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台论
山川之形势,人事之规画,有极安而极危、似密而实疏者,台湾是已。
夫台湾一郡、四县,负山面水,外有口岸之险,内有甲兵之设,说者谓「盘石之安,金汤之固,不是过也」。余曰:「不然」。
夫水以载舟,水到之处,即舟到之处。水有浅深,舟有大小,不能限也。或曰:「水之下有暗礁焉(石藏水底,锋利无比,名曰暗礁),有铁板沙焉(沙色如墨,性坚如铁,名曰铁板沙),无论艨艟快艇,触之即碎而无复存者」。然此说也,可以吓商贾之所未经,而不能难土人之所习惯。沿海居民,捕鱼为业,当风浪怒涌之时,而谈笑自若。何者?习熟之使然也。若浅若深,了如指掌;而何有于沙石?故洋匪之出入,必藉土人以引之。蔡逆之来,木城之失,其明征欤(过巡道置木城三座于鹿耳门,蔡牵入而焚之)!
又或曰:「有口岸在,设重兵以守之,严其防而御之,则有备无患」。余曰:「诚是也。然其患即伏于此,而莫之觉也矣」。
夫以弹丸之区,而兵有一万四千有奇,设总兵一、副将三,其下参游都阃以及守备千把等员,因其地之远近险易,而定其兵数之多寡,绵亘千里,棋布星罗,至周且备。而不知兵聚则厚,分则单。郡垣为全台重地,设兵三千。澎湖咽喉,设兵二千。安平、八里坌、鹿仔港皆口岸要隘,或一千、或八百、五百不等。其余分驻于沿山近海之小口,由南凤山、琅■〈王乔〉,以至淡北之鸡笼,塘铺、卡房,不可胜计;多三十名,少则二十名。然一遇有警,众寡不敌。或贼已抵岸,羽檄旁午,而调兵觅夫,动经累日。锣锅、帐房、火药、铅弹之类,约束装载,在在需时。欲火急星驰,作救援之兵,岂可得乎?
且承平日久,士卒多有懈心。恃兵弁之分驻,声势之连络,动则曰:「有某在,有某在」,略不经意焉。致病之由,实钟于此。
故曰,势不可恃也,谋不可恃也。盖有治人无治法,居安而思危焉,其庶几欤!
熟习情形,直是聚米为山,宛然在目。而结穴归于治人、治法,居安思危,胸中自有经纶在。(孟津阎柱峰)
患伏于莫觉,故兵可恃而不可恃。立论得思患豫防之旨,不独台湾宜尔。(松轩霍树清)浩气磅礴,层波叠浪,觉昌黎风味去今不远。(桐喈)
言皆切要。(兄涛)
规画已具。(许春池)
●粤庄义民记
呜呼!宇宙太和之气,不择地而钟,虽荒服之国、蛮夷之邦,亦必有以酝酿于平昔,陶淑其性情,家人父子固结于心,刀镬不能屈、诈谋不得间,时易势殊而不少为之移易者。吾于台之粤民深有感焉。
台地素无土著,皆漳、泉、广三郡之人徙居焉。地分南北,广人实居其南,别以主客之名,而庄以立(漳泉人呼粤庄曰客庄)。此疆彼界,判然畛域。故往往有漳人作乱而泉人攻之者,泉人谋逆而漳人揭之者。若漳、泉合谋不轨,则粤民必倡义以诛之,未有不成功者。
自台入版图以来,郑芝龙、朱一贵、黄教、林爽文、廖挂、陈锡宗等陷城戕官,封伪爵,据土地,无不纵横全台,势如破竹;而皆不能犯尺寸之土于粤庄之民。
夫粤人其果有城郭之固、山川之险,所得恃以不恐欤?墙不过编竹,门不过积柴,然而久安无恙也。余重其义而问之故。曰:「我庄有成约焉,事无巨细,人无远近,必须痛痒相关,轨以正而无至于邪;有则自惩之,不敢劳吏问也」。余闻之曰:「嘻!此所以历久而不敝者欤」?
然自凤邑之南,沿傀儡山迤逦以至于海数十里,井灶亿万,生齿日繁,岂无一二跳梁,作奸犯科,不遵约束,以蹈夫乖僻自用之习,而干于罪戾?举凡此庄之民,莫不熙熙暭暭,忘利重义,安居乐业,协力同心。非有以和其衷而养其天年,能如是乎?孟子曰:「地利不如人和」。左氏传曰:「师克在和」。和之为用大矣哉!
且其地一岁三收,香稻贡瓜之类,入其赋而岁进焉。何莫非人杰地灵、和气致祥之所致欤?今而后知海之外,犹有古风存者。
别有天地,其海外一桃源乎?(兄涛)
吏不劳而自治,其有一二隐君子如王彦方辈耶?抑僻远未涉浇薄之习耶?予以义而进之,有民风之责者须知此意。(松轩)
●嘉义县火山记
天下有理之所无、事之所有,乍睹乍闻,无不骇耳惊目,思欲一究其奇异,而莫可穷诘者,如火山是已。
山在县治之东南二十里。予初摄武蛮篆,即欲一登其巅;因案牍繁剧,未暇游览。癸亥秋,予复莅罗山任。佑之庆观察过邑,亟欲一观。谓予曰:「笠山可作东道主乎,盍同往」?因命人除荆去秽,肩舆而行。
至则鸟道羊肠,盘回而上,数息肩方履绝顶。询之僧人,始知火在山后。茂树恶木,乱草杂沓,怪石嵚崎,高原突怒。假僧杖,整草履,攀藤附葛,而绕其后,火■〈焰,臼代旧〉逼人。远望火自穴出,洞澈如炉。穴上有树,根踞其石,叶青青着火气,烝烝然似堕不堕。下有清流,蟹横行其中郭索然。土人云:「火逢阴雨盛倍于常,投以纸与毛立烬。穴旁草木葱龙,色无少变」。
吁!此山无奇,而火之出于山则奇矣。火出于山,与水同出于一穴,且为草与木之并生而无少损,则更奇矣。吾故曰:理之所无、事之所有也。
奇境成奇文。(兄涛)
火井火洞,同一奇观。(许春池)
蜀有火井,何疑粤有火山;然非嗜奇者不能探入奚囊。睹此,觉茂先志临卬犹似臆见。(松轩)
●生番归化记
台属彰邑有归化生番三十六社,隆冬则出,春夏则藏,畏时气染痘症也。番界设社丁首一名,汉人给戳而充其役。广其居以为番息(番界筑舍数楹,生番出山,即居其地)。来则三五成群,漆发文身(遍身以针刺孔,或牡丹花,或钱式,实以蓝靛,以饰其观),腰弓矢,怀短刃,挟所获易布丝盐铁,名曰「换番」;习以为常,民番两便,社丁亦与有利。
余莅彰之次年冬,社丁引谒,见官则伏以为礼,赐以牛酒,以口受坛而饮,以手代箸而食。席地坐,醉则起歌,■〈口尹〉唔之声莫辨。善射,箭以细竹为之,粘鸡羽作翎,发必中的。以之代兵,则知进无退,勇敢之气,千折不回。靖林逆之乱,此番之力居多焉。
询之通事,云番性畏热,生子三日,浴于河,操作如平日,无少倦。男女相遇,不通媒妁,随口作曲,互唱入彀,女则以手牵男而去,主于女家。番之结婚名曰牵手,实因此故。番生男不贺,生女则贺。与之嬉戏,挥以鞭挺,无怒;按以手则怒不可解,深恐以手点穴而死。其愚如是!
又有玻璃番,闻其人甚秀美,然其地远而莫致,彼亦不出。外此则傀儡、鸡爪,各种不一。率皆穴地而居,射鹿为活,衣不蔽体,略具人形,深处穷岛,绝迹人寰;所谓化外之民,禽聚而兽行者也。
一结化外,着笔悠然不尽,江上峰青。(兄涛)
写猂痴之状,宛然在目,可作生番归化图看。(松轩)
●聚芳园记
南投衙署,屡遭兵燹。予莅任后,捐廉修葺。署之西有隙地,为植木种花之所,久经荒芜。因环旧址筑短垣,廓其地建北舍三楹。墙外有小岗,松阴里许,苍翠之气,接连窗牖,因题曰「对松居」。自北而西为听月廊。引泉其后,透竹林之南灌菊圃。圃东为矮屋,对观射亭,植丹桂十株,名之曰「小轩十桂」。
当春日融和,黄蜂满院,欹枕听画眉声,雌雄相应。时而隔帘香透,花影参差,盖酴醿将卸也。台地和暖,花无冬夏,树不凋,砌草不黄,故能终岁菁葱,生意满眼。兰蕙、素馨之类,随地布置,栏槛芬芳,溢于亭榭。
友人见而谓之曰:「四时之花,君能兼之;四季之乐,君能享之;此地不可以不名也。谓之「聚芳园」可乎?然君究何修而得此乐也?夫人惟不滞于境之内者,斯可超于象之外。尝见夫权门贵客,日坐锦堂,玩好满前,氍毺铺地,以视君之茅舍柴扉,纸窗竹屋,不啻霄壤也;犹自营营于纷华靡丽之场,而戚戚于兰麝帷帐之内,寤寐不释,饮食不宁。究不知何时而乐也」!
余聆其言而志之,并记其园之颠末,且镌八景诗于廓之右偏。后之来者,随时修补而保护之,亦将乐吾之乐而乐其乐也夫!
绘景处大似柳州小品,后又似庐陵矣。(兄倚云)
美景日在目前,忧者自忧,乐者自乐,不关物也。其胶西之超然台耶?黄州之快哉亭耶?(松轩)
●聚芳园八景
东山晓翠
群峰插半天,日高不知午。扑面翠欲流,缺处白云补。
蜂衙春暖
落花飞春雪,游峰瀁晴昼。人倦倚阑干,酴醿开深透。
榕夏午风
树老参天碧,阴浓竟日宜。冰心常在抱,应语夏虫知。
琅玕烟雨
茅屋绕竹林,人在林深处。绿天绝纤尘,风雨时来去。
回廊听月
好月照曲廊,月色凉如水。净洗繁华心,默悟盈亏理。
秋圃赏菊
种菊秋畦满,名花任品题。雨来勤爱护,深恐叶沾泥。
西园晚射
冠裳列夕阳,芳草鸣响镝。雍容揖让风,却不在中的。
北苑书声
儿子读书声,此事良可喜。未识老壮时,能作驹千里?
如小苏题龙眠小景。(许春池)
●浊水记
事有相反而理有难通者,习者未察,智者惑焉。竹城(古彰邑名)之南有水,其源出自内山,有黑沙流出,土人以之灌田,虽分派支流,亦皆混暗如烟,名曰浊水。后因地震山崩,冲分为二。其一由嘉属之斗六庄,其一则自彰邑安里社由北而南,复趋而西,下流十里,合注于海,总名之曰虎尾溪,浩浩荡荡,波涛怒涌,黑势汪洋,行人裹足。溪之名或以其险而名之欤?
夫水莫不恶浊而喜清,故黄河之水清而圣人出。此则不然,一清而人心沸,再清而兵革扰。林逆之变,溪水澄澈三月有余。是何说也?且凡水之涨发,夏秋为盛。此水则阴雨连绵,无大泛溢;一至风起,乃沿江拍岸而下,势如山倾。近水居民,猝不及防,房舍田庐,多被淹没。说者谓山深树老,根露其下,落叶团积,日久水壅,一经风起,枝摇树动,叶随风开,水随叶下,故有久晴不雨而水灾猝报者。然此亦不过土人臆度,究不足为定论。
总之,台湾地土浮松,人心善动。动,水性也。往往一夫呼而百夫诺,持干摇戈,动如蜂蚁。在倡之者亦不知其所以然,而事非意计,情理难通,有如此水。是盖天地之沴气所结欤?姑记之,以待守土问俗之官相与参考焉。
理似相反而仍相通。天地之生物不测,而理未可执一而论也。(兄涛)
末一段尤有关于吏治。(许春池)
物之异常为害者,大抵沴气所钟。其不可解者,归之大造,而因端求理,即事垂戒,古人立论之旨恒如斯。(松轩)
●倭硫磺花记
物有可遇而不可求者,亦有遇之而忽焉失之于交臂,比比然矣。虽宝藏灵异,亦不过韬晦于岩穴,而自美其美,终不逢人世之鉴赏,为之歌咏笔载,以永其传。吾甚惜其遇而不遇也。
世之所谓倭硫磺,出自广南,因其物不易得,而人亦罕见之。至于花,则并未耳其名。
余调任台阳,见其山为火■〈熖,臼代旧〉者(火■〈熖,臼代旧〉山在彰属猫雾束地界),以为磺在其下。土人曰:「非也。台湾之磺在淡水之金包里,然其地已封禁多年矣」。余年来握篆分符,多在郡治之南,以其地相隔愈远,亦遂略而置之。然有人自淡北来,必考问之。其闻见记载,率皆各异其说。余亦终惑焉。
丁已春,移任新庄,有事于鸡笼山,履跳石登舟,过八尺门,观五色鲤鱼(鱼在八尺门下,水清见底,有蓝色者更佳)。复舍舟登狮球岭,望海中小屿,远近浮沉,睥睨万状,心旷神怡,流连不忍去。
适有樵人自岭云中冉冉而下。至近,询之,始知自金包里来者。樵人方以山谷之险峻,与夫磺穴之出处,为余历述其颠末。余亦恍然遇之。遂命人随樵夫寻旧迹。湿草履,持长竿,竿末缚以铁铲,蹑足注目而飞取之。盖迟则热气逼人,无少喘息处。据云穴出半山,胪列七孔,有白液吐焉。取而视之,色洁如雪,少则变为松绿。樵人曰:「此硫磺花也,百余年所不经见者,今一旦为君得之矣」!
余闻其言而不禁为之太息曰:「一物之出于山也,且有遇不遇之感,而况于人乎!抱负非常,置身穷谷间,所遇不偶,而沦落以终身,可胜道哉!可胜慨哉」!樵人不应,遵路而去。余亦返舟,而月出东山矣。
有心人俯仰上下,别有襟怀,令人低徊不尽。(兄倚云)
硫磺花几似石髓,所遇不偶,寄慨无穷。樵人之来也飘然,其去瞥然。(柱峰)
●漳泉义民论
漳泉之民,人皆以为义。以其常招致乡勇,济困扶危也。吁!两郡之民,特因人成事耳,乌得谓之义?凡天下事,为其所当为,而不必有所为而为。夫有所为而为者,私也;无所为而为其所当为者,公也。且事当防患于未萌之先,而不必弭乱于既成之后。夫弭祸于既成,而因事以为功,且必有所为而后动焉,又安得谓之义也哉?
无所为而为之谓义,殆作者全幅家数。不义漳泉,将激之以进粤庄也,其旨深矣!(松轩)
●番钱说
番钱者,洋人以市货也。其国无铜铸,自七钱至一分,皆银为之。洋艘之来,钱满其载,盈千累万。来则澳厦充塞,沿及江南。有人头、双柱、剑马之别,而银色亦各有差。由是番钱遍布,白镪几为滞物而不能流通矣。
夫洋人之所谓钱者,岂果取之不尽、用之无竭、而其富倍加于中国哉?考其术,盖自有说。钱以铅为母,以草为药。是二者皆取之于中国。复以人目瞳水点之,以发其光。故天竺教中人死,必蒙其首,不令人见,取其水而去,盖为此也。揣其意以为铅与草,皆中国所不甚爱惜者,彼取之以为钱,即以其自造无穷之钱,易吾不能流通之银,事诚甚得。而况日往月来,川流不息,则彼处之铅尽变为银,而吾处之银尽变为铅矣。呜呼!其用心也良苦,而其为智亦太狡矣!
夫天下之挟其技以愚人者,只可欺之于一时,而不能欺之于永久。非其术之不工,以其真之不能常假耳。故钟离教纯阳试以点金之术,纯阳恐误五百年后之人而不学,遂登仙箓。其事之有与否,姑置勿论,而其立言之正,则千古不磨也。若洋人者,小试其才,而阴险其心,伪巧诡诈,弄法于光天化日之下;一旦术破计穷,其将摈之于不毛而大戮其身欤!吾甚嗟夫洋人之智以愚人者,或且适以自愚也已。
情事洞然,而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亦其势然也,岂人力之所能为?(兄倚云)
●玉山记
闽之鹭门,东渡重洋,为台湾一郡四县。自南至北,绵亘千余里。有大山障其后,环抱诸峰,树木阴翳,若断若连,名曰玉山。中有恶溪,叶落水上,多年堆积五、六尺许,縻烂不可近。渔人樵夫,触之即死。郑成功时,费金万余,始得拱璧;其取之难如此!
每当天气晴明,日光照耀云端,素练横悬空碧;然不宜全见,见则不祥。余莅台十三年,屡试屡验。噫!天地物产之奇,造物之不轻以予人也如是夫。
设使此山逼近人居,无重洋以间之,无恶溪以阻之,任人博采,琢工镂匠,岂不甚便。然而不数年间,将见摧陷残缺,日削月消,而欲长蓄异产,永垂奇迹,岂可得乎?且是亦安足为美乎?天地生物之意,必不如是。
麓下藏有生番,出没无时,遇人辄害,取头颅而去;故人之趋避,惟恐不速。或谓此山之灵,呵护甚秘,亦理或有然者耶?
每于翻空处见理致,髯苏笔妙。(兄涛)
●蛤仔烂记
蛤仔烂,即台湾东山之后,大玉山之前面也。传其地广可万余顷,地平而土肥,草三尺许,焚其草以粪其田,利得数倍。地势面东临海,分南北口,为海舟出入,有护岸十余里,内可容大舰数百,无暗礁之险、进口之虞,是诚海外奥区,别有天地者也。然其地尽生番,番皆嗜杀,以故人皆罕到。乱流杂沓,海气浸霪。蛤仔烂之名,或由是欤?
陆路有二:其一由淡北之大鸡笼沿海绕北而南,计程六日;其一由新庄之摆接保越大玉山南斜趋而北,计一昼夜,可登高而望见之。然皆险阻崎岖,甚于蜀道之难行也。
丁巳秋杪,有琉球国贡使船犯风至其处,见玉山岧峣,迤逦环抱,光彩射目,百里不断;作歌曰:「晶莹万丈兮,玉山之阳。草木畅茂兮,地美而臧。惜无城郭兮,壮丽其光。山兮山兮,怀真抱璞而在水之中央」。余即其歌词之美,可想见其地之美矣。
夫有地若此,果能利其生番,治其田亩,广人烟,立学校,数十年必有大可观者。
无地不可大作用,待其人而后行。歌亦颇佳,何地无才。(兄涛)
必不可到之境,突于歌词中想象得之。海市蜃楼,似幻似真,此境非此文不显。(松轩)
●鸦片烟论
鸦片之为阿芙蓉,载之本草,余前已记之详矣。今则不曰阿芙蓉,而曰鸦片者,何哉?以其成膏深黑色似鸦,而其性本土,故鸦也而以片名之欤?非然也。洋人之居心叵测也。
凡入疆贸易,所为奇技淫巧,以炫中华人耳目,率皆精微奥妙。相传其祖造器,其孙踵之,其巧不至数世不肯易其业。其意谓玩好之物,必如是乃足以惑人,否则无能取利焉。至于鸦片,不过口腹之间琐屑之物,又乌庸施其技巧而藏其机械哉?嘻!其用心也不露,而其为害也愈不测矣。
夫口之于味,有同嗜也,有则好之,无则已耳。而鸦片之于人也不然。始而游戏出之,继则性命以之矣。闽粤两郡,几无虚口。在好之者以身试法,在售之者以土易金无论已。久之,须臾不离,肥鲜无以代其甘,珍错不能充其腹,神为之丧,体为之惫,气为之沮,魂为之失,虽富倍陶猗,贵加卿相,智越孙吴,勇过贲育,尽归无何有之乡。所谓芒刃伏于饮食、鸩毒耽于匕箸,华陀束手,扁鹊无功。其害之隐而深也有如是!
然则鸦片者,哑骗也。洋人协其音以愚我,嗜之者遂甘受其愚而不悔,以至败德亡身而后已。悲夫!婆心苦口。(兄倚云)
闻鸦片烟久服则肺中生虫。中其毒者,不服即死。久服亦死。甘之如饴,抑独何哉?文真摛发无遗。(柱峰)
●弭盗论
凡为政之道,宽猛相济,而后可为也。若弭盗,则有猛而无宽。故太叔之治郑也,不听子产之言,而■〈艹佳〉苻之盗以起;诚以其顽梗难化,非猛无以清其源,亦古人辟以止辟之义也。
然亦有猛而不能为力者。其盗有二。一曰艇匪,患生不测者也。以其驾驶便捷,故曰艇。来自安南,即唐之交趾国。自阮、黎乱法,递相侵夺,其国狎水战船,无备粮,出而为盗,动以千计,凶悍无伦。粤洋滋扰,职是之故。一曰土匪,养廱成患者也。则有朱坟、蔡牵之流,聚而为盗,占地索赋,两不相能。自厦之鹭门,至广之南澳,朱坟居焉。蔡牵则占兴化之湄州、福宁之三沙,并全台各口,朝南暮北,诡从无定,其为害尤剧。近海居民,利其所有,将日用寻常之物,携以予贼。贼故重其值,而贿致之。以故所到之处,供给邀惠之徒,争先恐后焉。
有时大兵云集,檄师会剿,则有向之所为争先恐后者,漏泄机密,以远其扬。即或偶尔相遭,亦万难于万顷怒浪之中,而与穷凶极恶之死命敌对也。
每当四、五月间,南风盛发,糖船北上,则有红篷遍海角(贼船多以红篷为号)、炮声振川岳(贼船之炮,大者重三千斤,小者五、六百斤),风送水涌,瞥然而至者,乃洋盗勒赎之期也。大船七千,中船五千,小则三千;七日之内,满其欲而去。否则,纵火烧船以为乐。
故凡盗至之日,无知贸易之小民,有喜色焉,喜其有利于己也;裕国通商之大贾,有惧色焉,惧其有害于己也;带重兵、镇山海之督帅,有惭色焉,惭其不能为力也。呜呼!一盗也,以水为乡,以船为家,以商贾为鱼肉,而以沧海为桑田矣。虽猛亦何所用之?
洞悉洋匪之行径,而养廱一言,尤中时弊;可想见胸中无数甲兵。(松轩)
●珊瑚树记
余尝读山海之记载,而谓物产之瑰奇,多出于汪洋浩瀚之间。既又以为古人视听,何能一一搜讨,毫厘必辨,无或纤芥之讹?大抵比事属词,旁引曲喻,乌有子虚。后之览者,披阅简编,见夫荒怪离奇,神摇目炫,池南砚北,不过藉笔墨之灵、作诡异之观也。若谓传皆目睹,余终疑焉。
辛丑年三月,余筮仕闽南,私心窃喜曰:斯可以穷耳目之观矣。盖其地滨海,无难远越岑■〈山上敖下〉、遍探穴罅,得向之所谓物产瑰奇者,而一遍搜夫怪特焉。不意至闽十余年,毫无所见,山城之外,第见银花雪浪,天水相连,一望无际而已。因谓世之所传奇产异迹,率多附会而不实。
癸丑春,奉檄调台。其地孤悬海外,远隔重洋,天地水府,无美不备。此一役也,庶几慰满生平,饱览品物。乃驾艨艟,出鹭门,由金门,经料罗,历黑水(黑水洋在海中,水势趋东南,无底,流甚急),一息千里,疾如惊凫。既而风大作,舟子舵师战栗失色。余亦帖伏舱底,风水相激,声在半天。斯时也,须臾生死,命寄鱼龙矣。抵台又十余年,遍历南北,行署官衙,多临水次,然而日对澎濞,略无奇异。
癸亥秋,丁父忧,由海路归,至澎湖守风两阅月。每当浪定水平,五色灿烂,询之渔人;曰:「此海中石也。君得无觅大观乎?距此三十里,西屿有珊瑚二株,广可四围,长数丈许,水百尺深,赤色,下有鱼龙守护,铁网不可取也」。遂命舟人催棹鼓楫而往,至则急流无停泊处;舟人曰:「客识之乎?水色之深红而不变者,珊瑚之光芒也;海口之灿烂而有章者,宝气之分钟也」。
今而知荒怪之说,非尽附会;耳目所到,不止传闻。向之疑,未免少见而多怪焉。屿旁有小树,深紫色,叶细小如桧柏,以石为根。喜而携归,盖珊瑚之变而未成者。离海水则枯枝渐零落,今无复存矣。因为之记。
记载行以议论,便觉凌空。(兄涛)
中多名言,楚楚可诵。(小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