸。“据说小侍从是个无中生有、搬弄是非的女人。”

“小侍从?”

“对。她大概希望我和你……不,是企图在你和夫人之间制造隔阂。”

“不……不,菖蒲决不离开少主半步。”

“我知道!我怎么会被小侍从这种浑蛋骗到呢。她竟然说我母亲和你父亲勾结武田氏,大贺弥四郎也参与其中,并特意派你来离间我和夫人。如果她不是夫人从尾张带过来的侍女,我早就把她杀了。”

菖蒲没有回答,而是更加惊恐地偎依在信康怀里。信康话音刚落,忽然传来喊声:“少主!少主在哪里?”是平岩亲吉。

信康无可奈何地放开菖蒲,大步来到走廊下,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

亲吉身着战服,从院中匆匆跑了过来。他满额是汗,怒气冲冲:“少主,究竟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信康问道,“我不是个孩子,不会在自己的城池里走丢。你不要大声嚷嚷。”

“少主,您为什么惹主公生气呢?您顶撞父亲,我还有何面目立足?”

信康哈哈笑了:“轻易动怒是父亲的本性,而讨厌别人训斥,是信康的个性。你不要管!”

“您这话好无理。今天修缮城池是为了什么?因怕少主守卫的城池发生意外难以支撑,主公才放下其他事情前来修缮冈崎,到现在还没有歇息。少主难道不了解主公的一片苦心?”

“混账话!我的城池也就是父亲的城池,怎能说只为我修缮?你为何如此糊涂?”

亲吉不理会信康的挖苦,催促道:“您快过去。若是主公知道您在此厮混,他会更生气。快——”

“哼,古怪脾气!那就让他到——”

正说着,忽从走廊旁边松树下传来了说话声:“不必过去了。”

是家康。他大步流星走了过来,双眼隐隐生光。那是家臣们从未见过的表情,暴怒、悲哀、反省和寻觅,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三郎!”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父亲?”

“我不生气。你到这边来。”信康紧绷着脸,站到父亲面前。家康的嘴里咯吱咯吱作响,不知是咬牙切齿的声音,还是无可奈何的咂舌。忽然,他伸出手,一把揪住信康脸颊上的肌肉:“三郎!”

信康用抗议的眼神盯着父亲。“你已经长大了!甚至比我还高……”家康说着,眉毛高耸,嘴角剧烈地抽搐着。平岩亲吉顿时忐忑不安。他明白,对儿子的爱和失望已让家康出离愤怒,他在寻找发泄的突破口。

“三郎……你是德川氏嗣子,明白吗?”

“明白。”

家康额上汗珠涔涔,嘴唇剧烈地抖动:“为父不会用言辞夸奖你。我心中对你的爱,也只能表达其万一。”

“此外,我告诉你我之前险恶的人生道路,是因为担心,你能否像我那样忍耐狂风巨浪。”

家康悲怒交集,几是欲哭无泪。信康不由垂下眼睑。家康的视线忽然转向旁边的菖蒲,他放开了那双揪住信康脸颊酌发抖的手。

“你就是我儿子的侧室?”

一直在旁边瑟瑟发抖、不知如何是好的菖蒲,双手伏在地板上,答道:“是。”她的声音细若蚊吟。

“你好像是个温顺的女子。三郎任性,你替我好好照顾他。”

“是。”

“还有,我好不容易到此,也想见见其他人。你去叫三郎夫人过来。”

“是。”

“三郎,端上白开水。”

“是。”信康应着,慌慌张张用拳头擦了擦眼角,吩咐下人。

家康盯着外面的绿叶,缓缓在走廊上坐下:“亲吉。”

“在。”

“你们顾忌我,以致放任三郎。今后该训斥时便不要客气。”家康说完,长叹了一声。此时,德姬匆匆过来了。她挺着大肚子,绿叶映照下的脸颊如同纸一般苍白。

“哦,德姬。”家康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太好了。希望你肚子里的孩子能成为下一个竹千代。”

德姬艰难地伏在走廊下:“父亲气色还是那么好,媳妇无比欣慰。”

“客套话就免了。我很忙,很久没到内庭了。但三郎如今尽了大孝。”

回到座上的信康悄悄地望着外面,紧咬着嘴唇。父亲到底是父亲啊……信康那敏感的性子被一种无以言说的东西所折服,不觉又变回了一个清纯少年。

菖蒲端着茶水走了进来,她战战兢兢放在家康面前,便退到信康下首坐下。

家康将茶碗放在掌中,缓缓摆弄着,沉稳地看着菖蒲,道:“夫人已经过来了,她代表着内庭,你可以退下了。德姬,到这边来。”

坐在德姬身后的小侍从,如释重负地望了望家康,但谁都没有注意到她。菖蒲慌忙退到隔壁房间。德姬在小侍从的搀扶下,静静和信康并排坐下。家康眯缝着眼,继续喝着茶:“三郎。”

“父亲。”

“无论夫人还是侧室,都很好。”

“是……是。”

“在这战乱频仍的世上,相逢就是分别的开始。我再说一遍:在这世上,最重要的是家臣。”信康一只手从膝盖上拿下来,点了点头。

“独自一人不能成就任何事,这是我三十二年的人生体验。三郎。”

“是。”

“家臣就是家宝,是我师,是我的影子,你明白了吗?”信康轻轻点了点头,但这种话他现在还不能明白。

“决不能粗暴地对待家臣。”

“是。”

“要将他们当作自己的恩师,听从他们的劝谏;他们有不足之处,你就看作是自己的不足,然后加以反省。”家康放下手中的茶碗,继续道,“多亏你,今天终于见到了德姬。德姬,你掌管内庭,这里的事由你全权处理。”

“媳妇记住了。”

“女人可以用柔情的光芒照耀这个世界。哦,我坐得太久了。三郎、亲吉,我们走。”家康立起身,信康慌忙穿鞋跟上,女人们一齐走出来,低头致意。家康头也不回,径直去了。

家康对信康和家臣的情义,深深打动了小侍从。家康离去后,小侍从转身催促德姬道:“请告诉菖蒲夫人。”德姬似乎要站起来,轻轻叫了声“菖蒲”,嘴唇微微有些扭曲。强烈的嫉妒在德姬心中渐渐萌芽,连声音都有点颤抖了:“公公刚才说的一席话,决不能当作耳边风。”

这话与其是说给菖蒲听,倒不如说是说给自己听。菖蒲温顺地跪在地上,望着德姬:“我一定谨遵教诲。”

“每天都要好好侍候少主。”

“是。”

“小侍从,你过来,我肚子里的宝宝又开始动弹了。”

小侍从走过来,抓住了德姬的双手。家康的话仍然久久留在她心中。在她看来,筑山夫人和织田家的浓姬夫人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就是信康,也不值得依赖。但今天见到的家康,却如此高大,她竟想把全部心里话都向他倾诉。

回到房间,小侍从让德姬斜倚在扶几上,双眼炯炯有神,道:“小姐,女人与女人也有战争。”

“你说什么?”

“奴婢想见一见大人。”

“刚刚不是见过……你有什么事忘了说?”

小侍从没有正面回答:“照这样下去,德川氏岌岌可危。如果德川氏危在旦夕,那么小姐,还有您肚子里的孩子,都将面临不幸。为了德川氏的安危,小侍从即使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她神色冷峻。

“你到底怎么了?”

“小侍从听了大人的一席话,明白了生命的归宿。”

“为什么?”

“大人肯定能感动家臣,我觉得他能够抓住家臣的心……”

说着说着,小侍从忽觉脸上发烫,赶紧住了口。

“将你的生命交给德姬。”

小侍从被织田家派过来时,浓夫人曾经这样叮嘱她,如今她居然又找到了另一种生命的归宿。现在她想对家康大人说的话太多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筑山夫人如此荒唐,大贺弥四郎阴险狡诈,减敬和他的女儿菖蒲勾结,还有幼稚的信康,因为听信谗言将德姬打入痛苦的深渊……

“小姐,奴婢想再见大人一面。这是对他体贴家臣的回报。”德姬不明白小侍从话中的含义。她只是觉得小侍从越为她打算,她越遭到信康的讨厌和憎恨。“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不要因为小事伤害少主的感情。”

“奴婢会小心的。”

“我已想过。只要生下可以继承德川家业的人就是了。菖蒲只是个侍女,我不会嫉妒她。你放心。”

小侍从笑着点了点头。只要生下继承人就好,这是多么悲切的话呀。小侍从可没那么单纯、幼稚。德姬的孩子不一定是男婴,而菖蒲可能也已怀孕了。

其实小侍从更害怕那之前的狂风暴雨。既然武田家的魔掌已伸进了冈崎城,就难保不会发生父子相残的悲剧。若是掉以轻心,信康和德姬这对年轻夫妇,则有可能成为各种野心之人最好的工具。有一种力量在背后不断地操纵着他们。那就是信长和家康平定天下的志向,谁能保证旁人不成为他们个人野心的祭品?这已足以让小侍从心惊胆战,没想到现在又添了两个魔爪。她感到难以名状的愤怒。

德姬斜倚在扶几上,眯缝着眼,静静地望着外边的绿叶。

“最近,阿龟姐姐到我这里来了,她还哭了。”

“什么时候的事?”

“你到城下去买针线时。”

“哦,她有什么事?”

“听说公公已经为她安排了婚事。”

“啊,原来如此。不过,阿龟小姐也已到了嫁人的年龄了。对方是谁?”

“说是作手城城主奥平家,还不知是敌是友呢……小侍从,与阿龟比较起来,我还算是幸福的。”

“是啊。那样一来,她就完全成了人质……女人真是悲惨。”小侍从一边应着,一边暗暗下定决心,要面见家康大人。为了巩固自己的地盘,连女儿都送给别人的家康,脚下已经燃烧起熊熊的烈火。

“小姐,请您休息一会儿。”

“不,我且靠一靠。每当锤凿声一响起,胎儿就在肚子里躁动。他大概在为旧貌换新颜而高兴吧。”从敞开的廊下吹进柔和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