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宁船长及其船员靠上“圣—埃诺克”号时,大雾正浓。假若独木舟上的呼喊声没有被听见的话,小船也许会与“圣—埃诺克”号擦肩而过。往南行去,英国人既靠不上亚洲海岸,也靠不上美洲海岸。纵使海风吹散了浓雾,他们又怎么能向东或向西穿越成百海里的行程呢……?再者,既没有饼干充饥,也没有淡水止渴,不出四十八小时,“瑞普顿”号船员无一人能够生还。

“瑞普顿”号连高级船员加普通水手一并计算在内,共有三十六人。仅有二十三人跳上了小船,加上“圣—埃诺克”号全体人员,减去死去的水手劳拉,共五十六人。万一布卡尔船长无法使海船脱浅,他的命运会如何,他的新老伙伴的命运又会如何呢……?纵使不远处有一片陆地、大陆或是岛屿,小船也载不动这所有的人啊!……只要海风一起,——这片太平洋海域常见大风天气——巨浪溅到礁石上会涌进船内,“圣—埃诺克”号就会毁于倾刻之间!……因而可能得弃船而去……那么食物呢,布卡尔先生本打算到温哥华再补充给养,可是“瑞普顿”号的脱险船员到来以后,船上的人数几乎增加了一倍,食物又怎么够呢?

船上的钟表时针指向八点。夕阳西下,层层迷雾之中没有任何起风的迹象,夜色渐浓,这将是安静的一夜,也是漆黑的一夜。海船吃水脱浅已然无望,下一次涨潮时再试,会继前一次之后再遭失败,并且也不可能再减轻船重了,除非忍痛除去船桅。

凯宁船长与布卡尔先生、厄尔托先生、菲约尔医生,以及两位二副一道在高级船员休息室里,他得知了目前的处境。尽管他与同伴们来到船上避难,可却未必能够保全性命。不久的将来会不会给“圣—埃诺克”号安排与“瑞普顿”号一样的命运呢……?重要的是要了解英船失事的始末。凯宁船长这样讲道:

“瑞普顿”号在浓雾里无风停驶,前一夜,浓雾消散间歇,看见“圣—埃诺克”号正在下风向三海里处。至于“瑞普顿”号为什么朝“圣—埃诺克”号驶过来……

?是不是多少有些心存敌意,想了结两船同时叉到的鲸鱼的问题……?凯宁船长讳莫如深。再者,现在也不是评论谁是谁非的时候。他只是说当两船仅距一海里远时,“瑞普顿”号突然遇到一阵猛烈的冲击。左舷船底包板开裂,海水涌了进来。大副斯脱克与十二名水手有的跌出了船舷外,有的被倒下来的桅杆砸倒,当场毙命。如若不是海上的两条独木舟容下了二十三人的话,凯宁船长和伙伴们也会和他们一样送命。在二十四小时多的时间里,“瑞普顿”号的幸存者漫无目的地在海上游荡,无以裹腹,苦苦寻找着“圣—埃诺克”号,结果误打误撞来到了“圣—埃诺克”号搁浅的地方。

“不过,”凯宁船长操一口流利的法语补充说,“我不明白的是,这一带居然有一处暗礁!我能拿得准自己所在的经纬度。”“我也是!”布卡尔先生说,“除非最近发生了海底地壳抬升……”“显然,这是唯一可以接受的假设。”厄尔托先生朗声说道。

“不过不管怎样,船长,”凯宁船长又说,“‘圣—埃诺克’号没像‘瑞普顿’号那样倒霉……”“也许罢,”布卡尔先生承认,“可是怎样又什么时候能够再扬帆远航呢……?”“没有严重的海损吧……?”“没有,船壳没有受损……可却好像给钉在了这块礁石上一样,甚至牺牲了全部存货以后也没能让它吃水脱浅!……”“怎么办……?”凯宁船长问道,注视着布卡尔先生,继而又依次转向其他高级船员。

无人作答。到现在为止,船员们的尝试都未能使“圣—埃诺克”号达到吃水线。

人力不能解决的,自然力能够解决吗……至于登上独木舟,岂不是自取灭亡吗……?往北,往东,往西,最近的陆地,或是千岛群岛,或是阿留申群岛都远在几百海里之外。十月将尽……坏天气即将来临。没有铺甲板的小船只能风风雨雨任其飘零了——狂风刮起来,小船会不堪一击……再者,船上也不够五十六人立足……而留下来的人该有怎样的运气才能得救,除非一艘海船恰巧路过这片太平洋海域会收留他们!……

于是,菲约尔医生向凯宁船长这样问道:

“我们一起离开彼得巴甫洛夫斯克时,大概您也听说了渔民们刚刚在海上发现了一只海怪,给吓得慌忙逃命的事吧……?”“确实,”凯宁船长回答,“得承认‘瑞普顿’号船员着实吓得心惊胆战……”“他们相信那海怪确实存在……?”厄尔托先生问道。

“他们认为是一只枪乌贼、‘可卡康’或者巨大的腔肠动物,我不明白他们凭什么不能这么想……”“凭理智,”医生答道,“因为论道理,这样的腔肠动物。

‘可卡康’、枪乌贼并不存在,船长……”“不要这样肯定,菲约尔医生。”罗曼·阿罗特提醒说。

“让我们来谈谈拢,我亲爱的二副。人们确实遇见过这些怪物的样例,追踪过几只,甚至还弄上船来过……可是它们可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巨大无比……同样,这类的巨兽,只要愿意,人们还能把它说成是力大无穷,可以把几百吨吨位的海船拖进海底的深渊……不!……不!……”“我绝对同意,”布卡尔先生表示赞同,“这样的大力怪兽只不过是神话里的动物而已……”“不过,”二副科克贝尔坚持说,“彼得巴甫洛夫斯克的渔民说是发现了一种大海蛇……”“并且,”凯宁船长又说,“他们冲回港口时是多么地惊慌失措啊……”“好吧,自打您离开彼得巴甫洛夫斯克以后,”菲约尔医生问,“可曾看见过那长着五十只脑袋,一百条胳膊的布里亚雷,那古时候与天庭作对被奈普图纳①关在埃特拿山下的巨人的后代呢……?”

“不曾见过,先生,”凯宁船长朗声答道,“可是‘圣—埃诺克’号和‘瑞普顿’号一样遇见过海面的沉船吧,那些小船的残骸,和不像是死于叉下的鲸鱼的尸体……难道就不能是彼得巴甫洛夫斯克发现的海怪曾在那里肆虐……?”“不仅可能,而且是太有可能了,”二副阿罗特大声说道,“请布卡尔先生和菲约尔先生别见怪……”。

“您要怎么样呢,二副!”医生反驳说,“只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我就不会盲信……”

①罗马神话中的海神。—译者注

“不管怎样,”布卡尔先生转向凯宁船长,说道,“您不会认为‘瑞普顿’号遇难是由于什么‘可卡康’、枪乌贼,或是海蛇的袭击所致吧……?”“不,”凯宁船长回答,“不……不过据水手中有人说,我们可怜的海船可能是被一条条长臂和大螯抓住,掀翻,然后拖进深渊里去的……小船寻找‘圣—埃诺克’号时,水手们一直在讲这件事……”“啊!”布长尔先生叫,“您的水手的话在我的船上肯定有人听!……

我们的船员大多相信这些海怪存在……箍桶匠不停地给他们讲各种各样的海怪故事……照他说来,‘瑞普顿’号之所以遇难,罪魁祸首是某种既像蛇又像腔肠动物的怪物……事实上,在有反证以前,我会坚持认为我们的海船是撞上了太平洋上新近形成的不名暗礁……”“我认为这一点无可怀疑!”菲约尔医生补充说,“随让—玛丽·卡比杜林去胡说八道好了!”晚上九点了。夜里脱浅的希望也成了泡影。

大家知道,这一次潮水大概还不及上一次涨潮时大。不过,布卡尔船长不想忽略任何细节,他让人将小船装上尽可能多的桅杆圆材,然后放下海去。考虑再减轻船载已经于事无补,除非拆下二层帆和顶帆桅杆及索具,还有帆布及桅桁。这活儿干起来可不轻,并且假使“圣—埃诺克”号最后能脱浅,可没了桅杆,几乎失灵的情况下,万一遇上坏天气,又怎么办……?总之,要等到第二天,如果大雾散尽,阳光普照,就可以进行精确的观测,如果可能准确地测定位置,那么就知道该如何行事了。

尽管如此,布卡尔船长以及高级船员却都不想休息。水手们躺在甲板上,并不回舱位里去。他们忧心仲忡难以成眠。只有几名见习水手没能抵得住困意。恐怕打雷都不会惊醒他们——“瑞普顿”号的大多数船员由于过度疲劳,也都酣睡不醒。

奥立维师傅在艉楼上大步走来走去,五六名水手正围着箍桶匠,至于让—玛丽·卡比杜林在讲些什么,不难想象。

高级船员休息室里继续的谈话,往往会使每个人对海怪存在与否更加各执一端。

甚至菲约尔医生与二副阿罗特之间的讨论开始变成唇枪舌战。

突然,一件意外结束了这场争论。

“注意……注意!”厄尔托先生挺身而起,高声喊道。

“海船脱浅了……”二副科克贝尔紧接着喊道。

“船要漂起来了……船漂起来了!……”罗曼·阿罗特肯定地说,坐下的马扎在地板上滑动着,他显些坐空。

“圣—埃诺克”号一阵震动,好像龙骨刮擦着礁石的岩面脱了浅。船身从右舷向左舷晃了一晃,船体从未倾斜得如此厉害。

片刻过后,布卡尔先生和同伴们出了休息室。

大雾弥漫,黑夜变得更加漆黑一片,没有一丝光线,没有一点亮光!……

空中没有一丝风掠过!……海上微波荡漾,暗礁石壁边上甚至没有鼓浪的轻响……布卡尔船长出来以前,水手们都匆忙起身。他们也一样感觉到了震动,心里想海船要脱浅了……几下横摇过后,“圣—埃诺克”号浮了起来……船舵震得厉害,奥立维师傅只好让人用缆绳系住舵盘……。

这时船员的喊声和二副阿罗特的喊声一道响了起来:

“船漂起来了……船漂起来了!……

布卡尔船长和凯宁船长,将身子探出舷墙外,仔细审视黑黢黢的海面。

尤其使俩人吃惊的是,也会使动一下脑筋的人惊讶的是,当时正是退潮的最低潮。所以海船龙骨的抬升并非海潮作用所致。

“发生了什么事……?”厄尔托先生向奥立维师傅问道。

“海船确实脱浅了……”这一位回答道,“我担心船舵会失灵……”“现在怎么样了……?”“现在,厄尔托先生……我们又和先前一样一动不动了!……”布卡尔先生、菲约尔医生和两位二副登上艉楼,一名水手端来两盏点燃的燃灯,至少大家可以看见彼此。

大概船长想派人再上小船尝试着拖曳“圣—埃诺克”号。可是,由于海船又回复了一动不动的状态,船长明白再试也是枉然。最好是等到下次白天涨潮,如若发生震动就再试着拉脱出来。

至于震动的原因何在,结果又如何呢……?船尾陷进这块岩间有很深,现在龙骨稍稍错出来了些许,船舵险些失灵又意味着什么呢……?“也许,“布卡尔先生对大副说,“我们知道,礁石周围海水很深……”“所以,船长,”厄尔托先生接着说,“也许只要退后几尺就可以脱浅……可是后退……怎么退呢……?”“可以确定的是,”布卡尔先生又说,“海船的位置发生了变化,谁知道今晚或者明天平潮时,海船会不会自行脱浅呢……?”

“我可不敢抱希望,船长,因为海潮不仅成事不足,反而会败事有余-?并且如果得等到朔日时呢……?”“那可能要等上八天的时间……海上风平浪静,‘圣—埃诺克’号不会有太大的危险……确实,很快就要变天了,大雾过后,往往是狂风暴雨的天气……”“最遗憾的是,”大副说,“我们不知自己身处何地……”“如果明天上午能见太阳的话,只要一个小时,”布卡尔先生朗声说,“我就能测出我们所在的位置-?不管怎样,我亲爱的厄尔托,搁浅发生时,我们的路线一直没错……不!洋流不会使我们往北偏航的……所以我仍然坚持最可信的解释……既然地图没有标注这片礁石的位置,那就是因为礁石是新近形成的……”“我也是这样想,船长,并且恶运想让‘圣—埃诺克’号偏巧搭在上面……”“正像‘瑞普顿’号触到了一块同样的礁石一样,”布卡尔先生总结道,“至少要感谢上帝,我们的海船没有翻船,而且一直有希望逃离这里。”这便是布卡尔先生的解释,厄尔托先生、菲约尔医生和水手长,或许还有凯宁船长都欣然同意。两二副并不表态。至于水手们,他们的想法在这样的形势下,很快就表露无遗。

水手们聚集在主桅下面,交谈着。他们只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震动既不是海水造成,因为海上是风平浪静,也不是海潮所致,因为退潮时浅水区海水更少。

再者,震动突然中断了,虽然“圣—埃诺克”号左舷微微抬起,现在却又是一动不动了。鱼叉手皮埃尔·卡尔戴克提醒众水手注意这一点,并且总结说:

“所以应该是礁石……对……是礁石自己动了……”“礁石……?”他的两三个同伴惊叫起来。

“得啦,卡尔戴克,”铁匠季尔·托马斯反驳说:“你是把我们当成了会相信这些鬼话的陆上的旱鸭子了吧!……”看起来,这话驳得很漂亮!……礁石能像浮筒一样移动,像海船一样在波浪之间簸波起伏!……在勇敢的通晓海事的海员面前,可不应该讲这样的话!……并且,确实,也没有一名海员承认是这里的海底运动抬升了太平洋海脊!……

“去说给别人听吧!……”木匠菲吕叫道,“我当过置景工,什么没见过……

?这可不是歌剧院或是夏特莱的舞台!……还没有什么设备能撼动礁石呢……除非礁石是纸板或是彩画布做的……”“说得好,”鱼叉手路易·梯也波补充说,“船上没有一名见习水手会轻信这样的捏造!”当然,众人不仅不愿接受这种毕竟还算自然的解释,而且毋宁作出种种更加不着边际的解释!……

这时,鱼叉手让·杜律开了口,他想让布卡尔先生从艉楼上听到他的话,于是高声说道:

“不光是这些……不管礁石是动了还是没动,咱们能脱浅吗?

这一问问到了每个人的心里。可是,大家明白,无人能够作答。

“来,小伙子们……”菲吕开玩笑说,“大家一个一个说!……‘圣—埃诺克’号会不会一直卡在这儿就像一只牡蛎挂在岩石上一样……”“不会的,”一个船员以十分熟悉的声音回答说。

“是您,卡比杜林师傅,您说‘不会的’……?”让·卡尔戴克问道。

“是我……”“您是问我们保证海船最后能从这儿起锚吗……?”“是的……”

“什么时候……?”“怪物愿意的时候……”“什么怪物……?”几名水手和见习水手同时大叫。

“把‘圣—埃诺克’号抓住,搂在怀里,或是夹在爪子里的怪物……会把船拖到海底的怪物……除非这里已经是太平洋洋底了!”这会儿,水手们可不想嘲笑让—玛丽·卡比杜林和他的那些“可卡康”和别的什么海蛇了!他们觉得箍桶匠与布卡尔船长、大副、菲约尔医生乃至直到现在还拒绝接受他的看法的所有人唱对台戏,还是蛮有道理的。

这时,奥立维师傅大吼一声:

“你说完了没有……?颠三倒四的老家伙……?”可是周围却响起了一片低语声,可见水手们站到了箍桶匠一边。

是的,对所有听他讲话的人来说,这甚至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一只巨兽蹂躏了这片海域,也许正是彼得巴甫洛夫斯克渔民发现的那只!……路上遇见的残骸是它撞碎的小船和海船船壳!……海面上遇见的鲸鱼是被它掏空了内脏!……是它扑向了“瑞普顿”号,并把船拖进了海底!……是它抓住了“圣—埃诺克”号,并把它紧紧卡住!……

布卡尔先生听了卡比杜林师傅的一番话,担心恐怕会扰乱人心。他和大副等高级船员下了艉楼。

来得正是时候……甚至也许已经晚了!……

是的!恐怖已经使水手们无法保持镇静……一想到自己正处于一只巨兽的股掌之间,水手们拒不听从船长的劝告和命令……他们充耳不闻,并且开始试图跳进小船!……几位师傅也不能自恃,带起头来!……

“停下……停下!”布卡尔船长叫道,“第一个要下船的人,我要他的脑袋!……”船长从自己的船舱的窗子伸手进去,抓起一把放在桌上的手枪。

厄尔托先生,二副科克贝尔、阿罗特围在船长左右。奥立维师傅冲到水手中间维持秩序。至于凯宁船长,他的水手们也乱成一团!……

怎样才能控制住这些因为觉得海怪会把他们拖到太平洋深处而惊皇失措的人呢?

这时,海船居然又开始震动起来。船身时而倾向左舷,时而倾向右舷。

船壳似乎要散裂开来。桅杆与桅座交错作响。几根后支索脱了扣。船舵的横杆猛然摇晃,一根系索齐刷刷地断了下来,舵盘猛偏,两名舵工也把持不住。

“上小船!……上小船!”众口一声,喊声四起,可是却不能人人有位置!…

布卡尔先生明白如果他不严惩肇事人,就无法控制船上的局势。所以,他朝站在一根长桅下面的箍桶匠走过去,大声说道:

“卡比杜林师傅,我要把这儿发生的一切都记在您的帐上!……”“我……船长……?”“对!……您!……”然后,船长对奥立维师傅说:

“把他铐起来……关在货舱里!……”一阵抗议声顿起。这时,箍桶匠语气镇定地说道:

“我……铐起来,船长!……是因为我说了真话吗……?”“真话……?”布卡尔先生大叫。

“对!……真话!”让—玛丽·卡比杜林重复说。

似乎为了证明他刚才的话,海船前后剧烈地摇晃起来。南面几链远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啸声。接着,一道狂澜朝“圣—埃诺克”号打来,黑暗之中,海船被冲开去,在太平洋的洋面上风驰电掣一般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