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晚上,亚瑟-罗平约我到一个饭馆吃晚饭。他常通过电话和我约定在巴黎某个角落见面:他总有出人意料的佚事或冒险故事等着我。

那天晚上,我觉得也比平时更兴奋。他自己倒了一大杯凉水,一饮而尽,又说:“您看了今天的《时代报》吗?歇洛克-福尔摩斯今天下午已经过了海峡,大约六点到巴黎。”

“他来干什么?”

“由克拉松夫妇、奥特雷克、拉尔波瓦资助做次小小的旅行。他们在北方车站碰头,加利拉尔也去。现在,大概他们六个正在开会呢!”

接着他又说:“《时代报》还发表了专访文章,记者去采访了那位出类拨萃的加利拉尔。据他说,我的女友,一个金发女郎暗杀了奥特雷克男爵,还企图诈骗克拉松夫人那颗尽人皆知的宝石。请您注意,他指控我是这些罪行的幕后策划人。”

“那么,您这次被两个对手盯上了,而且是强大的对手!”

“其中一个无足轻重。”

“另一个呢?”

“福尔摩斯?他可厉害多了。不过,这正是我感兴趣的,亚瑟-罗平大战歇洛克-福尔摩斯……法国大战英国……”

他突然打住话头,小声说:“快给我大衣和帽子,您看见刚刚进来的那两位先生……那个高个子……”

“他到底是谁呀?”

“福尔摩斯。”

“你怕什么?您一改装,谁也认不出您,连我每次见到您,都觉得又遇上了另一个人似的。”

“可是,他会认出我的。他只见过我一次,我总觉得,不论我怎么改装,他永远能认出我……”

“那咱们出去吧?”

“不,最好直接行动……我自己到他那……”

“您真这样想?”

他又想了想,嘴角浮起一丝调皮的微笑,猛地站起来,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躬了躬腰,高高兴兴地说:

“太巧了,真是天赐良机!……请允许我向您介绍我的朋友……”

那英国人有一、两秒钟显得有些发窘,然后,好象想扑向亚瑟-罗平,罗平轻轻摇了摇头:“这可是您不对了……”

另一个英国人半站起身,冷冰冰地介绍说:“华生,我的同事和朋友……亚瑟-罗平先生。”

华生结结巴巴地问:“您为什么不逮捕他?”

“您没注意吗?这位先生站在我们之间,我还来不及动一动小手指,他就能冲到门外了。”

“这没什么关系!”罗平转到桌子这一边,坐下了,让英国人呆在他们之间,让他掌握主动权。

福尔摩斯仍是一脸高深莫测的神气。不过,停了一会,他叫侍者送来了苏打水,威士忌、啤酒。然后四个围坐在桌子边:平平静静地聊起来。

福尔摩斯五十来岁,外形同老实巴交的市民无异,他橙红色的须髯、刮得光光的下巴、有点沉闷的表情,和老派伦敦人没什么两样只有眼睛与众不同:极为敏锐、生动、洞察一切。

亚瑟-罗平问起福尔摩斯的逗留期限,他马上把谈话转入正题:

“我逗留的时间取决于您,罗平先生。”

“如果真是这样,我请您今晚就登舟回府。”

“今晚还嫌早了一点。我希望在8天10天之内……”

“您这么忙?”

“我的事情大多了,中英银行失盗案、绑架埃克莱斯顿夫人案——罗平先生,您看一周够吗?”

“足够了,如果仅仅处理双重蓝宝石案,一周绰绰有余。另外,如果您对这个案子下的结论对我的安全有威胁的话,我要多加小心。”

“在8~10天里,我正利用这一点。”

“也许会在第十一天逮捕我?”

“不。在第十天,最后一天。”

罗平想了想,摇了摇头。

福尔摩斯停了停又说:“很显然,我手里一张王牌也没有,因为这些事是几个月前发生的。我没有调查中常依靠的基本要素和线索,不过,除了加利拉尔先生的漂亮结论之外,我还要利用所有有关文章、所有调查结果和个人的看法。”

亚瑟-罗平以专门用来对待福尔摩斯的相当尊敬的口吻说:“如果问问您对已经知道的情况的基本看法,不算是泄密吧?”

福尔摩斯慢慢装好烟斗,点上火,用他自己独具的方式表达:“我认为,这件事似乎不象乍一看那么复杂。

我把事情说成‘这件事’,这是因为,我认为这些现象同属一件事。奥特雷克男爵之死,戒指的故事,还有,别忘了,23组514号彩票的秘密,这些不过是人们称为‘金发女郎之谜,的几个不同表象罢了。换言之,我觉得,只要找出联系这出三幕戏之间的线索就够了,也就是找出三个方式连为一体的事情。加利拉尔的判断未免失之肤浅。他在消失方式上,在来去无踪这一点上看出了联系,但是,我觉得,发生奇迹这种说法并不能说服人。”

“那么……?”

“依我看,显然这三件事都是由您策划的。您想使事情按照您预先选择好的轨道进行,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轨道,这是您成功的必不可少的条件。”

“您能细谈谈吗?”

“很容易。这样说吧,您与热尔瓦先生发生冲突时,您有意选德蒂南家做碰头地点,这个地方对您很安全,以至于可以公开宣布您要在那里与金发女郎和拉尔波瓦小姐会面。”

“现在,再谈谈蓝宝石。是否在奥特雷克男爵一买下它您就想把它弄到手呢?不是。可是,男爵继承了他哥哥的公馆。六个月后,安托瓦内特-布雷阿打了进去,做了第一次尝试——宝石没有到您手里。在德鲁奥大厅组织了轰动一时的大拍卖,这次拍卖是无人干涉的吗?最有钱的收藏家肯定能买到宝石吗?完全不是。在赫舍曼就要成功的时候,一位女士塞给他一封恐吓信,这使受同一女士影响的、事先做好准备的克拉松夫人买下了宝石。它会马上消失吗?不您还缺乏作案的手段。那么,来个幕间休息吧。后来,伯爵夫人回到城堡里住下了,这正是您所盼望的,戒指不见了。”

“难道是为了在布莱兴领事的牙粉瓶里再次出现?反常得无法理解吧!”罗平反驳道。

“好啦!”福尔摩斯用拳头敲了一下桌子,“不应当由我来讲这些无聊的话,傻爪才会这么任人摆布,我可是个老手了。”

“您的意思是……”

“那颗藏在牙粉瓶里的宝石是假的,真的留在您手里了。”

罗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盯着英国人说:

“先生,您真棒极了。只有您一个人还了解本来面目!这是直觉和逻辑推论的奇迹!”

“现在,我只要发现为什么三件事会发生在克拉佩隆路25号、昂利一马丹大街134号和克拉松城堡就行了,问题症结就在这儿。我将在十天内完成任务,罗平先生,我错了吗?”

“十天之内,您会了解一切真相的。”

“您会被逮捕。”

“不会,如果要逮捕我,必须出现相当特殊的情况,必须碰上一连串的倒霉事,不过,我不会允许出现这些情况的。”

“罗平先生,不用出现特殊情况,也不用什么倒霉事,一个人顽强的意志就足够了。”

“福尔摩斯先生,如果另一个人顽强的意志给这个方案设下不可愈越的障碍呢?”

“罗平先生,没有不可愈越的障碍。”

“那么,福尔摩斯先生,我们讲好了,十天吧?”

“十天。今天是星期天,到下星期三八点,事情将完全结束。”

大家互相彬彬有礼地告别,出门不久,罗平就将刚点上的烟扔掉,跑过马路,和两个刚从黑影里出来的人会合在一起,三人在对面人行道上谈了几分钟,罗平又回到我身边。

“请您原谅,这个该死的福尔摩斯要刁难我,不过,我向您保证,他这样可作弄不了罗平……他马上就会知道我可不是好惹的人……再见,还是那个华生说得好,我不能再耽搁一分一秒了。”

他急急地走了。

这个奇特的夜晚就这样结束了,在后来几个小时内,又出了不少事。

在罗平离开我的同一时刻,福尔摩斯掏出怀表看了看,也站了起来:

“八点四十分。九点钟我要与伯爵夫妇在车站见面。”

他们相继出了门。

出门后,福尔摩斯说:“华生,别回头……也许有人正盯着我们呢!……您说说看,罗平为什么会到这个饭馆来?”

华生毫不迟疑:“来吃饭呗!”

福尔摩斯又接着说:“是否要去克拉松家?加利拉尔已经向记者宣布这件事了。我们为了让事情与他得到的情报相吻合,我应当去,可是,为了从他那里争取时间,我又不能去。”

“啊?”华生愣住了。

“老朋友,您快沿着这条路向前走,搭乘一辆汽车,然后再换第二辆、第三辆,然后再回来,把我们留在行李寄存处的箱子取走,火速到‘爱丽舍宫’大旅馆去。”

“到‘爱丽舍宫’大旅馆?”

“您定个房间,然后就睡觉吧。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等我的命令。”

华生神色庄严地走了,福尔摩斯拿出火车票,上了开往亚眠的快车,克拉松夫妇早已在车上恭候了。

开出十分钟后,他坐到伯爵夫人身边:“夫人,您把戒指带来了吗?”

“带来了。”

“劳驾,能借我用一用吗?”

他拿过戒指,仔细检查了一下:

“不出我所料,这是块人造宝石。”

“人造宝石?”

“这是一种新工艺,把宝石粉放在高温下,熔化成型……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造出稀世珍宝的复制品。”

“什么,我的宝石可是真的!”

“您的宝石是真的,但这块不是您的。”

“我的室石呢?”

“在亚瑟-罗平手里。他用这块换走了真宝石,又把它塞进布莱兴先生的牙粉瓶里,您不是在那儿找到这块的吗?”

伯爵夫人大惊失色,张口结舌。她的丈夫并不大相信,把戒指翻过来、调过去看了老半天。过了好一会儿,伯爵夫人才结结巴巴地说:“可能吗?把真宝石偷走不就完了吗?而且,他是怎么拿到宝石的?”

“我正是要澄清这些事情。”

“在克拉松城堡吗?”

“不,我在克莱耶下车,返回巴黎。巴黎才是我和亚瑟-罗平较量的地方,在那儿才值得干一场。不过,最好让罗平觉得我正在旅行。”

“那么,您放心吧,我刚刚订了一个很难遵守的条约,不过,请相信歇洛克-福尔摩斯,他一定会把真宝石还给您。”

火车减速了,他把假宝石放进衣兜,打开车门。伯爵吓了一跳:

“您怎么从背站台的车门下车!”

“如果罗平人监视我,这样做就可以把他们甩掉,再见!”

一个铁路职工大声斥责福尔摩斯,他却大摇大摆径直到了站长室。五十分钟后,他跳上了另一列火车。还不到午夜时分,他又回到了巴黎。他跑出车站,从餐厅穿过来,又从另一个门冲出去,叫住一辆出租马车:

“车夫,克拉佩隆路。”

在确定没人跟踪后,他让车停在克拉佩隆路路口,在德蒂南先生住的大楼和相邻的两幢房子外面仔细观察起来,还用步子丈量了一段,在笔记本上记下要点和数字。

“车夫,昂利——马丹大街。

在昂利——马丹大街和拉蓬普路的交叉路口上,他付了车钱,然后,沿着人行道走到134号,在奥特雷克男爵公馆和两边大楼前进行了同样的检查,丈量了每个建筑的宽度,计算了楼前小花园的深度。

此时公馆花园的栏门上挂着“出租”的招牌。

福尔摩斯自语道:“男爵死后,这里再也没有人住了……如果由我来作个首次拜访该多好!”

只要有了这个念头,他就要实现。可是,怎么进去呢?栅栏门太高,不可能爬上去。他掏出手电和从不离身的万能钥匙。令他万分诧异的是一扇门已经打开了。他溜进花园,小心翼翼地半掩上门。可是,不出三步,他又站住了。三楼一个窗户里闪过一线灯光!

灯光又在第二、第三个窗户里闪过,又下到二楼,在一间一间房子里闪现。好长时间,透过这些没挂窗帘的大窗户,他只能看见一个映在房间墙上的身影,别的什么也看不见。

哪个冒失鬼敢在凌晨一点在男爵被杀死的房间里散步,福尔摩斯既感兴趣又难以理解。

只有一种方式可以解开这个谜,就是亲自进去看看,可是,在到楼门口的路上,楼上的灯突然灭了,那人肯定发现他了。

福尔摩斯听不到任何动静。他拐进一个房间,来到窗边,看到那人已经到了院子里。无疑,他是从另一个楼梯上下来、从另一个门出去的。他正偷偷沿着灌木丛向前摸。

福尔摩斯冲下楼梯,跳下台阶,去切断他的退路。可是,他眼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过了好几秒钟;才分辨出在灌木之间有团更黑的东西,那黑东西一动不动。

英国人有点弄不明白了,那个人本可逃走,他为什么不逃,这肯定不是罗平,罗平要灵活得多,一定是他的同伙。

好几分钟过去了,对方总没有动静。他检查了一下左轮手枪,拨出匕首,以他那令人生畏的、临危不惧的冷静和勇敢向对手扑去,黑暗中开始了,一场猛烈、殊死的搏斗。他掀翻了对手,拼命压在他身上,一只手紧紧掐住那人的喉咙,另一只手掏出手电筒,对准俘虏的脸揿开电钮。

“华生!”他失声叫道,真吓了一跳。

突然,福尔摩斯怒火中烧,放开朋友的喉咙,又抓住他的肩膀,死命摇晃:

“您在这儿干什么?回答呀!我让您躲在树丛里监视我了吗?”

“监视您?我怎么知道是您呀?”

“那您来干什么?您应当上床睡觉!”

“我上床了。”

“应当睡着!”

“我睡着了。”

“不应当起来!”

“您的信让我……”

“我的信!”

“一个警察把您的信送到旅馆里了。”

说着华生递过来一张纸,在手电光下,他吃惊地读道:“华生,下床。赶快到昂利——马丹大街去。那小楼是空的,进去。仔细观察,画一张准确的地形图,再回来睡觉——歇洛克-福尔摩斯。”

他懊丧地说:“华生,下次再收到我的信的时候,先得弄清是不是有人模仿了我的笔迹。”

华生终于隐约明白了事情的真象:“那是谁写的?”

“亚瑟-罗平。”

“他为什么要写这封信?”

“我也不知道,这正是我要搞清楚的一点。”

他们走到铁栅栏门边,却发现门已被人从外面锁上。

福尔摩斯拼命晃了铁门两下,马上意识到根本没有用,他沮丧地耷拉下双臂,一字一顿地说:

“现在我全明白了。还是他,他预见到我在克莱那下车,就在这儿给我设了个小小的圈套,好防备我在当天晚上开始调查。他还把您弄来和我作伴。这都是为了让我浪费一天时间,而且向我说明最好还是别管他的事。”

就在这时,二楼有一扇窗户亮了。

他俩冲上二楼,同时闯进亮灯的房间。房间地板中央点着一截蜡烛,蜡烛边有只篮子。里边是两只鸡腿,一个大面包和一瓶酒。

福尔摩斯哈哈大笑起来:

“奇迹呀!有人给我们送夜宵来了。好了,华生,别这么愁眉苦脸了!”吃了鸡腿,喝了酒,他们凑凑合合地在地板上躺下。早晨,华生醒了,一阵轻轻的响声引起他的注意,福尔摩斯象是虾米似的,躬着腰脆在地上,正用放大镜仔细检查地板上几乎被擦掉的白粉笔画的记号和数字,一边看,一边记。

福尔摩斯在另两间房里看见同样的粉笔记号,还发现在橡木护壁板上有两个圈,在一个墙板上有个箭头,在楼梯的四个台阶上分别记着四个数字。

约摸过了一个小时,福尔摩斯问:“它们是什么意思?”

“意思很明白,它们代表地板条的数量。那两个圈表示那两块墙板是后来换上的,您自己可以去验证一下。箭头指头厨房到餐厅的小升降器。”

福尔摩斯真是赞叹不已:“我的好朋友,您怎么知道的?您的才智真使我感到惭愧。”

华生乐坏了:“这太简单了,这些记号是我昨天晚上画的,根据您的指示……或者说根据罗平的指示,因为您给我的信是他写的。”

无可奈何,他们只好出去,可是门早已被人锁上了,没有人可以打开。

无奈,他们只好喊外边的警察开门,跟着,被带到附近的警察分局。分局长经过严格盘问,用一种非常恼人的友好态度把他们送出来。一辆汽车很快把他们送到“爱丽舍宫”大旅馆。在服务台,华生要房间钥匙。

侍者找了一下,十分吃惊:“先生,您不是已经写信托您的朋友把这个房间退掉了吗?”

“什么朋友?”

“把您的信交给我的那位先生呗。看,您的名片还别在信上呢!”

华生接过一看,正是他的名片,信上也是他的笔迹。而且行李也被他取走了。

他们苦笑着来到了圆型广场,福尔摩斯停下脚步:

“华生,我想到您的名片。”

“怎么?”

“有一个人预料到可能要同我们周旋,就事先模仿了你我的笔迹,又搞到一张您的名片备用。您想,谁有这种谨慎、这种洞察能力、这种严密的方法和组织才能?”

“这就是说……?”

“这就是说为了同一个如此强大、武装完备、准备充分的对手较量,为了战胜他,应当由我去战斗。而且,如您所见,第一局未必获胜。”

的确如此,六点,《法兰西回声报》刊登了篇短文:

“今天上午,十六区警察分局局长泰纳尔先生释放了由亚瑟-罗平关照被关在已故奥特雷克男爵府上的歇洛克-福尔摩斯和华生先生,他们二位在公馆中度过了妙不可言的一夜。

“另外据悉,他们就行李被取走一事,对亚瑟-罗平提出指控。

“亚瑟-罗平这次很愿意给他们点小小的教训,敬请他们不要采取更严厉的措施来限制他的行动”

福尔摩斯把报纸揉成一团,气得声音都变了:“为什么我要生气?最后成功的肯定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