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刚停,天已经黑了。侍女们捧着灯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户田弹正少弼康光弯着腰,对坐在一旁的儿子五郎政直招了招手,“平安到达了吗?”

五郎点了点头,突然问道:“父亲,这样一来,又会发生战事吧?”

康光以为他是在说劫持竹千代一事,答道:“难道来了那么多人?”

五郎焦急地摇摇头。“我是说,将竹千代送至尾张后……”

“那不必担心。”

“您如何断定?”

“今川义元和甲斐武田的岳父产生争执,美浓的斋藤道三又是织田的眼中钉。我们大有可为。”

“孩儿还是不明白,父亲能否说得具体些?”

“广忠的叔父藏人信孝、松平三左卫门和安祥城的织田信广举兵时,我们便要趁机攻打冈崎城。那时,吉田的残余势力会聚集起来,情况紧急时,说不定尾张也会派来援兵。如此一来,今川义元就奈何不得东三河。”康光似乎对自己的计划颇为得意,抚摩着丰满的下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五郎则歪头陷入了沉思。先前兄长的一番话,已让他感到担心,现在父亲又这么说,他越发不明。康光哈哈大笑,似乎要消除五郎的疑惑,“这都是以后的事,不用过早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竹千代一行是否平安到达了潮见坂?”

五郎点了点头。

“那么,有多少护卫?应该不会超过今川的约定吧?”

五郎再欢点点头,道:“有七个贴身侍童,都是些不更事的孩子。”

“不是问你有几个孩子。我想知道有多少护卫护送他到潮见坂。”

“大概有二十一人。他们一到,哥哥就把他们带到了别的房间……”

康光笑道:“哦?我想知道的正是这些。好了,如此万事大吉。你立刻传令下去,让自己人负责保护竹千代,就说是为了保证他的安全。”

“父亲。”

“何事?”

“姐姐恐怕……”

康光放声笑了,“你是因为这个才闷闷不乐吗?哈哈……不必担心,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请父亲告诉孩儿一个理由。”

康光猛地挺直身子,看了看四周,才道:“你想想看,五郎,我们只是将竹千代送给织田,而那些千挑万选出来的小侍童却仍在我们手中。只要有那些侍童,广忠便不敢杀掉真喜。此事我已考虑周全,绝无问题。好了,你快去帮帮你哥哥。我也必须准备准备了。”说完,他拍了拍手,叫来侍女。

户田康光学着今川义元,偶尔也会描眉染齿。现在,他也依然假装对今川氏忠诚,城中的生活也模仿骏府的风尚。他的卧房几乎不让男子进去,常常让四五个妙龄少女服侍左右,每人手里拿着香气各异的锦囊。“真是人间天堂呀。”他得意地说。休息时,便让手持香囊的少女睡在身边,说那是长生不老的秘诀。“实际上,那只是……为了德用。”

他拍手叫着侍女,如平常一样款款说道:“我曾对你们提过的竹千代,已经平安抵达潮见坂。想必你们也知道,潮见坂是个临时住所,谈不上风花雪月,所以今晚将竹千代召到此处,让他和外祖母相见。我马上将他接过来,你们赶快去准备一些饮食。”这话一半是说给五郎听的。侍女们恭恭敬敬施礼后,下去了。

“明白丁。那么……”五郎也站了起来。

很快,饭食便端了进来。

“他是我心爱的外孙。年龄尚小,你们一定要尽心服侍。”

然后他便开始安排竹千代、夫人、自己、宣光以及五郎的座位。但端上来的饭菜却十分简单。

理应如此。照康光父子的计划,这不过是在故作姿态。假意称要将竹千代迎接至这里,实际上等他出了临时营房,便强行把他塞进准备好的船中,直接送到尾张。

食物准备好后,康光不禁心烦意乱起来。松平人不懂风雅,相反,他们是一群出了名的亡命之徒。那些精心挑选出来的武士们会顺从地把竹千代交给户田的家臣吗?

“若是五郎,可能有点麻烦……但宣光在,应该一切顺利。”他自言自语着歪躺下,凝视着烛光。这时,一个他宠爱的侍女进来禀道:“大人,竹千代离开了潮见坂临时住处,正向这边赶来。”

“已经离开了营房?同行人数有多少?”

“贴身侍童二人,还有金田与三左卫门。”

“哦,只有金田一人?”

康光脸上终于浮现出放心的微笑。

潮见坂的临时住处像模像样,根本不像是临时拼凑的土堡。这是一座二进的方形建筑,竹千代临时居住的寓舍后面,甚至还有眺望台。从大津下船直到这里,一路都有全副武装的户田家臣护卫,迎接他们的宣光也是极其殷勤。

“果然是田原夫人的娘家,考虑真周到。”这一切让始终不敢大意的金田与三左卫门也不知不觉中放松了。

户田方面提出请求,说户田弹正少弼康光之妻,即竹千代的外祖母想见竹千代一面。

“无论如何,毕竟是人质……”

三左卫门本想客气几句,不想宣光在一旁劝道:“今川家的人还未到,你就不要多虑吧。”

其实三左卫门也想让竹千代好好休息。而且,虽说这里比预想中要好,毕竟只是临时住处。今夜到城中去应该无妨,三左卫门心想,“恭敬不如从命。”

雨时下时停,从临时住处望出去,海面上烟雾弥漫,感觉不到一丝风意。金田与三左卫门内心深处忽然生起元限的乡愁。“何时才能再见少主?”在这个变幻无定的乱世,他完成此行后,战事又在等待着他。自己会不会战死?还有竹千代……想到这里,他渐渐觉得,让竹千代在此与其外祖母相见,是一件好事。

上灯之时,宣光之弟五郎政直从城中迎了出来。“父亲和母亲都在翘首期盼。请您出发吧。”

共有两顶轿子前来迎接。与三左卫门并未感到什么异常。

“我们徒步跟上。兄长请护轿。”五郎说道。

宣光道:“护卫的武士都带了吧,这可是重要的客人呀。”

五郎拍拍胸脯,“精选了三十个人。都是熟谙地形的豪杰,请放心吧。”

宣光点点头。“那么,谁跟竹千代公子一起前去呢?”他似乎要让一个孩童陪竹千代去城中。

“请原谅。”与三左卫门道,“在下也要前去。到骏府之前如果离开了少主,那是我的失职。”

宣光爽快地点点头,“说得有理。不愧是闻名冈崎的与三左卫门,果然行事谨慎。”

看到宣光爽快地应了,与三左卫门更加放心。

庭院里的火烧得正旺。竹千代悠然坐进门口的轿子,阿部德千代也钻了进去。轿子仍然显得很空。看到出来送行的天野又五郎之弟三之助,竹千代天真地招招手,“三之助,你也来。”

“是。”三之助应声钻进轿子里。宣光始终面带笑容。

与三左卫门忽觉胸中万般惆怅。剩下的二十个成人和五个孩童自有人保护。能够安心去城中做客,对于一向顽固认真的与三左卫门来说,实在太奢侈了。

起轿了。海面仍然是灰色的,烟雾朦胧。出了松林,踏上了红土地。全副武装的护卫、轿夫,无不极度紧张地注视着脚下。金田与三左卫门走在竹千代轿旁,他一手按着弓箭,一边注视着脚下,以免滑倒。再次走上沙路后,他不经意间抬起头,望了望前方。

就在此时,一道白光忽然在雨幕中闪过。奇怪——他心中想,但并未起疑心。有如此殷勤的户田兄弟,还有那些熟悉这一带地形的护卫。眼前的榛树林黑压压一片,围成一道屏障。里边住着船家还是农户呢?他边走边想。

“站住。”旁边的树丛里突然闪出人影来。

“什么人?”宣光喝道。金田与三左卫门早已长刀出鞘,护住轿子。队伍停了下来,但宣光似乎并不打算走出轿子。

“什么人?”宣光又问道。

“是松平竹千代吧?”黑暗中传来平静的声音。

“正是,公子要去田原城中拜见外祖母。是谁拦住去路?”

对方坦然道:“我们乃特地从尾张来迎接竹千代公子。你们休要乱动,以免伤到公子。都老实退下!”

金田与三左卫门大叫:“保护少主!”话犹未完,他已经拔刀在手。他虽然不清楚对方的人数,却有取胜的信心。

一个声音像要压过与三左卫门:“大家休要妄动!”是五郎,“竹千代公子反正要做人质。与其妄动,让别人伤他性命,还不如痛快地交给他们以保平安。怎么样,与三左?”他笑问道。

金田与三左卫门惊呼一声,全身热血倒涌。

雨还在无声地下着。户田家的武士不知何时已经包围了竹千代的轿子和与三左卫门,而背向偷袭者。

事已至此,单纯的与三左卫门终于觉察出这是一个陷阱。

“唉!”他牙咬得咯咯响,将刀刃上的雨滴洒向黑暗中。

“别出声。”五郎诡秘地笑道,“按照约定,松平护卫只到达潮见坂的临时住处。此外则是田原的地盘。无甚奇怪。在这里打斗起来,只能白白送命。”

与三左卫门忽然挥刀向五郎砍去。效忠的时候到了!他想,但有一口气在,便绝不能让户田兄弟得逞。

五郎政直大吃一惊,也拔出刀来。不只五郎一人,众人见与三左卫门动起手来,也一齐拔刀相向。

“哼!来吧。”是德千代,他手持小刀钻出轿来。同时,一张小脸从轿子另一侧探出头来。天野三之助似乎也不想输给德千代,作好了迎战准备。

“噢,这些孩子真是勇猛。”一个偷袭者爽朗地笑道,他好像是头儿,手中提着灯,“不要吓着他们。请放心,我决不会加害你们。”

孩子们和与三友卫门当然不认识那张脸,但若是竹千代的母亲於大在此,一定会惊叫出来。那正是与於大的几个兄长皆有深交的刈谷城外熊邸主人波太郎。

波太郎一边笑,一边看着宣光。二人的目光在刀光剑影之间复杂地交织。宣光则一直静静地站在雨中,凝视着五郎和与三左卫门。

“五郎,不要着急。”他轻声说着,走向与三左卫门。

“与三左。”

“哼!”

“你能陪着竹千代一起去尾张吗?”

“哈哈。”与三左卫门摇头嘲讽道,“你认为在下的目的地除了骏府,还有其他地方吗?”

“与三左——”

“少废话!你若想动手,动手便是!”

“与三左,我是竹千代的舅父。”

“闭……闭嘴!舅父能干这种卑鄙之事?”

“你先冷静。听我说。”

“哼!”

“你以为像条狗一样战死在这里,就是忠义吗?”

“哥哥,杀了他。这家伙根本就油盐不进!”五郎挥刀向三左卫门砍过来。

“等等!”伴随着一声轻喝,五郎手中的刀被击落在地。不是宣光,而是熊邸的波太郎,不知何时,他已现身。波太郎一言不发,单是向宣光递了个眼色,他们显然已经有了某种约定。

“与三左。”宣光又向对方走近一步,“总有一天,你会懂得我的用意。你难道不觉得,将竹千代送去今川家,是松平人自取灭亡之道吗?”

“不觉得。我只遵主公命令行事。”与三左卫门身体颤抖,清楚地答道。

宣光冷哼一声,道:“我们这些小邦要在这个纷争不断的乱世生存下去,道路只有一条,就是想方设法均衡大国的势力。你冷静一些听我慢慢说。无论他们谁取胜,我们都会被胜利者消灭。这个道理,你难道不明白?”

“明不明白是一回事,但违抗主命,绝非松平人所为。”

“那么,我就告诉你生存之道:户田、松平和水野三藩结成同盟,如果今川与织田发生了冲突,则静观其变。如此,他们都无法取胜。既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们自会故弃战事。”

“那……那怎么可能?不要做梦了。水野氏已经投靠织田。你户田的做法也匪夷所思。我们主公为何要听任你的摆布?”

“此事你不必担心。竹之内波太郎先生将竹千代送至尾张后,自有办法让你看到三家结盟。”

“竹之内波太郎?他是什么人!”

波太郎不嗔不怒,道:“在下乃碧海郡熊若宫,可听说过在下之名?”

“熊若宫?”与三左卫门不禁向戴着斗笠、冷冷伫立在一边的波太郎望去,甚是震惊,“你真的是波太郎?”

波太郎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你何时成了织田信秀的家臣?我听说,你祖上本乃南朝贵人,你何时投了织田氏?”

“与三左,”宣光道,“水野、松平和户田三家若不能结成联盟,终归会被织田或今川氏所灭。我们在此交战毫无意义,你不如暂且陪竹千代到尾张,在那里守护少主,以期将来,怎么样?”

“如果我说不,又当如何?”

“那只能杀了你。”

“哦。”金田与三左卫门又咯咯地咬着牙,但这次声音却很弱,他已经没有那么愤慨了。雨水已将众人脊背打湿。他瞥了一眼轿子。德千代和三之助的小脸十分紧张,紧紧盯着已经拉开的弓。轿子里面很黑,竹千代正襟危坐。虽然只是一个仅四岁多的幼童,他并不特别害怕,也没有大呼小叫,而是非常安静,让人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

“尾张一直想得到这个人质。”这样想着,金田与三左卫门突然觉得气闷,一股热泪混着雨水,流过脸颊。若真打斗起来,稍有不慎,便可能使幼主被杀,那才真正不可饶恕。想到这里,与三左卫门心动了,但被欺骗的愤怒仍然在他心底燃烧。

“怎么样,你明白了吗?”宣光问道。

与三左卫门又咆哮起来:“我不从又怎样?”

“与三左,你太啰嗦了!我已经说过,即便杀了你,我也要将竹千代送到尾张。”

“为何要送到尾张?”

“那还用说!做织田氏的人质。没有这个人质,织田信秀大人怎会信得松平人?”

“我再问你,”不知何时,与三左卫门握刀的手已经垂下,他挺了挺已经淋透的身子,“若将少主送到尾张,今川一旦得知,岂肯善罢甘休?如果因此导致今川和松平战事,又怎生是好?”

“不必担心。松平人完全可以说,是织田氏劫持了人质。”

“好。”与三左卫门叫道。这个耿介的三河武士已经无法忍受类似的问答了。“只要少主能活下去。”他寻思,只要能够保证这一点,他便可以再找机会展示三河武士的气节。

“你们去少主的轿子里。”他想告诉德千代和三之助不要离开竹千代半步,但话犹未完,他已经合上轿门。

“啊!”五郎政直突然惊叫起来。原来,就在合上轿门的一刹那,金田与三左卫门突然持刀对着自己,好像是要切腹自杀。

人们呆住。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壮烈的场面。

“看……看……看着我!”与三左卫门大叫着,右手用力将刀刺向自己,大刀深深地扎进了腹部,在腹中猛烈地搅动一阵后,他摇摇晃晃地扑倒在沙地上。鲜血霎时染红了沙土地,与三左卫门集中全身的力气,直直盯住宣光。“这……这才是松平人的……气节。”他突然将刀从腹部拔出,然后,对准喉咙,猛刺。鲜血喷涌,与三左卫门双眼圆睁,身体猛然向左倒去。

五郎震惊得连连后退。宣光默默无语。

波太郎大步走上来,抱起与三左卫门的尸首。“这确实是你的气节。明白了,明白了。”

与三左卫门已经完全断气,但那只握刀的手却仍在痉挛。

波太郎默默取下刀,说道:“起轿。”他不想让轿中的三个孩童看到与三左卫门的惨状。

轿子又被抬了起来。如今大势已定,再也没有人阻挡他们的行动。迈下三级石阶,便到了泊船处,三艘小船隐约停在烟雨中。轿子很快被抬上其中一艘船。

确认无事后,波太郎重又回到与三左卫门身边,望着仍然呆呆立在那里的宣光兄弟,指着尸首问:“怎么办?”

宣光和五郎对视一眼,静静点点头。

“那么……”波太郎环顾了一眼周围,“把他放到船上去。放到我的船里。轻点儿。”

“是。”户田家的家臣们应道,然后抬起尸首。

“要扔到海里吗?”五郎问。

波太郎哼了一声,瞥了五郎一眼,“与三左卫门不想离开竹千代公子。你难道不明白吗?”

“这……”

“武士有武士的气节。就让他去看看竹千代将来的落脚之处吧,那里很平静。”波太郎语毕,迅速走开了。

后来,这具尸首被遗弃于竹千代在尾张的临时寓所前面。向冈崎方面的报告则称,金田与三左卫门为了夺回竹千代,潜入热田,最后壮烈战死。

波太郎登上载着尸首的船只时,五郎也战战兢兢钻进那艘放有竹千代轿子的船里。

宣光站在泊船处。“请您进轿子里面吧。”家臣劝道,他只是轻轻摇了摇手,依然站在那里,任凭雨水冲刷。

不久,竹千代和五郎的那只船首先离岸,接着是护卫的船,最后是波太郎,他们都离开了。宣光依然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着,直到他们消失在细雨漾漾的海面。

“竹千代……真喜姬……广忠……五郎……”船消失后,宣光恍恍惚惚地念叨着这些人名。他们究竟会有怎样的命运,谁也不知道。都是些悲哀的过客罢了……自己和父亲也一样……今川义元和织田信秀概莫能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