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号,什么病?……”

“发烧。”

“9号呢?……”

“百日咳。”

“17号呢?……”

“也是百日咳。”

“23号呢?……”

“可能是得猩红热。”

奥包德金先生拿着保存完好的登记簿,将这些回答分别记在23号、17号、9号和13号上。有一栏专门记上病症、大夫诊视的时间、所开的药方、患者送进收容院时管理的条件。书写的名字用哥特体,号数用阿拉伯数字,药品用圆体字,处方用英文流行体,几处用蓝墨水打了工整的括号,用红墨水划出两条线,既是精妙的书法,又是薄记的杰作。

“这些孩子中间,有几个病情相当严重,”大夫补充道。“要叮嘱他们在运送途中别着凉……”

“对……对!……一定叮嘱!”奥包德金先生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们一离开这里,就同我毫不相干了,只要我的登记簿填写完整就行了……”

“还有,如果病症夺去他们的生命,”大夫拿起手杖和帽子又说道,“我估计,损失也不大……”

“同意,”奥包德金附和道,“我再把他们登记在死亡一栏里,他们的帐也就平了。按说,帐一平了,我觉得谁也不应该有怨言。”

大夫同对方握手告辞。

奥包德金先生是戈尔韦贫民学校的校长。戈尔韦小城坐落在海湾,在康诺特省西南,属于戈尔韦郡。只有在康诺特省,天主教徒才能拥有地产,而在那里也像在芒斯特一样,英国政府极力排斥非新教派的爱尔兰。

要知道,这个奥包德金先生是个怪人,他不配列入人类最仁慈的这一种。他身子又矮又胖,是既无青春,也不会有老年的单身汉,模样总是一成不变,头发不掉也不花白,一到人世就戴金丝眼镜,也最好让他带进坟墓里,他既不愁生计,也没有家庭之累,只有够活在世上的一点心肠,从未萌生过爱情、友谊、怜悯、亲善的感情。他这种人既不善也不恶,来到人世间既不行善,也不做恶,从未感到不幸,也从未感到别人的不幸。

奥包德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也乐于承认,他天生是当贫民学校校长的材料。

贫民学校,就是衣衫褴褛的孩子的学校。大家也看到了,奥包德金先生的登记簿以多么令人赞叹的准确性,证明了借方和贷方之间多么融洽。他的助手,首先要数克里斯大妈,一个烟斗总不离嘴的老烟鬼,还有一个原来的住宿生,现年十六岁,名叫格里普。格里普是个穷小鬼,长一对善良的眼睛,一副乐天派的相貌,鼻子微微翘起来,这是爱尔兰人的一种特征,比起收容在这种封闭学校的绝大部分穷孩子,他要胜出百倍。

这些穷孩子,不是孤儿就是被父母遗弃,大部分从未见过父母,生在水沟边或路边,是在大街上和大道上收容来的流浪儿,等长到干活的年龄,就再回到大街大道上。真是社会的渣滓!道德堕落到何等地步!真是人的怪胎聚在一起,要化为魔鬼!的确如此,随便往街道石缝里撒的这些种子,能长出什么来呢?

算起来,戈尔韦学校有三十名学童,从三岁到十二岁,全穿着破布片,天天吃不饱肚子,只靠公众施舍的剩余活着。正如刚才看到的,好几个孩子患了病,而且事实上,在当地死亡人口中,这些孩子占很大比重——照那位大夫的看法,这并不是什么重大的损失。

如果怎么关怀,怎么教育,也不能阻止他们变成坏蛋,那么大夫的话还是有道理。然而,这些可悲的皮囊里,也有一颗灵魂,如果有人献身于教育的使命,引导得好,也许能让这样的灵魂向善。不管怎么说,要培养这些不幸的孩子,就得换教师,而奥包德金先生这种可悲的典型木头人绝不能胜任;这种木头人并不少见,爱尔兰这穷地方有,别的地方也有。

小把戏是这所贫民学校里年龄最小的一个,只有四岁半,可怜的孩子!他的脑门儿一定印着法语这句令人痛心的话:生不逢时!大家知道,他先是受托恩皮泼的虐待,充当摇动的曲柄,后来,多亏韦斯特波特几位善良妇女的怜悯,逃脱那个刽子手,现在住进戈尔韦的贫民学校。他再离开学校的时候,不是还要沦落到更坏的境地吗?……

自不待言,本堂神甫是出于善意,将这可怜的孩子从耍木偶艺人手中夺过来,可是寻找他的生身父母毫无结果,最后只好放弃。小把戏只记得这样情况:他生活在一个凶恶女人的家中,有一个常常拥抱她的小姑娘,还有一个小姑娘死去了……这情况发生在什么地方呢?……他不知道。谁也说不准他究竟是弃儿,还是被拐走的孩子。

他被韦斯特波特人收留之后,有时受到这家照顾,有时又受到那家抚养。妇女都同情他的命运。大家让他保留了小把戏这名字。有的人家收留他一周两周。就这样过了三个月。然而,这个教区不富裕,许多穷苦人需要救济。教区里若是有一所儿童救济院,这个孩子就有地方呆了。可惜没有,只好把他送进戈尔韦贫民学校.在坏孩子堆里生活了九个月。他什么时候离开,离开之后又会怎么样呢?世上这些一贫如洗的人,从小就生活无着,每天吃饭都保证不了,总面对生死问题,而这问题经常是没有答案的。

九个月来,小把戏就是三个人来照顾:一个是半呆痴的老太婆克里斯,一个是听天由命的可怜的格里普,另一个是收支平衡器的奥包德金先生。幸而他身体素质好,抵御了许许多多导致夭亡的诱因。名字还没有上校长的大登记簿,列入麻疹、猩红热和其他儿童病症栏里,否则,他的帐早就结清了……埋进穷人的公共墓袕里。

在体格方面,如果说小把戏经受这种考验,能安然无恙的话,那么在智力和道德发展方面,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他同英国人所说的这些“流氓”打交道,同这些肉体和精神的小恶鬼为伍,怎么能顶得住呢?他周围的这些孩子,有些不知生于何处,也不知父母是谁,其余大部分父母不是在感化院,就是已经处死了!

其中有一个孩子,母亲甚至也“服过苦役”,送到澳大利亚海中的诺福克岛,父亲因杀人而判处死刑,在新门监狱由著名的贝里亲手处决。

这孩子名叫卡凯尔,有十二岁,似乎已经注定要步他父母的后尘。在贫民学校这伙可恶的孩子圈里,卡凯尔成为重要人物,这是不足为奇的。他人坏,又教人坏,颇受尊敬,既有奉承者,又有同伙,是最坏的孩子公认的头儿,总准备搞恶作剧,等学校把他像渣滓一样扔在大路上,就要犯罪了。

简而言之,小把戏对卡凯尔只感到一种憎恶,总瞪着惊奇的大眼睛望着他。想想看!一个上绞刑架的人的儿子!

一般来说,这类学校不像现在的正规学校这样,空间都有数字规定。容器同里面装的东西相适应。这里草铺当床,床铺一下子就能收拾好:甚至都不用翻动。食堂呢?有什么必要,不就是啃点面包,吃几个土豆嘛,而且并不能天天吃饱。至于教育的内容,则由奥包德金先生负责给戈尔韦这些穷孩子安排,要教他们认字,写字和算数,但他对任何人也没有硬性要求。孩子们跟他学了两三年,挑不出十个人能看懂一张布告。小把戏虽然年龄最小,却跟他的同学相反,对学习颇感兴趣——这给他招来无数挖苦话。一个聪明的儿童渴望长知识却学不到,这多么可悲,社会又该负多大责任啊!一个孩子的头脑也许天生出好苗子,但最后结不出好果来,谁晓得这是未来的多大损失?

如果说学校的学员不大用脑子,并不是因为他们的双手不勤快。搜集点儿劈柴过冬,到行善人家乞讨些破衣裳,捡点儿马粪牲口粪卖给农户,赚几文钱——奥包德金为这种收入单独立本帐——到街头巷尾翻垃圾堆,尽量赶在狗的前边,必要时就同狗展开争夺战,这就是孩子们每天的营生。至于游戏,娱乐,一样也没有,唯一的乐子,就是用指甲相互抓,用手相互掐,用嘴相互咬,用脚相互踢,用拳头相互打,还常常捉弄格里普。不错,这个忠厚的小伙子不大在乎这种恶作剧,这就助长了卡凯尔及其一伙人的气焰,他们对他极尽卑劣残忍之能事。

贫民学校唯一比较洁净的房间就是校长办公室。自不待言,他从不放任何人进去。一放孩子进去,他的登记簿很快就会被撕烂,一页一页随风散失。因此,他的“学生”跑到校外去游荡、胡闹,他倒觉得蛮好,看见他们因为想吃饭睡觉而回校总嫌回来得太早。

小把戏思想正经,本性又和善,就最受欺负,不仅遭到卡凯尔和五六个同样坏孩子的愚蠢嘲弄,还遭到他们拳打脚踢。他并不抱怨。唉!自己怎么没有力气呢?若是有劲儿,看谁敢惹他,看他怎么以拳还拳,以脚还脚,他心中郁积多少怒火,只恨自己太弱小,无力自卫。

不过,他是极少出校门的,当那些淘气精跑到外面去游逛,他能得到点清静就太高兴了。但是,这也势必损害他的福利,须知他若是出去,就可能捡到块什么啃啃,用人家施舍的两三个铜钱买一块烤过头的蛋糕吃。然而,他讨厌这么干,不愿向人家伸手,不愿跟着车子跑,以便讨点儿小钱,尤其不愿从货架上偷点小玩意儿;天晓得其他孩子不会这么干!他绝不干!宁肯跟格里普呆在一起。

“你不出去?”格里普问他。

“不出去,格里普。”

“今天晚上,如果你什么也没有带回来,卡凯尔要打你的。”

“我宁愿挨打。”

格里普对小把戏有好感,也知道这种好感是相互的。他不乏智力,会读书写字,就试图把他所学到的教给这孩子一点儿。这样一来,小把戏自从到戈尔韦之后……学习就有了进步,至少在阅读方面,可以指望给他老师增光。

应当补充一句,格里普知道许多有趣的故事,兴致勃勃地讲给他听。

在这昏暗的地方发出格格笑声,小把戏觉得,这个忠厚的小伙子往这黑暗的学校投入一束阳光。

我们的主人公特别恼火的是,其他人责怪格里普,把他当成捉弄的目标。然而格里普,我们再说一遍,他却逆来顺受,表现出一种极富哲理的隐忍。

“格里普?……”小把戏有时对他说。

“干什么?”

“他很坏,卡凯尔!”

“对……很坏。”

“你干吗不揍他?……”

“揍他?……”

“也揍其他那些?”

格里普耸了耸肩膀。

“你还不够强壮吗,格里普?……”

“不知道。”

“可是,你的胳膊长,腿也长呀……”

不错,格里普个头儿高,瘦瘦的,活像根避雷针。

“怎么回事,格里普,你干吗不揍他们,那些坏家伙?”

“嗳!不值当!”

“哼!我若是有你这胳膊,你这腿脚……”

“小家伙,有这样的胳膊腿,”格里普答道,“最好也应当用来干正事。”

“你这样认为?……”

“就是。”

“那好!……我们就一起干吧!……你说呢?……我们试一试……行吗?……”

格里普十分愿意。

有时,两个人出去。格里普打发出去办事儿,就带着这孩子。小把戏衣不蔽体,上衣成了破布片,裤子全是洞,帽子没顶,脚上的牛皮鞋底是用绳子捆住的。格里普也衣衫褴褛,穿得并不比他好。两个人倒很相配。如果天气晴朗,那就更好了;然而,在爱尔兰北方几个郡,晴天就跟帕迪小屋里一顿美餐那样少见,经常下雨,下雪,两个可怜的孩子半光着身子,脸冻得发青,眼睛被寒风吹得生疼,双脚吃在雪里,大的拉着小的跑步取暖,看见着实令人可怜。

他们俩就这样沿着西班牙乡镇风格的戈尔韦街道游荡,独自走在冷漠的人群里。小把戏特别想知道各户人家里面是什么样子,隔着安有铁条而关着的窄窗户,隔着放下的百叶窗帘,根本看不见里面。在他的想象中,那是保险箱,里面装满一袋袋银币。旅客乘车来往的旅馆,尤其是王家旅馆,若是能参观一下豪华的客房该多有意思!然而,仆役会把他们当狗一样赶走,或者更糟,把他们当成乞儿,因为一般来说,狗还能受到抚摸呢……

有时,他们停在店铺前面;上爱尔兰这种小镇的商店货物面怎么不齐全,他们却觉得那里摆着难以计数的财富。他们穿着破布片,看到这陈列的服装,该投去多么羡慕的目光,他们几乎光着脚走路,到了那边鞋店,又要投去多么渴望的目光!穿上一套量体裁制的新衣,一双量尺码的好皮鞋,他们一辈子能有这种享受吗?恐怕没有,他们跟许许多多穷苦人没什么两样,命里注定捡人家丢弃的,破衣烂衫和残羹剩饭。

还有肉铺,钩子上挂着一扇扇牛肉,够贫民学校所有人吃一个月的。格里普和小把戏望着那肉扇,嘴张得老大,感到肠胃痉挛,十分疼痛。

“嘿!”格里普拿出快活的声调,说道,“小家伙,就吧喀嘴吧!……就好像你在大吃大嚼!”

碰到面包作坊、糕点铺,他们就站住,看着散发热腾腾香味的大面包,或者能引过路人嘴馋的蛋糕和别的点心,他们站在那里呲着牙,舌头恬着口水,嘴唇直蠕动,完全是一副饥饿的面孔。小把戏往往咕哝道:

“那一定很香!”

“没错儿!”格里普附和。

“你吃过吗?”

“吃过一回。”

“唉!”小把戏叹了一口气。

他从未吃过,无论在托恩皮泼那里,还是从贫民学校收留他之后。

有一天,一位夫人可怜他那苍白的小脸,问他想不想吃一块蛋糕。

“我还是喜欢吃面包,太太。”他回答。

“为什么呀,孩子?……”

“因为面色要大得多。”

然而格里普那回,给人跑事儿得了几便士赏钱,就买了一块糕点吃,那一块糕点的价钱,可以维持他一周的生活。

“香吗?”他问小把戏。

“唔!……好像是甜的!”

“我想你说得对,是甜的,”格里普也说道,“还别说,真放糖啦!”

有几次,格里普和小把戏一直走郊区索尔特希尔,从那儿远眺,能望见整个海湾,那是爱尔兰风景最美的一个地方,有阿轮三岛,坐落在维戈湾口,形状如三个锥体——又一同西班牙相似之处——而在背后,则耸立着巴轮和克莱尔野山,以及洛赫悬崖峭壁。然后,他们又回港口,沿着码头走;当时开始建新码头,打算把戈尔韦建成一条远洋航线的起点,这是欧洲和美国之间最近的航线。

他们一望几条船停泊在海湾和港口,就觉得受到一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大概猜想对待穷人,大海可能不如大地这么残忍,大海会向他们提供一种更有保障的生活,也就是远离城市恶臭的破屋,在海洋的新鲜空气中活得更好,而且海员这一行顶呱呱,孩子干上能保证健康,长大成人又能保证饭碗。

“在那些船上航行,格里普,拉起大帆,一定非常痛快!”小把戏说道。

“你还不知道,正是这个吸引我!”格里普连连点头。

“那么,你干吗不当海员呢?”

“你问得对……我干吗不当海员呢?”

“你会走很远……很远……”

“也许以后能当上!”格里普答道。

总之,他没有当上海员。

戈尔韦港是由河口构成,这条河发源于洛赫一科里布,注入海湾。在一座桥那边的河对岸,展现一个奇特的村庄科莱达赫,有四千居民,全是打渔的,长期享有村镇自治,在老宪章中,其村长相当于国王。格里普和小把戏有时一直走到科莱达赫。小把戏怎么不长成一个脸被海风吹得黑黑的、这样活泼强壮的小伙子呢,他怎么不是加利西亚人血统,有一个跟她丈夫似的样子有点野性的母亲呢!不错!他羡慕这群特别健康的孩子,觉得他们真比爱尔兰其他村镇的孩子幸福……他很想过去拉拉他们的手……可是又不敢,他穿得太破,怕人家看见他走近,还以为他要人施舍呢。万般无奈,他就避开,眼里漾出一大滴泪珠,只好拖着掉底儿的牛皮鞋去市场,大着胆子瞧亮晶晶的鳍鱼、灰不溜秋的鲱鱼;科莱达赫的渔民只捕这两种鱼。至于龙虾、大螃蟹,海湾石缝里多得是,但小把戏不相信能吃,尽管格里普一口咬定,根据他听人说的:“那些虾蟹壳里装的是奶油蛋糕。”也许终有一天他们自己会弄明白的。

两个孩子出城游逛完了,便沿着狭窄肮脏的街巷,回到贫民学校区。他们从破烂房舍中间走过:戈尔韦就是这样一个城镇,一场地震就能毁掉一半。不过,废墟也有其魅力,只要是岁月造成的。然而这里,是因为缺钱而没有建成的房子,这些建筑刚开工就停了,秃墙一道道裂开,总之,这是遗弃的产物,而不是世纪的作品,只能给人以一种凄凉之感。

然而,比戈尔韦穷苦街区还要悲惨的,比城郊最破旧的房舍还要糟糕的,那就穷困将小把戏及其伙伴投进去的居所,又拥挤又龌龊,既惨不忍睹,又令人憎恶。因此,格里普和小把戏到了返校的时间,也并不急于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