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帆紧贴着桅杆沉沉垂下,纹丝不动。海面波平如镜,暑气逼人,周遭一片死寂。

在海上长途旅行中,船主所能提供的一切娱乐消遣方式,很快就都被客人玩腻了。大家在一间一百二十法尺长的木头房子里,一同度过了四个月之后,彼此都混得太熟了。只要看见大副走了过来,你就会知道他即将向你大谈他的老家里约热内卢,然后就要谈那座有名的埃斯林格桥,那是禁卫军中的水兵修建的,他当时就在这支队伍里。只要你在船上待够了半个月,大副在叙述中喜欢用什么词语,讲到哪里略事停顿,声调的抑扬顿挫如何掌握,你就会全都了如指掌。如他在叙述中第一次提到皇帝这个字眼时,万一忘了神情悲凉地略为停顿一下,他就会毫无闪失地立即弥补一句:“要是你们当时能目睹他的风采就好了!”其语气如此强调,就像用了三个感叹号。接着,他所叙述的总是那个军号手跟他那坐骑的小插曲,还有一颗炮弹如何反弹回来炸飞了一个子弹盒,盒里竟装着价值七千五百法郎的金银珠宝,等等,等等……二副则是船上的大政治家,他每天都对他从布雷斯特带来的最近一期《立宪报》发表评论。要不然,就从高不可攀的政治话题屈尊降格而下到艺文领域,对他上次看过的一出歌舞剧大发高论以饱你的耳福。我的天呀!……事务长则总是讲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他第一次给我们讲述他从卡狄斯囚船上逃跑的经历时,我们都听得入迷!但是,听了二十遍以后,说实话我们大家就都受不了啦!……还有船上那些海军中尉与准尉!……只要一回想起他们的谈话,我就毛骨悚然。至于那位船长,总的说来,他是船上最不令人讨厌的人。他作为一个独断专行的指挥者,对自己的部属幕僚都抱有挑剔的态度。他故意找碴,不时采取压制手段,不过,人们也有一个解气找乐的法子,那就是背后骂他一顿。他对部属既总有谬悖无理之举,下人们一发现他的荒唐可笑,自然就会幸灾乐祸。

我乘坐的那只舰船上的军官们都是世上的精英,他们个个性情和善,相互友爱,情同手足,但是,在船上他们倍感无聊,一个个无精打采。舰长倒成为了他们之中最和蔼可亲的人,丝毫不令人生烦,这种情况实属罕见。每当他独断专横、发号施令的时候,他都出于无奈,迫不得已。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旅途太长,不胜其烦,特别是因为只要几天便能抵达岸上的时候,偏偏碰上海面微风不兴。

一天,为了消磨时间,我们尽量把用晚餐的过程拖延得老长老长,餐后,大家都聚集在甲板,等着观看每天千篇一律但又壮丽辉煌的海上落日景象。有的人在抽烟,另一些人则在第十几二十次阅读从藏书仅寥寥二三十册的图书室里借来的书。人人不断打呵欠,打得直流眼泪。坐在我身边的一个少尉,在一本正经地玩弄着一把海军军官着便装时通常佩带的匕首,他将匕首尖端朝下,让它垂落在木制的甲板上。找乐消遣的法子各有不同,这也算是一种,它要求有一定技巧,才能使匕首尖端垂直扎进木板。我也想跟着玩一把,可惜没有匕首,便想向船长去借,但船长不肯。他特别珍爱这把匕首,见它被用来作如此无聊的消遣,是会生气的。他的这把兵器从前是归一位勇敢的军官所有,后来那军官不幸在上次战争中阵亡了……我猜想,接下来肯定还有一段故事,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船长不用别人要求便讲述了起来。他所讲的罗杰上尉的不幸遭遇,我周围那些军官们早已听得耳熟能详,船长一开讲,他们就都悄悄退席了。以下就是船长所讲述的故事:

当我认识罗杰的时候,他比我大三岁。他是上尉,我是少尉。我向你们保证,他是我们部队里最优秀的军官之一,而且,为人非常善良,有头脑,有教养,有才干,总而言之,是一个很可爱的青年人。可惜有点傲气,还容易感情用事,我想,这是因为他是个私生子,总害怕自己的出身会让别人瞧不起。但是,老实说,他总是想出人头地、高人一等,这才真是他最大的缺点。他那从未见过的父亲给了他一笔赡养费,如果罗杰不是那么仗义轻财的话,这笔钱足可以支付他的日常所需而绰绰有余。但他把自己的钱财都拿来与朋友共享。每个季度,他一领到生活费,谁都装出一副愁眉苦脸前来找他。

“喂,老兄,你怎么啦?”他总是关切地这么问道,“我看您像是囊空如洗了。别犯愁,这是我的钱袋,你需要多少就拿多少吧,然后你跟我一道去共进晚餐。”

布雷斯特来了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演员,芳名嘉布莉埃尔,不久就使得不少海军人员与驻防该地的军官拜倒在其石榴裙下。此女子虽然并非完美无缺的天姿,但身段苗条,媚眼流盼,双足纤巧,风姿甚为风骚,自然易于招蜂引蝶,特别是那些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小青年更是趋之若鹜。此外,据说她还是女性中最为放浪任性的一个尤物,她演戏的台风即证明此言不虚。有的时候,她演得妙不可言,简直就是一个第一流的名角。但时隔一天,在演同一出戏时,她却演得冷淡漠然,死气沉沉,念台词时就像小孩被迫背诵宗教经文。使得我们年轻人特别感兴趣的是这样一段有关她的传闻:据说,她曾在巴黎被一位参议员金屋藏娇,这男人为了她挥金如土。有一天,参议员在她的屋里没有脱帽,她要求他脱下,还怪他对她不够尊重。参议员哈哈一笑,颇不以为然,耸了耸肩,坐在安乐椅上趾高气扬地说:“小事一桩嘛,在被我供养的女人的家里,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嘉布莉埃尔一听此不逊之言,扬起玉手就是一个耳光,把参议员的帽子扇到了房间的一个角落。从此,两人彻底决裂。不少银行家和将军也都曾愿意高价供养,但她均一概拒绝,宁愿当一名女伶,据她说,是为了活得独立自由。

罗杰见过她并得知她的往事以后,就认定这女子跟自己是一个脾性,实乃地造一双。我们这些水兵言行一贯坦诚直率,世人往往视为粗鲁有余、文雅不足,罗杰正是以这种直白的方式来表达他对这美貌女子的一见倾心,且看他的所作所为:他把全布雷斯特最美丽、最稀罕的鲜花买来,用漂亮的粉红丝带扎成一束,又在丝带的打结处十分巧妙地放进二十五个用纸卷在一起的拿破仑金币,那是他当时手头的全部所有。我还记得,是我陪他在幕间休息时去后台的。他言词简单扼要,赞美嘉布莉埃尔穿上戏装后是如何美丽,接着便献上那一束鲜花,并请求她允许自己以后登门拜访,寥寥三言两语,说完就了事。

嘉布莉埃尔一见那束鲜花与献花的俊秀青年,莞尔一笑,还行一个最为妩媚的屈膝礼,但是,当她接过花束,感觉出其中藏有沉甸甸的金币时,脸色陡然一变,其变化之迅猛,较热带风暴在海面掀起惊涛骇浪有过之而无不及。她使劲将花束与金币朝我那位可怜的朋友头上扔将过去。他的脸部因此而挂了彩,后来一个多星期也未能痊愈。正当此时,舞台监督的铃声响起,嘉布莉埃尔匆匆走上舞台,结果把那场戏演得一塌糊涂。

罗杰十分狼狈地把那束花与那卷金币拾捡起来,去咖啡厅将花束送给了柜台上的姑娘,不过并不包括那卷金币。然后,他喝起潘趣酒,想借酒浇愁,忘掉那个狠心的女人,但无济于事。虽然他两眼被打肿不能公开露面,心怀怨恨,却对脾气火爆的嘉布莉埃尔更是痴爱入迷。他每天给她写二十封情书!那是多么热烈倾倒的情书啊!百依百顺,柔情似水,顶礼膜拜,给一位公主写信亦不过如此。最初几封信,对方根本没有拆阅就原封退回来了,其他的亦如石沉大海,杳无回音。罗杰一直心存幻想,直至我们发现了嘉布莉埃尔竟把这些情书扔给剧院里卖橘子的女贩子作包装纸用。她这一招实在是刁钻恶毒,对我朋友的自尊是可怕的打击,但罗杰痴情不改,还说自己要向那个女演员求婚。有人提醒他说,海军部长不会同意他这么胡来,他便大叫大嚷说要开枪自杀。

正在这期间发生了这么一件事,在一次演出中,一些驻防的步兵团军官,要求嘉布莉埃尔将歌剧中的某一段再唱一遍,这女演员却使小性子断然予以拒绝。双方僵持不下,军官们使劲喝倒彩,台上的幕布急忙落下,女演员也当场晕倒。在一个有军队驻防的城市里,剧院的场子里是何情景,是可想而知的。起哄的军官们约定,第二天以及以后几天,都要继续来给这个得罪了他们的女人喝倒彩,要叫她什么戏也演不成,直到她低头谢罪,赔礼道歉为止。罗杰当时并未在场,但当晚便已听说这件事把整个剧院扰得一团糟,也得知军官们第二天仍有报复的计划,于是,他立即打定了主意。

第二天,当嘉布莉埃尔上场时,军官们聚坐的长凳上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嘘声与口哨声。罗杰事先故意坐在这些军官的旁边,这时,他站了起来,向那些闹得最起劲的家伙破口大骂。顿时,军官们的满腔怒火便转而扑向了他。他倒是冷静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了记事本,把四方八面冲着他怒吼的人都一一记录在册。幸亏有大批海军军官及时赶到,前来支援他,并向大部分跟他对抗的那些步兵军官一一提出挑战,要不然的话,他就很可能要跟那整个步兵团队约期决斗了。总之,两派剑拔弩张,恶狠对峙,其阵势的确叫人害怕。

当地驻军的全体官兵被明令禁止外出营房已有一些日子,但一旦我们获准自由出入,却有一笔可怕的老账需要了断。我们一共六十多个决斗者如期来到了既定场地。罗杰一人要轮流与三个对手决斗。他刺死了其中之一,重伤了其余两个,自己未伤分毫皮肉。至于我,远没有他那么幸运。我的对手是个该死的陆军中尉,他曾经当过剑术教师,一剑狠狠刺中了我的前胸,差一点要了我的命。我向诸位保证,那次决斗实在蔚为壮观,绝不亚于一次战斗。我们海军大占上风,陆军团队不得不撤离了布雷斯特。

你们可想而知,我们的顶头上司决不会忘记这场风波的罪魁祸首。罗杰被关了半个月的禁闭。

他的禁闭被解除之日,正是我伤口痊愈出院之时。我去看望他。当我走进他屋子时,不禁大吃一惊:他正和那个女演员亲密地坐在一起在用午餐呢!两人的神情好像已是多年的老相好。他们彼此已用昵称来呼对方,还共用一只杯子。罗杰把我介绍给他的情妇,称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说我在决斗中受伤完全是因为她的缘故。他这么一说,我便获得了美人的一个香吻。这小娘子倒是颇爱赳赳武夫的呢。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极为幸福的三个月,如胶似漆,形影不离。嘉布莉埃尔爱罗杰似乎到了癫狂的程度,而罗杰则承认,他在结缘嘉布莉埃尔之前,根本就不懂得爱情为何物。

后来有一天,一艘荷兰的三桅战舰驶进了布雷斯特港口。舰上的军官邀请我们共进晚餐。我们开怀畅饮,享用各种美酒。因为那些荷兰先生法语说得很差,大家在散席之后实在无以消磨时间,于是便开始赌博。荷兰人显得很阔绰,尤其是他们那位大副老是下大额的注,我们之中无人敢跟他对赌。罗杰平时并不赌博,现在,他认为事关维护祖国的面子。于是,他毅然上阵,荷兰大副要赌多少他都一一奉陪。先赢后输,经过几个回合,双方各有输赢,分手之时谁也没有占什么便宜。我们回请荷兰军官吃晚饭。饭后又赌了起来,罗杰与荷兰大副再度交手。就这么一连好几天,他们两人不断相约对赌,有时在咖啡馆,有时在船上,赌法花样翻新,尤以掷骰子的双陆棋为主,而且赌法愈来愈大,最后竟然每局下注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这对我们这些清贫的军人来说,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比两个月的薪水还要多呢!对赌了一个星期之后,罗杰把身上的钱输得精光,外加东借西借的三四千法郎。

想必诸位都猜到了,罗杰已经与嘉布莉埃尔同居,两人的钱财也合成了一个小金库,具体来说,罗杰把刚刚从海上缉私行动中所获得的大笔奖赏放进去了,其数目甚为巨大,相当于女演员所奉献的钱财的十倍、二十倍。但罗杰一直把这个小金库视为他情妇的所有,自己只留下五十几个拿破仑金币作为他个人的零用。可是,为了继续与荷兰大副拼赌,他不得不动用这个小金库。对此,嘉布莉埃尔也毫无怨言微词。

罗杰自己的零用钱输光了,家里的储蓄也消失在豪赌的黑洞里。不久,罗杰只剩下最后的一笔赌本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他苦苦对抗,一局的时间拖得老长,赌得难见输赢。终于,见分晓的时候来了,这时罗杰手执掷骰子的皮筒,准备孤注一掷,他必须掷出一个六点一个四点方能取胜。夜已很深,一个在旁边观战已久的军官终于在安乐椅上沉沉入睡。荷兰大副也疲惫不堪,昏昏欲睡,何况他还喝了很多潘趣酒。只有罗杰在强烈绝望情绪的刺激下精神仍处于亢奋状态。他战战兢兢把骰子掷在棋盘上,他用力过猛,以至把一根蜡烛震落在地板上。荷兰大副的新裤子上也洒满了蜡油,他不由得先转过头去看看蜡烛,然后才去看骰子。骰子一个是六点一个是四点。罗杰脸色煞白,像个死人。这一局他赢了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他跟荷兰大副继续对赌。现在,我那位可怜的朋友时来运转,但他却不断漏记自己所赢的分数,把棋子乱放一通,似乎是要故意输给对方。荷兰大副硬撑着把赌注加大两倍、十倍,但每次都输掉了。他当时的样子我至今仍还记得:身材高大,一头金发,表情冷静,面孔像蜡做的一样。他站起身来,共输掉了四万法郎,他付了钱,面不改色。

罗杰对他说:

“今晚这场赌博不算数,您都快睡着了。我不要您的钱。”

“您这是在说玩笑话,”荷兰人冷静地回答,“我赌得很认真,可惜骰子都是跟我为难。我有把握即使让您四分也能赢您,晚安!”

说完他便走了。

第二天,我们获悉,荷兰大副赌输之后,感到绝望,喝了一碗潘趣酒,便在自己房间里开枪自杀了!

罗杰把赢来的四万法郎放在桌子上,嘉布莉埃尔带着满意的微笑观赏着,她说:

“咱们现在发大财啦,该怎么来花这么一大笔钱呢?”

罗杰没有做声。自从那个荷兰人自杀身亡后,他变得有点痴呆了。

“我们得尽情挥霍一番。”嘉布莉埃尔继续说,“得来容易的钱,就应该花得大方。咱们可以买一辆敞篷四轮马车,气气海军军区司令和他的老婆。我还要买钻石与羊毛料子。你请个假,咱俩到巴黎去逛一趟。在现在住的这个破地方,咱们永远也花不完这么多钱!”

她停顿下来,看看罗杰有何反应。只见罗杰呆呆地盯着地板,用手托着脑袋,对她以上这番话完全没有去听,他脑子里似乎有一些不祥的念头在翻腾。

“真见鬼,你怎么啦?罗杰。”她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问道,“我想你也许在跟我生气,我讲了这么多也引不出你一句话来。”

“我非常难受。”罗杰终于开口,说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难受?我的上帝,你总不会因为赢了那个大阔佬的几个钱而后悔吧?”

罗杰抬起头来,神色惊慌地看着她。

“有什么关系呢,”她劝慰说,“他想不开,非得拿枪打裂自己的脑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呢?我才不怜悯那个输了钱的赌徒。他的钱放在他自己手里还不如转到我们手中好,他不过是把钱花在吃喝与抽烟上,我们则不同,我们要花得别出心裁,而且一次比一次花得漂亮。”

罗杰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脑袋低垂在胸前,两眼半闭,噙满了泪水。如果诸位见了,一定会觉得他实在可怜。

“你知道吗?”嘉布莉埃尔说,“你在这件事上如此多愁善感,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会以为你在跟他赌的时候作了弊呢!”

“如果我真作了弊呢?”罗杰走到她跟前,声音低沉地喊道。

“得了吧!”她微笑着说,“你还没有那么聪明,会在赌博中作弊。”

“真的,嘉布莉埃尔,我的确作了弊!我像个下流胚一样作了弊。”

从罗杰激动的情绪里,嘉布莉埃尔看出他讲的是真话,她在沙发的一端坐着,半天没有说话。

“我宁愿,”她终于非常激动地开口说话了,“我宁愿你犯了十条命案,也不愿意你在赌博中作弊。”

接着是死一般的沉寂,足有半个钟头之久。两人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互相没有瞧一眼,最后,还是罗杰先站起身来,以相当平静的声调道了一声晚安。

“晚安!”嘉布莉埃尔冷淡而刻板地回了一声。

后来,罗杰告诉我,要不是害怕同伴们猜出原因,他当天夜里就会自杀。他不愿意死后留下卑污可耻的名声。

第二天,嘉布莉埃尔像平日一样快快活活,似乎已经忘掉了昨天晚上罗杰向她坦露的那个秘密。罗杰却变得忧郁沉闷,激动易怒,几乎不出自己的房门,躲避朋友,常常一整天也不和嘉布莉埃尔说一句话。我认为他的忧郁出自他对荣誉感的重视,不过实在有点过分,我便多次试图加以劝慰,但是,他却装出一副对那可怜赌友的死毫不在乎的样子,把我打发得远远的。甚至有一天,他突然猛烈攻击起荷兰民族来了,还力图向我证明荷兰人没有一个是诚实的。但他私下里却在打听那个荷兰大副的家庭情况,可惜没有人能够向他提供任何讯息。

这场不幸赌博之后六个星期,罗杰在嘉布莉埃尔房间里,发现某个准尉写给她的一张便条,对她的亲切关怀表示感谢。嘉布莉埃尔凡事马虎打点,杂乱无章,她把那张便条随手就放在壁炉上。此事是否证明她已有外遇,我很难说,但罗杰认定她已经有了,于是怒不可遏。因为,他对嘉布莉埃尔的这份爱与他残存的自尊心,是仍支撑他活在这个世上的唯有两种情感,而现在,两者之中最为强烈的一种眼见就要倾毁崩溃!他破口大骂那个自命不凡的女演员,虽然他当时暴跳如雷,却并没有出手打她。

“这个花花公子大概给了你不少钱吧?”他质问嘉布莉埃尔,“你这个人就是爱钱,哪怕是水手中最肮脏的家伙有钱给你,你也会跟他上床。”

“为什么不呢?”女演员冷冷地驳道,“是的,我会把肉体出卖给一个水手,但是……我决不会偷他的钱。”

罗杰被气得怒吼一声,浑身颤抖着拔出匕首,用犹疑不定的眼神盯了嘉布莉埃尔一会儿,接着,使出全身的力气,将匕首往她脚下一扔,急忙逃出房间,唯恐自己气头上失手真把她杀掉。

那天晚上,我深夜从他住处经过,看见他仍亮着灯,便进去向他借一本书。只见他在疾笔书写着什么,连头也不抬,似乎根本就没有看见我进了他的房间。我在他的写字台旁边坐下,仔细端详他。他憔悴多了,如果不是我,别人恐怕很难认出他。忽然间,我瞥见桌子上有一封已经封好的信,是写给我的。我立即把它拆开,罗杰在信里告诉我他准备自杀,托我替他办几件事。我看信的时候,他仍在继续写他的什么,根本没有注意我,原来他是在给嘉布莉埃尔写诀别信……诸位不难想象我当时多么惊讶,也不难想象我会对他说些什么宽劝的话,因为他的决定确实把我吓了一大跳。

“怎么,你这么幸福,居然想自杀?”我对他说。

“我的朋友,”他一边封上他的信一边对我说,“你什么也不知道,你不了解我。我是个骗子。我低贱到了极点,连一个风月场上的婊子也敢侮辱我,我自惭形秽到如此地步,竟没有勇气揍她一顿。”

于是,他把那次赌博的经过与诸位已经听说过的情况,原原本本都告诉了我。我听他叙述的时候,心里的激动实不亚于他自己。我不知道对他说什么是好,紧握着他的双手,两眼充满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我总算有了一个说辞,为他解脱,说根本无须因为他使得那个荷兰人破了产而过于自责,归根结底说来,他唯一那次……作弊只不过使得荷兰大副输掉……最初的那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而已。

“这么说来,”他以苦涩的自嘲口吻叫了起来,“我是个小偷,而不是大盗了。我过去一直胸怀大志,自命不凡,到头来只不过成了一个小骗子!”说完,他哈哈大笑,我却泪如雨下。

正当其时,房门突然一开,一个女人一冲而入,直扑罗杰怀中,原来是嘉布莉埃尔。

她一边使劲抱着他,一边大声喊道:“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心里觉得我只爱你一个人。现在,我比你没有做那件亏心事以前更爱你了。只要你愿意的话,我愿意去偷……我已经偷过了……是的,我偷过东西……偷过一块金表……谁能干出比这更坏的事情?”

罗杰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但他的脸色却豁然开朗了。

“不,我可怜的小宝贝,”他把嘉布莉埃尔轻轻推开,说道,“我非自杀不可,我太痛苦了,心里这么痛苦,我实在忍受不了。”

“好吧,如果你一定想死,我就陪你一起去死,你不活,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有勇气,我开过枪,我也能像别人一样开枪自杀。别的不说,我演过悲剧,对死我早已习以为常了。”

嘉布莉埃尔这么说着,起初还眼含泪水,说到最后却哑然失笑了,罗杰对此也不禁开颜微笑起来。

“你笑了,我的军官,”她拍着手嚷了起来,又拥抱他说,“你不会自杀了!”她抱着他,又是哭,又是笑,有时又像水手那样出言粗野,要知道,她可不是那种听见一句粗话就害怕的女人。

这时,我已经把罗杰的手枪与匕首缴了过来,对他说:

“我亲爱的罗杰,你拥有一个情妇和一个朋友,他们都爱你,请相信我,你在这个世界上还真有福可享呢。”

我抱了抱了他之后,就离开了他的房间,让他单独与嘉布莉埃尔在一起。

我想,要是罗杰没有接到海军大臣的命令调他上前线的话,我与嘉布莉埃尔的劝止也只可能使他自杀的念头稍稍打消于一时而已。上头的那道命令是派他到一艘三桅战舰上去当大副,驾船从封锁港口的英国舰队中冲杀出去,到印度洋上去游弋巡逻。任务艰险。我再次进劝,让他明白,与其毫不光明正大,对祖国也无所裨益地自杀身亡,倒不如在英国人的炮弹下英勇牺牲为好。他答应决不自杀,并把四万法郎的一半分赠给残废的水兵与阵亡水兵的孤儿寡妇,剩下的则给了嘉布莉埃尔。他的情妇起初信誓旦旦说要用这笔钱来做慈善事业。这可怜的女子确实也想实践自己的诺言,但她的热情坚持不了多久,后来,据我所知,她将几千法郎散发给了穷人,其余的则用来给自己添置衣物。

我与罗杰登上了漂亮的三桅战舰“伽拉忒亚号”。舰上的水兵英勇善战,训练有素,纪律严明,但舰长不学无术,却妄自尊大,竟以约翰·巴尔自命,无非是因为他比粗鲁的陆军上尉更会骂人,还因为他的法语说得极为蹩脚以及他从未学过兵舰专业知识,对实践更是只略知皮毛。但是,他一开始就运气不错。当时海上正刮起一阵大风,将封锁港口的舰队刮回到公海之上,趁此良机,“伽拉忒亚号”冲出了海湾。接着,我们在葡萄牙海岸附近又击毁了一艘英国轻型巡洋舰和一艘属于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就这样,“伽拉忒亚号”旗开得胜,开始了海上巡逻。

我们遇上逆风,加上舰长指挥失误,“伽拉忒亚号”就缓缓地朝印度洋漂流而去,舰长的笨拙无能显然增加了我们巡航的危险性,时而被敌人的优势舰队驱赶,时而自己又冒冒失失去追逐商船,每天险情层出不穷。虽然过的是冒险生涯,而且舰船上大小事务也使人疲惫不堪,但罗杰仍未能摆脱一直折磨着他的自杀念头。过去他是我们军港中最勤勉、最出色的军官,现在却只满足于完成自己的差事。差事一完,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既不看书,也不写信,一连好几个小时躺在自己的吊床上,可怜又睡不着觉。

一天,我见他如此无精打采,萎靡不振,便斗胆进行开导:

“当然啰,亲爱的,你在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苦恼。你骗取了一个荷兰阔佬的二十五个拿破仑金币,仅此而已!可是你却后悔得像是骗取了一百万似的。你且说说,当你从前勾引司令的老婆那阵子,你就不感到内疚吗?那个女人可比二十五个金币珍贵得多啦!”

罗杰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没有理睬我。

我继续说:“不管怎样,就算按你的说法,你犯了罪过,但你最早参赌的动机也是由于荣誉感呀,那是出自一颗高尚的心灵。”

他转过头来,一脸怒色盯着我。

我继续侃侃而谈:“我没有说错,因为,归根结底,要是你参赌输了,嘉布莉埃尔怎么办?可怜的姑娘,她会为你卖掉她最后一件衬衣。如果你输了,她就得一贫如洗……你是为了她,为了你对她的爱情,你才作了弊。有的人为了爱情而杀人……而自杀……可你,亲爱的罗杰,你比他们更走极端。坦白地说吧,像咱们这种人……去……偷,要比去自杀更需要勇气。”

船长中断了他所叙述的故事,对我说:“也许现在你们觉得我很可笑。我可以保证说,是我对罗杰的友谊才使我当时口若悬河发表了这一大通宏论,今天,我可没有这份口才了。不管怎么样,我对他讲的这一大番话,都是真心诚意的,而且我深信自己说的都是至理。要知道,当时我还很年轻啊。”船长说完,又接着讲完罗杰的故事:

罗杰半天没有回应我的话,他把手伸给我,似乎在竭力克制他自己的感情,说:“我的朋友,我可没有你想象的那样高尚,我本来就是一个卑鄙小人。我欺骗那个荷兰人时,只是想赢得那二十五个金币,仅此而已。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嘉布莉埃尔,这就是我之所以瞧不起自己的原因……我当时把这二十五个金币看得比荣誉还重!……多么卑劣!是的,如果当时我真的对自己说‘我要作弊赢钱是为了使嘉布莉埃尔免遭贫困’,那我后来也许会心安理得一些……但不是!不是,我当时并没有想到她……我当时并没有想到爱情……我当时赌红了眼……成为了一个小偷……我完全是为了钱而去作弊,去偷……这种行为愚蠢到了极点,使得我一失足而成千古恨,时至今日,我既丧失了勇气,也丢掉了爱情……我苟活于世,再也不会去想嘉布莉埃尔了……我这个人彻底完蛋啦。”

罗杰说这些话时,看起来是那么痛苦,如果他当时向我要枪自杀,我想我是会给他的。

一个星期五,那是倒霉的一天,我们发现一艘巨型的英国三桅战舰“阿尔刻斯提斯号”,向我们追杀过来,那舰有五十八门大炮,而我们只有三十八门。我们扯起所有的风帆想溜之大吉,可是,它的速度比我们快,一步一步朝我们逼近。很明显,在天黑以前,我们将被迫进行一场殊死的战斗。舰长把罗杰叫到自己房里,商量好一阵子。罗杰回到甲板上,挽起我的手臂,把我拉到一旁。对我说:

“再过两个钟头,大难就要临头了,舰长老兄在后甲板上忙得团团转,已经是焦头烂额了。现在,我们有两个办法可以选择,一个最轰轰烈烈的办法,就是故意让敌舰追上来,然后猛地向它靠拢,派百十个英勇慓悍的小伙子冲将上去。另一个办法也不错,只是不大光彩,那就是把我们的一部分大炮扔进大海,以减轻舰船的重量,这样就可以轻装快速,紧贴着非洲海岸航行。我们的左舷就是岸边,英国战舰害怕搁浅,就只好让我们溜掉。问题是,我们的那位宝贝舰长,既不是懦夫,也不是英雄。这两个办法他都不会采用。他只会让敌人的大炮先把我们轰个片甲不留,经过几个小时的战斗之后,再扯起降旗。你们活下来的人那就倒霉了,等待你们的将是英国朴次茅斯军港的囚船。至于我嘛,我可不愿意看到那些囚船。”

“也许,”我回答他说,“我们头一阵炮击会使敌舰遭到重创,迫使它停止追杀,亦未可知呢。”

“你给我听着,我是不愿意当俘虏的,我宁愿战死,我正可以死得其所。万一我伤残未死,请你答应我一定把我扔进海里,像我这样一个优秀的水兵,大海才是我应该寿终正寝的地方!”

“你简直就是神经病!”我对他嚷道,“你怎么能委托我办这种事!”

“请你为我尽一个好朋友的责任。你知道,我是非死不可的。我之所以同意不自杀,就是因为我希望战死捐躯,你应该还记得这一点。那么,就答应我吧。如果你拒绝,我就去请水手长帮我这个忙,他一定不会拒绝的。”

我考虑了片刻,对他说:

“我答应你照你说的去做,只要你是受了重伤而又没有治好的希望。在那种情况下,我愿意让你少受一些临终的痛苦。”

“我一定会受致命的重伤,要不,我就是当场战死。”说着,他向我伸出手来,我紧紧地握住。从这时起,他就变得平静多了,甚至脸上还不时洋溢着一种战斗的喜悦。

下午三点钟左右,敌舰的追击炮开始朝我们的船械轰击。于是,我们赶紧收起部分帆篷,掉头侧身对那敌舰连续开火,英国人则猛烈还击。海战进行了一个钟头之后,我们那位办事一贯毛糙失当,指挥从来失策的舰长却想要把我舰冲向前去进行近距离厮杀。但是,我方已经伤亡惨重,剩下的水兵也已经泄了勇气。舰上的器械已经损毁极为严重,残破不堪。当我们扯起舰帆想逼近英舰的时候,我们那根已经毫无支撑的主桅,竟完全折断,轰然倒下。敌舰趁我舰上此一混乱之际,绕到我们舰尾,在手枪半射程的距离内用侧翼的全部火力向我们猛轰,将我们那艘倒霉的三桅战舰打得个稀巴烂,而我们的侧翼只剩下了两门小炮勉强可以还击。这时,我正在罗杰身旁,他指挥着众人去砍断还纠缠在已倾倒在地的主桅上的缆绳桅索。我觉得他的手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我转过身去,看见他仰面倒在甲板上,浑身是血,他的肚子刚被一颗子弹击中。

舰长向他跑过来,叫道:

“怎么办,大副?”

“快把咱们的舰旗钉在半截桅杆上,然后把船凿沉。”

舰长觉得这个建议不对自己的口味,立即离他而去。

“喂,别忘了你答应过的事。”

“不要放弃,你的伤能治好。”我对他说。

“立即把我扔进海里去!”他厉声叫道,接着,他一边恶狠狠地骂骂咧咧,一边抓住我衣服的下摆,“你看得明明白白,这回我肯定是难逃一死,把我扔进海里去吧,我不愿意看见我们的兵舰投降。”

两个水兵走了过来,准备把他抬进舱底去。

“混蛋,你们去管你们的大炮吧!”他使劲地高声叫嚷,“装上霰弹,瞄准他们的甲板射击。至于你,如果你不兑现你的承诺,我就要诅咒你,骂你是世界上最怯懦、最卑劣的小人。”

罗杰受的伤是严重致命的。这时,舰长把一个准尉叫了过来,命令他降旗投降。

我对罗杰说了一声:“跟我握一下手吧。”

就在我们的舰只降旗投降的那一刹那……

船长的故事讲到这里时,一名中尉跑过来喊道:“舰长,左舷发现有一条鲸鱼。”打断了他的叙述。

“一条鲸鱼!”舰长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他也不再把故事讲下去了,“快,放小艇下海,把舢板也放下去,所有的小艇都放下去,拿渔叉来,拿绳子来……”

因此,可怜的罗杰大副最后究竟是怎么死的,我就所知不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