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得在舱室地板上爬行,到了门口并来到甲板上。

兰·盖伊船长已经离开他的舱室。倾斜度很大,他只能跪着挪动,总算抓住了舷墙上扯旗用的转动架。

船头附近,艏楼和前桅之间,船首的三角帆已经垮下,有如一顶吊索松弛的帐篷。从三角帆的褶皱中,露出几个人头。

悬空挂在右舷侧支索上的有德克·彼得斯、哈迪、马尔丁·霍特和脸色黝黑、惊恐万状的恩迪科特。

可以相信,此时此刻,要让他和水手长让出自跨越84度以来应获奖金的百分之五十,他们一定是心甘情愿的!……

有一个人爬到我跟前。甲板的倾斜度很大——至少50度,没办法站起来。

这是赫利格利,他像水手在帆架上运动那样靠拢过来。

我直挺挺躺在地上,脚蹬门框,不担心会滑到通道尽头去了。

我把手伸给水手长,艰难地帮助他向上移动,到我身边。

“出什么事了?……”我问他。

“杰奥林先生,是搁浅了!”

“我们搁浅了?……”我失声叫道。

“岸边就意味着陆地。”①水手长讥讽地回答,“而陆地,从来就只存在于德克·彼得斯这个魔鬼的想象中!”

“到底出了什么事?……”

“浓雾中一座冰山来到,我们未能躲开……”

“一座冰山,水手长?……”

“是的!一座冰山正好挑这个时候翻个!翻个的时候,碰上了‘哈勒布雷纳’号,把船甩起来,就像球拍子接羽毛球一样。我们现在就这样搁浅在高于南极海平面一百多法尺的地方了。”

怎能设想,“哈勒布雷纳”号的远征会有比这更为可怕的结局呢!……在这天涯地角的茫茫大海当中,我们唯一的交通工具离开了它的自然环境,被一座失去平衡的冰山送上了一百法尺以上的高度!……是的,我再重复一句,这是多么可怕的结局啊!在惊涛骇浪中被吞没,在野人攻击中被摧毁,在冰山中被撞碎,这是每一艘进入极海的船只都会面临的危险!……然而“哈勒布雷纳”号却被一座漂浮的冰山翻个时高高举起,此时几乎搁浅在冰山的顶部。不!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

利用我们拥有的手段,是否能够把双桅船从这么高的地方放下来,我不知道。但是,另一方面,我很明白,兰·盖伊船长、大副及老船员们,一旦从最初的恐惧中清醒过来,不管情况多么险恶,他们并不是绝望气馁的人。我对这一点坚信不疑。是的!他们将会竭尽全力共同自救。至于要采取什么措施,目前谁也谈不出来。

浓雾有如灰黑色的纱幕,一直笼罩着冰山。除了狭窄而不平的凹面,将双桅船卡在其中以外,我们完全看不见冰山庞大的躯体,也无法得知,在这向东南漂流而去的冰山群中,它占据着什么位置。

①法语中“搁浅”一词如逐字直译,则为“上到岸边”,因有此谑语。

如果冰山突然晃动,双桅船就可能下滑。最起码的谨慎措施,就是撤离“哈勒布雷纳”号。难道我们能够肯定,冰山在海面上能最后恢复平稳吗?冰山的稳定性可靠吗?……难道不应该对发生新的倾覆有所预料吗?……如果双桅船悬空直滑下去,我们之中有谁能够安然无恙得以逃命呢?谁又能免遭被万丈深渊吞没的最后命运呢?……

几分钟之内,船员们都离开了双桅船。每个人在坡上找个栖身之处,等待冰山从云雾笼罩中显露出来。斜射的阳光完全无法穿透浓雾。不透光的层层水滴使阳光黯然失色,只能勉强感到红色巨轮的存在。

人们相隔十几步远,还能彼此看见。“哈勒布雷纳”号看上去,只是模糊的一团,黑乎乎的颜色在白色的冰雪之中,显得格外鲜明。

这时很有必要查问一下,出事的时候,全部留在双桅船甲板上的人当中,有没有被抛出舷墙之外,甩到斜坡上,跌入大海的。按照兰·盖伊船长的命令,在场的海员们都走了过来,聚到我和大副、水手长、哈迪师傅及马尔丁·霍特师傅周围。杰姆·韦斯特点名……有五个人没有回答,一个是老船员、水手德拉普,还有四名新船员,是两名英国人,一名美国人和一名火地岛人,他们都是在福克兰群岛登船的。

就这样,这场灾难夺去了我们五个人的生命。这是从克尔格伦群岛出发远征以来,第一批死难者。他们会是最后一批吗?无疑这些不幸的人是遇难身死了。我们到处呼叫,到冰山侧面寻找,凡是有些突出的部位能挂住人的地方都找遍了,但是毫无结果。

浓雾消散以后,再次寻找,依然毫无结果。当“哈勒布雷纳”号从底下被抓住的时候,船体晃动十分剧烈而又突如其来,这些人无力紧紧抓住舷墙。很可能永远也找不到他们的尸体了,估计水流已将尸身带往大海。

五个人死亡已确定无疑,我们每个人都陷入了绝望之中。这时,威胁着穿越极区探险的各种危险,其可怕的前景活生生地出现在我们眼前!

“赫恩呢?”一个声音问道。

一片沉默中,马尔丁·霍特提到了这个名字。

我们把赫恩忘了。渔猎手被关在底舱中,会不会被压死了?……

杰姆·韦斯特向双桅船奔去,利用吊挂在船头的缆绳爬上船,到了船员休息舱,从那里进入底舱……

我们大家一动不动、默默无声地等待着,关注着赫恩的命运,虽则船员中的这个丧门星并不大值得怜悯。

然而,此刻我们当中有多少人在想,如果听了赫恩的劝告,如果双桅船踏上向北的归途,全体船员就不至于将一座漂浮的冰山当成唯一的避难所了!……在这种情况下,作为当初极力鼓吹继续这场远征的人,我的责任有多大,我几乎不敢想!

大副终于又在甲板上出现了,赫恩跟随在后。渔猎手所在的那块地方,无论是舱壁,还是肋骨,还是船壳板,竟然都没有折断,真是奇迹!

赫恩顺着双桅船下来,脱离了险境。他一句话没说,便回到自己的同伴中去。再也不用管他了。

将近清晨六时,气温迅速降低,浓雾消散。这并不是完全凝结的水汽,而是叫做“雾淞”或结晶霜的现象,在高纬度地区有时发生。有大量棱柱型纤维附着在冰山侧面,竖起一层薄薄的硬壳,尖端朝着风向。兰·盖伊正是从这一点上辨认出来的。这种雾淞,航海家们是不会把它与温带地区的霜相混淆的,霜的凝结只是沉积地表以后才能形成。

这时我们可以估计一下这个庞然大物的体积了。我们在上边就像爬在甜面包上的小苍蝇。肯定从下边看,双桅船也不会显得比大商船上的多桨小艇大多少。

看来,这座冰山周围有三百到四百杜瓦兹,高有一百三十到一百四十法尺。根据计算,水下部分大概比这还要大四到五倍,所以,有几百万吨重。

事情是这样发生的:

冰山与较温和的海水接触,下部被侵蚀,就逐渐浮起来。由于重心转移,只有来一次突然的翻倒才能重新取得平衡。这样就把原来的水下部分翻到水平面以上。“哈勒布雷纳”号被这种倾覆撬起,有如被一个巨大的杠杆撬起一样。在极地海面上有大量的冰山这样翻转,这对靠近的船只是一大危险。

我们的双桅船嵌镶在冰山西侧的一凹处中。船体向右舷倾斜,船尾翘起,船头向下。可以想到,只要有微小的震动,双桅船就会沿着冰山的斜坡滑下海去。造成搁浅的这一侧,撞击相当猛烈,船壳板及舷墙被撞穿,有两杜瓦兹长。第一次撞击,固定在前桅前部的厨房,系索拉断,直滚到舱面室出口处。舱面室的门位于兰·盖伊船长和大副的舱室之间,从合页上被拉下来。上桅和顶桅,由于缆索断裂,已经垮下。我们发现在栈桥高度上有崭新的断裂痕迹。各种残渣碎片,桅桁的,桅杆的,部分船帆,大桶,箱子,鸡笼,散落在这庞然大物的底部,并随它一起漂流。

目前情况下,特别令人担心的是,“哈勒布雷纳”号上的两只小艇,右舷的小艇在搁浅时已被撞碎,只剩下第二只了。这只比较大,仍用滑轮吊挂在左舷的吊艇杆上。最紧要的事情,是要将它放到安全的地方去,这可能是我们唯一的自救工具了。

初步检查结果是,双桅船的低桅都还保持原来位置。如果今后能把船只放下,仍可使用。但是怎样才能使船只离开这个冰坑而返回到它的自然环境去呢?一言以蔽之,怎样才能像让一条新船下水一样,使它“下水”呢”?……

当只有兰·盖伊船长、大副、水手长和我在一起时,就这个问题,我探问他们的态度。

“这项工作会带来很大的危险,这我同意,”杰姆·韦斯特回答,“但是,既然这很必要,我们就一定要干。我想,必须凿出一条冰床直达冰山底部……”

“而且一天也不能延误!”兰·盖伊船长补充道。

“水手长,你听见了吗?……”杰姆·韦斯特又说道,“从今天开始就干起来!”

“听见了,大家一起干!”水手长回答,“不过,船长,请你允许,我想提一个意见……”

“什么意见?……”

“这项工作开始之前,让我们检查一下船体,看看有哪些损坏的地方,还能不能修理。如果损坏严重,下水又有什么用呢?会马上沉底的!”

大家都同意水手长这正当的要求。

浓雾散去,明亮的阳光照亮了冰山的东部,从这里极目远望,可见烟波浩淼的大海。这一侧并不是双脚难以找到支点的光滑表面,而是呈现出许多凸凹不平,有突起的部分,也有陡坡,甚至还有平台地带,可以轻而易举地建起临时营地的。然而要特别当心巨大冰块的坠落。由于很不平稳,稍有震动就会分离出来。确实,上午就有好几次这种冰块滚入海中,发出雪崩般可怕的巨响。

总的说来,似乎冰山坐落在新基底上还很稳固。而且,如果重心处于浮力线水平以下,是无需担心发生新的倾覆的。

自从出事以来,我还一直没有机会和德克·彼得斯说话。点名时听到他答到,我就知道他不在牺牲者之列。这时,我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狭窄的突出部位上,目光朝着什么方向,是可想而知的……

为了对船体进行一次仔细的检查,我陪同兰·盖伊船长、大副、水手长、哈迪师傅和马尔丁·霍特师傅,再次朝双桅船走去。左舷一侧,可能较容易修理,因为“哈勒布雷纳”号是向另一侧倾斜的。右舷,如果要在检查中不漏掉任何部位,无论如何也要凿开冰层下到龙骨部位去。

经过长达两小时的检查,得出的结果是:损坏并不严重,大体上属于一般的修理。强烈的撞击下,有两三块船板断裂,露出扭曲了的船钉,张开的接缝。内部肋骨完好无损,底肋骨一点没有变形。我们这条船专为在南极海洋航行而建造,经受住了考验。如果是其他船只,不那么结实,早就粉身碎骨了。当然,舵已从镶铁中分离出来,但这很容易修好。

内部外部检查完毕,看来损坏程度比我们担心的要轻一些,这方面我们算放心了。

放心……是的……如果我们能成功地使双桅船重新下水,才会真的放心!

早饭以后,决定开始动手挖一条倾斜的冰槽,可以使“哈勒布雷纳”号一直滑到冰山底部。但愿上帝保佑工程成功!在这样的条件下,冒着南极冬季的严寒,在这浮动的庞然大物上度过六个月,不知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想到这里,谁能不胆颤心惊呢?冬天来到,我们谁也逃脱不了最可怕的死亡——冻死……

这时,距离我们百步开外的德克·彼得斯,正观察着从南向东的地平线。他的大粗嗓门叫喊道:

“发生故障了!”

发生故障了?……如果不是指浮动的冰山突然停了下来,混血儿的这句话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呢?至于停止的原因,现在还不是研究它的时候,更不去考虑将引起什么后果。

“这倒是真的!”水手长喊道,“冰山不走了,说不定自翻倒以来就没有动过吧!……”

“怎么?”我高声叫道,“冰山不再移动了?……”

“是的,”大副答道,“其它的冰山顺流而下,我们这座冰山留在后面,就证明了这一点。”

确实,此时只见五、六座冰山向南方漂流而去,而我们这座一动也不动,似乎触到了海底的浅滩。

最简单的解释就是冰山的新基底碰到了海底的隆起,而钩在上面。只有冰山水下部分抬高,才能结束这种附着状态。那就又有引起第二次倾覆的危险。

总而言之,情况极其复杂严重。在这南极海中,永远静止不动危险更大,还不如顺水漂流。漂流下去,至少还有会遇到大陆或岛屿的希望。如果水流方向不变,海面不冻结,甚至还有希望跨出极区的界限!……

经过三个月可怕的远征,我们现在到了这步天地!现在还能侈谈什么威廉·盖伊、“珍妮”号的同胞和阿瑟·皮姆呢?……我们所拥有的一切手段不是都应该用在自救上面吗?如果“哈勒布雷纳”号的水手最后起来造反,如果他们听信赫恩的谗言,要求他们的上司——特别是我,对如此远征的灾祸负责,那又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尽管赫恩一伙损失了四个人,他们仍然保持着数量上的优势。这时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我看得很清楚,兰·盖伊船长和杰姆·韦斯特考虑的也正是这个问题。

福克兰群岛招募的人,现在总数只有十五人。我们这一边包括混血儿在内,也有十三人。但是令人担心的是,我们这边有几个人随时会站到赫恩一边去。在绝望心情的驱使下,说不定这些家伙正在考虑夺取我们拥有的唯一小艇,向北返回,而把我们丢弃在这冰山上呢?……因此,当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要把小艇放在安全地点,并随时看守。

自从最近发生这些变故以来,兰·盖伊船长身上发生了重大变化。在即将到来的危险面前,他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前,他全部心思都集中在寻找同胞上,而把双桅船的指挥交给了大副。确实也找不到比他的大副更有能力、更忠心耿耿的助手。但是从这一天起,他要重新担负起他船长的职务,以形势要求的巨大魄力行使船长的职权,重新成为在船上仅次于上帝的主人。

按照船长命令,在“哈勒布雷纳”号右侧不远的一块高地上,船员们在他周围排列成行。队列中的老船员有:马尔丁·霍特师傅和哈迪师傅,水手罗杰斯、弗朗西斯、格雷希恩、伯里、斯特恩,厨师恩迪科特,我还算上德克·彼得斯。新船员一边有赫恩及福克兰群岛上船的其他十四名海员。这些人组成单独一组,他们的代言人是渔猎手,对他们起着恶劣的影响。

兰·盖伊船长用坚毅的目光环视着全体船员,用洪亮的声音说道:

“‘哈勒布雷纳’号的船员们,我首先要告诉你们,我们有五位伙伴在这次灾祸中遇难……”

“死亡也快轮到我们头上了。把我们带到这里,虽然……”

“赫恩,住嘴!”杰姆·韦斯特高声叫喊,气得脸色发白,“住嘴,否则……”

“赫恩说出了他想说的话,”兰·盖伊船长冷冷地说道,“既然他已经说过了,我请他不要再一次打断我的话!”

可能渔猎手还想分辩几句,因为他感到多数人是支持他的。但是马尔丁·霍特急匆匆走到他跟前,制止了他。于是他住了口。

兰·盖伊船长这时摘下帽子,以一种感人肺腑的激情,说出下面一席话:

“我们以人道的名义进行了这次历经艰险的远征,我们要为死者祈祷。愿上帝念及他们为拯救自己同胞而英勇献身的事实,倾听我们的声音吧!……‘哈勒布雷纳’号的船员们,请跪下吧!”

所有的人都跪在冰面上,低沉的祈祷声直上云天。

等兰·盖伊船长站起来以后,我们也站了起来。

“悼念了死者之后,”船长又说道,“现在我们来谈生者的问题。

对幸存者,我要说,即使在我们目前的处境下,不论我下什么命令,都必须服从我。抵制或犹疑,都是我不能容忍的。我承担着大家自救的责任,我不会向任何人作任何让步。在船上,在这里,一律由我指挥……”

“在船上……现在已经没有船了!……”渔猎手大胆顶了一句。

“赫恩,你错了。船还在,我们还要把船送入海中。再说,即使我们只有一只小艇,我还是船长……谁忘记这一点,谁就没有好下场!”

这一天,船长利用六分仪测量了日高,又用计时器校正了时间。碰撞时,这两种仪器都没有损坏。经过计算,兰·盖伊船长得出下列方位:

南纬88度55分西经39度12分“哈勒布雷纳”号距离南极只有1度5分,即六十五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