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松平竹千代安然住在骏府,邸处三株樱花树正开得热闹。树下,竹千代手持木剑,与一个浪人对峙着。这已是到骏府后的第三个年头,十一岁的竹千代如今长得与先时判若两人。

“你劲头不足!”浪人大吼一声。

“你说什么!”竹千代满头是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他变换了姿势,木剑呼呼生风,突然刺向对方的胸膛。那浪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挡住斜刺过来的木剑。他并不是故意输给竹千代的。他领略了竹千代的实力后,突然斥责道:“等等!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不行。”

竹千代眼睛直盯着他,“为什么不行?是你说不够劲儿,我才拼命刺过来的。”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我说你不够劲儿,是为了激你。”

“我既然在您的激发下击败了您,您该没有怨言。”

“住口!你究竟是小卒还是大将?”

“我……是大将。”

“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自然不同,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三河人真没有气度。”

“什么?”

“若敌人稍一激你,你便恼羞成怒猛冲蛮打,是小卒之举匹夫之勇。大将绝不会为挑衅和贬抑所动。”

“哦?”

“不可因对方的挑拨而轻举妄动,否则将不能冷静地指挥大军。所以……”浪人忽地住了口,“呀!”地向竹千代直冲过去。

肩膀被击中的竹千代大叫一声,后退了一步:“偷袭的家伙!”

“掉以轻心了吧!”浪人哈哈大笑,“绝不可轻言主动进攻。但对方发起攻击,就必须漂亮地予以反击。但又需在击退敌人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不攻击对方,也不要被对方击中。这才是大将之剑。明白了吗……”他说着说着,突然之间又挥动木剑。木剑在竹千代头顶呼呼作响,竹千代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中的剑早已飞了出去。“如果这样,你将死在剑下。这样的大将如何令人放心?若是在战场上,你的阵地就要被敌人夺走了。好了,站起来,站起来,再来!”

这个浪人便是春天从九州赶过来的奥山传心。奥山传心经常用他那顽童般戏谑的话语教竹千代。时下的剑术尚未拥有“礼”的深厚内蕴,而以实用为主,用剑的最终目的,便是通过口、手、心和体力的全面配合,击倒敌手。但奥山传心对此却不屑一顾,坚持严格区分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另外,在陪竹千代练剑的时候,他总是如孩子般愉快而兴奋。

“为什么呢?”他时常自问,却找不到原因。

这个叫竹千代的少年身上,隐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这让他时常感到莫名的激动。当他叮嘱竹千代不可慌张时,竹千代便会马上冷静下来,冷静得让他不可思议;而当他提醒竹千代不够精神时,对方立刻便会变成一只凶猛的豹子。若说这少年性格过于温和,反应太过迟缓,又的确很有激情;若是认为他的性格过于激烈,他身上又有一种悠然自适、岿然不动的气质。“此必人中龙凤!”奥山侍心道。这块棱角分明的玉石只要稍事雕琢,便会放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很快就不用依靠任何人而自行学会很多东西。

今日,奥山传心依然表现出孩童般的顽皮。当然,他根本没有当真用木剑击打竹千代的意思,只不过不时摆个架势,在空中画出几条弧线而已。

“怎么样?这样就成了剑下鬼。”他说到这里,竹千代突然瘫倒,嘴唇搐动着。

“哈哈哈!”奥山传心放声笑道:“多么窝囊的大将!真的大将,即使倒在了敌人剑下,仍不能停止战斗。否则……”他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到竹千代头上,就在此时,他脑后突然被击中。原来竹千代从他腋下穿过,漂亮地“反击”了他。

“哎哟。”奥山传心不禁举起手中的木剑。

“哈哈哈!”竹千代开心地拍手大笑,“您知道牛若在五条桥是如何战胜辩庆的吗?”

“什么?”

“那个故事说,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小孩子也可以打败成年人。哈哈哈,这里也有一个辩庆输给我了。”竹千代乐呵呵地说。

奥山传心变得严肃起来——自己若总是一副顽童的样子,将可能无法教授这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严肃点!”奥山传心表情冷峻地命令道,“现在练习刺杀。反击训练放到后面。刺杀五百个回合!开始!”

竹千代顺从地点点头,摆好驾势,挥起木剑向作为靶子的樱花树干砍去,随后收身回来,再次做出击杀的姿势。

不知何时,竹千代的祖母华阳院夫人,也即现今的源应尼已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竹千代习武的身影。奥山传心在屋檐下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即使在祖母眼中,竹千代也令人不可捉摸。去年秋天,现任今川氏属官总奉行的伊贺守鸟居忠吉带着儿子元忠,从大家魂牵梦萦的冈崎城来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平素总把“信”字挂在嘴边并奉为家族传统,对近臣、侍卫一向爱护有加的竹千代,却对千里迢迢赶来做贴身侍童的元忠十分无礼,甚至在卧房的走廊下对他拳脚相向。

元忠长竹千代三岁,今年正好十四岁。当他看到竹千代把抓住的一只伯劳当老鹰玩弄,便说了一句:“鹰有鹰的好处,伯劳有伯劳的优点吧。”竹千代顿时满脸通红,显然是被激怒了。“混账,你再说一句试试!”话音未落,他已抬起右脚,对着元忠踢了过去。元忠惊恐地从走廊跳到院中,满脸委屈。竹千代也突然跳了下去,怒吼着,挥舞着拳头向元忠头土砸去。

这一幕令源应尼无比难过。鸟居忠吉如今是竹千代的忠实保护者,若没有他暗中周旋,恐竹千代根本无法在骏府平静地生活。竹千代对忠吉的忠诚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时常心怀感激,但为何对忠吉的孩子却如此粗暴无礼呢?源应尼无奈,只好私下去向忠吉道歉。没想到忠吉却微笑着挥挥手道:“他发火不足为奇,元忠那孩子太爱耍小聪明。竹千代大概认为只要训练得当,伯劳也可以成为老鹰。他是只要努力,就可成就任何事情。不愧是清康之后,发起火来毫不客气,不加掩饰。”源应尼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但那之后,竹千代就放了那只伯劳。“为什么放了它?你好不容易把它训练得如此温驯。”源应尼无意中问道。

“此种方法还是训练老鹰较好,就把它放了。”竹千代淡然答道。竹千代情绪易激动,令人担心,但他又常常自我反省。有时他看上去似乎是在生气,却并非如此。

不久前,竹千代在尼庵对面的菜园里追逐着蝴蝶嬉戏玩耍时,遭到了今川氏家臣子弟的围攻、辱骂,“三河的野种,毫无气度。像烂菜叶,臭不可闻。”他们放肆地嘲笑着,但竹千代根本不予理会。他表情茫然地转头望着他们,只微微笑了笑。那不是一张强忍怒气的脸,倒有些呆呆的。雪斋禅师说他有可取之处,奥山传心也认为他是可塑之材,但在祖母源应尼看来,他却有些不足。

“好。现在开始跑步。”奥山传心突然站起来。五百个回合的刺杀练习结束了。“人要能够打造自己的身体。猥琐的身体只能附着猥琐的灵魂。跑到那安倍川边去。”

几个贴身侍卫正要跟着竹千代跑出去,被奥山传心用手势制止了。他独自跟在竹千代身后,出了大门,毫不客气地迅速追上去,道:“我们比比,看谁先到安倍川,快!”然后疾风般向前奔去。

竹千代早已习惯了这一切。即使对方如风驰电掣,他的步伐也丝毫不乱。他非常清楚,如中途落后,定受到斥责。“你还算大将吗?”“太慢了,不能再快点吗?”……

“这样的话,你定要输掉。抬高腿,猛力摆手,对,就这样!再快!”奥山传心迅速追上竹千代,一边原地踏步,一边频频揶揄他。但是,竹千代双唇紧闭,根本不看奥山传心的脸。

从上石町穿过梅屋町,经过川边村时,竹千代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起来。如他不经意间张口说话,便会因疲劳而停下脚步,大腿如同灌了铅,再也不能动弹。

“再快点。快!”

“浑蛋!”竹千代在心里暗暗骂道,但脚下却并未放松。

终于看见了春天的河川。处处繁花似锦,桃花与樱花之间还点缀着艳丽的黄色油菜花。

到了河边,奥山传心依然没有放缓脚步。“听到水声了,安倍川近在眼前。我才是闻名天下的大将松平竹千代。”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看着气喘吁吁跟在身后的竹千代。“你看,敌将发现了竹千代的身影,众人马下河而逃……快追快追,但是我们却没有马,你看!”奥山传心知道他已疲劳到了极点,猛地脱下上衣,扔在地上。“你也脱了吧。万不能让敌人逃脱。现在是决定竹千代命运的时刻。快呀!”奥山传心催促着速度慢下来的竹千代,将衣服剥下。

“敌人……敌人……什么敌人?”竹千代终于忍耐不住,气喘吁吁问道。他胸部剧烈起伏,心脏咚咚直跳。

“太虚弱了。看着我!”奥山传心拍打着自己岩石般坚硬的胸脯,咚咚有声。“你是想说某些敌人不值得追赶吧。小聪明!快追!”他不由分说,将竹千代一把抱起,直接冲到河中。冰冷刺骨的河水没过腰际,他将竹千代高高举起,猛地扔在滔滔河水之中。

“快游。不快点,就会被安倍川淹没。”看着在水中沉浮不定的竹千代,奥山传心站在水中,拍手叫道。

竹千代终于游到浅水处,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三月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长跑过后松弛的肌肉,他感到全身紧绷。然而竹千代并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从立冬,他便已开始冷水浴了。但此时水势实在太猛,腿也过于疲劳,连河底的水草也在与他作对。他试图站起来,却总是滑倒,还喝了一口水;浮出水面吐水的时候,他再次滑倒。“哈哈哈。再喝点!”奥山传心游着,口中不停地揶揄竹千代。

他们终于到了浅滩上。

“敌人……”竹千代喘吁吁地问道,“谁……谁……是谁?”

“你就这么想知道?是杀了他,还是让他跑了?”

“让他跑了……谁……谁……是谁?”竹千代想早点上岸了。他不是输了,也不是撑不下去,只是想上岸晾干身体而已。

“足和你颇有交情的织田上总介信长。”

“什么,信长……那么不要再追,他是竹千代的盟友。”竹千代一边说,一边噔噔地上到岸边。

“什么?狡猾的家伙!”

“谁是狡猾的家伙?我只不过重情重义,才不追赶。”

“哈哈哈。好好!不要停下来休息,跳起来,踏步,伸手。向右,向左,左,右……”

奥山传心和竹千代并肩而立,以那种最近流行于百姓中间的盂兰盆节舞蹈的节奏,开始教他舒展身体。顿时,柔软自在却又异常发达的肌肉线条开始舞动。

“怎么样,竹千代?”

“什么?”

“跑步和游泳后,感觉很不错吧?”

“还好。”

“听说你去年曾在这岸边看过两军交战。”

“是。”

“听说你还分析过胜败之势。你说,人多的一方不讲信义,所以会失败;而人少的一方由于团结一心,所以能取胜……”

竹千代不答。

“我从雪斋禅师那里听说此事,对你很是佩服。不过,我表达佩服的方式可能较粗暴,你是否难以接受?”

“不。”

“是吗?那么,我们就在此处吃午饭吧,我已经带来了。”二人停了下来,穿上衣服,在河边并肩坐下。奥山传心从腰间解下布袋。“这是你的炒米。我吃饭团。”他粗暴地将装炒米的袋子扔到竹千代身边,自顾津津有味地嚼起饭团来。

饭团里放了梅子,还有一条红色腌鱼。竹千代颇为羡慕地瞥了一眼,“浑蛋!”奥山传心呵斥道,“大将怎可与家臣吃同样的食物?这可是你祖母为你准备的午饭!”

竹千代点点头,大口嚼起炒米来。

“大将的修为和小卒的修为,必须从一开始便截然分开。”奥山传心故意咂着嘴,吃着腌鱼,“竹千代可想成为别人的家臣?”

竹千代不答。

“做家臣没有烦恼,因为生命和生计都已托付给主君。但一旦成为大将,就完全不同了。武道兵法自不消说,还必须研习学问,学习礼节。要想拥有好的家臣,还必须将自己的美食让给家臣,让他们感觉到温暖和放心。”

“我明白。”

“若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已明白这一切,就大错特错了。你尚年幼,怎可能懂得这些事情?不说别的,你身体如此单薄。”

“……”

“哼,你的眼神不对,是否想说体瘦与吃得不好有关。这种想法可不对。”

“哦。”

“作为大将,要吃朝霞和彩云,强筋健体;内心哭泣,脸上微笑。”

“吃朝霞?”竹千代神色严肃地思索着,奥山传心也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奥山传心教授他时,总是在玩笑中蕴藏着道理,旁敲侧击地引导对方。

“认为朝霞不能变成血肉的人,自然成不了大将,也不能成为一个好的武士。人与人有贤愚巧拙之别,你认为原因何在?”

“这个……”

“便在朝霞的吃法上。当然,这并非你一人之事,你的父母也一样。如不好好用那片朝霞……也就是说,如不能进行正确的呼吸,自然不行。但即使你的父母进行了正确的呼吸,生下了一个完美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的呼吸不够正确,那也不行。你明白吗?空气中蕴含着天地间的精气。从空气中摄取精气的多少,决定了一个人器量的大小。”

竹千代似懂非懂。奥山传心看在眼里,哈哈大笑。“雪斋禅师考问佛家公案,已令你困苦不堪,我不再折腾你了。雪斋禅师教你坐禅时,是否让你先从调节气息开始?气息紊乱则不能做任何事。无论痛苦、悲伤、高兴,还是志气昂扬,如能呼吸摄取天地间的精气,将来就大有作为。雪斋禅师用心良苦,就是为了培养这样的人呀!”

竹千代点了点头。奥山传心不过是想给最近在临济寺学习坐禅的他一些点拨。“好了,今日刭此为止。我们回去吧。”

吃完,奥山传心腾地站起,迈步就走。竹千代赶紧将炒米袋子束在腰间,匆忙跟上。就在二人从小路迈上官道时,一个衣衫褴褛、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男孩的女子在他们面前站住。女子约莫二十四五岁,腰间挂着短刀,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衣服,背上背着一个破布卷。她身边那个孩子满脸菜色,耳朵和眼睛显得特别大,如乞丐一般可怜。

“哦……”奥山传心先于竹千代站住了。如果不是因为腰间带着刀,那女人简直就像一个正在赶路的乞丐。“你似乎是长途跋涉到这里的,是武士的家人吗?”

“我想去骏府的少将宫町。”

“少将宫町……”奥山传心回头望了望竹千代,“你为何不堂堂正正从官道上走?”

“是。但您也看到了,我还带着个孩子。”

“哦,你好像是从三河来。边走边说吧,请问你是谁的家人?”

女人警惕地看着奥山传心。“我要去一个叫智源院的小寺。”

“智源院?住持智源法师,寺内还有一位结庵而居的源应尼……”说着,他靠近了竹千代,低声问道:“你有印象吗?”

竹千代轻轻摇了摇头。他感觉似听说过,又似没听说过,一时竟想不起来。

“你来背那个孩子。他好像非常疲劳了。”

竹千代好似下定决心,蹲到那孩子面前:“我来背你,我们同路。”那孩子也不客气。他看上去疲惫至极,沾满鼻涕的脸蓦然贴在竹千代背上。女人再三致谢,“听说冈崎的松平竹千代也住在少将官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在,在。”奥山传心回答道,“你和他有瓜葛?”

“不。”女人赶紧摆手道,“我男人活着的时候,倒是有些缘分……”

“噢,你……松平氏已然如此,你们的生计想必也是不易。”

“是啊。”

“我曾到过冈崎城。你的亡夫,叫什么?”

那女人又警惕地看着奥山传心:“本多平八郎。”

“哦?原来是本多平八郎夫人,这个孩子,定是他之后了。这孩子将来定能继承他父亲的风骨,夫人……”

奥山传心连声赞许,并回首望着竹千代,“真是个好孩子。这可是闻名遐迩的勇士的儿子。你也要向他学习。”

竹千代已是双眼通红,加快了脚步。

到骏府后,竹千代看到过许许多多流离失所的老百姓,他们大多是妇女、孩子和身残之人。他们既不能抢,又不能偷,处处被驱赶,最后又返回到城下。“天下有多少这样的流民呢?”一想到这个,他心中就隐隐作痛。当他把这些告诉雪斋禅师时,禅师表情痛楚地自言自语道:“能够统一天下的人,必须尽早出现。”玩乐的时候,竹千代就把流民之事抛之脑后。但是,眼前的这一幕令他心头无比难受。

他们便是祖母经常向他提起的一门忠烈本多家的人。如今趴在竹千代背上的这个孩子,其祖父忠丰在首次进攻安祥城时,为了保护竹千代之父英勇献身;忠丰之子忠高,在三年前再次进攻安祥城的战斗中,为打开进攻的缺口,死于敌人的箭雨之中。据说那时,忠高年轻的妻子正有孕在身。

听说祖母曾将忠高的夫人带到骏府。但性格倔强的女人不想在此生下忠高的后代,她只希望返回三河。她说,即使混迹于男人们之间,也要一边在三河耕种,一边抚育本多家的遗孤。“那样才能让生出来的孩子继承祖父和父亲的斗志。”听到这些,一股暖流久久在竹千代身体中流淌。

我有着这样的家臣……他与其说感到自豪,不如说被深深的悲哀笼罩了。难道那一门忠烈的本多家人也终于要离开三河,沦落为流民吗?竹千代轻轻摸了摸后背上这个孩子的衣服。衣料果然就是母亲嫁到冈崎城时带过去的种子种出的棉花织成的。那布此时异常粗糙,甚至连纹理都已看不出来。那女人的前襟也散发着阵阵恶臭。唉,竹千代向背上的孩子默默致歉。

奥山传心一边悄悄观察着竹千代,一边若无其事地对女人道:“自从今川的城代去了冈崎,冈崎人的日子好过些吗?”

“没有。”

“更严苛了?”

女人没有正面作答:“因为要随时防备尾张。”

“松平的家臣生计怎样?”

“唉。家臣有孩子出生,却没听说做过新衣。”

“哦……那么,身在骏府的竹千代,便是你们唯一的寄托了?”

“是。而且……”

正在此时,竹千代背上的孩子突然哭泣起来,大概是太饿了。竹千代赶紧解下拴在腰上的饭袋,递给那孩子。

在少将官町入口处,竹千代和奥山传心告别了本多夫人。她说要去拜访智源法师,也定会顺便去拜访源应尼。

连祖母都赞不绝口的品行高贵的本多夫人,都不得不背井离乡,难道松平氏的人竟已困苦不堪到如此地步了?待那女人牵着孩子的手走进智源院的山门,奥山传心装得若无其事,拍拍竹千代的肩膀,道:“你心中可好受?如果大将不坚强,他的部下就只能是如此下场。”

竹千代不答,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

“你也已十一岁,该向众人展示你的力量、捍卫自己的领地了。”奥山传心佯作轻松地笑道,“现在还不迟。三河人心未散。你看,那个女人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澈!那就是靠食朝霞而生存的人!”

“哦。”

“你可以去和下人们玩耍了。我现在去见雪斋禅师。”走到门前,他高声叫道:“竹千代回来了!”然后迅速离去。

竹千代迈进大门,冷冷地看了看匆忙出来迎接的平岩七之助和石川与七郎,一言未发就进了卧房。鸟居元忠规规矩矩地跪在卧房里等着他,但是竹千代不予理会。他倚着桌子颓然坐下,呆呆地陷入了沉思。

“您有心事吗?”元忠问道。十四岁的元忠体格已十分健壮。

“元忠!”

“在。”

“你应该知道一些冈崎的事情,他们的生活,都很艰难吗?”

“是。”

“填饱肚子都很难吗?”

“应该是。除了少量粟和麦子,他们只能靠草根勉强果腹。”

“可有衣穿?”

“去年秋天,平岩金八郎第一次给女儿做了新衣。”

“第一次?”竹千代十分惊讶,“他女儿多大?”

“十一岁。”竹千代睁大眼睛盯着元忠。来到这个世界十一个春秋了,居然第一次穿新衣服!

“除此之外,我没听说过有其他人做过新衣。”

“退下!”

“是。”

元忠下去后,竹千代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些都是实情。如果因为听到实情而发怒,就太不应该了。但理解毕竟战胜不了感情。此时,退下去的元忠又回来了。“少主。”他伏在门口。这时竹千代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怒不可遏地吼道:“可恶!什么事?”

元忠直直地盯着竹千代,“松平的使者来了,求见少主。”

“松平的使者?”竹千代顿感如芒在背,不禁眉头紧皱,“有什么事情?你去应付好了。”

但元忠并没有退下去,依然紧盯着竹千代。

“我今天不想见人!”

“少主。”元忠打断竹千代的话,“您知道故国家臣们的心情吗?您知道他们生活在何等境况之中吗?”

“怎么,你要抗命?”

“不错。”元忠向前挪了挪,毅然道,“家臣们如今不能昂首挺胸……不能理解家臣痛苦的主君,我当然要反抗!”

竹千代双眼喷火,盯着元忠。元忠毫不示弱。两个少年的眼神碰撞出激烈的火花。

“元忠!你是否想说,家臣们是为我着想,才被迫向骏河人低头?”

“不!”元忠激动地反驳道,“如只是为主君着想,他们决不可能忍受那样的屈辱。”

“那么,他们是为谁忍辱负重?”

“一旦有战事,冈崎人就毫不犹豫地去冲锋陷阵,父亲战死了,就把儿子顶上去;而现在,却要每天饿着肚子,咬牙忍泪,在骏河人的统治下忍辱偷生……但他们在战斗时,却高举武器英勇前进,敌人闻风丧胆……主君见过这样的场面吗?您认为,他们只是为主君着想才如此英勇吗?元忠不这样认为!他们在期盼,希望能够将未来托付给主君!因为满怀期待,才能忍辱负重。”

“哼!”

“他们并非仅仅为主君着想,因为主君的处境也和他们一样。正因如此,他们才把希望寄托在您身上。您怎可不见他们?您为何不让他们看到,您对他们的痛苦了如指掌?为何不告诉他们‘再忍耐忍耐’?”说到这里,元忠已泪如雨下。

竹千代激动得浑身颤抖,半晌没有做声。眼下他终于明白,鸟居忠吉为什么要特意将儿子元忠送到他身边。“就连我元忠也知道,不能将家族中人团结起来的主君就是无能之君,能够不负众望的主君才是明主。您还要让我代您去接见他们,还要继续辜负他们、亏欠他们吗?”

竹千代转过头去,避开元忠的视线。元忠所言不差,作为主君,如仅仅让家臣们想着、盼着,那就有负于他们。要做一个值得被臣下期盼的主君,就必须按照元忠所建议去做。

“元忠,”竹千代的声音缓和下来,“来者是谁?”

“是、是本多忠高的夫人。”

“本多夫人?”竹千代失声道,“快请进来。你说得对,快请她进来。”

竹千代原以为,本多夫人是流落到此地,没想到竟是故国派来的使者。她大概是考虑到路途艰险才那样打扮,但毕竟太悲惨了。一想到家臣们的苦难……不,一想到家臣们对他的殷殷期待,竹千代就感到双肩沉甸甸的。“必须时刻给自己增加重担。没有负担的人做不成任何事情。”雪斋禅师经常训导他的那句话,此时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房。

元忠出去后不久,就带着本多的夫人和孩子进来了。源应尼也跟在后边,她平静地数着念珠。

“噢,本多夫人……一路辛苦了。”本多夫人跪伏在台阶上,没敢抬头看竹千代。

“终于,终于见到少主了……”她强忍泪水,满怀感慨。大概是事先已经交待过,孩子低垂着头规规矩矩地跪在母亲旁边。

竹千代心中一阵难过。元忠看到这一切,也不禁背过脸去,紧咬着嘴唇。

女人已换掉那身褴褛的衣衫,齐齐整整穿着一件和服,乱糟糟的头发也梳理过了。虽然不至与刚才判若两人,却也透露出她光彩照人的高贵气质。“首先转达久松佐渡守夫人对少主的问候。她猜测您平日里可能不太自由,叮嘱您一定不要泄气,要满怀信心地等待来日……这是夫人给您的礼物……”她边说边取出於大托她捎带的三件夏衣,呈绐竹千代。当她一抬头,才失声惊呼一声。原来竹千代就是刚才背着她孩子的少年。“原来是您……”

竹千代摆摆手,伸手取过一件衣服,“就给孩子穿上这件。我一个人穿这么多,太奢侈了。”

女人呆了一呆。她终于明白了竹千代的意思,不禁放声痛哭:“太罪过了。穿在他身上,太罪过了。这孩子……这个孩子……”

竹千代打断她道:“真是个幸运的孩子。我还是第一次抱孩子。来,我抱抱。”那孩子也已经看出对方就是刚才给他饭吃的人,于是噔噔地走过来,在竹千代膝上坐下。

“这,平八……”女人慌忙摆手,但源应尼微笑着阻止了,“不要客气。这个孩子将来也会成为竹千代的得力干将……真是忠心奉公的祖孙三代!”

鸟居元忠眼望别处,用手指悄悄擦拭着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