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吧!流血吧!

——德·达瓦涅元帅的话

乔治营长离开了他的营部之后,奔回他家里去,希望在那儿找到他弟弟;可是他弟弟告诉了仆人们他将整夜不归之后,就离开了他的家。乔治一想就想到,他弟弟一定在伯爵夫人家里,他便急急忙忙地跑来找他。但是屠杀已经开始了;喧噪、刺客们的拥挤和设在街道当中的链索步步拦阻着他。他必须打罗浮宫附近经过,就是在那一带,天主教仇视异教和狂热发作到了最高潮。很多新教徒住在这一区,此刻这地区里已经被手拿着火器和火炬的上流天主教徒和警卫军占据了。那里的情景,依当时一位作家的有力的描绘,是“血从四面八方流出,汇入河内”,人们要穿过街道,不得不冒着被窗口丢下来的尸体随时压得粉身碎骨的危险。

平日沿着罗浮宫停泊的船只,由于船夫预料到有这场悲剧,多半已驶到对岸去了;使许多逃难的人奔到塞纳河边,希望搭上船,躲避他们的敌人的射击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地步,只有在那些波涛和追捕他们的大兵们的月牙铲中间选择出路。据说,有人看见查理第九拿了一支长长的抬枪,站在王宫的一扇窗口,朝那些可怜的过路人身上射击。

营长跨过几具尸体,血液溅到他身上,继续走他的路,每走一步都会被屠杀者当作敌人而牺牲性命。他注意到,士兵和武装的上流人每人手臂上都缠了一条白布,帽上都佩了一个十字架。他本来很容易得到这种辨别的标志;可是刺客们引起他的深恨一直发展到连他们用来识别的那些符号使他都厌恶。

在河边,沙特勒附近,他听见有人喊他。他掉过头一看,就看见一个人一直武装到牙齿上,可是并不像在使用他的武器,此外还在帽子上佩了一个十字架,并且带着十分悠然自得的神气用手指卷搓一张纸头。那是贝维尔。他在冷静地望着那些从麦尼埃桥上被抛入塞纳河里的尸首和活生生的人。

“你在这儿干什么鬼事,乔治?你抱着这样大的热心,是出于好奇呢,还是出于自愿?因为在我看来,你似乎要去追杀胡格诺呀!”

“你自己呢,你在这些苦难的人当中干什么呢?”

“我?他妈的,我在看;这是一场奇观呀。你知道我做了一件什么好事吗?你很认识年老的米薛尔·戈尔拿篷,这个多么厉害地剥削过我的放高利贷的胡格诺吗?……”

“你杀了他啦,不幸的人!”

“我?才不!我一点也不干预关于宗教的事。我没有杀他,我把他关进我的地窖里,他呢,他对于我所该他的一切账目写了收据给我。这样,我做了一件好事,我也得到了报酬。的确,要他更爽快地在收据上签字,我曾经两次把手枪放到他头上,可是,愿魔鬼带我走,假如我肯开枪的话……喂,瞧瞧这个女人吧,她在一座桥柱边,裙子被抓住了!她快倒下来啦……不,她不会倒的!噫!这多奇怪,值得走过去看看。”

乔治离开了他,自己拍拍脑袋心里想:

“这是我今天在这个城里认得的一个最正派的绅士!”

他走进没有人迹、没有灯光的圣·约斯街里;当然不会有一个宗教改革者住在这条街。但是,有一阵喧噪声清晰地从邻近的街道里传来。忽然间,白色的墙壁被火炬的光照得红红的。他听见一阵尖叫声,他看见一个半裸体的女人,头发乱莲蓬的,胳膊里还抱着一个小孩子。她飞快地逃走。两个男人追逐着她,嘴里哼出野蛮的叫声互相加强声势,就像猎人追赶一头猛兽似的。当其中一个拿起他所佩的抬枪向她身上射击的时候,她快奔到一条无遮掩的小路上去了。抬枪一下就打中了她的背脊,她翻倒在地上了。她即刻爬起来,向乔治那边走了一步,双膝就跪了下来;接着,尽了最后一次的努力,她托起她的孩子向营长示意,好像她要向慷慨的营长托孤似的。她没有说出一句话就断了气。

“又是一条异教的母狗倒下来了!”开枪的那一个嚷道,“我要等到杀死了十二条之后才罢休。”

“万恶的东西!”营长大叫,他拿起手枪朝那人身上狠狠地开了一枪。

那无赖的脑袋碰到对面的高墙上。他睁开了眼睛,样子很可怕,并且鞋底一滑整个身体倒了下来,就像是一块没有靠稳的木板似的,他摔倒在地上时就死去了。

“怎么!杀死一位天主教徒!”死者的同伴一边手拿着一条火炬,另一边手拿着一把沾染了血的长剑,大叫起来,“您到底是谁呀?天啰!您分明是国王的轻骑兵营里的人呀。他妈的!认错了人啦,我的军官。”

营长从他的裤带上取下他的第二支手枪,装上了子弹。这种动作和发条的轻微声音完全被理解了。屠杀者丢掉火炬,飞腿便跑。乔治不屑向他身上开枪。他俯下身子,打量一下倒在地上的女人,发现她已经死去了。子弹打中了她,从这一边穿到那一边去;她的小孩,两只手臂围住她的脖子,大叫、大哭;这小孩一身都是血,可是由于奇迹,他并没有受伤。营长很费点事才把他从他母亲的怀抱里拉出来,使尽气力抱着他,然后再把他裹到自己的斗篷里;并且,被刚刚碰到的事引起了戒心,营长拾起了那个死人的帽子,摘掉帽上的白色十字架,把它佩到自己的帽上。这样子,他才没有受到阻拦,一直走到伯爵夫人家里。

两兄弟彼此投到怀里,紧密地拥抱了一些时候,说不出一句话。营长终于用三两句话把城里的情况简单地谈了一谈。柏尔那尔咒骂国王、古伊兹们和祭司们;他很愿意出去,并且设法跟他的教友们团结一致,假如他们试图在任何地方抵抗他们的敌人的话。伯爵夫人哭着,拉着他不放,孩子吵着要他的娘。

在浪费了许多时间去吵闹、呻吟和啼哭之后,终归要拿定一个主意。至于孩子呢,伯爵夫人的马夫担任去找一个女人来看护他,对于麦尔基来说,他此刻逃不了。况且,上哪儿去好呢?谁知道屠杀不会从法兰西的这一端蔓延到另一端去呢?人数众多的警卫队占据着近郊圣·日耳曼村里的几道桥,因为宗教改革者们可能打那些桥经过,他们从那儿,就可以更方便地逃出城市上一向同情他们教义的南部各省去。另一方面,在这个时候,显然很少可能性,而且是很不理智去恳求君主的怜悯,因为君主正发了杀人狂,他只想再杀下去,造成更多的牺牲者。伯爵夫人的家,由于她平日对宗教热诚的声誉,不至于遭到屠杀者严厉的搜索,并且蒂娅娜很信任她手下的人。因此,麦尔基不可能在别处找到一个会比这儿危险性更小的避难地方。他就决定躲在这儿,等待事变。

白天,不但停止不了屠杀,似乎把它更加扩大和正规化起来了。没有一个天主教徒,为了怕做异教的嫌疑人,不佩上白色十字架,不武装自己,或者不揭发还在人间的胡格诺。不过,国王深居在他的王宫里,除了屠杀者的首脑之外,跟其他的人都接触不到。平民被可以趁火打劫的希望所吸引,就跟上行动警卫队和兵士们串通在一起,在教堂里,那些传道士鼓动信徒要他们加倍残酷。

“要彻底粉碎,”他们说,“一切蟒蛇的脑袋,并且永远结束内战。”

为了使这班渴望着人流血和观赏奇迹的人相信,上天准许了他们的暴行,并且上天已经用一种明显的神奇事实鼓舞他们那样做,传教士们嚷着说:

“你们到无辜牺牲者的墓地上去看看那棵山桂树吧,它刚刚又开了一次花,好像由于灌溉了异教徒的血,变得更加鲜艳、更加茂盛了。”

人数众多佩着武器的屠杀者列队络绎不绝地上墓地去,用庄严的仪式瞻仰那棵神圣的山桂树,他们走出墓地时,更燃起一股新的热情,要把上天如此公开地谴责的人找出来处死。凯瑟琳有一句话在人人嘴上传开了;人们在杀害儿童和妇女时,就对自己重复这句话:“Chepietàlorsercrudele,checrudeltà1orserpieto.”拿今天的话来说,“残忍就是人道,人道就是残忍”。

奇怪的事!在这一切新教徒当中,很少人没有打过仗,没有参加过猛烈的战役,而且在那些战役中,他们都尝试过用真本领来平衡对方在数量上的优势,时常都能够以寡敌众;可是,在这一场屠杀当中,只有两个人对他们的刺客做了一些抵抗,而且这两人中只有一个搏斗了一下。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于在部队中依正规的方式作战,这就使他们失去了那种会激起每个新教徒在自己家里自卫等于在一道堡垒中自卫一样的个体活动力。有些沙场老将,如同献身的牺牲者一样,居然向一些无耻的人伸出他们自己的咽喉——也许这些无耻的人前一天夜里还在他们面前发抖哩。他们把顺从当作勇敢,他们宁愿要殉教者的光荣,而不要军人的光荣。

在第一场好杀的狂潮平静了下来之后,屠杀者当中那些最仁慈的人向牺牲者们宣称,只要他们肯背弃新教,就饶他们的命。只有极少数的加尔文教徒利用了这个诺言,他们说一句或许是可宽恕的谎话,同意从死亡甚至那些酷刑中赎回自己的生命。而多少妇女、多少儿童在挥到他们头上的长剑当中,反复诵出他们的经文,从容就义而没有哼出一声怨言。

两天之后,国王试图制止屠杀,可是,他既然放纵了大众的嗜好,就再也压止不了。不但那些腰刀一点也没有停止挥动,而且连君主自己都被控,犯了一种不信奉神明的温情,不得不收回他那赦免的话,甚至变本加厉一直搞到恶毒的程度,不过“恶毒”本来是他的性格上的主要特征之一。

圣·巴托罗缪事件发生的最初几天里,麦尔基在他避难的地方经常受他哥哥定期的访问,他哥哥每次都对他详细地报道他亲眼看到的恐怖场面的新情况。

“呀!我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个屠杀和犯罪的国家?”乔治大叫,“与其在法国人当中生活着,我宁愿跟野兽在一起生活还好得多。”

“跟我一道儿来罗舍尔吧,”麦尔基说,“我希望屠杀者们还没有取得这个地方。来跟我一道儿死,并且保卫我们的宗教这道最后的要塞,使人们忘掉你当时的背教。”

“呃!那我怎么办呢?”蒂娅娜说。

“我们不如上德国或英国去,”乔治回答,“在那儿,我们至少不至于被杀,而且我们也不会杀人。”

这些计划都没有下文了。乔治因为不服从国王的命令,被关入牢狱;伯爵夫人生怕她的情夫被人发现,只想让他离开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