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文十四年新年,梅花已经开放,花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前来拜贺的武士多已退下,在议事厅中接受众人祝贺的城主松平广忠不时弯下腰咳嗽。他似有些发烧,脸色潮红,眼眶湿润。

“我们也告退吧。”满头银发的阿部大藏眼中带着几分忧虑,回头看了看酒井雅乐助。他膝行到广忠面前。“请务必保重身体。”他的语气就像在跟弟弟说话,“与户田弹正大人之女联姻一事,请务必考虑。”

广忠嗯了一声,又咳嗽起来,似在思考。他才迎来二十岁的春天,脸上却已经流露出对人世的厌倦。阿部大藏没有说话,酒井雅乐助心里却非常着急。去年秋天,由于惧怕今川义元的淫威,他们把於大送回了刈谷。可是直到现在,广忠依然对於大念念不忘,终日郁郁寡欢。他身为一城之主,却优柔寡断,如女人一般。这让酒井雅乐助又痛心又焦急。

周边的局势愈发紧张。织田信秀任命儿子信广为安祥城城主,加强了武备。而於大夫人的兄长水野信元对於大被休一事耿耿于怀,敌意明显,对冈崎城更是虎视眈眈。骏府今川始终不弃进京之念。夹在这两股强大势力之间的松平家的命运,比今日下雪的天空还要黯淡。

雅乐助本希望广忠能借新年大喜日子,对惴惴不安的族人说上一句鼓励的话,但是,广忠比去年年末时显得更加无力。在鸟居忠吉和大久保兄弟等人说到再婚对象田原城主户田弹正之女时,他也犹犹豫豫,迟疑不决。

二人走出议事厅,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城主也太……”阿部大藏低声叹道,“真让人心焦。”

雅乐助咬牙道:“从年末到现在,他一直独自躲在内庭喝酒。”

“这心病何日是个头啊!”

“今岁定是多事之秋。您也要保重身体啊。”两人一起走出了大门。

“就这样回去吗?”阿部大藏问道。

“不能这样回去。”雅乐助望着阴沉的天空,用手掌接着飘雪,“要是这样愁眉苦脸地回去,到家也会被责骂。”

“我们去散散心吧。”

“好。”雅乐助一口应允,脸上这才露出苦笑。

二人说是要去散散心,其实是去看望住在二道城的竹千代。

竹千代今日在阿贞怀中,让他那伤心的父亲盯视了良久。他面色红润,和父亲大不相同。广忠弱不禁风,而竹千代虽才四岁,却长得颇为结实,口中咿咿呀呀,在议事厅里溜来溜去。广忠似有不悦,皱了皱眉头,道:“让他下去。”又加一句:“别让他伤风了。”

无论在谁看来,竹千代都长得更像他的母亲於大夫人。不,应该说是更像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但是谁也不提他长得像忠政。圆润的下巴,明亮的眼睛,小嘴一张一合,非常可爱。大家张口便说这孩子像广忠的父亲清康,并宁愿这么认为。每当看到身体虚弱的广忠,他们便想起勇武的清康,唏嘘不已。

“少主很有精神,简直和他祖父一模一样。”走到酒谷时,阿部说着,折了一枝路边的梅花。

“给少主的?”

“是。可是,到少主能上战场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了。少主就全拜托你们了,希望你们能像这雪中的寒梅一样不屈不挠地保护他。”

“哈哈哈……”雅乐助大笑了起来。这是他今日走出家门来第一次笑。“献上一颗寒梅之心?”说着,他拂去落到老人头上的白雪,然后自怀中取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礼物。”

“秸编的小猫?”

“是马,老头子。”

“哈哈,是马。”

“这是我亲手做的——效犬马之劳的意思。”

“哈哈哈……”

这回老人也笑了起来,眼中泪光闪烁。这个小国的武士,对虚弱的主公不离不弃,把希望寄托到刚刚出生不久的幼主身上。

身为家老,便亲手做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他肯定会很高兴。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我们走吧。”

二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雪越下越大,大藏手里的那枝梅花几被雪裹住。二人不时摇头甩掉发上的雪,沿着箭楼前行。他们弯腰进了二道城的大门,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请开门。”声音里含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侍女应声前来开门。他们发现入口处摆放着很多鞋子。“哎呀,大家好像都来了啊。”雅乐助小声道。

“早知你们会来,便在此候着。”大久保新八郎在里面大声嚷道。二人拍拍衣襟上的雪,踏上门前的石板,走了进去。几乎在同时,传来了竹千代响亮的声音。

“爷爷——”

“来了,来了。”阿部老人首先坐下。

这个八叠大的房子装饰朴素,有些像乡下农舍味道。正面壁龛上摆着红白相间的年糕,还有固齿台和蓬莱台之类的东西,都十分简朴。先一步离开本城的鸟居忠吉微笑着抱着竹千代,坐在壁龛前面。大久保兄弟、石川安艺和阿部四郎兵卫也在,他们从乳母的手中接过杯碟,依次传递下来。

雅乐助和阿部并排而坐。“恭贺新年。”他们跪在地上,异口同声说道。

竹千代挥舞着小手大喊着“爷爷”。他不管看见哪个家臣,都会叫爷爷。这一声称呼让众人感到难过。“他是否明白全族人对他的期待呢?”

“长得和他祖父一模一样。”阿部拿着梅花走近鸟居忠吉。“来,让我也抱抱。我要送给他一样礼物。”他从满头银发的忠吉手中接过竹千代,抱在怀里,眼圈突然红了。“你祖父当年攻到尾张,对织田不屈不挠。你也要像他一样啊。”

雅乐助从怀中拿出玩具马,把头扭向了一边。竹千代这么小便不得不与母亲分开;而父亲又郁郁寡欢,无法承担家族的重任。家族也逐渐分化出织田派和今川派,明争暗斗。夹在两个强国中间的弱小之国实在悲哀。为了生存,不得不将孩子的母亲驱逐。父亲悲哀,孩子也难过。不约而回来到这里的家臣们,心中更是凄凉。这些松平家的柱石,将祖辈都没能实现的雄心寄托在了这个天真的幼童身上。

可是竹千代却什么也不知。人越多,他越高兴。他用胖嘟嘟的小手接过阿部老人手中的梅花,突然喊了一声爷爷,用梅枝朝忠吉的一头白发打去。

“呵,真勇敢。”

花瓣四下飘落。大久保新八郎突然大哭起来。一片花瓣刚好落到了他的杯中。

“新八,你这是为何,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兄长新十郎责备道。

“我没有哭,我是高兴。看,一片梅花的花瓣落到了我杯里。今年我新八的愿望肯定能够实现。我是感到高兴。”

“真是能言善辩。你的愿望,莫非是要给孩子买件小棉袄?”

“哈哈哈,这也是愿望之一。”新八郎哭中带笑,埋头喝了一口酒。酒井雅乐助将那个麦秸马递给了竹千代。竹千代眼睛一亮。大概也没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匹马,他紧闭着小嘴,端详了一会儿,叫道:“汪汪!”然后拿着梅花朝雅乐助头上打去。

大家哄堂大笑。人人都想借这个孩子的天真可爱来冲淡广忠带来的惨淡心情。

“这可不是‘汪汪’,这是马,马——”

“马——”竹千代跟着说了一句,扔掉了手中的梅花,朝玩具扑了过去。

鸟居忠吉在一旁眯着眼,微笑着对阿部老人道:“一定要活到少主会骑马。”

老人点了点头,接过传来的杯碟,将竹千代递给了乳母阿贞。“我一定长寿。这杯酒我喝了。”他喝完,把杯子递给了酒井雅乐助。

石川安艺等雅乐助喝完之后,道:“你最近可听说过内庭的一些传闻。”

安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城主有了新的女人。”

“什么?这怎么可能!上房夫人自从回了刈谷之后,城主连阿久夫人那里都没去过。内庭的嬷嬷们都看不下去,叹城主用情太专。”

“原因正在于此啊。”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酒后乱性。半夜沐浴时,把侍女当成了……”

“侍女?”大久保新八郎从旁插嘴道。

“不可胡言!”新十郎慌忙阻止了他。

“他把侍女当成了上房夫人?”

“听说她们倒是有几分像。当时侍女低头跪在地上,城主有几分醉意,叫她伺候沐浴。”

“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都住口,不要再说了!”石川安艺正说着,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鸟居忠吉严肃地叫道。

不知什么时候,竹千代自己爬到了壁龛旁边,把玩具马立了起来。

酒井雅乐助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虽说乱世无常,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也未免太悲哀了。当年,正是雅乐助劝说广忠为了家族着想,迎娶十四岁的於大。这门婚事对于松平家而言非常必要,能保家族平安。但十六岁的广忠对婚事却非常反感。於大肯定也一样。但是初为人妇的於大,不管是对时势的判断,还是对人生的领悟,都比她的丈夫要明智得多。她怀着一颗忍耐之心,逐渐感动了广忠,得到全族老少的信任。最后,竹千代出生了。当时家中所有人的喜悦,雅乐助仍觉恍如昨日。但在这个惨无人道的乱世,任何事都无法完全如愿。这对夫妻,为了家族利益结合到一起,却又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分开。於大的兄长水野信元投靠了织田信秀,冈崎迫于今川家的淫威,只得送走了於大。

送走於大当日,雅乐助心中的悲痛不轻于广忠,直到今日,那悲伤还缠绕在他心头。他知道广忠无法忘记於大,才不断劝说他续弦,娶户田弹正之女为妻。但广忠的失格还是让雅乐助无比愤慨。他真想大骂广忠一顿,这可不是一个可以整日沉溺于情爱的时代。但在生气的同时,悲哀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广忠生于弱小家族,无法避免策略婚姻。他对此心怀愤怒,这种不满折磨着他病弱的身体。

酗酒,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女人,唉!如果说是因为年轻气盛,雅乐助倒可以松一口气。但他竟然酒后乱性,把别的女人……此事未免太过荒唐。他非将才,和乃父清康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自己实在难辞其咎。“必须去劝说他……”雅乐助正想到这里,鸟居老人异常平静地对石川安艺道:“你从何处得知这种传闻?”

“城主的一个马夫从侍女处听来的。”

“时你未制止他把这事传开吗?”

“当然制止了。”

“可是,内庭的现状,仍然令人担心啊,正家……”

雅乐助望住忠吉柔和的面孔。

雪似乎停了,隔扇亮了起来。

鸟居忠吉住在渡里,不在广忠身边。在广忠身边管理事务的这些家老,此时并无职名,只是被称为老臣。冈崎的一切事务都由本多平八郎、酒井雅乐助、石川安艺、植村新六郎和阿部大藏五人负责。

但是,家中最为年长的忠吉,对于广忠自是非同寻常之人。忠吉出声,众人的视线便不约而同投到了他身上。

“这种事司空见惯。”鸟居老人意识到气氛的紧张,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我马上启程回渡里,因此想请你和大家好好商议此事。和田原的弹正大人联姻一事至关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那位小姐的品性。是吧,老头子?”

“是。”阿部老人点了点头。

“并非所有的松平家人都会聚集到这里。”

“我也是此意,正家。”

雅乐助点了点头。还是老人们想得周全。担心虽有些过分,但也并非没有可能,说不定什么时候,内庭便会生出异端。

强大时没有的争端,在势弱时肯定会发生。族人分为织田派和今川派,原本已令人无奈,但就怕有人看到近邻弱小,生起野心。松平一族便会四分五裂,最终亡族灭家。这种事古往今来都不乏先例。先前有广忠的叔祖松平信定私通织田,而现在他的叔父藏人信孝也开始频频流露微词。

“城主如今心乱如麻。若有人趁机散布谣言,那就大事不妙了。”

“我明白。”

“还有,竹千代也令人担心。”

忠吉回头看了看在壁龛旁边无忧无虑玩耍的竹千代,道:“不如和上房夫人在时一样,让竹千代公子移住本城大殿,交给绯纱夫人,众位意下如何?绯纱夫人定会应允的。你们好好商议此事。”绯纱夫人乃先主清康的姐姐、竹千代的姑祖母。

“把竹千代公子转移到二道城,看似尊重,其实是轻视。这种地方……不管怎么说,竹千代也是家中团结统一的希望啊。”

“我们会仔细商议。”雅乐助其实也有同感。为了树立嫡子的威严,他把竹千代转移到这里,但事后就后悔了。如果家族强大,此事实不必多虑。但现在,就连城中的气氛也无法让人放心,雅乐助愈想愈为广忠感到焦急。虽说尚无凭据,但被广忠宠幸过的那个女子万一……

大家从竹千代的住处退出时,已将近午时。

竹千代知道将要剩下自己一个人,在阿贞怀中挣扎了起来。他还不会留人,只是伸着手叫着“爷爷”、“爷爷”。大久保兄弟眼圈通红,随随便便辞过众人,便走出城门,回到了山中。

“竹千代公子必须回本城……”住在城内的雅乐助把鸟居忠吉送至六勺口,呆站了一会儿,抬头望着甲山想到。大家都很珍视幼小的竹千代,希望团结在竹千代周围,根本原因就是广忠太软弱。

分手之时,忠吉对雅乐助笑道:“竹千代公子可是我们一族的马印。”这句话的意思只有雅乐助能明白,而且确实如此。由于於大夫人的离开和广忠的消沉,松平族人眼看就要失去自己的马印。为了再次团结起来,必须把竹千代这面旗帜竖立到广忠身边,再迎娶一位比於大更贤惠的夫人。

雅乐助遥遥望着甲山和登岩山上覆盖着薄雪的树木,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能就这么回去!必须回去单独面见城主!不是简单的贺年,而是前往内庭,和广忠喝酒聊天,拉近双方距离,交心谈一谈,那才是自己的职责。想毕,他转身往回走。

途中他遇到很多武士,个个祝他长寿。雅乐助只是一味低着头,心事重重,不予理会。雪霁之后,马上开始融化。风斗叶逐渐吐出了新芽,黑色的土地映入眼帘。“要让他把握住春天……”侍在广忠身边,却不知道他有了新的女人,真是糊涂透顶!他想在二人促膝畅谈之时,摸清这个女子的品性。

雅东助走进了内大门。武士们惊讶地迎住他。

“城主在吗?”他看了看大书院,广忠不在,火炉里只剩下白灰。雅乐助走上通往内庭的走廊。他故意大声咳嗽,站在内庭女仆总管须贺嬷嬷门前,喊道:“有人吗?正家喝多了,想洗洗身子。烦请通报城主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