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璜:什么!难道你真把我刚才那套话当作真的了,你以为我说的跟心里想的一样吗?

——莫里哀《石宴》

乔治营长同他弟弟一道回到城里,并且把他领到自己的家里。路上,他们几乎没讲几句话;刚才他们亲眼见到的场面给他们的心里留下了一种难堪的印象,所以不由得保持缄默。

那一场吵嘴和继之而起的不道德的战斗,在那个时代里,一点也不算出奇。法兰西从这一端到那一端,贵族阶级那容易发怒的性格时常惹起最悲惨的事故;根据一种不夸张的统计,在亨利第三和亨利第四统治时代里,因残暴的决斗而断送的绅士的生命,其数目比起十年内战所牺牲的生命还多得多。

营长的住宅陈设得很雅致。丝质的帘幔和色彩夺目的地毯首先吸引了麦尔基那一对看惯了朴素东西的眼睛。他走进一个小房间里——他哥哥叫它作祷告室,那时还没有发明“私室”这名称。一张雕刻得很精致的橡木“跪祷凳”、一幅意大利艺术家画的圣母像和一只插了一大束黄杨的细枝的圣水瓶显然地指出了这个房间里那敬神的特征;同时一张铺着黑色花缎床单的长榻、一面威尼斯镜子、一张女人的相片、几把武器和几件乐器却说明了房主人,倒也有些世俗的习气。

麦尔基向圣水瓶和黄杨的细枝上轻蔑地望了一眼,这些东西使他烦恼地回忆起他哥哥的背弃信仰。一个仆人端来了糖果、杏脯和白酒:茶和咖啡那时还没有人服用,我们朴素的祖先就把酒代替了这些考究的饮料。

麦尔基手里端着一个酒杯,目光不断地打转,从圣母像望到圣水瓶,又从圣水瓶望到跪祷凳。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而且注视着无精打采地偃卧在长榻上的哥哥:

“那么,你完完全全是个巴比斯特了!”他说,“倘若我们的母亲在这儿,她将怎么说呢?”

这个意思显然痛苦地感动了营长。他皱起他那浓厚的眉毛,并且做出一个手势像是请求他弟弟别谈起这样的一个题目似的;但是弟弟无情地继续往下说:

“难道你真会心口如一地背弃了我们一家的信仰吗?”

“我们一家的信仰!……它从来就不是我的……谁!我……相信你们那些用鼻音说话的牧师的虚伪说教!……”

“毫无疑义!宁可相信死后涤罪、忏悔和教皇的永不错误!宁愿跪倒在一个方济各会的修士那积尘的拖鞋前面!总有一天,你会相信,不背霍特罗伊子爵的祷告,就不能够吃饭。”

“你听我说,柏尔那尔,我憎恨争执,尤其是关于宗教方面的争执;可是我迟早总需要向你发表我的意见,既然我们扯到这上面,我们就该弄个清楚:我将爽爽快快地跟你谈一谈。”

“照这样说,你不相信巴比斯特们的一切荒诞无稽的谎话吗?”

营长耸耸肩膀,弄响了一下他的一个大刺马锥,让他的长筒靴的后跟落到地板上。他嚷道:

“巴比斯特!胡格诺!两派的异端邪说。凡是我的理智对我指出是荒诞无稽的东西,我都决不会去相信它。我们的祷文和你们的颂歌,所有这些废物自以为很有用。不过,”他笑着加了这几句,“在我们的教堂里,有时还有些很好听的音乐,而在你们的教堂里,那简直是一场决死战,让脆弱的耳朵听起来真怪难受。”

“这就是你的宗教唯一的优越点,这一点倒能够替它吸引新信徒!”

“别把它叫作我的宗教,因为我相信它的程度并不超过相信你的宗教。自从我有我自己的思想以来,自从我有自己的理智以来……”

“可是……”

“呀!别说教了。我完全懂得你要对我说什么话。我也一样,我也曾经有过我的希望、我的恐惧。你以为我没有尽过很大的努力去保持找小时候那些幸运的迷信吗?我读过所有我们的权威神学家们的书籍,为的是要从中寻求一些安慰来解决我的使自己恐惧的怀疑,而结果我只是使怀疑越来越增加。简单说一句,我以前不能相信,现在也不能相信。信仰原是一个宝贵的天赋,被我拒绝了,不过,我也决不曾想别人也不要这个天赋。”

“我同情你了。”

“太好了,你这样办才算对——我当初是新教徒,可我并不相信布道;我现在是天主教徒,可我也不大相信弥撒。呃!妈的!我们内战中的残忍行为还不够把最顽强的信仰连根拔掉吗?”

“这些残忍行为不过是一些个别的人干的,一些曲解了上帝的话的人干的。”

“这个回答不是你想出来的;不过请你不要见怪,这还没有使我心服口服。你们的上帝,我并不了解他,我也不能了解他……假如我相信上帝,那只是像我们的朋友约德勒所说的‘在对我有利的情况之下的’。”

“既然两个宗教在你看来没有什么不同,那么,为什么要搞出这种背弃宗教的行为,使你的家庭和你的朋友们都非常痛心呢?”

“我连写了二十封信给我父亲,向他说明我的理由,替自己辩护;但是他把我的信拆也不拆全都丢到火里去;如果我犯了什么大罪,他也不会待我更坏。”

“我母亲和我都不同意这种过分的严厉;而且没有……的命令。”

“我不知道人们究竟对我怎样想法。这在我倒没有多大关系!听我告诉你是什么东西使我轻率地这样做的,毫无疑义,如果需要我再做一次的话,我是不会这样做的。”

“呀!我一向就觉得,你对这事是在追悔。”

“我追悔这件事!不,因为我还不相信自己是做了一件坏事。当你还在中学读拉丁文和希腊文的时期,我已经披上了护身甲,系上了白色搭膊带,并且在我们的最初几场内战中打过仗。你们的小亲王孔德放纵你们的教派犯了许许多多的错误,你们的亲王孔德,在他谈情说爱有了余闲时,才肯过问你们的事。有一个夫人爱上了我,亲王居然向我要回她。我拒绝不肯给他,他就变成了我的死敌。从那时起,他便千方百计想屈辱我。”

这位如此漂亮的小亲王,

时常同他的嬖人亲吻的亲王。

他向教派里那些过激的人指出,我简直像是一个放荡不羁和反宗教的恶魔。我只有一个情妇,我就要守住她不放。至于说反宗教……我同别人都相安无事:为什么对我过不去呢?

“我从来不曾相信亲王会有这样缺德的行为。”

“他已经死了,而你们称他是英雄。世间的事就是这样过去的。他有许多优点:他死得很勇敢,我宽恕了他。不过,那时他势力很大,像我这样一个无权无势的绅士,竟敢反抗他,那在他眼里看来,就像是一个犯罪的人。”

营长在房间里闲踱了一会儿之后,继续往下说,他说话的声调显示着他的感情越来越激动:

“所有的牧师、所有军队中假信徒便很快地群起对抗我。我对于他们的狂吠,也和对于他们的说教一样,不大在乎。亲王的一个门客,为了巴结他,当着我们所有的营长面前,叫我作‘好色之徒’。他侮辱了我,我就杀了他。我们军队里,每天本来都有十来场决斗,我们的将官们都装痴作聋,熟视无睹。对我可例外了,亲王要处罚我做个例子给全军看。所有大人们和海军上将的说情——我被迫得要接受这些恩惠——终于使亲王对我开了恩。可是亲王的仇恨没有得到满足。在扎卓涅伊的战斗里,我带领了一连手枪兵;我是首先参加作战的一人:我的护身甲两次被抬枪击坏了,我的左臂被长矛刺穿了,这就证明了我在战场上是奋不顾身的。我看看我周围只剩了二十来人,而国王的一团瑞士籍兵向我们开过来。孔德亲王命令我进攻……我要求他拨给我两连赖特尔……而他就叫我作胆小鬼!”

麦尔基站了起来,握住他哥哥的手。营长继续往下说,一对眼睛气得闪闪发光,而且在来回张望着。

他当着所有披了金色甲胄的绅士面前叫我作胆小鬼,哪晓得这些绅士在不到几个月以后,就在札尔纳克遗弃了他,而且任人杀掉了他。我相信我该送命了;我便一冲冲到瑞士人那边,发誓道:假如我幸运地脱了险,我决不再拔剑替一个这样不公平的亲王作战。我负了重伤,从我的马背掉下来,几乎被杀死,这时候,安茹公爵的一个绅士,贝维尔,就是跟我们一道吃过饭的这个疯子,救了我的性命,并且把我介绍给公爵。他待我很好。我渴望复仇。他恭维我,他催促我到我的恩人安茹公爵跟前服役;他对我念出这句诗:

Omnesolumfortipatriaest,utpiscibusaequor.

“我很气愤看见新教徒召唤外国人到我们祖国里来……但是为什么还不对你说出使我下定决心的唯一的原因呢?我要复仇,我做了天主教徒,为的是希望在战场上遇到孔德亲王,而且杀掉他。一个懦夫自告奋勇地接替了我在他跟前服役……他被杀的情状几乎使我忘记了仇恨……我看见他流血,暴露在士兵们的残暴的凌辱之下……我从他们手里把这具尸首拉了出来,用我的大衣遮盖了它——我已经和天主教徒一起作战了,我率领了我们的一个骑兵营;我再也不能离开他们了。好在,我相信已经替我的旧教派尽过一些力;我曾经尽我的可能,设法缓和了一场宗教战争的怒潮,并且幸运地救了我的许多老朋友的性命。”

“欧里维·巴塞维尔到处告诉人,他能够活着都是你的功劳。”

“所以我就成了一个天主教徒,”乔治换了比较平静的声调说,“这个宗教和别的宗教也差不多;因为跟它的信徒们相处,是这么容易合得来的!瞧这个美丽的圣母像吧:其实那是意大利一个娼妇的肖像;那些假信徒在这个冒充的圣母像前面画十字,称赞我的虔诚。相信我吧,我跟他们相处,比较跟你们的祭司们相处要容易得多。只要顺着那班流氓的意见稍微牺牲一点儿,我就可以照我自己的主张生活着。呃!必须去望弥撒;我不时上那儿去看漂亮的女人。必须找一个听忏悔的神父:好啰!我认得一个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他过去是骑马的抬枪手,只要花一个厄古的代价,他就给我一张忏悔证,此外,他还担任把我的情简转递给他的漂亮的女忏悔者们的手里。好玩极了!弥撒万岁!”

麦尔基不能阻止自己发笑。

“喂,”营长继续说,“瞧我这本弥撒经吧。”接着,他就把一本套在天鹅绒套里并且用银扣子装饰着的装订富丽的书丢给了他。“那些祷课和你们的祷告书也差不多。”

麦尔基看见书的背脊上写着“宫廷的祷课”这几个字。

“装订得很好看。”他露出一种鄙夷的表情把书还了给他说。

营长打开了书,微笑着又把它递回给他。麦尔基于是在第一页上读到“伟大的卡刚都亚,庞大固埃神父的恐怖生活,大分析家亚尔柯弗里巴斯先生编著”这些字。

“给我谈谈你对这本书的意见吧!”营长微笑地说,“我重视这本书,胜过日内瓦图书馆里所有关于神学的书。”

“这本书的作者,据说是很渊博的,不过他没有好好地来利用他的博学。”

乔治耸耸肩膀。

“读这一本吧,柏尔那尔,读了之后,你再跟我谈。”

麦尔基取了书,经过一阵静默之后说:

“我很气恼,你一时的愤慨——纵使那是正当的——竟然使你搞出一种你一定有一天会追悔的行动来。”

营长低下了头,他的眼睛死死盯住铺在他脚下的地毯,好像在好奇地打量那地毯的图案似的。

“木已成舟。”他终于窒息地叹了一口气说。“或许有一天我会回到新教的布道会上去,”他比较高兴地又说道,“可是我们别再争论了,你要答应我不再谈起这么讨厌的东西。”

“我希望你自己的思考会比我的说教或者劝告更加有效果。”

“好!现在,谈谈你的事情吧。你上宫廷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希望有人把我推荐给海军上将,让我跟他的门客们在一起,参加他就要在西班牙发动的战役。”

“坏计划。一个自己感觉很有勇气而且身边还佩着一把长剑的绅士,不该这样心甘情愿做仆从的职务。到国王的近卫队里来当个志愿兵吧;你如果愿意,就到我的轻骑兵营里来也好。你可以跟我们大家一样,在海军上将指挥之下作战,这样,你至少不是私人的仆人。”

“我一点也不想进国王的近卫队里去;甚至我对这有一点厌恶。我倒喜欢在你的兵营里当个小兵,不过我父亲一定要我在海军上将直接指挥之下打我生平的第一仗。”

“从这一点,我很了解你们了,胡格诺先生们!你们中间强调团结,你们记住你们的旧仇夙恨比我们还固执。”

“怎么?”

“对呀,国王在你们眼里永远是一个暴君,像你们的祭司称呼他是一个亚沙贝。我该怎么说呢?其实他并不是一位国王,而是一个篡夺者,自路易十三去世之后,卡斯巴尔一世才是法兰西国王。”

“何等刻薄的笑话!”

“你向卡斯巴尔老人家投效,和在德·古伊兹公爵跟前服役是一样的;德·沙蒂温先生是一位伟大的将领,你在他麾下可以学到战术。”

“连他的敌人都敬重他。”

“不过,有一支手枪损害了他的令名。”

“他证实了自己的清白,况且他一生的作为就否定了关于那卑鄙的波尔特罗暗杀案的谰言。”

“你可知道这句拉丁文的谚语,‘FecitcuiProfuit’?要不是来了这一支手枪,奥尔良完了。”

“充其量,不过是天主教军队里少了一个人罢了。”

对,可是,那是何等的人物啊!那么你从来就没有听见过这两句跟你们的圣歌差不多的歪诗吗:

只要有多少的古伊兹存在,法兰西就有多少的梅勒。

“那不外是幼稚的恫吓。假如要我谈起古伊兹们的一切罪孽,那么气人而讨厌的事情真说不完哩。”

“假如我是国王的话,为了在法兰西重建和平,我就要这么办:我将打发人把古伊兹们和沙蒂温们全都放在缝得密密的扎得紧紧的一只皮袋里;然后我再打发人把他们和重达一万利浮尔的铁一起丢到水里去,不让一个人漏网。此外还有一些人,我也要放进我的袋子里。”

“幸亏你不是法兰西国王。”

谈话于是采取了一种比较轻松的语气,两兄弟不再谈政治,也不谈神学,他们谈起了自从他们分别以来他们意外遭遇到的一切事情,麦尔基很坦率地自己说出他在金狮客店里所发生的故事:他的哥哥由衷地笑了起来,而且对于他失掉了他的十八个厄古和他那匹纯赭色的骏马,大大地和他开了一阵玩笑。

邻近一所教堂的钟声响了起来。

“呃!”营长嚷道,“我们今晚去听讲道吧;我相信你在那儿会感到开心。”

“我谢谢你,可是我还没有意思改变信仰哩。”

“来吧,亲爱的,今天说教的该是鲁班神父吧。那是一位五伤方济各会的修士,他把宗教弄成那样有趣,所以经常有成群的人去听他。况且整个宫廷的人今天大概都会上圣·约克教堂;那将是一个很好看的场面。”

“伯爵夫人土尔芝会去吗,她会不会摘下她的假面具?”

“啊。她绝不会不在场的。如果你想追求她,那么你别忘记,趁讲道散场的时候,坐在教堂门口,给她洒圣水。这又是天主教中一种美妙的礼节。上帝!我握过了多少只美丽的手,我趁洒圣水的时候递过了多少封情简!”

“我不知道,但是这种圣水使我这样的厌恶,我相信,我决不会无故在那上面染指。”

营长大笑一阵打断了他的话头。他们两个拿了他们的大衣一块儿上圣·约克教堂;里边已经聚集了成群的善男信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