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夏天至1934年夏天,我在雅典城美国古典学院念书,对希腊的风土人情非常喜爱,曾为文记述,收入《希腊漫话》,那明丽的风光只能在梦中寻觅。直到1986年,我的大儿锦鳞在中央戏剧学院导演我翻译的古希腊索福克勒斯的悲剧《俄狄浦斯王》,引起希腊德尔菲欧洲文化中心的注意,这台戏应邀于是年6月带到希腊上演。我当时作为中国戏剧家协会的代表,与学院的廖可兑教授和张全全老师参加中心举办的第二届国际戏剧节。旅游记事,见于附在《希腊漫话》中的“重游希腊”一文,这里不赘。

今年(指1988年——编者注)锦鳞在哈尔滨话剧院导演我翻译的索福克勒斯的悲剧《安提戈涅》,这台戏也应中心邀请带到德尔菲和雅典上演。我接受中心邀请,于6月22日偕锦鳞与大儿媳赵淑宝乘飞机出发,当天到达雅典,住在市中心厄斯佩里亚王宫旅馆,这所豪华“宫殿”坐落在竞赛场大街中部。大街东头是和谐广场,当晚我们散步到那里,只见灯火辉煌,车如游龙,广场上空无行人。回想起半个多世纪以前,那里有九根灯光柱,每一根供奉一位文艺女神,有女孩牵驴售玫瑰,人人争购,生活无限悠闲。

24日中午,希腊文学专家弗提亚拉斯老教授请吃地道的希腊菜,味道浓厚,香酥可口,名产剑鱼特别鲜美,价格不及王宫旅馆之半。老教授曾于去年冬天到北京观光,他的高足兹西施夫人任希腊驻华大使馆文化官员,曾在国际大厦设宴为老教授和他的夫人洗尘,我和锦鳞作陪,饭后至屋顶听音乐,畅叙中希文化交流,谈笑风生,甚是欢乐。这次在雅典重逢,我们的兴致很高。老教授对我获得希腊科学院赠予的文学艺术最高奖感到高兴,认为这是对一个人在古希腊文学研究中所做出的成就给予的承认。

晚上有一位白手兴家,聚资百万金元的莫先生来接我们三人到城北北京大饭店吃饭,尝尽海味佳肴。莫先生谈论他的抱负与苦闷,主要是缺少文化生活。他有心摄制电视剧,向欧洲的华裔人士介绍我国的文学艺术。他想把两个女儿送回祖国学习文化。莫夫人毕业于香港大学,很有才干,经营城南北京大饭店。

25日下午我们去访问索菲亚,进门一看,大为惊异,室内没有床和桌椅,只有垫子和小茶几,洗手间水力不足,一切是这样俭朴,使我想起古希腊犬儒第欧根尼的苦行生活,他看见农民用手捧水来喝,自己连饮水的碗都舍弃了。索菲亚是个著名的演员,我曾在德尔菲看见她扮演古希腊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的伴侣》中的老母亲,用姿态表现疯狂的心理。她曾在今年春天到北京观光,对道教的白云观庙宇和其他的宗教建筑很感兴趣。她吃素食,自奉甚薄,没有固定收入。她本想赴西安参观,我曾劝她不要去,因为费用甚高。一个演员,身无“十万贯”,却花大笔旅费到远方观光,可谓雅趣。索菲亚参加“六人剧团”,剧团的全称是“忒俄多罗斯·泽佐鲁洛斯演出队”。泽佐鲁洛斯先生是《酒神的伴侣》的导演,前年他在德尔菲担任艺术指导,我们在希腊的一切活动都由他安排。六人剧团正在排戏,即将赴西德、西班牙等国演出。据说雅典的话剧团有几十个,小的只有几个演员,演古悲剧是足够的,因为剧中人物只有几个人,在古代演员限于三人。

26日,我同淑宝参观国家博物馆。满街出租车,好容易叫到一辆,淑宝把千元的希腊币两张(每张合七美元)当作百元的使用,付出了十二倍的车资,不胜懊悔。我安慰她说,出门总是有事,不要介怀。我们到博物馆,参观青铜雕刻,大神宙斯掷雷,特洛亚王子帕里斯将金苹果送给美丽的女神,以及无数的精美浮雕、土瓶人物画,很快我们便把刚才的不快忘记了。

傍晚泽佐鲁洛斯邀请我们到一家希腊式小吃店品尝各种素菜,有苋菜、辣椒、茄子、西葫芦,别有风味,客人桌前添一大块羊腿。饮的是带树脂味的葡萄酒,大桶的陈酒就摆在餐桌旁边,芳香四溢。这时候美景还在天上,朵朵紫云霞组成一顶花冠,戴在雅典城上空,这是雅典特有的景观。古时候希腊最著名的颂歌诗人品达在一篇酒神颂中将“紫云冠”一词赠给雅典人,获得十万希腊币,相当于一万三千人一日的收入。自古至今,雅典人总是以这顶荣冠自豪。

午夜时分,我们到花园咖啡馆听音乐和民歌,令人陶醉。希腊人爱好的就是这种艺术享受。前几年希腊人曾在北京演唱这种优雅动听的民歌,受到欢迎。但在剧场里欣赏,远不及与自然风景相配合的演奏。希腊人最重视音乐教育,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曾在他们的哲学著作中论述音乐对性格的陶冶。

27日偕淑宝游国家公园,园中花木繁茂,曲径通幽,几番绕行,仍在原地徘徊,不得不向游人打听出口。园中有许多著名人物的雕像,特别是为参加希腊解放运动而献身的英国诗人拜伦加冠的白云石雕像最令人敬仰。烈日当空,我们在绿荫下不觉闷热。回忆旧日月圆之夜,我常到这里游玩,园中百鸟齐鸣,有如仙游。

晚上马努里斯请我们到海边吃饭,饱至喉头。马努里斯自备大汽车运客。两年前他曾送中央戏剧学院的剧团到保加利亚,同锦鳞建立深厚友谊。他经常开十几个小时的长途车,很辛苦,晚上在他的别墅休息。从这里可以看出希腊人的辛劳与享受。

28日晚上中心主任伯里克利·涅阿尔胡先生驾车请我们到海边吃饭,谈论古代悲剧。我称赞公元前5世纪伯里克利提倡文学艺术、重建雅典城与卫城上的神庙,现代的伯里克利倡导戏剧、诗歌、音乐、舞蹈,使古今艺术得到发扬光大。

29日早上参观雅典科学院,院士都度假去了,只有守门人,他看见我获得的奖状,便打开会议室,让我参观,里面无限庄严,有古今学人的雕像。院前是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的雕像,令人崇敬。

30日傍晚,新华社记者周锡生同志驾车送我们去参观国家迎宾馆。司门人看见奔驰牌汽车,便让我们进去。馆后临海,风景特佳。晚上我们又到周家(新华社记者站)吃西瓜,甚甜美,价格只有王宫旅馆的十分之一。这个家很雅致,我们偷闲,主人则时有紧急电话电传,国际间大事,从这里传往祖国。

7月1日上午参观卫城北边的古市场,原来有许多建筑,有长廊与画廊,是古希腊人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苏格拉底曾在市场逢人谈论人生哲理,斯多葛派(画廊派)哲人曾在那里讲学。阿塔罗斯柱廊已由美国古典学院恢复旧观,有石柱成行,非常壮观。

2日上午我们乘车到总统府和总理府前面看卫兵换班,他们身穿彩色民族服装,举大步绕行过街,汽车停驶让路。他们与下班的卫兵相遇时,行举枪礼,然后站在岗位上,屹立不动。两府对面是花园,非常幽静,任人游玩。

晚上中心在普拉卡屋顶花园餐厅款待剧团,台上唱民歌,奏民族音乐,有民间结婚舞、青年舞、胸舞、腰舞、腹舞,既雅致又具民俗。宾主上台跳霹雳舞,旋转如风电,人身倒立用腿舞。这种疯狂舞蹈,即使对身体无伤害,对神经却有震动,使人安静不下来。作为旁观者,我感到头晕。最后到室内餐厅,饮香槟酒,舞台上有通俗音乐家在演唱,随着演唱,突起的来宾走上舞台自由起舞,侍者送来专供舞者摔碎用的石膏制盘子。剧团的演员和各地的来宾与希腊的朋友们尽兴歌舞,摔碎粉制的盘子,狂舞达高潮。我的心情很激动,眼睛潮润,喟叹当初只有古庙孤灯,翻译古希腊悲剧,才有今夕的欢愉。有一位在雅典的台湾学生和一位在雅典开创多种事业的台湾人到餐厅来访,我了解到有不少台湾青年在雅典求学,与当初只有我一个人在雅典求学的情况大不相同。

4日上午参观戏剧博物馆,承馆长为我们详细介绍各种剧照和服装。其中有一个头骨展放在厅中,一位著名演员要求死后把自己的头骨献出来,作为演莎士比亚的悲剧《哈姆雷特》掘坟坑一景之用。从这里可以看出希腊人的戏剧传统和他们对戏剧艺术的重视与爱好。

晚上莫先生在城北宴请剧团,餐馆设有小舞台,台上演唱中国歌曲,店员为我们舞狮子舞,可见他们的思乡之情。

5日上午,中心对我和扮演安提戈涅的演员阎淑琴同志进行录音讯问,就《安提戈涅》这出悲剧提出一些问题,如政治与爱情哪一种更重要。我的回答是,政府重政治,民间重爱情,但爱情在剧中未占重要地位,安提戈涅与她的未婚夫海蒙所重视的是婚姻,不是爱情。新国王克瑞翁重视政治,但是他的禁葬令与埋葬死者的宗教信仰冲突,是错误的,以致酿成悲剧。

10时举行记者招待会,介绍上演各剧的情况。我表示对希腊人民和希腊文化非常爱好,希望这次的访问和演出有助于加强中希文化交流。

下午随剧团乘马努里斯的大汽车赴德尔菲。晚上聚餐,邻座是委内瑞拉剧团,我们见到扮演俄狄浦斯王、伊俄卡斯忒王后、克瑞翁国王等人物的演员,与他们建立了友谊。

晚上床摇动得很舒服,才明白有地震。这地方是地震活动区,没有人理会这件事。

6日晚上看委内瑞拉剧团上演《俄狄浦斯王》,很感动人。集体朗诵很有声色,但表演过于严肃与悲伤。科林斯报信人前来报告国王逝世,迎接俄狄浦斯回国为王,他没有表现出轻松的心情,新国王克瑞翁没有叫俄狄浦斯的两个女儿前来安慰这个因杀父娶母而刺瞎眼睛的国王。

7日下午大会开幕,由涅阿尔胡致十五分钟祝辞。过去没有讲话,这次由我和印度学者发言。我讲古希腊戏剧在中国、悲剧陶冶性情的作用、翻译悲剧的风格问题。

晚上看库恩艺术剧院上演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酒神的伴侣》,这剧写忒拜城的妇女在山中庆祝酒神节,国王彭透斯否定这种教仪,前去侦察妇女的行动,被他的母亲和妇女们当作狮子杀死了。母亲把儿子的头扛回来,她清醒后才认出是严重的悲剧。艺术剧院的表演非常精彩,没有突出恐怖气氛。这出悲剧是欧里庇得斯的杰作,希腊人时常上演。一般认为这位对神抱怀疑态度的诗人年老时反对维护宗教信仰,我却认为诗人的用心在于暴露酒神的残酷,对宗教依然持批判态度。

我国驻希腊的唱鸿声大使从雅典赶来,参加开幕典礼,观看其他剧团的演出。他因为有要事,无暇看我们的演出,我便把《安提戈涅》的录像送给他。

8日晚上,我们在运动场西头上演《安提戈涅》,剧情如下:忒拜国王俄狄浦斯曾诅咒他的两个儿子会用兵器来瓜分王权,各自得到一块葬身之地。哥哥厄忒俄克勒斯在位一年,不让弟弟波吕涅刻斯接位,波吕涅刻斯便率领外邦军队回国夺权。我们在开场之前,加上弟兄动刀格斗的场面,这是我国传统的武打戏,受到欢迎。新国王克瑞翁颁布命令,厚葬厄忒俄克勒斯,将波吕涅刻斯曝尸于野,不许人埋葬,违者处死。守兵发现尸体被人撒上干沙,象征性地埋葬了。国王怀疑有人收买守兵干这件事,要他们招供这罪行。这个报信的守兵是个可爱的人物,他的动作有些可笑。他对国王说:“伤了你的心的是罪犯,伤了你耳的是我。”这个守兵后来押着再次埋葬波吕涅刻斯的安提戈涅上场。我们加上一个场面,由八个女子进场绕行,就把尸体带上场,由安提戈涅举行埋葬仪式。此后是国王审讯甥女,安提戈涅声称:她是遵守天条,尽她对死者必尽的义务。妹妹伊斯墨涅出场来,说她愿意分担罪行,被安提戈涅拒绝了。伊斯墨涅提醒国王,说安提戈涅是他的儿子海蒙的未婚妻,国王还是把安提戈涅处死。海蒙出场来规劝父亲,父子争吵起来。海蒙说,国王再也见不到他的脸面了。安提戈涅同长老们告别,这是最动人的场面。她慨叹她即将被关进石窟,逐渐饿死。先知忒瑞西阿斯警告国王,说众神为曝尸的事发怒,国王将有灾难。国王回心转意,他先去埋葬死者,然后去救安提戈涅,但安提戈涅已自缢而死。海蒙在石窟里看见父亲来了,他企图杀父亲,没有刺中,随即自杀。王后听见报信人的报告,进宫去自杀了。国王不胜悲痛,他看见(我们增加的)九个安提戈涅穿着白衣服向他舞来,他往后躲避,最后孤孤单单进入王宫。

我们的演出收到多次掌声。演出完毕,观众又热烈鼓掌,表示赞赏。

午夜时分,中心为我们举行烛火晚会,宾主兴致很高,频频祝酒,轻歌曼舞,尽情欢乐。涅阿尔胡先生说,演出甚好,有中国艺术特色。他还说,我的讲话很好。

9日开讨论会,我在赴会途中遇见一位年高的女演员,她称赞我们的演出,在我脸上亲了两下,淑宝说有红印,替我揩去。

锦鳞在会上谈他的导演构思,受到欢迎。不少学者对我们的演出给予很高的评价,认为是希中艺术的结晶。

下午西德电视记者约我们到运动场去录像,问我一些问题:为何爱好古希腊悲剧?古希腊悲剧对中国有何影响?到德尔菲有何感想?我的回答大意是:我在北京清华学堂读荷马故事和古希腊悲剧故事,入迷甚深,因此专攻古希腊文学。古希腊悲剧使中国人获得艺术享受,认识人生的意义。半个世纪以前,我曾在雅典负笈求学,时常想旧地重游,现在实现了梦想,大慰生平。

10日晚上看埃斯库罗斯的悲剧《阿伽门农》中特洛亚女俘卡姗德拉进入王宫的折子戏。女俘的疯狂心理表现得很深刻,为远征特洛亚的希腊统帅阿伽门农凯旋时被他的妻子谋杀制造悲剧气氛。第二个折子戏表演索福克勒斯的残剧《追踪》,追寻偷盗日神阿波罗的牛的婴儿赫耳墨斯那一段,为疯狂舞蹈。第三个折子戏表演《酒神的伴侣》中的老王后把她的儿子的头当作狮子头扛着归来,放在地上,鲜血流了一长条,令人不寒而栗。

11日上午开讨论会,有人认为恐怖中也有快感,我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在剧团驻地卡斯特里旅馆举行告别宴会,吃饺子。到会的有德尔菲市长和涅阿尔胡先生。旅馆主人对中国人有深厚情感。他说这不是他的家,而是中国人的家。他在致辞中说,有我的翻译才有中国人的精彩表演,才有今晚的盛会。市长赠我德尔菲荣誉市民证章和德尔菲著名古雕刻御车人的仿古铜像。涅阿尔胡先生向全体团员赠送仿古艺术品。市长建议哈尔滨与德尔菲结成姊妹城市。涅阿尔胡先生还邀请我国派一位画家参加今年的德尔菲艺术节。我当时激动得流泪,涅阿尔胡先生说,以后随时可再来希腊。

12日剧团从德尔菲往南游览特洛亚战争时代的古城迈锡尼、奥林匹克运动场等地。我家三人和扮演过俄狄浦斯和克瑞翁的徐念福同志返回雅典。午间唱大使为我祝贺八十五岁生日,蛋糕上有草莓,很美观。我叫锦鳞切,大使说照规矩应由我切。我的生日往往忘记,不庆祝。能在雅典过生日,心情很愉快。

14日剧团乘马努里斯的大汽车赴索菲亚。我与淑宝继续留在雅典候机赴莫斯科。

我曾在德尔菲见到女诗人委诺斯,她来雅典旅馆访问,把她的诗集第三册赠给我,并问我早上喝咖啡还是喝茶,我听不懂。

晚上到俄得昂古剧场听波兰歌剧,场面宏伟,演员有两百多人,音乐高雅,女高音特佳。上海歌剧院曾上演《海伦》,海伦是古希腊的美人,因被特洛亚王子帕里斯拐走而引起荷马史诗中的几年战争。这剧的场面也很壮观,演员上百人。我希望能在希腊上演我们的歌剧。

15日傍晚,委诺斯开车来接我和淑宝。她把车开往海边,接来她的好友卡特里娜,这位女士是政论家,据她说,希腊的政治、经济有问题。车横穿半岛,开到波尔托港口,到达别墅。晚餐后,我以为委诺斯会送我们回城,她却说就在这里住两天过周末,我才明白她为什么问我早上喝什么。时已午夜,我请主人与旅馆通电话,说我们今夕在友人家住宿,免得引起误会。次晨起来一看,这地方风景绝佳,花木茂盛,禽鸟争鸣,同索菲亚的生活比起来,有天渊之别。早餐后,我把青年时作的新诗《时间》《眼》《蚕》翻译给她们听,她们很欣赏。卡特里娜喜欢宁静的生活。她说委诺斯是诗人,太重情感,生活节奏过于急速。因我们在等机票,不能久留,委诺斯随即开车把我们送到半路上。

警察罚她开车超速,她说送中国友人进城有急事,因此被放行。午间,中心的科斯塔先生送来飞机票。他曾与旅馆通电话,知道我们在城外过夜,就放心了。

下午6时许,乘中心的汽车赴埃皮扎弗洛斯,距城一百七十公里。车过科林斯,沿西海岸前进,路上净是厄莱亚(橄榄)林,树叶青翠,果实累累。道路弯曲处,常有悼念遇险的死者的小玻璃屋,里面供一瓶水,等于警告驾车人的公路牌告。

9时到达,看塞浦路斯的希腊人上演欧里庇得斯的悲剧《赫卡柏》,这剧写特洛亚王后赫卡柏向那个杀死她的儿子,侵吞她寄托的财宝的波吕斯托耳报仇,弄瞎他的眼睛。演出很动人。这个剧场的音响效果特别好,剧中的每个字都可以听清楚。据吴雪同志说,他坐剧场的半高处,听得见下面撕纸的声音。

18日早上涅阿尔胡先生来送行。科斯塔先生送我们到飞机场。飞3小时即到莫斯科,锦鳞到机场来接我们与乘汽车、火车到达的剧团朋友们汇合。

19日我们同剧团一起瞻仰列宁墓,参观红场和克里姆林宫。整个城市是个巨大的公园,绿树成荫,生活安静。

21日晚上11时起飞,次日中午到家。除去时差,只飞八小时。我不大明白,为什么绕北路,距离近得多。

8月2日至5日,《安提戈涅》在北京上演四场。曹禺同志看戏后,在台上说,比看英文译本生动得多。他对演出的称赞,使我感到欣慰。

5日开讨论会,出席有吴雪、刘厚生、李超、丁扬忠、赵健等同志。他们认为,这是希腊传统演法,加上我们自己的艺术手法。序幕加得好,使观众理解人物心理活动。舞蹈与剧情调和。舞台美术有创新,化装有希腊味。演出达到相当高的水平。古希腊悲剧很单纯,令人思索。主要人物的塑造,相当完整。《安提戈涅》更有现代意义。缺点是台词吐字不够清晰,口语化不及《俄狄浦斯王》有咏叹调。

1988年9月13日,北京

附记:1988年11月初我再次赴雅典,到达时即因小肠缠结开刀,随即在盘特俄斯大学领得名誉博士学位。12月初回到北京,曾两次住医院,前后八个月。日前才知道我患前列腺癌。我的日子不多了,希望能继续用新诗体译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的下半部分。

1990年3月9日(原载上海《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