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贝朗热尔重新坐到饭桌前,脸色有点苍白,比平时神色更严肃。两天来没有关心她的叔叔心不在焉地拥抱她。大家吃中饭时没有交谈一句话,只是到了最后,叔叔才对他的教女说:

“小宝贝儿,你没有摔着哪儿么?”

“没有。说实在的,教父,我懊悔的是没能够和您一起看到……您前天和昨天在上面看到的。您马上到那里去么,教父?”

“我要去的,但单独去。”

这句话的语调斩钉截铁,不容改变。叔叔细看着我,我动也不动。

午餐在尴尬的沉默中结束。诺埃尔-多热鲁在出去的时候向我走来并说:

“你在围地里没有丢掉什么东西么?”

“没有,叔叔。为什么问这问题?”

“因为,”他有点犹豫地说,“因为我在墙壁前面的地上找到这个。”

他递给我夹鼻眼镜的一片玻璃。

“叔叔,我要提醒您,”我笑着说,“我既不戴夹鼻眼镜,也不带平常的眼镜。”

“我也不戴,”贝朗热尔说。

“当然……当然……”诺埃尔-多热鲁语调不安地说,“但是,有人来过。你们承认我感到不安么?……”

按照他所说的想法,我继续说:

“叔叔,您担心什么?最多是会看到银幕上产生的幻象,但在我看来,这不会使您的发明的秘密被刺探去。想想看,伴随着您的我也不能提出……”

我感到他不会回答我,我坚持下去只会使他感到讨厌。这种想法使我不快。

“叔叔,听着,不论您的行为原因何在,您没有权利怀疑我。我要求您,恳求您给我一些解释,因为我不能老是这样不明确。叔叔,您是真的看见您的儿子死去了么?或者是人家让我们看见他死亡的假的幻象?还有,谁是这个看不见而又万能的‘人’,他使这些幻象在神奇的难以置信的灯笼中连续出现?多少的问题!多少互相排斥的问题!当晚上我长时间不能入睡时,我想……我知道,这是荒谬的设想,但无论如何得寻找……对,我记得您曾和贝朗热尔谈到从我们身上放射出的某种内在力量,这种力量发出一种我们称为B光线的,以您的教女为名的光线。在这种情况下,叔叔,难道人们不可以设想这种力量是从您的脑袋里产生出来的,在这脑袋中,萦绕着三只眼睛的眼光和您的儿子的眼光的模糊的相似之处,而且这种力量在墙壁的有生命的物质中影射出您想起的场景?您用某种物质涂成的银幕难道不是像一个从亮光中获得活力的有感觉的硬片一样会记录下思想、线条和形状么?……那么……那么……”

我停了下来。随着我说出这些言词,我似乎感到它们没有任何意义。叔叔似乎好意地听着,甚至等待着我将要说出的话。但我不知要对他说些什么。我很快就把话说到尽头了,虽然我努力用新的论述来引起叔叔的注意,但我感到在我们之间没有话可以触及这个事件的。

事实上,叔叔没有回答我所提出的任何一个问题就走了。我从窗口看见他穿过花园。

我作了一个生气的手势,在贝朗热尔面前大声说:

“啊!我受够了!我不至于为了解一个发明而弄到精疲力竭,这发明甚至不是一种发明!它到底包含什么内容?虽然我对诺埃尔-多热鲁怀着尊敬,但怎能不怀疑这不是一个真正的发明而是一种令人惊愕的制造幻象的方法,是把非真实的事物混和上真实的事物,并且赋予没有外形的事物一种外形。除非是……但我们是否知道什么事呢?可能发表什么意见么?这是一个神秘的海洋,在这海洋上面,像山那样大的雾落下来,使我们透不过气……”

我的恶劣心情很快就转向贝朗热尔。她带着责备的神气听我说话,也许是因为我攻击她的教父而生气,她悄悄走向出口的地方。我在半路拦住她,怀着不合我的天性但在当时环境中是合理的恼恨,责备她说:

“为什么你要走掉?为什么你总是像现在这样避开我?说呀,真见鬼!你几个月来一直封闭在一种难以理解的沉默中。你有什么要责备我的?对,我知道,就是那天我欠思考的动作……但你相信要是你对我永远是保持这种不合群的保留态度,我会这样举动么?可是我看着你成长,我教你跳绳,你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女孩。为什么现在我不得不把你看待为一个女人?……并且感到你是一个女人?……这女人深深地感动我的心……”

她靠着门边站着,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这微笑带着讥讽,但没有一点挑衅的意味,也没有一点卖弄风情的意思。我第一次发觉她的眼球——过去我以为是灰色的——原来有绿色的条纹而且好像闪烁着金点。但同时,她那清澈透明的大眼睛的表情在我看来似乎非常难以理解。在这明澈的水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的思想中把她的眼睛的谜比较那三只几何形眼睛向我提出的可怕的谜?

那偷偷抚摸的回忆使我的眼光看着她那红润的嘴唇。她满脸通红。这种蔑视使她大为生气。

“不要打扰我!……您走吧!”她因生气和受辱而浑身发抖,她命令说。

她无能为力地、受拘束地低下头,紧咬着嘴唇以避免我看着它们。当我企图抓住她的手时,她用伸出的手臂的全部气力撑在我的胸上,一面推开我一面大声说:

“您是一个懦夫!走吧!我看不起您,我恨您。”

她的反抗使我恢复了镇静。我对自己的举动感到羞愧。我在她面前闪开,为她打开门并对她说:

“我请你原谅,贝朗热尔。不要太恨我,你可以肯定以后你不会对我不满了。”

我再重复说一次,三只眼睛的故事是密切地和我的爱情的细节相联的,不但是在我保留的回忆中而且也在事实的现实中。即使就谜本身而言,可以单从科学现象这一方面来考虑,但不可能在说出人类是怎样有所认识,如何与谜发生直接的接触的同时,而又没有透露感情经历的曲折情节。谜和爱情经历,从对我们有关的观点来看,是整体中的不可缺少的部分。叙述应当是平行的。

这时候,我对两者都有点失望,我决定致力于这两件事;让叔叔去从事发明,让贝朗热尔保持她那怕和人交往的心情。

在诺埃尔-多热鲁这方面,我不难办到。一连串的坏天气的日子相继而来。下雨使他关在他的房间里或实验室里。银幕上的幻象从我心上消失了,像那理智不容许接受的恶魔般的幻象。我不想再去想它,也没有再去想它。

但贝朗热尔的魅力却渗入我心中,虽然在这每日的斗争中我怀着诚意。我不习惯于爱情圈套,我是一个容易捕猎的人,但无力自卫。贝朗热尔的声音,她的笑声,她的沉默,她的遐思,她的态度,她的香味,她的头发的颜色,许多推动力使我兴奋,使我高兴、痛苦和绝望。

我那只知研读的欢乐的大学生的心灵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各种由爱情造成的幸福和痛苦的感情,各种欲望、憎恨、柔情、担心、希望……和妒忌,都奔入这缺口里。

一天早上,天气较为晴朗,天空转为明净,我在默东的树林里散步时,看见贝朗热尔陪伴着一个男人。他们站在两条路的转弯处兴奋地谈话。那男人面对着我。我看见一个人们称为自炫其美的男子,他的面孔线条匀称,黑色的胡子像扇般展开,笑起来露出牙齿。他戴着夹鼻眼镜。

当我走近时,贝朗热尔听见了我的脚步声,转过身来。她的态度显示出犹豫不定和尴尬,但她立即用手指向两条路之一指去,好像是在指出方向。那男人行礼后告辞走了。贝朗热尔走来和我汇合,并不十分尴尬地解释:

“这位先生向我问路。”

我提出异议说:

“贝朗热尔,你认识他么?”

“我是第一次见到他的。”

“这可能么?你说话的方式……贝朗热尔,你是否愿意发誓?……”

她跳了起来说:

“嗯!我可没有向您发誓的必要。我不欠您什么。”

“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你对我说这人是向你问路的?我并没有问你。”

“我爱怎样做就怎样做。”她生硬地说。

但当我们到达寓所时,她改变了想法,对我说道:

“说到底,要是您高兴,我可以向您发誓,我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他。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还有一句话,”我对她说,“你是否注意到他戴着夹鼻眼镜?”

“啊!”她惊讶地说,“那么……这证明什么?”

“你可记得叔叔在围地的墙壁前找到一片夹鼻眼镜的玻璃?”

她想了一想,接着耸耸肩膀说:

“这只是巧合……为什么您要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贝朗热尔有道理,我不再坚持。但是,虽然她以一种确实坦率的语气回答我,那场面仍使我不安和怀疑。我不能接受她与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人,只限于向她问路的人,会谈得那么起劲。那男人风度翩翩,这使我感到不快。

晚上,贝朗热尔一直沉默不语。在我看来她似乎哭过。叔叔却正相反,从围地下来时显得兴高采烈。我好几次感到他想把心事告诉我。是否他的发明获得了新的进展?

翌日,他同样高兴地对我们说:

“有时生活真美。”

他挂着双手离开了我们。

整个下午的开始,贝朗热尔都是坐在花园的一条板凳上度过。我从我的房间看去,见她动也不动,心事重重。

四点钟左右,她回到寓所里来,穿过前厅走了出去。

半分钟后,我也走了出去。

那沿着房子伸展的街道向左沿着围地的花园转去,房子的右边有一条狭窄的小巷,它伸延并消失在草原和废置的采石场中。贝朗热尔常常到那里去散步。我根据她的缓慢的脚步立即知道她没有别的意图,只是随便散散步。

她没有戴帽子。阳光在她的头发上闪亮。她选择着石头踩,以免路上的泥土弄脏鞋子。

靠着围地的围墙,有一个厚木的坚固的栅栏,在这栅栏上有一个用铁钩固定的不用的古老路灯。贝朗热尔突然在这里停了步,显然是受到了一种想法的影响。这想法,我承认,已好几次包围了我,但我有勇气抗拒它,也许是因为实现的方法还没有在我面前出现。

贝朗热尔却看到了这种方法。这就是利用路灯爬上栅栏,在叔叔不知道的情况下深入围地,偷看他小心翼翼地不让别人知道的事物。

她毫不犹豫地作出了决定。当她越过围墙时,我也毫不犹豫地跟着她做了同样的事。我当时的心情是不去理会无谓的顾虑,不管为满足我的合法的好奇心的手段是否正当,也不管侦察这少女的行为的手段是否诚实。现在轮到我越过围墙了。

我的顾虑恢复了,那是当我在另一边面对着贝朗热尔的时候。她下来时有点困难。我相当尴尬地对她说:

“贝朗热尔,我们在这里干的事可并不很好,我想你要放弃……”

她开始笑起来。

“您放弃吧。我要继续我的探索。要是您叔叔怀疑我们,算他倒霉。”

我没有尝试留住她。她悄悄地从两个最近的库房走进去,我紧跟着她。

我们悄悄地走到围地中间的无遮盖的土地的一端,这时我们看见诺埃尔-多热鲁靠着银幕站着。他还没有掀开那黑色哔叽的帘子。

贝朗热尔低声说:

“瞧……那边……一堆盖着篷布的木头……我们可以很好地躲在那后面。”

“但是在我们走过去时,要是叔叔转身回来呢?”

“他不会转身回来的。”

她首先冒险行动了,我也毫无困难地和她汇合。我们现在离银幕最多十二米。

“我的心跳得多厉害!”贝朗热尔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除了那些眼睛……还有别的东西,对么?”

我们躲藏的地方是由两堆短小的木柴构成的,它们中间还有一些沙袋。我们坐在那里,彼此紧靠着。但贝朗热尔保持着疏远的态度,而我只担心叔叔的行动。

他手里拿着一个钟表,不时看看它,好像在等着他事先定好的时间的到来。这时间到来时,帘子在它的金属杆上移动了,银幕显露出来。

从我们的位置上,我们可以看到和叔叔所看见的一样的裸露的银幕表面,因为我们离开它的距离还没有一个平常的电影放演厅那么远。最前面的线条显得十分清晰,这是我已很清楚的三个几何形象的线条。同样的比例,同样的结构,同样的无表情,接着出现的是同样内在的跳动,它使这些形象活动起来,具有生命力。

“对,对,”贝朗热尔低声说,“有一天我的教父对我说,三只眼睛是活的。”

“它们是活的,”我肯定说,“它们有一种眼光。看看那两只在下面的眼睛,把它们当作真的眼睛来看,你会看到它们真的有表情……瞧,它们现在微笑着。”

“的确……的确……它们在微笑……”

“它们的神色多么温柔甜蜜,现在……有点严肃……啊!贝朗热尔,这可能么?”

“怎么回事?”

“贝朗热尔,它们有你的表情……它们有你的表情……”

“你说什么?这实在荒谬。”

“它们有你眼睛的表情……你认不出来……我可认得……即使它们从来没有这样看我,这仍然是你的眼睛……这是它们的表情,它们的魅力……我知道,因为这些眼睛使我心烦意乱……正如你的眼睛一样,贝朗热尔。”

快要结束时,三个几何形象开始一起以同样快速的动作转动,使它们变成一个模糊的圆盘,不久就消失了。

贝朗热尔弯下身来,她的上半身高出我们的躲藏处,脸上感情激动。我用双手抱着她的头,让它转向我。

“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我结结巴巴地说,“怎能怀疑?贝朗热尔,你看我时就是这个样子。”

对,她是这样看的,我不由得由此记起埃迪特-卡韦勒曾这样通过三只奇怪的眼睛看我们,想起诺埃尔-多热鲁曾在他儿子在他面前出现之前认出他儿子的眼光。在这种情况下……在这种情况下……是否应当设想每部影片——为什么要用另一个名词呢?——总是先出现三个几何形象的奇怪的幻影,在这幻影中可以看见将出现在银幕上的一个人的活动的眼睛。

这种设想是荒谬的,正如我过去所作的设想一样。我羞愧于在这里叙述。那么,三个几何形象只是一个电影的标志么?是三只眼睛的标志么?愚蠢,荒唐的想法!但是……

“啊!”贝朗热尔说,同时摆脱开我,“我原不该来的。这一切使我透不过气来。您能够向我解释么?……”

“贝朗热尔,我也透不过气来。你想离开么?”

“不,不,”她说,同时更弯下身子,“不……我想看……”

我们看着。我们发出一声低声的惊呼,看见诺埃尔-多热鲁慢慢地在划一个十字。

面对着他的在墙上展开的神奇的空间里,现在出现的是他自己。他站了起来,不是像一个不坚实而脆弱的幽灵,而是像一个活动着的充满生命力的人。对,诺埃尔-多热鲁在我们和在他本人前面走来走去,头戴着他平时戴的无边圆帽,身上穿着长礼服。背景是围地,那里到处是库房、工场、乱七八糟的东西、废铁堆、木板堆、几行木桶、墙壁和长方形的哔叽帘子。

我立即注意到这细节:哔叽帘子紧紧地遮盖了神奇的空问。因此,不可能想象这个场面至少是由银幕记录下来的。这个银幕目前可能是从某些场面中抽提一些本质的东西为我们提供景象。不可能,因为诺埃尔-多热鲁把背转向墙壁。不可能,因为人们看见了这堵墙和花园的门,这个门是打开着的,我从那里进入了围地。

“是您!是您!”贝朗热尔结结巴巴地说。

“是我,那一天叔叔和我约好见面,那一天我第一次看见幻象。”我惊愕地回答。

这时候,在银幕上,诺埃尔-多热鲁从工场的门口向我作了个手势。我们一起进入工场。围地空空无人,接着,在一两秒钟的黑暗后,出现了同样的背景,花园的小门打开,贝朗热尔从半开的门那儿伸出头来,满脸微笑。

她好像是在说:

“没有人……他们都在书房里……说真的,我冒了险……”

她沿着墙朝哔叽帘子走去。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没有任何类似放电影的情景,而且显得这么清晰明确。我看到的形象不是一时间里消隐的一件事实的发展过程,而是在一面镜子里的一个场面的反映,我们可能是这场面里的即时演员。说实在的,我由看见自己在那里并感觉到自己在那里而感到困惑。在这里出现了两重人格,使我的理智动摇。

“维克托里安,”贝朗热尔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我说,“您将和您叔叔一起从工场出去……像另一天那样,对么?”

“对。”我肯定地说,“那天的时间重新开始了。”

的确,时间重新开始。叔叔和我从工场里出来。惊讶的贝朗热尔笑着溜走了。她爬上一条架在两个木桶之间的长板,在上面优美轻盈地跳舞。接着,像另一次那样,她摔下来了。我扑上前扶起她,抱她到一条板凳上。她的手臂紧搂着我,我们的脸孔几乎相碰。像那次一样,我吻她的嘴唇,起先是轻轻地,接着是强烈粗鲁地。像那次一样,她站立起来,我却在她面前弯下身来。

啊!我回想起这一切。我回想起来而且看见了我自己。我看到自己在银幕上,弯下身体,不敢举起头来,我也看见贝朗热尔站在那里,羞愧、生气、浑身颤抖……

生气?她似乎真的生气么?那么,为什么她在银幕上呈现出的脸表现出宽容和温柔?为什么她带着这无法形容的欢乐的表情微笑?对,我可以肯定,是带着欢乐。在那边,在重现动人的时刻的神秘的空间,在我的上方有一个可爱的形象带着欢乐和柔情看着我,它这样看我是因为她知道我没有看见她,因为她无法知道有一天我将看见她……

“贝朗热尔……贝朗热尔……”

当那可爱的幻象继续呈现在那里时,一块网纱突然蒙上了我的眼睛。贝朗热尔转身向我,用她的双手搁在我的脸上,低声地说:

“不要看我……我禁止您……这不是真的……这女人撒谎……这不是我……不,不,我没有这样看您……”

她的声音渐渐变的低弱,她的双手垂下,浑身无力,她温柔地静静地让自己靠在我的肩膀上。

十分钟后,我独自回来。在做出这种意想不到的完全信任的姿态后,贝朗热尔没有说一句话就离开了我。

第二天早上,我接到召唤我去格勒诺布尔任教的校长的电报。

在我离开时,贝朗热尔没有露面。但当我叔叔送我到火车站时,我看见她在离寓所不远的地方在和那高大的美男子谈话,然而她那天却声称她并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