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民国)二十三年(1934)初夏,我独自从雅典到提洛岛去寻访古迹。在船上有人问我全希腊有多少中国侨民,我当时很高傲地说,就只有我一个人,中国大使是我,随员也是我。旁边有一位希腊小姐却说,还有一个中国人住在雅典的码头上,比起我资格老,声名也响亮得多。我起初不肯相信,但经我一打听,才知道那小姐是希腊移民局的秘书,她的话自然可靠。她还告诉我,那人叫“周大”,日子过得十分可怜,每天都在那海岸徘徊,要不了三分钟准保找到他。
回到雅典,我就同那位小姐到码头上去找他。我们起初在面包房里打听,说是刚过去,我们追过去时,一大群孩子便向我们嚷道,那不是“周大”!他原是一个人坐在沙滩上遥望那远处的船只。他回头看见我时,十分惊异,半天说不出话来。我向他讲了几句中国话,他好像不很懂得。后来他流泪了,一个三十多岁的大汉子竟当着一大群人流泪,惹得那些看热闹的人也同声叹息,甚至还有为他流泪的。他们安慰“周大”说:“现在好了,不要哭,有人来接你回去了。”这流泪的人是一个清瘦的高个子,头发蓄得很长,样子并不顶脏。他的态度很端庄宁静,一望就知道他是一个善良的中国人。我再三问他,他才说他是大沽口人,在希腊住了八年,不,他又改口说,住了十八年。我当时交了一百希腊币给他,叫他去剃头洗澡,说好第二天再接他进城去。临走时,那满街的人再三要求我把他带回国去,一个人不应该受更多的罪。那海关上的警察也跑来说他的确是好人,他们时常叫他去换钱,他换来半文不少。他们实在不忍把他驱逐出境。
我回到城里,先去为他找衣服鞋袜。我自己的太短小,才特别去找一个同学要一点破衣衫。那绅士对这故事十分感兴趣,向我打听了好半天。后来检点东西时,他觉得这件还可穿两天,那套还可着一月,样样都舍不得割爱,结果只送了那可怜的人一双破胶鞋。
第二天我只好夹着一套我自己的衣服和那双破胶鞋到码头上去。可是我找了半天竟找不到人。一大群孩子也在帮着我找,后来还是警察出力,从那古旧的空屋子内把他拖了出来,他那时醉醺醺的,头发没有剃,澡也没有洗,问他钱哪去了。他说喝酒用了,还有一半借给了一个朋友,可是他连那个朋友的名字都弄不清楚(说也奇怪,他虽然在希腊住了那么久,他的希腊话并不比我的高明)。他说,十几年前他在一只荷兰船上当水手,因为喝醉了酒,在君士坦丁堡赶掉了船,才溜到希腊来,别的国土他都上不去。他如今感激我不尽,又想喝酒。我当时有些动怒,那一大群人却替他解释,说他是好人,从没有这样喝过酒,劝我不要改变心肠,不肯送他回去。我后来转念一想,假如我自己处在那种情境里,恐怕也想喝酒啊!
我因此把他带到旅馆去休息一会,让他打整干净。旅馆的老板知道了,忙跑来见我,说他是码头上的穷光蛋,怕盗了他什么东西。我当时无心向他解释,只道一切由我承担。然后我带他到移民局去,那里面早有他的底细,说他在希腊偷住了十多年,无法遣送他出境。我问他会不会写字,他说只会写自己的姓名,写出来一看是“焦大”,“隹”字脚下画着四个小圆圈。这可怜人在希腊连姓氏都被人家改换了。那荷兰船的名字他倒记得很清楚(我曾写信到那只船去问过,他们回信说,记不起这样一个人,但愿意用荷兰船白送他回国)。
我再把他送到警察局去,那里面有许多人认识他,同他打招呼。他们立刻就发了一个通行证给他,并且答应他白坐希腊船去埃及的塞得港,再换赴中国的邮船。
我想护照还是必需的,因此为他在街上几分钟内就照得了一张相片,寄到中国驻罗马大使馆去办护照。我特别写信给朱英先生,把详情告诉他,请他帮忙(不几天护照就来了,交给移民局替他保存)。
于是我带着他去参观雅典城,问他这是什么地方,他说不知道;问他这是些什么人,他也说不清楚。我更把他带到卫城上去看看古迹,告诉他这就是世界上最有名的山城,使他见识见识,也不枉到过这古国。他说他老是在那水边过日子,从没有进过城。他每天替人家做点小差事,谁都送他几个小钱,送他一块面包。希腊人虽是不宽裕,但自古厚待客人,十分慷慨。如果这流浪人落在什么别的地方,恐怕早已饿死了。游览过后,我还是把他送到码头上去,没有给他多少钱,叫他照旧过日子。
过了几天,我在美国旅行社内遇见一位英国老太太,她是个社会活动家,时常到近东一带搜集资料(可惜我连她的姓名都记不起了,她同我写过许多信,全都保存在北平)。她直接来找我聊天,谈起中国近年来的社会情形,谈起她怎样结识我们的革命元勋,并且说她很喜欢中国,希望能到那儿去度余生,我因此把有关焦大的事情告诉她,看她能否帮一点忙。她说她很表同情,就可惜手边没有钱,无法帮忙,我却说精神上的同情也是可贵的。这老太太离开旅行社后,我发现她遗忘了一个皮袋,我赶忙追上去,把东西交给她,她非常感动地谢谢我,想说什么又没有说。
第二天早上我得到一封信,信里说起焦大的故事很使她感动,说起她愿意负责照料这人。她附了一英镑钱在信里,托我交给他,还说她当天就要回英国去,答应在码头上去找焦大,再当面交给他一点钱。我觉得这件事有些奇怪,立刻就到她所乘的船上去见她,可惜没有遇着,问焦大,他说那老太太人真好,送了他一百希腊币,我因为回国在即,便写信给那老太太,把焦大的一切都托付她。
再过几天,我就要到意大利去,上船时,焦大跑来送行,一句话不说又跑了。后来听说他在那空屋子里哭,我特别去安慰他,说我一定设法使他回国,叫他耐心等着。那一大群看热闹的人却变作了我的送行者,临到开船时还叮咛我务必送他回去。我不觉也下泪了。
我去到罗马,特别到大使馆去见刘大使,总见不着。朱英先生慷慨捐了一百意大利币,还告诉我不必再找其余的人,我非常感激这位忠厚长者。
在意大利募捐很困难。我那时募得的款子连同那英国老太太后来答应捐助的十镑,还买不到半张回国的船票。那时听说我国政府在伦敦买得四条大商船,正找水手驶回去,我曾写信到伦敦去打听,可是没有消息。
到了七月中,我失望地坐着意大利邮船Conte Verde号回国。在船上许多中国乘客曾联名请求意大利轮船公司送焦大一张免票。船长答应把这事交到总公司去,说不见得没有希望。我在船上募捐,许多人都很热心;只有几个同船的说我这人靠不住,天下哪有这种事情?但经过十几天的努力,我公然募到十六七镑。船到科伦坡时,由我凑足二十镑,上岸去汇给希腊移民局。邮局收条曾经在船上传观过。那海船忽然提前开行,我回船稍迟,多亏船长特为我等了七分钟;要不然,我就会变成“周大”第二。
回国那年冬天我到天津南开大学去演讲,顺便买好车票到大沽口去访问焦姓的族人,哪知等了一点多钟,听说火车不开了,也就没有去成。
那些时候,我时常接到那位英国老太太的信,说她愿意资助焦大回国,并且愿意亲自送他到塞得港。第二年春天,我在西安忽然接到她的电报,说事事都准备好了,只差护照,叫我立刻回电,回电的用费是由她预付了的,我当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回电说,护照存移民局。后来得到她的信,才明白她同移民局争着要送焦大回国,叫我勉强移民局把护照交给她。我同时又接到移民局的信,说他们已经把焦大送去塞得港,等换好船再通知我。
我那时在陕西斗鸡台考古,忙写信到上海中国旅行社,把详情告诉他们,托他们去迎接焦大,还说定汇款去请他们代买船票,把这客人送回大沽口。旅行社对这事很热心,答应白帮忙。
我日夜焦急地等待着。隔了许久才由上海柳亚子先生转来希腊移民局寄来的航空信,信到得似乎太迟了,我急忙电告旅行社。
后来旅行社回信说,他们接到电信就到船上去迎接,可惜已经太晚了。船上的人说,倒是有焦大这人,可惜已经下船走了。我也曾写信到意大利轮船公司去询问,回信说那次的客人当中确有“周大”这名字。这些信都保存在北平。
悲剧是不许团圆的,这幕悲剧就这样收场了。凡帮助过焦大的人,我都代他致谢,特别要感谢那位英国老太太、希腊移民局和上海中国旅行社。至于你,焦大,希望你回到大沽口做一个渔夫,永远度着那漂泊的生涯,要不然,就留在上海做一个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