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崎城筑山御殿。

五月以来梅雨不断,庭院里的绿树一天天茂盛起来,重重地压着屋檐。濑名姬凝视着屋檐上滴下的点点雨珠。“你明白我的痛苦吗?”她声音很低,仿佛有些哽咽,“我的眼泪就像最近的梅雨,从来没有停止过。大人他……”

坐在濑名姬面前的,是今春才被任命为勘定的大贺弥四郎。在铁骨铮铮的冈崎人中,唯独这弥四郎长得体格纤细,像一个能乐演员。他由足轻武士升为勘定,是因为家康看中他不仅会算账,还十分兢兢业业。

“每日的收支,都要经你的手……不,我没什么不满。听说在滨松城,连曾经做过我侍女的阿万,都有了住所,并受到宠幸……”

弥四郎白皙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他只得附和。

“本城的德姬不敬我,视我无睹。家臣们则认为我乃今川氏的人而疏远我。如果没有少主,我也许早就……”

筑山夫人和岐阜城的浓姬夫人比起来,差别太大了。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不再将家康看作生死与共的伴侣,而似把他当作与生俱来的仇敌。现在,能认真倾听濑名姬胡说的,只有经常送日常用度到此处来的弥四郎了。

“弥四郎,你怎么看最近的大人?”

“您是说……”

“他还算统有三河、远江两国吗?难道他不是织田的家臣吗?”

弥四郎低垂着头,没有做声。

“我听说大人今春被迫跟随织田进攻越前,好不容易才逃回京城。本月十八会回滨松。听说他已经下令,准备再次出征。”濑名姬说到这里,谨慎地打量着周围,“只要能取织田的性命,即使缩减我的日常开支,也一定要出兵到美浓、近江……弥四郎,我们还没缩减过开支吧?”

“您是说……”

“织田是我们的宿敌。为了报仇,即使节俭些……啊,啊!”

弥四郎早就听说濑名姬一旦情绪激动,就容易犯癫痫症。此时她忽然弯下腰,显得十分痛苦,弥四郎赶紧惊讶地跳过去抚她的后背。“啊……来人啊!夫人她……”他慌慌张张叫了起来,但被濑名姬制止了。

“不要……不要叫人。啊……”漱名姬紧紧地咬住牙,摇着头。

弥四郎犹豫了。大概是因为疼痛难当,濑名姬双手紧紧抓住他的手腕,按着疼痛的地方。“用力……再用力些。”

“是……是。是这里吗?”

“再向左一些。啊,我眼睛看不见了,我喘不过气来……弥四郎,再用些力。”

弥四郎浑身颤抖起来。他既没有用力,也没有撒开手。三十岁的女人,丰润的肌肤冷冰冰的。如果对方不是主公的夫人,他可能不会这么惊恐。他也有妻子,虽然相貌和濑名姬无法相比,却没有她这么冰冷柔滑,这么让人不寒而栗。

弥四郎叹了口气。他出身于足轻武士之家,出去打猎时,就为家康背着箭囊或者干粮,追随其后。不知为何,家康很快发现了弥四郎,将他调到厨下,又提拔他到筑造监手下当差。后来弥四郎又因为计算之能被评为藩中第一,升为勘定,拥有五个家臣,八十石领地。

正因如此,主公家康在弥四郎眼中,是至高无上的。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乃是家康的夫人,弥四郎感到无比惊恐。

“弥四郎……为什么不用力?你难道也因我是今川氏的人而蔑视我……”

“不,绝没有。是这里吗……”

“哦,再用力些……”濑名姬满额汗珠,痛苦得几乎停止了呼吸。但每当弥四郎想要叫人来时,她总是止住他,“啊,终于好一点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却并未放开弥四郎的手,“弥四郎……我这病,都因主公。”

弥四郎更加恐惧。那毫无血色的脸在绿叶的映照下,看上去像死人一般。

“现在,大人大概也感受到了吧……”

“……”

“难道天下就只有织田一个武将吗?还有小田原的北条、甲斐的武田呢。大人不久也会被其中的一家消灭掉。那时,我要大声嘲笑他。”

“夫人……”

“你到现在总算明白他是如何折磨我了吧?你明白他为何将阿万带走吧?那个女人淫荡无比,不过是被我驱逐的人。”

弥四郎忍不住悄悄收回手去。他没想到,他敬若神明的家康竟然遭到妻子如此谩骂、诅咒,顿觉毛发倒竖。在他看来,濑名姬的诅咒并不只是出于嫉妒。

主公难道是那种对夫人如此残忍之人吗?不,绝不是。夫人对主公肯定有误解。怎样才能消除此种误解呢……

这时,濑名姬嘤嘤哭泣起来:“弥四郎,只有你一个人不嫌弃我。你为何收回手呢?”

“不……小人并没有收手的意思……”

“不,你是想收手。你如果认为我的命运很悲惨,就抱住我,抱住我这个被丈夫和家臣们抛弃了的女人。”她像个孩子般自言自语,黑发飘散。

弥四郎莫名其妙地悲伤。他的妻子出身贫寒,但这个他原以为无比幸福的女人,原来也有悲伤。濑名姬紧紧握住他的双手,还是让他感到难堪。如果她还处于痛苦之中,倒也无妨,可是她好像已经不再疼痛了。尽管如此,濑名姬还是紧紧缠着弥四郎的双手,缠得越来越紧。她悲惨而可怜地依偎在弥四郎身上。

“夫人,小人还有差事要办,否则今天就耽误了。我给您叫个人过来吧。”

“弥四郎!求你杀了我。”弥四郎震惊得差点跳了起来。“夫人说什么?多么荒唐。”

“我想死。与其这样活着,还不如死的好。”濑名姬把脸倚到弥四郎手腕上,又哭泣起来。她的话也并不全是撒谎。从日常开支谈到家康的所作所为,她感到一股热血直冲脑门。她仿佛看到了家康和阿万如胶似漆的情景。每思及此,她的呼吸就像突然停止,身体立刻剧烈地痉挛。

三十岁女人的情欲,加上嫉妒之心,无疑会立刻使人狂乱。此时,她会诅咒所有的女性,向往所有的男性。弥四郎的不幸就在于,他在濑名姬最向往男子的时候出现了。“弥四郎,杀了我吧……”濑名姬根本无暇考虑对方的感受。她已丧失理智,只剩下不肯轻易放开男人的本能。“来,杀了我吧。不许说不,弥四郎……”她的左手还缠着弥四郎,右手已经放到了他的肩上。

弥四郎只得抬头望着屋顶。突然,他身上男性的本能喷涌而出……

人类内心深处隐藏的兽性,如同奔流的洪水,愈加阻塞,便愈加狂乱。这既不是濑名姬的罪过,也不是大贺弥四郎的过错。当然,若将罪责归于将要返回滨松城的家康,也是大大不实。正如信长在思索如何雪耻一样,家康现在苦苦思索的,是如何击溃朝仓和浅井的联军。

五月初六,家康从金崎返回京城,并于五月十八回到滨松,回来后并未前往濑名姬处,这让濑名姬病态的嫉妒更加狂乱。但家康只会短暂停留滨松,一个月之内他将出兵近江,因此需要准备粮草人马,并无半点闲暇。

弥四郎一度将濑名姬放在自己肩上的右手拿开,但最后还是将狂乱的她拥人怀中。此时的濑名姬已不再是家康的妻子,也不再是信康的母亲,而是欲火中烧的女人,恨不得把眼前这个叫弥四郎的男人一口吞下。她若还有半点理性,也许会稍加控制。“弥四郎……你要让我去死吗?你已经看到了我狂乱的样子,我还有脸活下去吗……”

“夫人!请原谅……请原谅!”

“不。来,杀了我吧……”她的手腕又缠住了弥四郎的脖子。

绿叶上的雨滴静静洒向大地,轻轻柔柔地笼罩住了女人的狂乱之手。这并不是弥四郎的本意,但他最终屈服于这个女人强烈的欲望。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他们都没有罪。这是神灵对于人类致命弱点的考验。有的人通过了考验,有的人没有通过,他们未来的命运因此被区别开来。

良久,濑名姬终于松开手。

暴风雨过后,首先浮现在脑中的是“私通”这两个可恨的字。

濑名姬偷偷看了看弥四郎。他不敢抬头,依然跪伏在地板上。耻辱、恐怖、绝望,齐齐涌上他心头。一切都已发生,当然应该为自己辩解。

“弥四郎……你没有错,不是我们的错,都是大人。大人……只允许他自己经常如此。”濑名姬又偎依到弥四郎身上,悄悄将双手放到他肩上。

弥四郎虽然跪伏在地板上,但并未哭泣。在神灵的考验面前,他失败了,他面临着新的人生抉择。今后如何对待夫人?

主公高高在上,但主公的夫人和他的妻子并无二致,弥四郎在茫然与惊恐中感到些微征服的快感。在此之前,家康有如神明,令他不敢仰视。而现在通过濑名姬,他感觉自己向家康靠近了一步;但同时,他又认为这种想法不可饶恕,头脑一片混乱——拼命诅咒家康的濑名姬、无限崇拜家康的自己,如今堕落为一对私通者。不,难道不能将其理解为神灵给的一个暗示,暗示我和家康同样是男人吗?

“弥四郎,怎不说话?你难道也厌恶濑名吗?”濑名姬的声音完全变了。

以前的濑名姬在弥四郎眼中,是仅次于家康的大名夫人,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今,她变得和他的妻子一样可怜、弱小……弥四郎的妻子是足轻武士金刚太左卫门之女,人称小町女。

当初他们在狭窄的足轻武士住所成婚时,老人们都夸奖这位叫阿松的女子像可爱的偶人。阿松总对弥四郎说:“您将来肯定能出人头地。”每当弥四郎得到升迁,阿松又会告诫他:“不要让亲朋好友疏远了您。要像稻穗,越成熟越谦逊——请不要忘记。”

弥四郎现在虽然有了小小的领地,但阿松仍然亲操井臼。故她没有纤纤玉指,肌肤也无法和濑名姬的相比。但濑名姬的声音和阿松一样……弥四郎不禁愕然了。如果这种淫乱之事传到家康耳中,该如何是好?

“弥四郎,你说话呀。”濑名姬的声音越来越低,甚至开始颤抖。她悄悄将嘴唇贴上弥四郎的衣襟。弥四郎以前从未留意过的高贵的香气,猛地钻进他的鼻孔。他更是抬不起头来。

抬头之时,就是他弥四郎作出新的人生抉择之时。究竟是继续背叛主公,胆战心惊地活下去,还是丝毫不介意自己的乱行,勇敢地选择另一种人生道路……对弥四郎而言,这几乎是生死抉择。

许久,弥四郎面无表情,静静地站起身,并不看濑名姬一眼。

“你为何如此冷漠?”濑名姬忍耐不住,开口问道。弥四郎没有回答,他转过脸看着外边湿漉漉的绿叶,慢慢地来回踱步。他已经决定了。要开始新的人生。

“夫人。”弥四郎看着濑名姬,重新端坐下来,“您今后将要如何对待弥四郎?”

“弥四郎,不要那么可怕地看着我。这都是家康的错。”

“我不想讨论谁对谁错。如果非要讨论,那么夫人是和家臣淫乱的女人,而我弥四郎则是与主母偷情的不忠之人。”

“不要说了!没人看到这一切,就将今天的事深埋在你我心中吧。”

“这是夫人的打算吗?”

“除此之外,别无他途。”

“那么,我想借夫人的庭院一用。”

“这种雨天,你要做什么?”

“切腹自杀。”弥四郎声音冰冷得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夫人的话真让人寒心。没有人看到这一切?但我弥四郎的良心却如同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与其事情败露后被主公杀死,还不如主动自杀以向他谢罪。”

“弥四郎!你难道那么害怕他吗?他不也到处拈花惹草,胡作非为吗?”

“夫人。我不是害怕主公,我是为您的话而寒心。”

“我的话让你寒心?”

“是。虽然这事是因夫人而起,但弥四郎并不怨恨您。我也有过错……一个武士,既然犯下如此不可饶恕的过失,就应该干脆地切腹自杀。但夫人好像还不明白,您还不理解我的心情,我为此而寒心。如果弥四郎自杀了,世上无人知道我和您的事了。”

“那么……你是要为我切腹吗?”

“是。请您允许我履行大义。”弥四郎说到这里,内心大感震动。以前,他想说之事也无法清楚道来,如今,从未想过的事却能脱口而出。他们之间平等了,究竟是他在心理上感觉与濑名姬平等,还是濑名姬屈尊以迎合他?

“弥四郎,你想得太多了。”濑名姬好像变了个人,默默地流着泪,“我不认为你不忠。不能允许你自杀。既然你能够为我濑名而死,也就能为我而活。我要你活着。我会把自己的全部交付给你。”

雨水依然在拍打着绿叶。城内一片寂静,只有乌云上方的阳光,能让人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夫人,您没有违心吧?”弥四郎冷冷地盯着濑名姬。

“有何违心之处?我已经……”

弥四郎又沉默了。他不敢相信委身于人的女人会突然变得如此脆弱。她首先委身的,是主公家康。但她现在反倒诅咒家康,以致主动挑逗家臣。这哪里是懦弱,这是无比的强大,强大到连家康都无可奈何!

那么,这个女人为何表现出如此柔弱的姿态呢?难道是因为良心受到了谴责?不!弥四郎从她身上感受不到丝毫后悔之意,她居然说“没人看到这一切”。不错,她畏惧的只是主公的制裁,只是害怕暴力。想到这里,弥四郎的头脑更加冷静。“我且依您之计,先打消切腹自杀的念头。”

“这就是了。我怎么会对你撒谎?”

“但是,”弥四郎压低声音道,“夫人,如果您变心了,那么弥四郎就向主公坦白,然后自杀。”

这句话像尖刀般刺进濑名姬心中,是个极大的威胁。但她已经没有心思听这些了。对异性的饥渴使她失去理智。“你看我像个容易变心的女人吗?尽说那些让人伤心的话……”

不知道是因为放下心来,还是她内心潜藏着的欲望之火又燃烧了,濑名姬忽然又靠到弥四郎身上。“弥四郎……”她发出热情似火的声音,紧紧偎依到他胸前。

比起自己的妻子,弥四郎认为濑名姬的温柔缠绵更加妩媚。但他忽然感到怒不可遏,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想将这个女人踩在脚下,随心所欲地咒骂、鞭打她。这大概来自于他对忽然改变的人生的愤怒和困惑。

他忘了自己是家康的家臣,忘了濑名姬是他崇拜的主公的妻子,他忽然间变成了一头粗野的牛,凌辱着濑名姬的身体。此事究竟会导致什么毁灭性的后果,已经无法想象了。这大概就是神灵考验人类时撤下的种子。

面对弥四郎的粗暴,濑名姬仿佛小猫一般温顺……

走出筑山御殿后,大贺弥四郎发觉自己的心情和原来侍奉濑名姬时截然不同,顿感不可思议。之前,筑山夫人是冈崎城最难对付的人。人们在这个疯女人面前一刻也待不下去。但就在今天,就在自己面前,她献出了一切,变成了一个只知哭泣的普通女人。而在昨天,她还是威严地凌驾于弥四郎之上。明天,弥四郎又该如何面对她呢?他觉得可以向濑名姬发号施令了。

他在侍女的引领下出了筑山御殿的大门,感觉胸膛比以前挺得高多了。他吃惊的还不仅仅是这些。在冒雨回家的途中,他发现周围的景物都变化了。威严的城门、洁白的箭仓,仿佛都变得渺小,弯着腰,蜷缩在那里。难道因为能呵斥主公的女人,自己的性情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吗?

回到本城,久松佐渡守已候在大厅里,告诉他信康已等待多时。

即使在这久松佐渡守面前,弥四郎也不再像往常那样感到卑微。“知道了。”他清楚地回答。往日那种小心谨慎和胆战心惊的感觉全然不见。

少年信康正坐在厅中,背后是巨幅大和绘,画着奈良的若草山。弥四郎在他面前跪伏下去。“小人回来了。夫人让我问候公子,希望您心情愉快,身体安康。”弥四郎禁不住想笑。他并不知为何,大概是眼前这个威风凛凛的公子来自濑名姬腹中,而他触过濑名姬身体的缘故。

“弥四郎。父亲有令。听好了,一定要谨记。”

“是。”

“本月二十八前,备好米六百石、草料二百石。”

“小人记下了。”

又要向近江发兵了。弥四郎现在可以率先知道军事秘密,而且……他又禁不住想笑,忽感信康很滑稽。坐在上面的这个孩子其实什么都不懂,倚着扶几,身穿华丽的衣裳……这一切在今天的弥四郎眼中就像一场戏。他并未意识到,这些念头正是叛乱之心萌生的前兆。

出了大殿,弥四郎一边思考,一边微笑着返回家中。

雨水,依然在轻轻地拍打绿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