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川义元厌恶流汗,他一边令侍童打扇,一边目光灼灼地听松平元康说话。元康已经生下了可以继承松平氏基业的竹千代。有象征意味的初战,最后决定在寺部城外进行。义元对这一切颇为满意。他想看看元康作为先锋大将,究竟有多大能耐。换言之,这次出征是进京决战前的预演。

“依你之见,谁可任粮草奉行之位?”义元听完元康对于布阵的安排后,不动声色地问道。

“织田信长已经展开攻势,着实可恼。大高城已被包围,鹈殿长照急需粮草和援军。但粮草的支援似乎更为重要。只要有了粮食,大高城就不会轻易陷落。”元康好像摸透了义元的心思,“因此,我决定任命酒井雅乐助为粮草奉行。”

“的确,雅乐助老成谨慎,任命他为粮草奉行,大可放心。那么,战马呢?”

“鸟居彦右卫门元忠、石川与七郎数正、平岩七之助亲吉。”

“都很年轻,有点让人放心不下……”

义元觉得元康具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心机,似乎在努力避免将老臣们送上最前线。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鸟居伊贺守忠吉也在。这些家臣作何安排?”

“他们率领机动部队。”

“哦,那么谁来指挥主力?”

“元康亲自指挥。前锋和右翼由石川安艺之子彦五郎家成指挥,后卫和左翼由酒井左卫门忠次任指挥之职。”

“石川家成多大了?”

“二十六岁。”

“植村新六郎负责什么?”

“跟随元康左右。”

“是军师吗?”义元思虑片刻又道,“可以叫上酒井将监。他在家臣们中可起到震慑的作用。”说到这里,义元掐指算道:“大久保家族、本多广孝、神原一族、石川清兼……还有,必须将鸟居派上用场。你的安排和我的想法大体一致。即刻准备出发吧!”

元康静静地坐着,低垂着头。义元无疑想让冈崎人去对付织田军,若冈崎人没有充当先锋的实力,那只能拼个你死我活。究竟会溃不成军,还是得胜而归?元康的心已不再摇摆不定,他已经能毅然面对命运的挑战。

他缓缓走出大门,早已候在此处的本多锅之助(平八郎忠胜)赶紧跑上前来,躬身致意。锅之助虽然刚刚十二岁,但已异常强健。

“锅之助,怎么了?七之助呢?”

本来陪元康前来的是平岩七之助,但不知为何竟换成了锅之助。

“母亲从故国写来书信。”

“说了些什么?”

“她说我已十二岁了,请求主公允许我出征,让我替主公牵马。”

元康不答,径直向外走去。

昨日还是万里无云的晴空,今日却阴云密布,黑云笼罩着富士山的山顶。

元康默默地走着,本多锅之助紧跟其后,道:“主公,想必您也了解。如果您不让我去,锅之助我无颜去见母亲。”

“……”

“主公大概会说我年纪尚小。母亲写信来,让我到时悄悄逃出骏府。即使主公不允,我也会跟着主公。”

元康还是没有回答。本多夫人性格倔强,极有可能说出这种话来。但此次出征生死难料,那些被义元点了名的家臣暂且不论,这些少年,元康却想让他们留下来——毕竟,元康也生下了竹千代和阿龟,懂得为人父母之心情。不仅如此,先锋大将酒井忠次之妻,便是元康的姑姑,系祖父清康和祖母华阳院所生,现也被留在骏府做人质。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这次战役都可以说是一次生死对决,元康的背后是义理和人质两把利刃。

出了大门,看到壕沟旁摇曳的绿叶,锅之助又道:“母亲在信中还写到,主公对于此次战役可能抱着必死之心,她告诉我,如主公推辞说下次再让我参战,就让我对您说,武士没有下一次。主公,带上我吧,我不会成为您的累赘。锅之助有那样的祖父和父亲,怎么可能给他们丢脸呢?”

元康再也忍耐不住,训斥道:“多嘴!”

“我怎么多嘴了!”锅之助回敬道,“不喜欢家臣直言的大将,不是好大将。”

“什么!你在说些什么?”

“没什么。主公竟不明白锅之助的心思!”

“混账!你在教训我吗?”

“如果您不愿意被教训……那就答应带上我。锅之助明白主公的心思。”

“你明白什么?”

“主公决不会再回骏府。”

“什么?”元康吃惊地回头看着锅之助。锅之助的眼神表明他在说真话,元康不能不有所警惕。元康掩饰住狼狈之色,叹了口气,“你替我牵马,能跟上众人吗?”

“如果不能跟上,就抢敌人的马来骑。”

“锅之助,你在性格倔强的母亲身边长大,难免个性粗暴。但我元康军纪严明,你可要遵守。”

锅之助知道已被允许出征了,调皮地晃着脑袋,道:“战争是灵活的,需要视情势而动。军纪则如同河童放屁,有诸多可变通之处。主公万一遭遇危险,锅之助会替您赴死。如果跟不上主公,我有何面目去见祖父和父母?”他像是作好了为主君献身的准备,表情坚定。

“战争难免伴随着死亡,你要考虑清楚。”

“我不需考虑。”锅之助不在意地摇摇头,“母亲说了,在她腹中,我就应将生死考虑清楚了。因此,战争只有胜败之别。”

元康惊讶地看着锅之助,无言以对。在母亲腹中就已考虑清楚生死。本多夫人竟让自己的儿子那样想。战争只有胜败之别,多么有道理啊!既然战争不可避免,那么,严肃地探究胜利之路的一方将胜,而殆于探究的一方必败。

“您答应带我去了吧,主公?”锅之助郑重地确认道。

元康答道:“答应了。”说完,他又开始思忖战法。

这次战役,信长大概不会亲自出阵。如果昔日的吉法师露面,那么这次战役未打之前,元康的心就会被怀旧的不安所笼罩。必须彻底忘记往日的情义,而将其变成犀利的武器。

前锋位于押运粮草的队伍前四五里处,后卫也在其后四五里处。左右两翼相隔半里,用弓箭和火枪加以保护,而由老臣们组成的机动部队,则应布置在可以伺机出动的位置……

最让元康头痛的就是火枪。火枪的拥有量以信长为最。根据冈崎方面的情报,信长让诸藩商人自由出入那古野、清洲和热田地区经商,用收集来的地子钱打造了大量火枪。他还令一个叫桥本一把的射击高手教授优秀的足轻武士。混战之时自当别论,但如果用这种新式武器威吓对手,定让对方人马乱作一团。

“鸟居老人究竟准备了多少火枪?”元康有些犯愁。

迈进少将宫的住所时,天空下起雨来。因为出征迫在眉睫,身在骏府的家臣们自不消说,冈崎武将的联络人员也三三两两前来,不断进出这个狭窄的住所,就连濑名姬的娘家、关口刑部的府邸也是一片忙乱景象。

“主公回府了。”已经整装待发的鸟居元忠身着轻便铠甲,大声喝道。人头攒动的大门前顿时闪开一条小道。

“主公,什么时候出发?”酒井雅乐助问道。

“明日拂晓。今晚好好休息。”元康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跪伏在台阶上的女人。一个是住在骏府的姑姑。另一个,不正是锅之助之毋——本多夫人吗?

“夫人,锅之助说你写信来了,怎么,还要亲自过来吗?”

本多夫人抬起那张坚毅的面孔,望着元康。在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平八郎忠高的女人眼中,元康既是她的主君,又是她灵魂深处的依傍,是她心中的明灯。

“许久不见了。出征这么重要的事,我怎能不来?书信是托人捎带过来的,我自己随后也赶过来了。”元康眼中,她那张朝气蓬勃的脸异常美丽、健康。

“是吗?你已经不是女子了。如果不待在内室,你甚至可以混迹于男子中间……”元康一边笑着,一边站了起来,那女人赶紧跟在元康后边,进了卧房。

“锅之助,初征的事情,都准备好了?”

锅之助微微一笑,从元康手中接过武刀,放在刀架上。

“你来此有事?”元康慢慢地坐下后,本多夫人开心地笑了:“是。我想在锅之助出征前为他举行元服仪式。请支开众人。”她的脸色忽然严肃起来,似乎有什么机密大事。

元康点点头,“你们暂且回避吧。”他挥挥手,支退众人。

“冈崎士气如何?”

“众人无不斗志昂扬。而且,我还到山中大久保家族动员过了。”

“那么,你要说什么事情?”

“首先是鸟居伊贺……”

“哦。鸟居老人?”

“他说火枪的事情已经万无一失,请您放心。”

“哦。太感谢了。”

“然后,尾张那边……”她说着,看了看四周,“前田利家因为泄私愤杀了信长的侍童爱智十阿弥,流浪到冈崎去了。”

“前田犬千代?”

“是。”本多夫人意味深长地点点头,道,“他说信长君希望能在骏府大人进京时再次见到竹千代。”

元康心情复杂地眨了眨眼,“再次……再次……”

“是,然后……”

“还有什么?”

“主公在阿古居城久松佐渡守处的亲生母亲……”

“母亲说什么?”

“她说想在您进京时见您一面。”

“进京时……就是说,这次不能见……”元康禁不住叹了一声。本多夫人意味深长地笑着点点头。

本多夫人透露的情报对于元康,意义非同寻常。前田犬千代流亡到冈崎。信长流露出在进京决战时和元康见面的愿望。这一战即使能够如愿进入大高城,并将粮草顺利送过去,解救鹈殿长照,也不要急着和母亲见面——母亲好像在向他表达这种意思。

“夫人怎么看母亲的话?”

本多的妻子仍然面带笑容,“我觉得,就是大人理解的意思。”

“如果现在见面不太合适……我可以理解,但是其后却有两种解释方式。”元康也歪头微笑。

“您不要困惑。战胜之前,不要去见她就是了。”

“胜之前……”

“是。只能胜!”本多夫人的语气十分严厉。

元康呵呵笑了:“锅之助的名字有了。”

“大人赐给他吗?”

“我就做他元服仪式上的父亲吧,给他赐名本多平八郎忠胜。”

“忠胜是何意?”

“意为三代忠烈之后,还有这次‘必定胜利’的寓意。”

夫人恍然大悟,“本多平八郎忠胜!”

“你不满意吗?”

“谢大人!”她欢天喜地低头致谢。

元康又恢复了平日的严肃,默默地听着屋檐的滴水声。还没有进入真正的梅雨季节,但正值夏季,可以想象军队踏着水田开向尾张的情景。虽说如此,如果因为粮草不足,使屯居大高城的鹈殿长照败退,那么今川氏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前线,将受巨大打击。

“在进京时再见面……”元康琢磨着信长的那句话,信长的话令人似懂非懂,这是他喜欢事事出人意料的性格使然。

“元服仪式就在今夜举行。”他给本多夫人留下这句话,起身离去。

再次见面有双重理解方式:既可以理解为这次回到冈崎城后,无论今川义元怎么说都绝不再回骏府,当然也可以作相反的理解。如果这次如愿得胜回到骏府,就可以得到义元的信赖,下次进京时就可以和信长再次见而了……

锅之助赶紧提着刀跟在元康后面。因为下雨,人们急着将马和武器等搬入临时小屋,外面显得一片忙乱。元康走到内室门口,锅之助高声叫道:“主公到!”

濑名姬应声跑了出来,身后跟着怀抱婴儿的乳母。“您回来了。”濑名姬满脸妩媚之色,从锅之助手中接过元康的武刀。

濑名姬在小竹千代还未满月时,便开始亲近元康。一般来说,男人娶侧室大都是因为正室刚生完孩子。濑名姬为了避免发生此事,特意衣着艳丽,浓妆艳抹。现在她已坐完月子,妊娠纹消失了,皮肤又变得光滑而艳丽。

“竹千代,你父亲回来了。”进入卧房,濑名姬将婴儿推到丈夫面前。

元康看着那张脸,嘟嚷了一句。他心中没有生出强烈的爱子之情,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孩子居然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大人……”将竹千代送走后,濑名姬妩媚地娇声道,“听说您明天早上出发。”

元康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好好照顾阿龟和竹千代。你也要小心伤风。”

“大人……我很担心。”濑名姬双手放在元康腿上,身体酥软在他怀中。

“你是怕我身有不测?”

“不。”濑名姬摇摇头,“有今川大人的支持,大人肯定能够取胜。”

“那么……你担心什么?”

“大人的性子,我很清楚。”

“我的性子?”

“大人,”濑名姬偎依在元康身上,双手捧着他的下巴,“你不能缺少女人。”

元康不禁眉头紧皱,但他没有拨开濑名姬的手。“出征就在眼前,你胡说什么?”

“不,那对于我们来说很重要。即使能够忍耐两三天,但大人决熬不过五天。我担心大人会在军旅中亲近别的女人……”

元康不愿回答,只默默地听着外面的声音。他既生气,又可怜眼前这个满怀担忧和嫉妒的女人。

“大人……你要向我保证,决不要看其他女人一眼,啊,大人……”

元康不耐烦地答道:“知道了!”他把头转向一边,在想自己是否有余力去想濑名姬所说的事。生,死?抛弃,还是被抛弃?就在他苦苦思索这些问题时,一丝寒意袭上心头。濑名姬的话里是不是隐藏着她的感情告白,她大概害怕自己在元康离开时会移情别恋,便主动要求和元康盟誓。

“我知道了。我答应你。”元康抑制住内心的情感,拍了拍濑名姬的肩膀,柔声道。

濑名姬躺在元康怀中,静静地望着丈夫。她的眼神表明,她根本不愿意了解这个世界发生的战争,也确实不了解这一切。若是太平盛世,男人大概也会和濑名姬一样,每日沉浸在恍惚的幻想中。但在这卧房外,已经弥漫着战争的阴云,人们为了生存下去,不惜自相残杀。

“我这次恐怕难逃噩运了。”

“那就不要主动往火坑里跳。这次战争的目的,不过是顺利将粮草送进大高城。”

“我知道,但要顺利将粮草送进大高城,就必须打仗。”

“虽然必须打仗,但主公也不愿意损失一兵一卒。”

好像有人牵马进院来。一个是阿部正胜,另一个是天野三郎兵卫。

“虽然主公不愿意损失一兵一卒,但如我们不拿出勇气,损失可能更大。”

“我不是说没有勇气,我是说要沉着冷静,不要莽撞。”

“知道。但是年轻人天性莽撞。就连本多家的锅之助也要举行元服仪式了,他想在战斗中英勇献身呢。”

“那孩子有点像他的母亲,性格刚毅。他要举行元服仪式了吗?”

“名字都有了,如今正洋洋得意呢,听说叫本多平八郎忠胜。意为只是胜利,人人为了胜利……”

元康默默地听着外面的对话,濑名姬头发上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孔。濑名姬那涂了红的耳朵,好像根本没有听进窗外的对话。她只是紧紧地抓住自己的幸福不放,生怕被别人夺去。她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世界绝不允许她一个人独享幸福。

“濑名……我出发后,你要是到今川大人那里去,就告诉他,我元康是抱着坚如磐石之心出发的。”

“我知道了。”

“请他睁大眼睛,看着我元康是如何取胜的。我决不会抄袭别人的战法,定会用出人意料的万全之策战胜敌人。”

“大人的话真让人兴奋,多少冲散了我的忧心。大人要让那些精明的人保护你,不要被流矢所伤。”

元康像安慰孩子似的点点头。“别担心。好了,我要去了,你可以去和酒井夫人聊天。”

“大人,不要忘了我们的约定。”

“知道了,知道了。”元康站起来时,濑名姬又一次亲了亲丈夫,才恋恋不舍地撒开了手。

天色阴晴不定。

举行完锅之助的元服仪式,然后是喝出征祝酒,一切结束后,已到了寅时。竹千代也被乳母抱过来,参加了胜栗之宴,额头被点上了杯中的神酒。此时,人马已从关口刑部处赶到元康的住所前集合,少将官周围人喊马嘶,一片喧哗。

前锋大将是石川安艺之子彦五郎家成。后卫大将是元康姑姑的丈夫——酒井左卫门尉忠次。送到大高城去的粮草什物,由鸟居伊贺守忠吉老人在冈崎城准备,所以负责押送粮草的酒井雅乐助正家在抵达冈崎城之前,就守护在大将元康身边。途中,大久保新八郎忠俊老人会带着家人等前来,等抵达冈崎城,所有旧臣都会扔掉铁锹,前来迎接。总共有两千人马,但今天早上只集中了六百人。

飞奔前来的濑名姬之父、关口刑部少辅看着身穿盔甲、立在阵头的元康,不禁赞叹道:“好个威风凛凛的武将!”

刑部少辅摇动白扇,诵读着祝词。元康终于站了起来,将手伸进濛濛的雨中。雾一般的小雨淅淅沥沥地落着。元康也手持一把军扇,那是祖父清康的遗物。已盘发的本多平八郎忠胜昂首挺胸,抱着元康的马印。元康表情冷峻地打开军扇,拨动着雨滴。雅乐助心领神会地打了个手势,旁边的野山藤兵卫挺胸吹响海螺号角。

内藤小平次将马牵到元康面前。那马是元康亲自从马市中挑选出来的月鹿毛种马,虽然看上去驯服老实,却可以忍受长途跋涉。元康飞身上马,前锋大将石川彦五郎也上了马,向前奔去。

短短十八年光阴,元康有十三年作为人质在生活,经历了千辛万苦,与松平元康的命运息息相关的首次出征开始了。

雨停了,没有风,又湿又热。

出门后,酒井雅乐助纵马赶上元康:“主公!”

元康回过头来,笑道:“我们必须胜利。但如果心里老想着胜利,反而会成为负担,还是轻松些吧。不过不要担心,我们肯定胜利。”队伍出了住所的大门。不久,本多夫人也收拾停当,在酒井忠次之妻的目送中踏上了旅途。她面带笑容,沿着队伍的足迹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