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得知金发克拉拉被捕到戈热莱在圣昂图瓦纳街区的舞厅里与他见面止,这几个钟头对拉乌尔来说,真是漫长而又痛苦。

行动,必须赶快行动。可是朝哪个方向行动?他一直生着气,不时陷入一阵阵焦灼的危机。这与他的本性完全不合。从一开始他就担心克拉拉寻短见,因而产生了这种危机。

拉乌尔担心大个子保尔的同伙,尤其是那个胖司机会把他在奥特伊的住所报告警方,便把自己的大本营搬到了圣路易岛一个朋友家。这位朋友腾出一半房间给他使用。那儿离警察总署不远。拉乌尔在警察总署肯定有密探和同伙,因而得知克拉拉被关在司法警察局。

可是他能指望干点什么呢?劫狱?且不说这种事几乎不可能成功,就是要干,也需要相当长的准备时问。不过,将近中午,负责买报和摘出重要消息的库维尔——他表现多么积极,因为拉乌尔责怪他掉以轻心,把敌人引到了奥特伊的小屋,他要将功折罪!——送来《本日新闻》。那上面登了这条最新消息:

与今早人们宣称的消息截然相反,大个子保尔没死!他的伤势虽重,但体质甚好,死里逃生并非没有可能……

拉乌尔立即叫起来:

“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克拉拉!首先,得让她平静下来。那件事肯定是她最大的灾难,是造成她精神失常的原因。需要时,还得编造一些好消息……”

司法警察局有个官员,拉乌尔认识已久,知道可以请他帮忙。下午三点,拉乌尔与他秘密见了面。他同意通过一个利用职务之便可以接近克拉拉的女职员,把一张纸条传递给她。

另外,拉乌尔也从他那里了解了戈热莱本人及其家庭的一些情况。

六点钟,拉乌尔还没有得到他在司法警察局的关系的回音,便进了圣昂图瓦纳街区的舞厅,一进门,根据人家告诉他的特征,立即认出了迷人的戈热莱夫人。他过去向她献殷勤,当然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

戈热莱夫人十分欢喜地接受了他的殷勤。一个钟头以后,他把毫无戒备的佐佐特带到圣路易岛朋友家关了起来。九点半,戈热莱被引人陷阱,在圣昂图瓦纳街区舞厅与他见了面。

因此,迄今为止,一切都按拉乌尔的意愿取得了成功。可是,与戈热莱的谈话,却给他留下了一个艰难的印象。总之,他一开始取得了胜利,可到后来,事情却摆脱了他和他的控制。他本来把戈热莱抓在手里,却又误信这侦探会听话而让他走了,根本无法检查这家伙是不是按自己吩咐的做了。因为究竟怎样确知话传到克拉拉那里了呢?凭戈热莱的保证?可是如果戈热莱认为他是被强迫作的保证,人家让他干的是渎职行为,那又怎么办?

戈热莱被迫坐到他身边,忍气吞声地与他讨价还价,其心理活动拉乌尔一清二楚,可是,一旦来到外边,又怎么知道他会不会冷静下来,作另外的考虑,做出另外的行动来呢?警察的职责,就是缉捕罪犯。戈热莱当时没办法立即做到,但他会不会利用这二十分钟调集人马来抓他?

“这是显而易见的,”拉乌尔想,“他搬救兵去了。好吧!混蛋,我叫你这一夜别想安生!堂倌,给我拿纸笔来。”

堂倌递给他一张纸。他在上面一挥而就:

“算来算去,我还是回佐佐特身边为妙。”

在信封上写的名字是:“戈热莱侦探”。

他把信交给老板,回到停在百米开外的汽车上,监视舞厅门口。

他果然没有料错。到了讲定的时刻,戈热莱出现了。他布置带来的人包围住舞厅,便带着弗拉芒走了进去。

拉乌尔发动汽车上了路,心想:“这一晚真是糟蹋了。最多争取了一点时问。这么晚了,他不可能再去折磨克拉拉了。”

他踅了个弯,上了圣路易岛,得知佐佐特哭闹了很久,最后还是安静下来,大概已经睡着了。

警察总署方面没有任何消息,不知给克拉拉传递信息的尝试是否成功。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他对朋友说,“我们把佐佐持留到明天中午,哪怕只是为了给戈热莱添点烦恼也要这样做。中午以后我来接她。我们把汽车窗户达严,让她看不到是从哪儿出去的。夜里你要有什么情况告诉我,就往奥特伊打电话。我回那儿休息。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他的所有伙伴都出门活动去了。库维尔和仆人住在车库上面。小楼里没有别人。他靠在卧室一把扶手椅上,睡了一个钟头,醒来时精神充沛,头脑清醒。

是一个恶梦把他惊醒的。他在梦中又见到克拉拉沿着塞纳河踯躅,并朝有诱惑力的河水俯下身去。

他脚一跺就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够了!够了!现在的问题不是泄气,而是看清形势。喏,我们现在处于什么状态?跟戈热莱那次谈判,显然是白费力气了。我走得太快了点,没有作好准备。人一堕入爱河,爱得过了头,听任激情驱使,就难免干傻事。这些事别再想了。静下心来,制订一个行动方案吧。”

尽管他自言自语说出的这些话和这些词是那样合乎情理,那样使人振作,却没有使他静下心来。当然,他很清楚,他会想方设法营救出克拉拉的,他的情妇总有一天会回到他身边,而且不会为她的不慎之举付出过重的代价。可是将来的事算得了什么?当务之急,是要消除眼前的威胁。

在这可怕的夜晚,这种威胁每分每秒都高悬在眼前。只有等预审法官接过案子,这一夜才会结束。对克拉拉来说,预审法官着手调查的时刻,就是她得救的时刻,因为到那时她才会得知大个子保尔没有死。可是,她有力量坚持到那一刻吗?……

这无情的顽念一直折磨着拉乌尔。他的所有努力无非一个目的:或者通过司法警察局的职员,或者通过戈热莱,把大个子保尔没死的消息传递给克拉拉。如果他的努力未获成功,难道克拉拉不会一时胡思乱想失去理智,不会以头撞墙,走上绝路吗?坐牢也好,与司法当局斗争也好,判刑也好,克拉拉都受得住……可是,一个人死于她的手这种念头,她受得了吗?……

他记起克拉拉见到那个人摇摇晃晃,在她面前倒下时的恐怖:

“我杀了人!我杀了人!……你不会再爱我了。”

他寻思那不幸女子逃出屋子,只是为了去寻死,是受疯狂的念头驱使,想了结自己。她会认为自己犯了杀人罪,成了杀人凶手。即使被捕和被监禁,也不足以使她减轻负罪感。

拉乌尔受着这种念头的啮噬。夜色渐深,他也越来越焦灼难熬,越来越认为克拉拉就会寻短见,甚至想到她已经寻了短见。他想象着最出人意料最残酷的自杀方式。每次脑海中浮现出惨相,听到抱怨和惨叫,他又换上别的形式,还是拿想象,拿想象中见到听到的东西来折磨自己。

后来,当拉乌尔了解了简单的、自然而然的事实,当整个谜,连同谜底一古脑儿出现在他眼前时,他一直觉得困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没有觉察出来。“确实,”他想,“事实本就和每天出现的极普通极平常的生活场景一样。从第一天起,他就应该凭着合情合理的,从某种意义上说看得见摸得着的常识来判断事实,才可以在形势使得真相大白之前看清事实本身。”

有时光线会照亮各方面的问题,让人看清真相。不过,在临近这种光明时刻的时候,他却以为自己处在最黑暗的时期。他的痛苦遮住了任何前景,让他见不到半点希望之光。尽管他习惯于亲自作出反应,并在走到接近水落石出时站稳脚跟,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数着那无穷无尽,无以数计的分分秒秒。

两点钟……两点半钟……

拉乌尔从打开的窗户看到树梢上现出一抹曙色。他稚气地寻思,只要克拉拉没死,她就没有勇气在大白天走上绝路了。自杀是黑暗和静寂中的行为。

附近教堂的大钟敲响了三点。

他看看表,注视着时针的运动。

三点过五分……三点过十分……

突然,他吓了一跳。

靠林荫大道的栅门口,有人按响了门铃。是朋友,还是某个来送消息的人?

平时,遇到夜里有人按铃,他要先问明来人的身份才摁开门钮。不过,这一次,他在房里就摁了。

黑暗中,他看不清是什么人进了门,穿过花园。有人上了楼梯,脚步缓慢,他勉强可以听到。

他觉得不安,不敢走到门口去看,怕加快了事件的进程。这事件是凶是吉尚不清楚。也许又是一件灾祸。

门被一只绵软无力的手推开了。

是克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