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四年秋日,阿古居。

“有一位行旅之人求见夫人。”足轻武士与助手拿一封书函,穿过院子前来禀道。於大轻轻放下手中的针线,接过了那信函。写信人乃熊邸竹之内波太郎。於大有些奇怪:波太郎的这信,为何不写给丈夫俊胜,却给自己?

此处乃是刚刚擢为佐渡守的阿古居城久松弥九郎俊胜府上。天已入秋,於大嫁到这里,已经八月有余。府邸建于平地之上,其防守却比熊邸还要薄弱。丈夫俊胜昨日去了那古野,至今未归。

於大小心翼翼拆开书信一读,方知是一封荐书,波太郎希望於大能向丈夫佐渡守推荐一个人。此人名竹之内久六,似为波太郎同族。他或许是猜到俊胜去了那古野或古渡城,方写信给於大。

“不知那人为人行事如何,把他带来看看。”以前於大是一个深居内庭的贵夫人,现在不过一个有名无实的弱小大名的妻子。她收拾好手中的针线,等着那个人。不一会儿,与助带着一个高大的男子出现在马厩旁的柿树下。於大不经意看了一眼那个男人,心开始狂跳。他正是亲哥哥藤九郎信近,自从上次在熊邸邂逅,她就从来没有忘记过。

於大非常吃惊,正想说话,但与助身后的信近却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声张。“夫人,小的把人带过来了。”与助站在那里禀道。

信近在院子里单膝跪地道:“小人便是竹之内久六。”

“竹之内久六……”於大念叨着,似乎要将这个名字刻在心里,随后她说道:“你是波太郎先生的族人吗?”

“是。虽说是远亲,但我们确实是同族。”

“哦。与助,你先退下。”与助低头施了一礼,便退下了。“哥……”

“嘘——”信近阻止了她,“小人竹之内久六,如蒙不弃,请收留小人在贵府做一名足轻武士。”

於大看着面目全非的哥哥,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看着於大惊讶的表情,久六继续道:“据说不久还会发生战事。冈崎的松平大人自从迎娶了田原夫人,便变得斗志昂扬,声称要在近期夺回安祥城,现在正厉兵秣马,准备开战。”他一口气说完,才严肃地低下了头。

信近口中的田原夫人,便是於大离开之后,嫁给广忠的户田真喜姬。松平人称其为田原夫人。於大也时而听到一些田原夫人的传闻,其实,她经常向人打听田原夫人的事情。据说她与广忠关系不睦,原因是广忠没让她住进本城。於大能够理解广忠的心情。

“我只有你一个妻子。”分别时,广忠曾经轻轻地对她这样说过。想起这句话,於大仍然感到莫名的心疼。然而,自己却嫁到了这里。“请原谅。”每当想起广忠,於大便会在心中重复这句话。“或许……或许有一天我能够帮得上竹千代。”

然而现在,原以为已经死去的藤九郎信近,却以一介武士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於大闭上眼,揣测着兄长的用意。“那么……”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问道:“此次战役,谁会取胜呢?”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小人以为,松平氏取胜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为何这样认为?”

“安祥城虽是织田信广大人的城池,在他背后却有一个如日中天的人物,即他的父亲信秀大人。而且,令兄水野下野守大人,尊府主人久松佐渡守大人,以及广濑的佐久间一族,现在都已经投靠了织田,而松平信定大人早已与冈崎为敌,据说三木的藏人信孝也生异心。因此,松平氏断难……”

於大沉默地看着信近。兄长的面容,让她想到在冈崎城本城无忧无虑玩耍着的竹千代。

“如果族中出现谋叛之人……”

“是,信孝对广忠大人并无好感。”

“广忠心地善良,为什么……”

“这……这样一个时代,心地善良的武将往往软弱而固执。这次他心血来潮想攻打安祥,冈崎的家老们也并不赞成。”此次战争势难取胜。但於大能理解广忠为何要发动这样一场战争。“我不能被人当成可以随意支配的玩偶。”广忠经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於大曾经用自己的柔情化解了丈夫的偏执。但现在他身边却没有这样一个人。

於大将视线移向碧蓝的天空。天空高远,一片白云从檐外的丝柏树上空飘过。伯劳在凄切地呜叫。

秋意正浓,庄稼还未收割完毕。如现在发起战争,定会招来领民的怨恨,且会增加众多的流民和盗贼。但现在的冈崎对于於大,已是空中的云朵,可望而不可即。

“久六先生。”

“夫人称小人久六。”

“这样万万不可。”於大轻轻用袖口拭了拭眼角,“有没有办法阻止这场战争?”

“没有。”久六严肃地答道,“小人只是一介足轻武士。”

“你能为我们做什么?”

“这……”他看了看天空,道,“追随尊府主人,为他赴汤蹈火。仅此而已。”

“……”

“若是有幸,还能立下战功,出人头地。充当攻打冈崎的前锋,乃每一个足轻武士的梦想,您不必嘲笑,现今,这种事不足为怪。夫人,熊邸主人让我来求您,请将我推荐给您家主人。”

“我知道了。”於大颔首道,“你先去与助房间歇息,等城主回来。”

“多谢夫人。小人先告退了。”水野藤九郎信近如同一个足轻武士那样,毕恭毕敬向於大施了一礼,便退下了。

於大使劲儿咬住嘴唇,目送着他的背影。让於大下定决心嫁到这里来的,便是熊邸的竹之内波太郎。波太郎暗示於大嫁到织田阵菅,以便在紧急之际帮助竹千代。而现在,又让哥哥到家里来当差。於大不知其中有何玄机。不知是信近受波太郎摆布,还是波太郎被兄长利用。但她明白,这二人必出于某种共同的目的,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

“充当攻打冈崎的前锋。”兄长确实这样说过。他定然是想亲自抓住竹千代,借此救他一命。可丈夫弥九郎俊胜对于此事却一无所知。是否应该让他卷进这场阴谋当中呢?正想着,门口传来了马蹄声。肯定是弥九郎俊胜从那古野回来了。若是他早回来半个时辰,於大便没有机会和信近说话。她松了一口气,收拾好手中的针线,坐到镜子前,整理头发。

在这里,外庭与内庭有别。於大梳完头,来到和外庭只有一廊之隔的内庭门口,跪在隔扇后面,等着丈夫归来。

弥九郎俊胜此时在前庭召集了家臣,大声宣布:“马上就要开战了。”严肃的声音中,多了几分急躁。他大概挺直了腰板,怒眼圆睁。“先前攻打美浓,弹正信秀大人未能大获全胜。听说松平人竟因此不自量力,试图攻打安祥城。”俊胜哈哈大笑起来,“当然,这于我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织田行动迅速,说不定马上会下令攻打冈崎,你们要尽快作好准备。”

“遵命!那么今岁年赋该如何征收呢?”

“告诉老百姓,男女老幼一起出动收割庄稼。一旦战端开启,田地被交战双方践踏,损失会比提前收割大得多。另,让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的男丁全副武装,随时待命。”

“十五岁以上,三十岁以下?”

“是,这些人上了战场,剩下的人也不能放松。田里的收成关系到一年的生计,收割一事不可大意。”

“遵命!”

有人奉上了茶水。

“不用,我到内庭去喝。还有,准备四十匹驮运军备的战马。”

於大在门口静静地等待着。她听到丈夫的脚步声,轻轻打开了隔扇。

“恭迎大人。”她伸手接过丈夫的刀。

“於大,辛苦你了。”俊胜对於大格外好。他的声音和刚才在外庭时截然不同。一股干草和汗水混杂的气味直扑於大的鼻孔,她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今日天气很好。”来到卧房,俊胜瞅了瞅外面,盘腿坐下。“今年是难得一遇的丰收年,若是再晴上几天,百姓们该欣喜若狂了……这时候开战,真是没有同情心。”俊胜咬牙切齿骂道,“这个浑蛋!”

於大知道,他骂的是她前夫松平广忠。还未等到收割完毕,广忠便迫不及待地要发动战争。於大战战兢兢把刀挂在刀架上,静静来到丈夫跟前。

“於大。”

“嗯。”

“我马上就能替你报仇雪恨了。这个不自量力的广忠,竟妄图攻打安祥城!我得给他们点颜色瞧瞧。”

於大低头不语。俊胜单纯地以为她被冈崎赶了出来,便理所当然会怨恨广忠。於大为丈夫感到悲哀。

“安祥城原本是松平先祖所修,他们要夺回,亦合情合理,但就凭现在的松平氏……”俊胜拿起侍女递过来的湿毛巾,擦拭着脖子和脸上的汗水。“他们也不想想,自己有无能力夺回城池。但不管怎么说,这次都能给你出口气。织田弹正是何等人,他怎么会轻易放弃赐给儿子的城池!冈崎城主注定失败,实在是自作自受。”

於大努力保持着镇定,接过侍女端过来的茶,递给丈夫,“您先喝点茶吧。”

“好。我一直忍住饥渴,就是为了来这里品尝甘露。”

“再来一杯?”

“好,真香!”俊胜饮过两杯,温柔地看着妻子。“要打仗了。”他小声说道,“只要古渡一声令下,我们马上会奔赴战场。你明白吗?”

“是。”

“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当然。妾身是武士的妻子。”

“哈哈……这话我本不该问,是我不好。水野下野守大人的妹妹,见识自然不会差。这次我要替你报仇了。脱去铠甲,我也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好战之人。但生于乱世,出征不可避免。希望你能够明白。”

闻着丈夫身上的汗味,於大感到悲哀。丈夫俊胜虽说不上十分勇猛、豁达,却是一个诚实正直之人。於大原本以为,既然决定嫁过来,就得努力回报丈夫的真诚,但不知为何,她至今依然无法习惯和他在一起的生活。最让於大感到痛苦的,是夜晚。每晚於大都会和俊胜温存,但一旦入睡,梦境中便会出现广忠。躺在现在的丈夫身边,心却仍旧牵挂着前夫。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再婚是一件十分可悲的事。每当午夜梦回,她都会泪湿枕衾。

“你出身比我高贵得多。”

“大人莫要这样说。”

“不,我只是经常想,我不能怠慢你,仅此而已。”

“嗯。”

“可是我还有一件憾事。”

“何事?大人请吩咐。”

“你我尚无子嗣……仅此事令人遗憾。”於大低下头。

“我说的可对?”

“嗯……是。”

“嗨,瞧我,净扯些闲事。别担心,我天生好运,战阵之上自有福泽。你好生在家待着,为我祈祷吧。”

“是。”

於大再次为自己的不真诚而感到心痛。迄今为止,於大既没有为俊胜祈祷过,也没有想过为他生孩子。而在冈崎时,她甚至用冷水泼身,为竹千代祈祷。

“为了你,我一定要立下战功。刈谷的女婿,可不能是凡庸之辈。对了……”

俊胜看了看隔壁的房间,问道,“泡饭还没做好吗?我还未用早饭呢。”

於大如梦初醒,慌忙起身。光想着自己的事情,已经完全忘记了俊胜,於大甚至开始痛恨自己。可是一旦心中有事,举手投足也就少了些自然。於大在吩咐下人准备饭菜时,仍然在不断思考,应该如何将改名竹之内久六的信近引荐给俊胜。

这里饭菜简朴,和冈崎城完全不同。现在只有一条干鳁鱼和一点咸菜,甚至连汤都没有。米饭也是用糙米做的。俊胜端起米饭,浇上一点白开水,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饭菜一向是下人准备,从来不需於大动手。在武士家中,夫人有夫人的地位。吃完米饭,俊胜将剩下的菜汁倒进碗里喝下。

“您觉得熊邸的主人波太郎怎么样?”於大开始拐弯抹角地打探丈夫对波太郎的印象。

“哦,熊邸的……那人可非同一般。他不仅和熊村有联系,而且还控制着从难波到坍港的海盗。虽然在陆地上没什么实力,一旦……”俊胜说到这里,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拍了拍自己的膝盖。

侍女正在收拾碗碟。俊胜一直沉默不语。等侍女走出去之后,俊胜方才看了看四周,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了吧?”

“是。”於大起身看了看院子里。

“他其实暗中为织田家出谋划策。”

“啊?”

“弹正大人之所以经常让吉法师公子前往熊邸,就是这个原因。他主张勤王……”

“勤王?”

“他认为,京城足利氏气数已尽。足利氏拥立北朝,与南朝相争,导致天下大乱,这正是上天给他们的惩罚。因此,要想得民心,首先必须勤王。只有拥立天皇,才能战无不胜。你明白吗?”

看到丈夫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於大用试探的语气问道:“拥立天皇才能战无不胜是何意?”她往前近了一步,一脸认真。

俊胜看着於大微微泛红的脸庞,心里感叹道:“真美!”他显然有几分得意。自从於大嫁过来,她的眼睛第一次焕发出这种美丽的光彩。

“平氏亡则源氏兴,有夜晚便会有黎明,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对天皇挥戈相向的足利氏已经走向穷途末路,而勤王之人则刚刚迎来黎明。你也应该知道,弹正信秀大人特意给天皇送去了大量资财,还直接上书,表明忠心。热田的神宫和伊势的大神官也得到了信秀大人的大量施舍。这一切都是熊邸的波太郎在背后策划的,你明白吗?”

於大并不十分明白,这施舍怎能消灭将军?“是祈祷,还是出于信仰?”

俊胜微微一笑,继续道:“都不是,这就是谋略。不,或许应该说二者皆是,所以才被称为政事。换言之,这便是一面旗帜。世间之所以征战不休,就是因为忽视了神灵和天皇的存在。跟着我!与我一起敬奉神灵和天皇,才能结束乱世,走向太乎!只有喊出这样的口号与敌军作战,才能顺应民心,取得胜利。还有……”俊胜见於大的表情越发认真起来,挺直了腰板,问道:“你听说过火枪吗?”

“不曾听说过。”

“不错。刚听说时,我也大吃一惊。”

“那……是什么东西?”

“哪里,是武器!武器!是天下最恐怖的武器。弓箭之类根本无法和它相比。用这种武器时,一声响,还未明白过来,人已经死了。简直难以置信,声音便可以杀人……真是一种可怕的武器。就是波太郎从坍港一带把这种武器弄到手,并送给了弹正大人。弹正大人是使用这种武器的好手。我绝没说谎。吉法师公子也已暗中学会了使用。波太郎将其送给织田氏,就是想让他们用火枪和‘勤王’拯救水深火热中的苍生。”

这些话过于陌生,於大并不明白。但是,她能够从丈夫的话中听出,他甚是信任波太郎,甚至带着几分畏惧,“这么说来,熊邸的波太郎就绝非寻常之人?”

“知天地运数,非池中之物!”

“他向我们推荐了一个人。他……”於大放下心来,拿出书函。

俊胜疑惑地打开信,一连读了好几遍,方才道:“人呢?”

“在与助房里候着呢。”

“哦。”俊胜沉吟了半晌,方道,“先见见再说。”他的脸色突然黯淡下来。见到久六之前,他一直面带疑惑。

“咦?”当久六抬起头来,俊胜小心翼翼问道,“我们在古渡城中见过?”

“不,小人从未去过那里。”

“哦?我已看了荐书。波太郎和我交情非浅。但我仍有一事不明。”

於大吃了一惊,久六也呆在了院子里。

“若是熊邸的主人推荐,你完全可以到古渡城或者那古野当差,没必要来投奔我这个小城之主。为何会选择敝处?”

“这……小人也不知。”

“也不知?”

“是。小人只是想在武士家当差而已。”

“这么说来,是波太郎让你到我这里来的?”

“是。先生说大人能力非凡,定能出人头地,还说您一定能够用心调教我,并且让我对您要忠心不二。”

“哦,可是我们确实在哪里见过。你难道一点都不记得吗?”

“可能是大人记错了。”

俊胜疑惑地回头对於大道:“夫人,你看呢?”

“大概是因为他和某个人很像吧。我始见到他,也吃了一惊呢。”

“你也觉得在哪里见过吗?”

“是啊,当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

“像谁?”於大微微一笑:“像我的兄长。”

“噢!”

俊胜拍了拍膝盖,“对,听你这么一说,倒真和刈谷的下野守大人有几分相像。难怪我老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可是刈谷的城主啊,这二人怎会扯到一起?好,你留下,莫要忘记熊邸的主人对你说过的话。”

“是,小人定然铭记在心。”

“好了,你且回房待命。以后,你就跟随平野久藏了。”

“谢大人!”久六很快退了下去。

俊胜紧紧盯着久六的背影,口中道:“夫人。”

“嗯。”

“对此人不可掉以轻心。”

“有可疑之处吗?”

俊胜的表情变得柔和起来,说道:“说不定是弹正大人怀疑你而派来的人,因为你把孩子留在了冈崎。但你不用担心,我理解你。”於大松了一口气,开始在心中为善良的丈夫默默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