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场白
《大华晚报》副刊编者,嘱为写一些关于掌故的事情,鄙人才疏学浅,安足以知掌故?不过,鄙人于光绪二十年入同文馆肄业后,因该馆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所创立,即附属于该衙门之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为总理衙门,原外交部的前身),所以关于当时政事,尤其外交的一部分,时有所闻。
光绪庚子前后,正是外交吃紧的时候,来回公事尤多。到拳乱后,外国联军进京,李鸿章为议和全权大臣,他幕府中有一于晦若先生,名式枚,与先君至交。因彼时各国联军总司令为德国瓦德西元帅,在交涉事件中,德文更为重要,于晦若先生特到舍下,约愚弟兄担任德文翻译事项,当即允其不要名义,不支薪俸,但有事必当极力襄助(后乃专用英文)。因此,便常往李合肥寓所贤良寺走走,于是彼时交涉的情形,也略闻一二。
在那几年中,有好些很大的事件,都是对国运极关重要的,而当时都是因一两句话,便成了定局。现在追忆,把他简单的写出来,大家看了,或者以为有些趣味;且或者有所警惕。又因为是想起哪一件来就写哪一件,所以事迹先后,是没有次序的,阅者谅之。
南彭北纪
清乾隆皇帝每年秋季总到木兰地方行围,驻跸热河,他的生日又正在九月,每年重九,一定在那里开筵庆贺。彼时,宰相大臣多半是很有学问的。纪文达公晓岚,固甚渊博,而彭文勤公云楣也不弱。一年,他们都随皇帝到热河,文勤拟撰一联上寿,借博皇帝之欢,乃撰上联曰:“八十君王,处处十八公道旁献寿。”因是年乾隆八十岁,且该处松树最多也。久不能得下联,乃与纪晓岚写了一信,说明情形,求其代对。文达接信笑曰:云楣又来难我耶?乃在信尾空处书曰:“九重天子,年年重九日塞上称觞。”彭公便把此联给乾隆看,乾隆大喜,赏了他许多东西。彭公说:这东西应该赏纪某,因为下联是他对的。乾隆说:你应该领赏,再另赏他就是,于是又同样赏了一份。彼时号称南彭北纪。
合肥对常熟
光绪中叶,合肥李鸿章为文华殿大学士,这可以算是首席的宰相,常熟翁同龢为户部尚书。适该时有几年荒旱,于是尖酸的文人撰一联曰:
宰相合肥天下瘦,司农常熟世间荒。
虽没有什么意义,而联语则颇新颖工稳。
大权旁落丫姑爷
南皮张文襄公之洞,在两湖总督任很久,确很锐意维新,励精图治。乃晚年精神稍衰,公子留学日本,毕业回来,刚进衙门,便坠马而死,因此,意志更觉颓丧,于是把不十分重要之事多靠张彪处理。在一个时期,正是端方为湖北巡抚,与文襄为世交,又系晚辈,且对文襄之学问又极佩服,一切政事多尽文襄做主。故当时有一联云:
端拱无为,一事依违老世伯;
张惶失措,大权旁落丫姑爷。
因张彪曾讨文襄之丫头为配,故下联云云。
“批李掌”对“拔花翎”
光绪甲午之败,李合肥受责,特降谕旨撤去黄马褂子,拔去三眼花翎。一日刘赶三演戏抓现跟说:你们以后要好好做事,你们看我把黄马褂撤了,三眼花翎也拔了。适有合肥后人某君在楼上观剧,登时用茶壶打上台去,并派人到后台非把赶三带走不可。幸经许多人跪求哀告,把赶三打了几个嘴巴,才算完事。由此可知,在中国演戏,不容易用现在的事迹。其实,彼时德国曾演过一剧,名曰《黄马褂》,其中自然也有人去李鸿章,这在中国是万不能行的。本来,倘有人在台下看见有人装他的祖若父,那怎么能够不怒的呢。彼时有一部小说名曰《东海传奇》,中有一回专述此事,题目为“闷受两腮批李掌,恼闻三眼拔花翎”对仗也很工稳。惜该小说后来未见出版,然手抄者,鄙人却见过三部之多。
啥是个恽南田?
张作霖得胜到北平,手下人劝他讲风雅,买书画,因此琉璃厂古玩字画商大为活动。一日,一人持恽南田画条求售,告以此是南田的画,张曰:“啥是个恽南田?不要!”又有人持去李鸿章之字,张大为欣赏,因他知李之名也,乃大买而特买。在琉璃厂中,李之字并不多见,且无赝品,因向无人收藏。至是乃群起作假,多发一些小财。张走后,又没有人买了。抢先造假的人,统统得售,以后的人,则皆未售出,又而赔了不少的钱,投机的人,往往如此。投机在多事的时期,扰乱社会安宁,在太平时期也足以坏人的心术。
保清灭洋
西后最初也不见得深信“拳匪”,他所以重用者,只为“拳匪”大旗上之“保清灭洋”四字。按康有为最初主张,本是君主立宪,逃到日本后,西后当权,他知道无法立宪,乃改为“保中国,不保清朝”。有人奏知西后,西后大怒,下过两三次上谕,说康有为“保中国,不保大清”,以为这个罪名加于康之头上,必然全国痛恨无疑的了。岂不知许多有志之士都是赞成的。西后更怒,乃派旗人庆宽号小山,到日本谋害康梁。因日本警察保护,未能下手,西后恨极,然亦无法;但“保中国,不保大清”一句话,时时记在心中。
适山东“拳匪”作乱,被袁世凯赶到直隶。时直隶总督为裕禄,大为欢迎。按“拳匪”成立最初,只以教案为借口,号召无知人民,故旗上大书“消灭鬼子”。后裕禄为改“保清灭洋”四字,“拳匪”也很以为然。裕禄便将此奏知西后,大喜,以为此四字正针对“保中国,不保大清”七字,于是重用“拳匪”,并派王公大臣等督办练拳,遂成庚子之祸。
新名词就是新名词
张文襄公之洞之学问,在清末首屈一指,惟最不喜欢人用新名词。
一日,在部中看公事,见一卷公事中有用“之”者,乃批其旁曰:“此系新名词。”俟该公事送回科中,科员有路君孝植者,路润生先生之孙也,见之颇不以为然,即又批其旁曰:“新名词三字,亦是新名词。”当即将该公事置于架上,过了些天,已经忘了。
一日,文襄忽又要看此卷,遂由司长往架上取出呈堂,文襄刚一打开,司长在旁即看见路所加之旁批,大为惶恐,然亦不便说明,只好俟堂官发落。文襄见及后只默然不语,若有深思,旋即问曰:“路某乃润先生之孙耶?”对曰:“然。”文襄曰:“不愧为名人后裔。”据司长云,文襄所以默默移时者,盖默读旧书也。倘旧书中曾有“新名词”三字,则路君或将受惩罚,也未可知。
吾国人无论任何一种学问,多数都是守旧,其实无论哪一种都是日有变更,不必说周朝的文与现在不一样。就只说周朝春秋时与战国亦大不相同,又何必非旧不可呢?这话又说回来啦,如今的新人物,则以为旧的一概要不得,他的毛病与此正同。
过了河拆桥
光绪戊戌政变,废掉八股的考试。西后专权后,对此事并不十分重视,因为他听见说在康熙年间曾经废止过一次,所以他问各大臣,此事应如何办理。一群佞臣当然都主张仍考八股。尚书徐某曰:八股文章乃歌颂功德,润色太平的工具,岂能废掉?
又一位曰:这是翁同龢过了河拆桥。
西后问:何谓过河拆桥?
乃奏曰:康有为不见得真意反对八股,因他没能力中进士气不愤(气不愤乃北方话),所以想废了他;翁某进士出身,而也想废掉岂非过河拆桥吗?
西后说:既是大家都不愿废,那么我们还要把桥修给大家走,为的大家方便。
有此一语,八股又闹了三年,到庚子才废掉。总因风气不开,大众都想得个举人进士的功名,于是仍行考试,但改八股为策论耳。遂把改革的风气压迟了几年,国民的知识无形中损失了不少。近几十年来的科学进步,晚一年就要吃大亏的。
海水不能用
光绪戊戌变法,康有为逃跑,西后命务必拿获,康已上了外国船出口。西后又命用军舰急追,乃该船已去远且船到公海,就是军舰赶上也是无法可施。该军舰只得说:该船去远未能追上。
西后问:何以军舰赶不上商船?
大臣奏曰:只因军舰奉命紧急速开,未曾装煤装水,以致煤水两缺,不能再往前开。
西后问:煤可以说短少,水海中多得很,为什么也说短少呢?
大臣说:海水不能用。
西后不语,即退朝回宫。时犹怒不可遏。自言曰:“不是海水不能用,是海军不能用。”还特使太监在外边察访:是不是海水果不能用?然太监亦未有敢明言。
西后的知识不过如此,不必说船到公海不能随便搁阻,这一层他不知道;就是海水太咸,他也不知道。
后来屡有官员奏请扩充海军,他绝对不答应,他不答应的理由,固然不止一端,但“海水不能用”五字,关系也很大。
智利海军
光绪甲午,日本攻打朝鲜,侵略中国,龚兆屿守旅顺,不过两个钟头就跑了。北洋的海军,不过几天也就完了。西后大恨,她所以大恨者,为国家的观念尚小,最重要的是她想高高兴兴的庆祝她的万寿,刚筹备就绪,花钱很多,竟被日本搅扰了,所以特别难过。
西后每天嘱光绪,催军机处设法挽救,于是群议赶紧添练海军。这当然不是容易事,当时有德国人汉纳根者,在中国海军中服务,颇得信任。由秦皇岛只用一个火车头把他载到北京,专为商量添练海军之事。他听得之后,即回与德国公使商定。次日,由公使到总理衙门对诸位堂官说:添练海军非一二年内所可办到。诸位堂官说:“有什么办法没有呢?”他说:“若想从速,则军舰可以买现成的,但驾驶也须有人。”堂官问:“可以雇吗?”他说:“最好是雇智利国的船员,因为他们驾船的技术好,且或肯应雇。”堂官将此奏明皇上,告知西后,西后大喜,以为这个国“又智又利”,必能如愿成功,催着赶紧照办,惟日期不久,就割地请和了。
以后,太监中恒有谈及此事者,说太后常说“可惜太晚,智利事来不及了”。按德使建议雇智利人员一事,翁文恭公日记中亦载之。
皇上没有病
光绪戊戌后,西后独揽大权,看着光绪如同仇人,天天想把他害死。但因为有许多人恭维皇帝一时未敢动手。乃把他囚于南海之琼岛,四面是水,只北面一桥,永远吊起,且有亲信把守。过了一年多,乃设法谋害,说“光绪病了”,天天使太医院官员发表光绪的脉案,说皇上病势如何如何,情形一天比一天沉重;照脉案说,绝对活不了多少日期了。
忽英、法公使,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交涉,欲荐一西医代为诊治,西后不得已请其医治,看过之后,将情形报与英法公使。次日两公使来到衙门,堂官问其看着皇上病势如何?怎样治疗?英法公使答曰:皇上没病。总理衙门奏闻西后。西后大怒,然亦无法。但自此不敢骤然谋害。可是仇视外人之心日深一日。适山东“拳匪”作乱,袁世凯把他赶到河北省。西后与端庄两王商议,遂决定利用“拳匪”,杀尽外国人,以解心头之恨。于是乎就闯了一千九百年几乎灭国的大祸,其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皇上没病”一语。
佛爷帽花太沉了吧
前清西后垂帘听政,国事日坏一日。
当时咸丰皇帝亲弟兄三个王爵,若同心协力匡扶谏阻,也未尝不可补救,但三人德行都不错,可是心思不大一样。醇王是一味恭维西后,不肯得罪他。恭王是很想做事,而不肯太阿谀太后。惇王是一味正经,不苟言,不苟笑,总说西后不爱听话,所以西后最不喜欢惇王。惇王每日到军机处,坐在一隅,与谁都不交一言。各军机大臣未到,往往他来在前头,朝事已完,他方走。因此各军机大臣也不敢不小心办事。他虽然一句公事不谈,可是于朝政很有益处。
—日,惇王进内见到西后头上所戴红宝石帽花特别大,他很不以为然,乃说:“佛爷的帽花太沉了吧?”西后面微红,强言曰:“可不是嘛!我很喜欢它。”
由此西后越不喜欢惇王,以致连军机处也不常到了。按西后固然不敢骤然不许他过问军机处,但处处不给面子,使他大为灰心,便懒得去了。由此政治更日坏一日,这也可以说是为了这一句话。
宁送朋友不给奴才
光绪戊戌政变正吃紧之际,西后在颐和园召见亲贵商议。西后说:“听见人说,不久西洋人将要把中国给瓜分了,你们听见说这样话了没有!”
某人奏曰:“各国都是友邦,哪能如此呢?这不过都是汉人想着抓权,所以造出这些谣言来哄皇上,以便稳固他们地位。”
某亲贵奏曰:“洋人虽然可恶,也不见得如此。且中国这样大,也不容易就会分了。再说,西洋人也有真正是我们的朋友,佛爷请想(佛爷二字乃宫中称呼太后普通的话):我们要修炮台,他们就给我们修,要买枪炮兵船等等,都也卖给我们;他们要真想灭我们的国,他们肯卖给我们这些东西吗?我们岂不可以拿这些枪炮,打他们吗?”
西后一听,这话真有道理,该亲贵又奏曰:“西洋各国总是朋友,汉人总是奴才。”
西后闻言大为兴奋,乃言曰:“宁送朋友,不给奴才。”以后,便以此八个字为宗旨,乃翻然把光绪赶走,将许多人问罪,依然守旧如故,于是国事更一天比一天坏下来了。
为刘坤一轿夫
前清,每年的大庆贺日期,为冬至、元旦及万寿三种。每逢这三天,各省官员都须到万寿亭去,对着万岁的牌位行三跪九叩首礼,礼至重也。
刘坤一一次行此礼毕,出堂刚要上轿,见四个轿夫都戴红顶,且有穿黄马褂,戴花翎者。刘很惊异,遂问其故。盖四人在讨洪秀全之时,都因功得过头品顶戴,并有赏穿黄马褂及赏戴花翎者,后事平,裁兵,就都退伍,没有法子只好当轿夫。
刘问:何不早说?
答曰:倘早说恐怕大帅就不用我们了。
问:今天为何又穿戴起来?
答曰:今天见大帅非常高兴,我们又喝了几杯酒,一时高兴,也就穿戴起来了。
刘即检查询问都是实情,于是另眼相看,请四人吃了一顿饭,亲身作陪,畅谈往事,每人送了一二千两银子,请他们回家过安定日子。
按这样情形,在从前皇帝时代,时局不靖,则招募军队,乱平则退伍,本来是很平常的事。不过在前清的时候,旗兵没有退伍之说,不打仗也照样吃钱粮。汉人则无此待遇,退了伍就须自己谋生。从前的军人多数都不识字,一经退伍,便无事可做,既无恤金,又无养老费,社会中也无辅助这些人员的组织,自己又无技能,只有靠自己气力吃饭,便当了抬轿夫。说来也很可怜可叹!现在可比从前好多了,政府都有奖励,社会又有慰劳,报纸也给宣扬,是何等的荣幸啊!
你们要你们的
前清光绪庚子(一千九百年)“拳匪”之乱,固然由于仇视教会,其最大的原因,还是西太后想借此把光绪干掉,而各国公使,却帮光绪之忙(此层另详)。西后大怒,乃使“拳匪”攻打使馆。待八国联军进京,与李鸿章议和时,最初该括的条款,才十几条,送至李鸿章处,意思是认可这些条,便可商议,否则,即进兵至西安。
该若干条中,当然是要求惩办祸首及赔偿等等。但是,头一条,即是要求西太后须将政权交还皇上(所谓归政)。其实这一条,倘若应允了他,对于中国,也未尝没有很大的好处,因为彼时光绪是主张维新的。而西后则守旧,并常听太监及小人之言,糊涂万分。倘光绪主政,则或可能逐渐维新,就说革命,也或可少流些血。而李鸿章不敢,何也?因为他知道西后必不肯应答,在他与西后之间,便要费许多的话;倘议和破裂,外兵必要往西赶上去,如此则不但人民多遭涂炭,且李鸿章便有逼宫的嫌疑,他当然不肯做这个难题。当他看了那些条之后,并未动色。次日,各公使前来会晤,他第一句话便说:“你们要你们的。”言外之意,是你们不必管我们的事;且语气说的很坚决。各公使也以为只要于他们自己国家有便宜,又何必干涉这些事呢?于是当时即把此条废去。
按这一件事情,在李鸿章于旧礼教中所谓臣节二字,总算无亏,可是因废去此条之后,当然又添上了些别的要求,则中国暗中吃的亏比西后归政恐怕大的多。所以办政治的人,应该在大处着想,不要老拣容易的办。这层在外交界中,尤其重要。老奸巨猾四字,鄙人绝不敢加于合肥的头上,但避难就易之心,确是有的。鄙人很希望现在政界诸公,不至如此。
有饭大家吃
民国以后,遇到有钱的差使,所谓肥缺,都是彼此相争相夺,可是应办的事情,却没有人去管。到黎黄陂当总统,各位官员仍然如此。黄陂曾说了一句话:“有饭大家吃。”于是舆论翕然,都以为他这一句话公道而仁慈,和平而正直。
按这一句话,在那争夺扰攘的时期,似乎也确是不可多得,实在未可厚非的。但是身任大总统,所以训谕属下者,仅为大家吃饭,终归是令人失望的。国家设官分职,拿着国民膏血换来的钱,是为替国民办事的,而不是专为吃饭的。倘果真吃饭能公平,便算尽职,这未免有背公仆的道理。可是这些年来,自然有此现象,为了一笔外援,你争我夺,结果人家都不肯给了。为公服务的人,如果目的在于有饭大家吃,哪里还能望好处去想呢?
可是这话又得说回来,在铁幕里头,那是只许一个人或极少数人有得吃,别人不但不许争,且不许问。
最高的恭维
张文襄公之洞总督两湖时,一日,他的生日,大家宴集,文襄亦在座。此时,本是不拘礼节的。有人提议:今天大家应该各做一诗恭维督宪,不必庄重,可杂诙谐,谁恭维得最高,谁算第一,不但大家要庆贺他,督宪也该有奖赏。诗成,易实甫考第一,他的诗是:
三十三天天上天,玉皇头戴平天冠。
平天冠上树旗杆,中堂乃在杆之巅。
左文襄公撰戏台联
左文襄公宗棠与曾文正公平江南后,接着又平定新疆,功高望重,拜相封侯,汉人在清朝之有勋业者,总算前几名了。左公在甘肃兰州建一会馆,中有戏台,文襄亲自撰联云:
都想要拜相封侯,却也不难,这里有现成榜样;
最好是忠臣孝子,看来容易,问他作几许工夫?
句句是说的戏,可是句句是说的自己。不过,随便丢失地方之人,总是不应该封侯的。
姜段秋操
袁世凯时代,曾经举行过一次攻防战的操演。甲方面司令为段祺瑞,乙方面为姜桂题。备有大宗的奖品,以奖优胜之军。俟演习毕,判断者以为段占优胜。
姜不懂而不服,非要得奖品不可。评判员当以操演之详情告之,云:汝某某处破绽太多均已失败。姜云我并未败。评判员云:此系假设,如某处汝未设防,某处炮兵阵地已失等等。姜仍不服,于是大家解和另战一次。姜应允,仍以姜为守军,改于夜晚演之。又被段攻入。评判员又要把奖品给段,姜抗议曰:为什么又算他胜?评判员曰:他已攻入。姜曰:我四周埋了许多地雷,他们兵早被轰死无遗,怎说已经攻入?评判员说,你事先并没有埋地雷的工作呀?姜说:这都是假设安用真埋呢?不由分说,带人将全部奖品搬走。
段生气亦无法,后由袁又备了一份给段才都算完事。段之鼻梁本稍歪,人云是由姜气的。
按现在情形说,无人不笑姜之无知,但此系时代的关候,现在我们所做的事,将来难保不被人目为有如姜桂题之所做者,实在值得警惕。
哪有七十多岁的老头子革命的呢?
前清大臣中知道世界大势的只有两人:一即北洋大臣李鸿章,一即南洋大臣刘坤一是也。当合肥任直隶省督时,革命前锋唐君才常几位,到天津谒见合肥,合肥当然知其来意,乃使幕府某君代为接见。某君问:应如何答复?合肥曰:哪有七十多岁的老头子革命的呢?于是大家都知道他不反对革命,只不过他自己不肯革命耳!
后唐君等到湖北,不幸遇难,但革命在北方流血甚少,暗中合肥与有力焉。由此,西后不喜合肥,后乃去职,一切差使完全开缺,只剩下一空桶文华殿大学士,此清朝未有之前例也。
英商等于徐桐
徐桐字荫轩,在光绪时代,乃一极顽固之大臣。一次派他为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之大臣,他说:以堂堂天朝大臣,不可与鬼子打交道。竟不奉旨。朝中因其年老,亦未加以处罚;而舆论大为赞扬,说他有正气,因彼时人民之知识,不过如此也。徐桐之住宅,在东交民巷台基厂南口,现在之比国公使馆即其旧址,斜对面为法国使馆,往西隔数家为德国使馆。在庚子前,洋人很想买他那一所房子,出价颇高,而他不卖。他说:如果真想买,则非两万万两银子不可。盖甲午赔偿日本之数字也。这原本没什么不可以,独是到庚子“拳匪”围攻交民巷,各使馆戒严,并出布告各居民如在使馆界内无事者,可及早搬出,以免日后缺乏饮食。亲友劝徐迁居,徐云:“义和团乃仁义爱国之民,不会仇视中国人,我们有何可怕。”后围较紧,断绝交通,他才搬出。一应细软,大致已装车,而戒严兵丁催之甚急,乃不得已而去,半路被“拳匪”抢去了许多。到达处所之后,他又催车回去运箱柜等物。下人说:现在就有多要紧的东西也不能往运了,运出来也是被抢去。他不信,还大闹脾气,亲友闻之,以为笑谈。当时我也很笑他,现在才知彼时笑的不对。为什么呢?请看四月七日各报所登英商代表已经请求其外交部要求北政府在三英里公海内实行护航,以便使船只将必要的物资运往上海的话。所谓护航一层,暂不必论,独是他们还想把必要的物资搬运出来。以堂堂自称先进国的英商,还有这种思想,则笑徐桐者可谓所见不广。这两件事情性质不一样,情形则相同。
有碍风水
光绪庚子后,义大利国占的地方,正是前清之堂子,在东长安街斜的角上。其后无线电发明,他就在那个角上竖一根大电线杆。最初还不是铁的,不过一根木杆,自然也相当的高。
一日,钦天监衙门上了一个奏摺,说:该电线杆于宫中风水,大有妨害,应令其拆去。西后告知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即以此意照会义国使馆。义公使便与各国公使谈论此事,大家都说这样的公事,无法驳辩,也无法判答,置之不理可也。于是义公使对此事始终没有回答,日久西后也没敢再问。
按各国外交,此国与彼国函件,万无不答之理,此事可算创闻。于是国家面子丢完了。
中国人最会作弊
民国初年,北平中央公园落成,中置一磅秤,任人自量体重,立在磅上以一枚铜圆纳入口内便妥。此本系极平常的事情。
一天,余与几位友人同游,见之,一人曰:此当可作弊。一人先上纳入铜圆,俟针动后,第二人再上,不意针即不再动,再陆续上几人,也不动。大家便以为不能作弊矣。
余戏曰:若用相反的办法或者可能如意。
三个人一同上去,纳入铜圆,果然针指三百多磅:一人先下磅,针即缩至二百多磅,再下一人,又缩至一百多磅,如此递减,则三人之体重皆可以知道了。
大家大乐。余曰:中国人作弊之能力甲于天下,由今起,我也在其内了。
没想到大清锦绣江山会毁在方家园
恭亲王为人确有思想,有见识,倘光绪时之政治交给他,则国势当有不同。但因他不肯阿谀西后,所以西后想用他又不敢用他,对他好一阵,坏一阵。
一日在惇王府谈天,恭亲王大发牢骚乃言曰:“没想到大清锦绣江山,会毁在方家园。”
方家园者,乃西后与光绪后之娘家也。此语不知如何传到宫中,西后更怒。从此便不用恭王矣。前篇所说海军衙门报销一案,所以派他者,因为该案无人敢做报销,就是报上来,有恭亲王在旁,部中也不敢核准。西后于是派他前去,暗中便有服软相求之意。因他一出头,便无人肯驳饬也。他无法,只好应允,该案遂销。以上乃惇王第五子载津告余者,当属可信。
杨三对李二
光绪甲午之败,割地求和,全国归罪于李合肥。其实,他总算冤枉。可是,人人骂他为汉奸。
在那个时候,正有一个昆曲大丑脚,名曰杨鸣玉,人称杨三的,死去以后,昆曲丑脚遂绝。王长林得其百分之一二,现在叶盛章亦不过得王长林之一二;至于罗百岁、刘赶三等等,则不过皮簧中的名丑耳。
所以,当时有一对联曰:
杨三已死无昆丑,李二先生是汉奸。
以杨对李,以三对二,已死对先生等等,可以说是无一字不工不稳。按从前无情对中最有名的是:“树老半空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而其对仗之工稳,则不及此联。后遂传遍全国。
不会加到一两二吗?
给国家做事花钱,无论事之大小,钱之多少,都得要报销,这是人人知道的。前清光绪年间,却有两个极大极难报销的案子。
第一是湘军案。曾国藩用兵多少年,花钱自然也很多,这个案子报过一回,都被驳回。以后便没有再报。当局本想觅几位大法家,来承办此事,但没人敢担任,一直到了清朝亡国,这个案子也没有报,乌乌涂涂的也就完了。
第二便是海军案。为创立海军,筹了一大笔款,只买了几条船,其余都被西后用它修了颐和园。但这个案子,必须要报销,而且只能说是用于海军,不能说是用于修颐和园。已购得的那几条船,花钱有限,且与外国定有合同,款项等等都有收据,不能加多,又不好意思与外国人共同作弊,所以好几年没有报销上去。西后特派恭亲王办理此事,所有款项只能摊派在该衙门公用款项里头,但款之数字太大,无法摊派,办了一个多月,未能将案办妥。
恭亲王着急问曰:何以许久尚未办就?承办官员回曰:实在没有法子摊派。恭王说:只把所买物件之价,通通的多加上些就完了。承办官说:一根纸媒(吸水烟所用者)已经加到一钱二分一银子,其余都是如此,不好再加。恭王曰:能加到一钱二,就不能加到一两二吗?
这本是气忿而无可奈何的话,但有此一语,该案遂即报到部中,大家都知道是西后的意思,谁敢驳回?轰动全国的大案,轻轻松松的就结束了。现在还有这样的公事没有?
畅行无阻
有许多人说中国文人好咬文嚼字,这话自然有之。但凡研究正经正史讲真正学问的人,都不如此。如此者,都是对于无聊的文章。若关于政治外交等,则绝对没有这样的人,且正需要这样的人。比方《辛丑条约》成立后,中有一条,是外国人由大沽到北京,必须能畅行无阻。有几位读书人议论这一条很容易应允,因为没有这条也不会拦阻他们。街谈巷议,也有同样的话。当时,我对友人就说,西洋人的文笔不会那么简单,尤其关于外交的文字。这些话,当时不过是闲谈天。后来一拆交民巷水关城墙,政府不高兴,大家也议论。他们专横,他们说这是条约规定的。政府人员说,条约并未允许拆城墙。他们说,如果中国把城门一闭,我们何以能够畅行无阻呢?
从前许多事情都是如此,现在自然比从前好多了,但我们仍应时时小心。
文章与口令
在民国十几年的时期,四川一省最为扰攘,带兵者各自为政,各自为界,谁也不知道谁和谁一伙。余友某君,虽非军人,而于政治上颇多活动。所以各带兵者,多与彼有联络。
一日,余友夜间欲到某军部,路上适遇守卡之兵,问以口令。某君自以为连我都不认识还要问口令,不觉大怒,随口骂曰:混帐!守兵即随放过。俟到军部,与长官述及此事,长官说守兵何以连阁下都不认识,真是对不起。某君又问曰:他既不认识我,何以骂他一句便许通过呢?长官想了一想,大乐曰:今日口令为“文章”二字,你骂他“混帐”,你是南方口音,混文二字之间有些相似,他一定是误听为“文章”二字,遂放你通过了。某君一想亦不禁大乐。
以角洋为门照
前清末年,保定府立有“武备速成学校”,后改“军官学校”,曾经热闹一时,因有许多阔人也入校受训。当时城门禁令颇森严,夜间关城之后,如持有“门照”,始可叫开门。其时有许多当教员者,城内城外学校多有兼课,夜间出入恒感不便,倘无门照,或有门照而忘却携带,则走到城门,势必碰壁。于是大家聚议,设法与城门警员作弊,但不知能否办的通。
一日夜间,由一人持纸包几角银洋,即行叫门。门警问:有门照否?曰有,随即持纸包隔门交彼,彼曰:这是门照吗?答曰:那不是门照是什么?说时语气很硬,门警遂开门放进。以后,大家便放心,虽无门照,亦不至碰壁了。
今夕只可谈风月
五代的时候,有一个宰相(恕偶忘其名,案头一本书也没有,无法可查),于上元夜大宴僚属,与众同乐。乃属员有欲由此接近宰相者,多谈公事,希望援引。宰相一看事情不妙,乃发言曰:今夕只可谈风月。于是大众不便亦不敢再谈求援之事。结果尽欢而散。
清朝翁常熟相国,以宰相兼户部尚书,亲撰客厅楹联云:
喜听四座谈风月,闲共三农话雨旸。
上联切宰相,下联切农部,语意闲雅,对仗亦工,颇为传诵一时。
五十余年以来,此事已成陈迹,五代时事,更不容易再看到了。不意此次杜鲁门总统招待我们李副总统,大有这样的意味,真是梦想不到有如此巧合事情,乍听之下,为之感叹者久之!
咱不会拿吗?
承德府原名热河,在有清一代,是最重要的地方。当满清进关的时候,大多数的兵马都是走的山海关,其中一部分乃由热河来的。于是知道这是一条较近的路,乃在热河大修行宫,其原意乃是倘在中原失败,则可由此路撤回。故各位皇帝都是常常游幸热河,尤其乾隆,每年必到一次。于是行宫中的陈设,也特别讲究,凡北京宫中有的,差不多那儿也都有。
其后若干年,因为皇帝未曾去住,所以里头的东西散失的很多。
有熊君者,曾主持该处,偷拿些东西自是难免的事情。袁世凯时代又派姜桂题带兵驻守该处,熊君即以宫中摺扇几柄送姜,当然是有意义的。
该扇扇股的书画雕刻,扇面的书画,都是当时的名人手笔,而姜不懂。幕府中人为之讲解,姜问他这是哪儿来的?对以当然是由热河行宫中拿出来的。姜曰:咱们不会拿吗?此语可谓痛快之至,虽然不算正当,但比偷了国家的东西还装好人的那一群人,似乎还差强人意!
盗跖庙联
某县有盗跖庙,每年黄梅时节,香火极盛,但烧香者多系妓女。某名士撰楹联云:
歧路等亡羊,说什么为忠为孝,为圣为贤,大踏步跳出了礼仪范围,独让我柳下惠兄光青史;
世途堪走马,哪管他成佛成仙,成神成祖,小法身得享此春秋祀典,但看那花间小姐祭黄梅。
这种对联极难措辞,盗跖不能恭维,而给他的庙做楹联,也似乎不能贬。此联语意,纯以诙谐出之,颇觉巧妙。有人说:为什么盗跖还有庙,且有人给他烧香呢?这话问的自然不错,但也很容易回答。北方这些年以来的贪官污吏,准比盗跖好的了多少吗?固然在报纸上,也时时看到骂他们的文字,可是也有许多人巴结他们,恭维他们,这不就等于给盗跖烧香吗?不过,前边说给盗跖烧香的多是妓女,现在恭维贪官污吏的不一定是妓女;但细细按之,性质也差不了多少。
库丁歌
北平从前有库丁歌曰:
浑身脱得净光光,偷得金银无处藏。伸脖摇头打响嘴,蹲身劈腿手伸张。
按前清户部银库,必用库丁,又名库兵,凡搬运堆放银两,都归他们担任;每日工作完毕,必须赤身走至官长面前,两手旁伸,两腿劈开,再用舌打一响嘴,以证明嘴内,肛门内等处,都没有夹带藏掖,方许穿衣出门。其实,库丁都是很发财的,头目尤富,都是预先和交库之炉房等通同作弊;有时和库官合作,有时也背着他。大致工人阶级最发财的就是这项人了,所以北平从前地痞土棍,常有抢库丁的举动,抢了去使他花钱来赎,就等于现在的绑票。
虎神营
前清旗人的军队,都是生长于满洲、内蒙等处,身体都非常的强壮,不但进关的时候所向无敌,以后平定新疆、西藏、内外蒙古等处,也全靠他们,所谓八旗劲旅者是也。后来国内外无战事,就渐渐的废弛了,兵丁都变成吃喝玩乐游手好闲的人,军额虽然还有那样多,但完全不能用了。咸丰、同治以后,感觉外国兵太强,自己所有的兵敌不住人家,乃又练新军,仍然全用旗人。因国人都呼西洋人为洋鬼子,所以新练之军,赐名曰“虎神营”,以为虎可吃洋,神能制鬼也。这个名词,自然是很可笑,但中国多年以来,许多事都讲厌胜,只要能认真好好的练兵,再能效法西洋用科学制军器,则虎神二字也未尝不可用,但若专靠虎神两个字,则可以说是糊涂极了;后有人建议,就这两个字不雅,才归并为神机营了。
金汤永固
天津大沽炮台修成后,西后派醇亲王前往察看。醇亲王不但未见过外国的炮台,且未见过外国的军舰,以为这样炮台,一定是不任什么样的船,也不能进口的了,大为兴奋。回京后,把各种情形奏知西后,末尾结句一语曰:金汤永固矣。
这一句话不要紧,把中国毁得不轻。西后本是一个不安分的浮躁人,在洪秀全、英法联军等等情形之下,闹的他当然头昏,所以建海军,修炮台等等的政事,也很努力。不过他永远没忘了乐和,但是一时不敢耳。这次听见说金汤永固四字,他可放了心了。于是决意要乐和乐和。
彼时,慈安太后(东太后)早死,他更为所欲为。最初主意,先想重修圆明园,因工程太大,未敢动工,乃改为重修颐和园,还是只修了前半面。瓮山(后改名万寿山)的后面没有修,可是就把全国筹备练海军的一笔款,花了个河落海干。按说那一宗款项,就重修两个颐和园也是足够的,不过政治腐败,都入了私囊,当然就不够了。
把住大门就是了
前边所提的重修颐和园,动用海军款项一层,也是因为一句话的关系。
当西后想重修颐和园时,因南方用兵十几年,库币空虚,这宗巨款实无法筹措,想来想去,想到建立海军这一项较为现成,不用费事。但英法联军进京的恐怖,还未忘遗在心里,故未敢骤然动用。可是修颐和园,乃内务府人员及太监等发财一个大好机会,他们怎能不极力设法促其实现呢?于是大家商议多次,说:我们建立海军乃是为的打鬼子(洋人也),现在大沽炮台已修好,便是大门已经关好了,只要把守住了大门,他们进不来就够了。至于他们的军舰来了,也不过海里闹腾闹腾,有什么要紧呢?
于是告诉西后,西后大喜,连说:把住大门就是了。遂决定用了海军衙门之款。我国海军从此便未能前进一步。按说这件事情,倘若当时各位大臣能一齐反对,便不见得不能阻拦过去,然而一群大臣,都是专讲逢迎谄媚之辈,谁也不肯为国家民族设想及出力,以致闹得中国多少年,不能翻身。
我甚盼望,现在执政之人,不至于此!
三不许考
北平有数年学风最坏,办教育者外行,又不肯用心,闹的各大学里上课的学生很少。
一日,教育部派人去查学,有几处简直的没有学生。到北大第二院,有一教室,居然有学生,然亦不过十几人,去足数尚远。可是手中都没有书,查学者相当的满意,——及一细看,多数都是小说。
一次北大年底大考,学生来考者,多未上过课。校长出告示,有许多学生不许考,于是有某报登了一段新闻,说某大学之学生,有以下三种情形者,便不许考。
一、当初学校招考时未报过名者,不许考。
二、已报名而无故离去者不许考。
三、学生虽尚在校,必须亲自到校,若拿一名片来者,不许考。
此当然是一种讥讽的话,但考试时,学生确未上过课者,则大有人在。
伯理玺天德
现在明了这个名词的人,恐怕很少了,在前清则是常用的,在外交文件中,尤其时时可以看到。因为彼时尚没有总统这个名词,所以把President翻成了这五个字。如在公文照会中,都称大清国大皇帝,大美国大“伯理玺天德”,绝对没有“总统”两个字的。
历朝中国人翻译外邦的文字,都是检不好字眼来用,或加一口字旁。自与西洋各国有来往后,由西文译来之文字,多半由外人主持,中国人助理者,亦皆迎合其心理,故皆用较优美之字,如美、德、法、英等等是也。这“伯理玺天德”五字,也是如此。伯,乃五霸之霸字;理,是有道理;玺天德三字更容易明了。于是中国人便看着这个名词非常神秘,旗人尤甚,他以为“玺天德”,乃是继续上天之德行的意思,所以他们对此非常之重视,以为能继续天德,似乎比天子二字之意义还高一等。
为什么忽然说到“伯理玺天德”这个名词呢?这也有个原因。
戊戌变法,大多数旗人自然都是极反对的,但彼时康有为等与翁同龢诸君,联合想扶助光绪,推倒西后而已,并未想打倒满清也。在旗人中,也有一部分人爱戴皇上,不满西后者,这些人,最初对康有为并无十分恶感。
一日,康与同人闲谈,说到共和国怎样好,共和国没有皇帝,只有伯理玺天德。有人问他:如果成了共和国,你也可以当伯理玺天德吗?康答曰:那是自然。
此本是闲谈,但这话传出去,旗人大为惊讶,赶紧跟到颐和园告知西后说:这就是康有为大大的罪名。西后也很以为然,所以后来西后的上谕中,曾特别提出此语,以坐康之罪。她以为这个罪名,可以算罪大恶极了罢,把他加在康的头上,一定可以镇服人心的了!
都是一样
中国全国未有铁路之前,先在北京西苑修了一条小铁路,由中海瀛秀园到北海,专供西后游玩乘坐,乃英国人所以修筑此者,为的引起西后兴趣,好准其包修各省铁路也。西后乘此,当然觉得新鲜有趣。
一日问英国人曰:你们国中的铁路,也是这个样子吗?
英人答曰:是。又问:民人也可以乘坐吗?
英人答曰:都是一样。
西后默然,乃顾左右曰:都是一样,那太没有高下等级了,足见外国没有礼法。
因此一句话,全国铁路之兴修,又多迟了几年。其迟修的原因,固然不止一端,但这句话,也很有关系。此系听见某一太监说的:当有可信。
朝阳门外广安门外两石路
这两条路的性质约有两种。一系皇帝观操,从前每逢年终,炮兵都到卢沟桥去演,一直到清末尚如此;明朝及清初则往往到东苑(此事余另有文述之)。又兼全国所有北平以南各省之货物,通通都经过长辛店或通州,再由骡马车运往北京。因这两种关系,所以都特建筑石路。后来,有了铁路,两条路就都用不着了。到“七七”事变以后,日本人修建平津公路,才把朝阳门外旧石路拆完。至广安门外之石路,则系因为用石头,也使零碎拆去了。回想起当年长辛店及通州两处,是何等繁华,从前北京南货发行店招牌都写“照通发”,意系照通州之价钱也;长辛之街,号称五里地长,则其热闹可知。以上各路是日本人给拆的,可是拆了之后又修成柏油路,意义如何,暂不必管,足见人家日有更改,时有进步。
三十年前吾国人就有一种议论,说外国人动工是为工程,中国人动工是为自己。譬如一段马路,外国人看着这一段破坏太甚,于行人运输都不方便了,便赶紧请求上峰修理;中国人是计算计算这段工程共需款若干,其中私人可赚若干,他以为值得动工,便上签呈请修,倘款数太少,他便不屑请修,至于行人如何,那是第二层。以上这些话自然有些过甚,但也绝非完全谣言,在前清有许多事情都是如此。就只说河工一节,算是举一个例。黄河开了口子,便是河工官员发财的机会;倘有几年不开,则官员无法大量赚钱,乃设法自己挖开,即上奏摺,报称决口,则国家必发帑堵口,于是各官皆得从中渔利,大发财源矣。按决口后该河工总得处分,大致是革职留任,以观后效,这些字眼;但打堤合龙之后,则必恢复官职,只不过几个月没有顶戴,为时甚暂,而财则可大发,故皆乐为也。现在各事虽不至如此,然有时也有这样的嫌疑。
北平的街道
北平城内,从前只有由前门到永定门一个大街为石头道之外,其余都是土道,名叫甬路。各大街之甬路,都是高与人齐,矮者也有三四尺高,两旁的便道也很宽,但除小商棚摊之外,其余都是大小便的地方,满街都是屎尿,一下雨则都是水洼。甬路上头,浮土都是一二尺深,步行可以说是万不能走,所以北平有两句谚语:“无风三尺土,微雨一街泥。”又有两句是“不下雨像个香炉,下了雨像个墨盒”。这话现在听着仿佛有点新奇,其实从前确系如此。所以皇帝出来,必须现修街道,所谓黄土垫道。
光绪年间,外国的公使,屡屡要求修建石子路,最初是建议,继乃请求,后乃要求,但政府商议多次,都说皇帝出来才修土道,岂有给外人修石子路之理?恐于国体有伤,所以始终未准。到甲午以后,国势大弱,各国气焰一天比一天高,要求非修石子路不可,政府不得已,才于光绪二十五年把由东交民巷至东堂子胡同一段修成石子路。但只修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门口,以便各国公使到衙门时,走着平坦,该胡同东半截则未修。这可以说是真正是为外国人修的了。朝中大臣知识如此,你说可笑不可笑?
到光绪二十六年以后,各国占了北京,才提倡修路,最初还是日本人提倡的。今来台见此地大街之路,都修的很好,所以想起了北平的旧式街道。
北小街之石路
明朝不必说,有清一代,北京旗人上至王公宰相将军督统,下至兵丁以及满汉文武百官,都是吃的南来之米,所谓俸米是也。此米产于江浙等省,经由运河到北京,贮于各仓,所谓京通十七仓。此种仓由通州起,沿路都有。因北平地势高于通州者数丈,船不能直达。沿河有闸四道,船到闸下必须换船,换船之处多设仓廒。永久存米者,则多在北平城内。朝阳门南只有一仓,曰禄米仓,其余如南新仓、北新仓等等,都在朝阳门以北。因由朝阳门外河边运到仓内,须用牲口拉着大车,故特把此街修成石路,以利运输。后来到了“七七”事变,日本占据北平,才把它给拆了。
按运米这件事情,对于北平的官员人等,自然是有益的,但确为清朝极大的虐政。在南方每年由地方官收米时,其成色之名词曰“干圆洁净”。这四个字就给了收米的地方官,一种大大贪污的方便,交米之农人,把钱化到了,就容易交纳;否则便多方挑检毛病,多好的米,也交不上。于是农人就被欺侮了二三百年,但日久了,大众也就忘了他是虐政了。以上是就接收米一方面而言,至于放米的一方面,似乎不应该有什么虐政了,可是其弊更大。按这种虐政,还是光绪庚子年,日本人给解除的呢。此事说来话太长,当另有文详述之,兹不赘。
北平几条石路
北平城内外有几条石头道,现在已都拆去,一是朝阳门内北小街,二是前门至永定门,三是西直门至颐和园,四是朝阳门至通州,五是广安门至卢沟桥。
这些石路有明朝修的,有清朝修的。在刚修好前些年,当然是很平坦,后来经车轮辗压,便成了两道深沟。车轮坠到沟里,是不要想能出来的,兼以石块的软硬不一致,年久了,有的尚如原样,有的已残缺。很多更是高低不平,坐轿车走路,一不留神,便碰的头疼发昏,远不及在土道上走较为舒适。而又永远不再修补。吾国从前的政事,多是如此,幸而目下是这几条石路都已拆去,改为石子路或柏油路了。
当年之所以修,后来之所以拆,其详细情形,都有些历史的关系,有的是与国运有关的,有的是与国际有关的,其详当另为文逐一细说。
前门到永定门之石路
这条石路有两种用处:一是为皇帝祭天上天坛,二是为上南苑。南苑又名南海子,明朝就为皇帝春冬秋狩猎之用,里边养着许多鹿、黄羊子、四不像子等等。到清朝康熙,每年在苑中总住两三个月,故里边有四处行宫。一为旧宫,在苑内东北。二为新宫,在西北角。三为团河,在西南。四为晾甲台,在东南。后雍正时代,特修建圆明园,以后皇上就不到此处了。至光绪十几年,永定河决口,把南苑围墙冲倒,各种兽跑了个干干净净,虽经捕回不少,然永不在此狩猎了,可是每逢冬至大祭,倘北口来的兽类祭品及赏赉不足数时,则仍由此处补充。
迨光绪二十年前后,西后才知道西洋人都住洋楼,大为羡慕,想亦建筑洋楼,而宫中无此章程,乃改扩充中海;但国库空虚,无款动用,于是包建该工程之申昌木厂,代出主意,把南苑内之地卖为农田,所得之款,足够建筑几座洋楼之用。西后即如此办理,乃将苑之地完全售出,建了几所。如怀仁堂、居仁堂等,都是此时所建。但是楼的建筑之土气,则足见当时出主意的人没见过世面了。南苑售出之后,此段石路就算完全没有用处了,然亦未拆去,俟“七七”事变后,才翻为柏油路。
西直门到颐和园之石路
这条路是自明朝就有的,清朝雍正年间,又重修了一次。明朝的骊宫都在西山,所以有此石路。惟明末清初,所有宫殿,大致毁完,雍正年特建圆明园。皇帝所以爱住骊宫者,因宫廷规矩森严,皇帝也不能太随便。譬如吃饭,皇帝及皇后、贵妃、妃嫔等等,都是各人吃各人的,皇帝想召一位爱妃同吃,便不容易。若在骊宫,则可随意。惟康熙时,尚未修建,因故宫的记载,康熙永是住南苑,雍正以后才大事兴修,乾隆时建筑更多,如瓮山、御泉山、香山等处,都有行宫,所谓三山五园,但石路只到御泉山。雍正以后,四个皇帝都是住圆明园,大约每年总住七八个月。咸丰尤乐住此地。有四个爱妃,都是江南人,且都缠足。此节见过记载,兹不赘。英法联军进京,把几个园通通抢了,也烧了。咸丰死后,未再修,因之,各石路也都毁坏。光绪年间,西后修颐和园,而石路则未大修,只找补了找补,可是在路两旁栽了两行桃柳,由西直门高梁桥,一直到颐和园公门,隔一株柳树,夹一株桃树,春天颇为美观。西后死后,又冷落了。如今柳树尚多,桃树则存在的很少了。石路亦日坏一日,到“七七”事变,日本人把它拆去,完全修成柏油路,如今柏油路又将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