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冰完全消失了吗?……不!断然肯定这一点,恐怕还为时过早。远处显现出几座冰山,流冰和浮冰群仍向东漂流而去。然而,这一侧,解冻高潮已过,船只已经可以自由航行,海水确实已经自由流动了。

毋庸置疑,正是在这一带海面,沿着这宽阔的海湾溯流而上,威德尔的船只达到了74度纬线,“珍妮”号大概越过这里近六百海里。海湾恰如穿过南极大陆开凿的运河。

“上帝帮助了我们,”兰·盖伊船长对我说道,“但愿上帝施恩于我们,将我们引向目的地!”

“一星期之内,”我回答道,“我们的双桅船就能望见扎拉尔岛了。”

“对,……如果东风能够保持不变的话,杰奥林先生。请你不要忘记,‘哈勒布雷纳’号沿大浮冰前进,直到其东缘,偏离了航路,现在必须让它回到西方来。”

“风向对我们有利,船长……”

“我们一定要充分利用风向。我的意图是开往贝尼小岛。我哥哥首先在该岛下船。待我们遥遥望见贝尼小岛,就可以肯定方向完全正确了……”

“说不定,我们会在那里搜集到新的迹象呢,船长……”

“那倒是可能的,杰奥林先生。等我测量了日高,准确定出我们的位置以后,今天我们就朝贝尼小岛驶去。”

还需要查阅我们手头最可靠的导游书籍,这自不待言。我指的是埃德加·爱伦·波的著作——实际上是阿瑟·皮姆的真实自述。

这本书值得仔细阅读。我反复地仔细地读了以后,得到的最后结论如下:

其背景是真实的。“珍妮”号发现扎拉尔岛并在该岛靠岸,这是毫无疑问的。帕特森在漂流的冰块表面上被带走的时候,岛上还有六名遇难幸存者,这一点也毫无疑问。这是故事真实、确凿、不容置疑的一面。

还有另一面——离奇的、过分夸张的、不合情理的臆造。如果他为自己塑造的形象是可信的,是否可将这一面归于叙事者的想象呢?……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据他说乃是在这遥远的南极洲内亲眼所见。但是,事先就认为这都是确切无疑的事实,是否合适?……难道应该认为确实存在着怪人、怪兽么?……说这个岛屿上土壤性质特殊,流水构成特别,会是真的吗?……阿瑟·皮姆勾勒出草图的带古埃及文字的岩洞,是否存在?……岛民一见白色便异常恐惧,是否可信?……话又说回来,又为什么不可信呢,既然白色是冬季的外貌、冰雪的颜色,向他们预示着寒季的来临,要他们禁锢在坚冰的牢狱之中?……真的,对那以后所揭示的一系列非同寻常的现象,诸如天际灰色的云雾,黑暗的空间,海洋深处闪光透明的现象,空中瀑布以及耸立在极地之门的雪白巨人等等,到底该作何想法呢?……

在这些问题上,我有所保留,我还在等待。至于兰·盖伊船长,阿瑟·皮姆自述中凡是与被抛弃在扎拉尔岛上的人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他是完全无所谓的。只有这些人的命运,才是他唯一地、一贯地考虑的事情。

既然阿瑟·皮姆的自述就在眼前,我打算逐步研究,区分真假、真实与想象……我确信,对于最后那些怪事,肯定是找不到任何踪迹的。依我看,这可能是受到“怪异天使”的启示写出来的。这位美国诗人最发人深思的一部短篇小说中,就有这样一个“怪异天使”。

十二月十九日那天,我们的双桅船的位置,比“珍妮”号不同年份十八天以后的位置,往南一度半。可以得出结论说:客观情况、海流情况、风向、暖季提前到来,这一切都大大帮了我们的忙。

自由流动的大海——或者至少是可以航行的大海——展现在兰·盖伊船长面前,正如它曾经展现在威廉·盖伊船长面前一样。他们身后,大浮冰的固态巨大块垒,从西北向东北,伸展开去,一望无际。

首先,杰姆·韦斯特打算确认一下,是否如阿瑟·皮姆所说,这海湾里水流奔向南方。按照他的命令,水手长将一条长二百寻的绳子,头上坠上相当的重量,从船尾投入水中,证实了水流方向确实向南——对我们双桅船的前进十分有利。

天空格外晴朗。上午十时和正午,进行了两次极为准确的测量。计算结果表明,我们位于南纬74度45分——这并不使我们感到意外——西经39度15分。

可以看到,大浮冰绵延伸展,迫使我们绕行至其东缘经过,“哈勒布雷纳”号只好向东偏移4度。测出方位后,兰·盖伊船长命令将航向对准西南,一面向南前进,一面逐步回到43度子午线。

我想无需再次提醒诸位:因为没有别的词汇来代替,我仍然使用早晨、晚上等词语,而实际上这既不会有日出也不会有日落的意义。发光的大轮盘,在地平线上空描绘出不间断的螺旋,不停息地照亮了空间。再过几个月,它就要消逝了。在南极冬季寒冷黑暗的漫长阶段中,几乎每日都有极光照亮天空。说不定过些时候,我们也有机会亲眼目睹这无法形容的光彩夺目的景象。其电感应强度之大使人难以设想!

根据阿瑟·皮姆的自述,一八二八年一月一日至四日,由于天气恶劣,“珍妮”号在极其复杂的情况下艰难前进。来自东北方向的狂风将冰块朝着船只投掷过来,几乎将船舵击碎。船只航道又被大浮冰所阻。幸好大浮冰后来给它让出了一条通道。总之,到了一月五日的上午,“珍妮”号才在南纬73度15分的地方,越过了最后的障碍。当时气温为华氏33度(摄氏0度56分),而我们今天温度高达华氏49度(摄氏零上9度44分)。至于罗盘针的偏角,数字完全相同,即向东偏斜14度28分。

为了用数字指出两艘双桅船日期上各自情况的不同,还有最后一点要加以说明。从一月五日到十九日,“珍妮”号用十五天时间前进了10度,即六百海里,这是它与扎拉尔岛之间的距离。而“哈勒布雷纳”号十二月十九日时,距扎拉尔岛只有7度,即四百海里了。如果风向保持不变,本星期到不了周末便可望见这个岛屿——或至少看见贝尼小岛。贝尼小岛较扎拉尔岛近五十海里左右,兰·盖伊船长打算在那里停泊二十四小时。

航行继续顺利进行,只是偶尔要避开几块浮冰。水流夹带着浮冰向西南流去,时速为四分之一海里。我们的双桅船超过浮冰毫无困难。虽然风力很大,杰姆·韦斯特却装上了高帆。“哈勒布雷纳”号在几乎平静无波的海上轻盈地飘过。视野中一座冰山也没有,阿瑟·皮姆在这个纬度上却望见冰山,有的高达百寻——当然已开始融解。现在船员无需在浓雾中操作,而浓雾曾经妨碍“珍妮”号前进。我们既没有遭到夹杂着冰雹和雪花的狂风袭击,也没有遇到温度降低的现象;而夹带着冰雹和雪片的狂风却有时咆哮着向“珍妮”号袭击,气温下降又使船上水手苦不堪言。只是偶尔有浮冰块从我们的航路上漂过,有的冰块上载着企鹅,恰如游客乘坐着游艇;有的也载着海豹,那黑乎乎的海兽趴在雪白的冰面上,有如巨大的水蛭。小船队的上空,不断掠过海燕、海棋鸟、黑鹱、潜水鸟、■、燕鸥、鸬鹚和高纬度地区烟灰色的信天翁。海面上疏疏落落漂浮着肥大的水母,颜色鲜嫩,伸展开来,状如张开的阳伞。双桅船上的渔夫们,用鱼线和大鱼叉,捕捉了大量的鱼类。各类鱼中,特别要提出的是■鳅,为一种巨型鲷鱼,长三法尺,肉坚实而味鲜美。

平静的一夜。夜间风力有所减弱。第二天早晨,水手长遇到我。他满面笑容,声音爽朗,完全是一个不为日常生活琐事而烦恼的人。

“早上好,杰奥林先生!”他高声喊道。说起来,在这南极地区和一年中的这个季节里,是不可能向人家道“晚上好”的。因为根本不存在晚上,自然也无好、坏之分了……

“早上好,赫利格利,”我回答道,准备与这位乐天的健谈者聊上一番。

“喂,越过大浮冰之后展现的洋面,你觉得如何?……”“我很愿意将它比作瑞典或美洲的大湖,”我回答道。“对……确切无疑……只是环绕大湖四周的山峦为冰山所代替了!”

“我要多说一句,我们实在大喜过望了,水手长。如果就这样继续航行,一直到遥遥望见扎拉尔岛……”

“为什么不一直到南极呢,杰奥林先生?……”

“南极?……南极很远,而且不知道那儿有什么!……”“去了不就知道了么!”水手长针锋相对地说道,“而且要想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当然,赫利格利,当然……可是‘哈勒布雷纳’号根本不是来发现南极的。如果盖伊船长能把你们‘珍妮’号的同胞送回祖国,我认为他已经成就了一桩大事业。我想他不会得寸进尺的。”“好,一言为定,杰奥林先生,一言为定!……不过,当他距离南极只有三、四百海里的时候,难道他不会产生去看看的念头?南极是地球转动轴的顶端,就好比一只鸡架在烤扦上一样……”水手长笑着回答。

“这值得再去冒新的危险么?”我说,“将地理大发现的狂热推进到这种地步,就那么有兴味么?……”

“也是也不是,杰奥林先生。不过,我承认,比我们以前的航海家走得更远,甚至比我们的后来者也走得更远,是能够满足我作为海员的自尊心的……”

“对……你总是认为多多益善、锦上添花最好,水手长……”

“你算说对了,杰奥林先生。如果有人提议超过扎拉尔岛再向前深入几度,我是绝不会反对的。”

“我认为兰·盖伊船长根本不会往那想,水手长……”

“我也这么认为,”赫利格利回答道,“一旦找到他的哥哥和‘珍妮’号的五名水手,我想,我们的船长就会火速将他们送回英国!”

“这既十分可能,又很合乎逻辑,水手长。再说,虽说船上老船员都是上司领到哪就跟到哪的人,我想新船员是不肯的。招募他们根本不是为了进行如此漫长、如此危险的远征,要把他们一直带到南极……”

“言之有理,杰奥林先生。要让他们下定决心,恐怕得从过了扎拉尔岛开始,每跨越一度就给一大笔奖金……”

“甚至这样他们还不一定肯去呢!”我回答说。

“对!赫恩和福克兰群岛招募的人——他们构成船上的多数——本来指望连大浮冰也过不了,航行不超过极圈的!现在他们已经抱怨走得太远了!……总而言之,我不大清楚将来事情会发生什么变化,但是这个赫恩可是个要警惕的人。我已经在监视他了!”

确实,这个问题从长远来说,即使不构成危险,恐怕也要添麻烦。

夜间——这应该是十九日到二十日的夜间了——有一阵,一个怪梦扰乱了我的安眠。是的!这只能是一个梦!我认为有必要在这里将这个梦记载下来,因为它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头脑已被一些念头死死纠缠,到了无法摆脱的地步。

天气还很寒冷。我在床上躺下,用被子将身体紧紧裹住。一般情况下,晚上九点左右我就入睡,直到第二天清晨五点。

我正睡着——大概是下半夜两点左右——忽然,好像有喃喃低语的声音,如怨如诉,连续不断,将我惊醒。

我睁开眼睛——也可能是我凭空想象,以为我睁开了眼睛。两扇窗子的护窗板都已放下,我的舱室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

喃喃低语的声音又出现了,我竖起耳朵。仿佛有一个声音——一个我不熟悉的声音——低声耳语,道出这几个字来:

“皮姆……皮姆……可怜的皮姆!”

显然,这只能是幻听……除非我的房门没上锁,有人钻进了我的舱室?……

“皮姆!……”这声音继续说道,“不要……千万不要忘记可怜的皮姆!……”

这一次,话音响在耳边,我听得真真切切。这个嘱托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要告诉我?……不要忘记阿瑟·皮姆?……阿瑟·皮姆不是回到美国以后,突然惨死了么?……死时究竟情况如何,细节详情无人知晓……

这时我感到自己在胡思乱想。我彻底清醒过来,觉得刚才被噩梦所扰,大概是大脑混乱的缘故……

我一跃跳下床来,推开舱室一扇窗子的护窗板……

我四下了望。

双桅船尾部空旷无人——只有亨特,站在舵轮旁,眼睛盯着罗经柜。

我只能再睡下。于是我再度上床。虽然耳边仿佛又数次响起阿瑟·皮姆的名字,我仍然睡到清晨。

待我起床时,夜间这段插曲留下的印象已极其模糊,转瞬即逝,很快就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兰·盖伊船长经常和我一起反复阅读阿瑟·皮姆的自述。——请注意,我说的是反复阅读——,仿佛这是“哈勒布雷纳”号的航海日记。这一天,当我们又一次重读的时候,我注意到在一月十日这个日期下,提到以下的事实:

下午,发生了一起事故,非常令人遗憾。而且恰巧是在我们正在航行的这部分海面上。一个原籍纽约的美国人,叫彼得·弗兰登堡,是“珍妮”号船员中最优秀的水手之一,在两片冰之间滑倒,失足落水,未能被救起。

这是那次凄惨远征的第一个牺牲者,此后还有多少人要列入不幸的双桅船死难者名单之中呢?

这时兰·盖伊船长和我注意到,根据阿瑟·皮姆的说法,一月十日那天白天天气奇寒,气温状况反常,东北方向来的狂风持续不断,雪雹交加。

那时候,大浮冰高耸在遥远的南天——这说明“珍妮”号当时还没有从西方绕过大浮冰。根据阿瑟·皮姆的自述,“珍妮”号一月十四日才绕过大浮冰。“浮冰完全消失”的海洋一直伸展到天边,水流时速半海里。气温为华氏34度(摄氏零上1度11分),并迅速上升为华氏51度(摄氏零上10度56分)。

这正是“哈勒布雷纳”号此刻享受到的温度。正如阿瑟·皮姆一样,很可以说,“没有一个人怀疑抵达南极的可能性!”

那一天,“珍妮”号船长测量结果是他们位于纬度81度21分、经度42度5分。这也正是我们船只十二月二十日上午的所在位置,弧度只差几分。那么,我们径直向贝尼小岛驶去,不出二十四小时,小岛就会在望了。

在这一海域航行过程中,没有任何意外事件要向大家叙述。我们的船上没有发生任何特殊事件,而“珍妮”号的日记,在一月十七日这个日期,却记载着数起相当离奇的事情。最主要的一件事如下所述,它倒给阿瑟·皮姆及其伙伴德克·彼得斯提供了一个机会,以显示他们的忠心耿耿和勇敢无畏。

将近下午三点钟,桅顶了望员辨认出一块飘流的浮冰——这证明,在自由流动的海洋表面上又出现了冰块。浮冰上歇息着一头躯体极为庞大的野兽。威廉·盖伊船长叫人在最大的艇上备好武器,阿瑟·皮姆、德克·彼得斯和“珍妮”号的大副上了小艇。这大副就是不幸的帕特森,我们在爱德华太子岛与特里斯坦达库尼亚群岛之间收容了他的尸体。

野兽是一只北极熊,最长部分有十五法尺,毛粗糙,“鬈曲而致密”,全身雪白。鼻部呈圆形,与獒狗相似。连中数枪却不倒地。然后这怪兽纵身跃入海中,朝小艇游来。怪兽如果俯身上艇,小艇必然倾覆。德克·彼得斯猛扑上去,将短刀插入它的脊髓。大熊将混血儿卷走。人们扔下一根绳索,才帮助他回到艇上。

人们把大熊拖到“珍妮”号甲板上。除了躯体极为庞大以外,这兽倒也不见任何反常之处。可以将其归入阿瑟·皮姆指出的南极区域怪异四足兽之列。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还是回到我们的“哈勒布雷纳”号上来吧。

北风已停止,且一直不再吹来。只靠水流使双桅船向南移动。

速度减慢,我们心情焦急,觉得这简直难以忍受。

终于,二十一日,测出方位为纬度82度50分,经度为42度20分。

贝尼小岛——如果存在的话——应该不远了……

是的!……这个小岛果然存在……而且正在阿瑟·皮姆指出的位置上。将近傍晚六时,一个船员高声叫喊,宣布左舷前方有一片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