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青城山去!”

春假以前,许多人都这样嚷着。

教书生活之腻人,凡是教书的人都有此同感。但既已担负了这份责任,也不容易再另跳个槽儿,虽然在抗战期间任何人都有机会去过一种完全新鲜的生活。腻人!于是凡有一点儿隙缝都想跑出去透透空气,而春假又是最好的时候。我们,以及我们这一群,抗战以来断断续续地跑了一年多的路。这种跑法对于我们当前的大事业还不敢有什么用处,但在我们个人却实在得益不少,我们都跑得很结实了,无论是我们的身子或我们的心。我们看了很多,也经验了很多。我们懂得了“走路”的道理,也懂得了一点生活的道理,而且,我们的抗战之必能胜利,以及这一胜利之实在不易获得,在我们的长途跋涉中也得到了说明。现在,我们走到了这座僻静的小山城中,过幽静的生活又是一年有余了,虽然我们随时也呼吸着现实生活的气息,但闷塞之感还是难免的,而且又是春天来了,我们需要出去开扩一下我们的胸臆。到什么地方去都好,只要是暂时地离开这个腻人的窠臼。于是,“到青城山去!”据说青城山的风景是很好,但什么风景不风景的,这时候也并不怎么吸引人,我们一二年来看了无数的好风景,而且有多少好山水已经蒙受了难忍的污辱,又洒上了民族的鲜血,然而我们还要躲在大后方看风景!我们自然是去看了风景,但我们不愿这样说,那么就让我这并非辩解的辩解使我们安心一点儿吧。我们必须出去跑跑,我们也是刚卸了载的牲口,让我们暂时在松软的地上打一阵儿滚,让我们向长空自在地吼鸣。真的,当我们离开这些小房子,离开这个石头城圈子,尤其当我们超越了几个高岗,最后看见了那一片成都平原时,我们真想飞起来了。我们真想亲亲这平原。我们想起我们的故乡。我们生在那片大平原上,却最喜欢那里一块小石头,一个小土岗。但是,如今我们被山峦困住了,从河南西部,一直到脚下为止,凡我们走过的地方,都是山,都是山。而此刻,摆在我们面前的是一片平原,一片绿的海。但是,远远的,那里一堆人,他们在那里干什么呢?那里是一个小岛,也许有一只航船在那个岛下触了礁?我们走快些,我们去看看,我们不知道我们这第一次出马到底将遇到些什么,我们正在兴高采烈,我们不愿意在我们正要开花的心尖上放下一个小小的毒虫。……

公路由山顶上曲曲折折地爬下来,已经爬到平地,已经服服帖帖地伸直了它的身子,要一股劲儿伸到成都去。公路两旁是稻田,是水塘。就在这儿,在这么一个渐入佳境的地方,忽然结起了一个“人的疙瘩”。我们急促地走到近前,第一个被我们注意的是一个士兵,他仰脸向天,四肢遥遥地伸展着,倒在道旁,他的脑袋已经破裂,血浆模糊,他的腹部、腿部,都是血迹,而且混着泥水……一个女人,在用手梳理她水淋淋的头发,她满脸泪痕,却一点也不去揩拭,她的刚从水里捞起来的行囊在一旁滴着水陪着她,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仿佛正等待有谁来与以救援,但此刻谁也不会伸给她一只手。人们,其中有多少是满头满手带着血迹的,正拥挤在水塘中,在用种种方法援救那一辆汽车,那部车子用了它的橡皮轮子向天空哀求着,仿佛一个栽了跟头的黑色甲虫,我们猜想这甲虫下面还压住了多少生命。嚇,而在这一群人的那一边,在水塘的对岸,远远地躺着一个人,他却是四肢和脸面都埋在泥里,好像在用力地向地下钻,钻,钻,我们很难想象他何以被摔得那么远……此外,散乱地掷着箱笼、食品、衣服、帽子……

在旅馆里,一群闲人围着一盏灯,他们正在兴高采烈地谈着那件覆车的事情。

“是上行车?”

“是啊,开往成都,早晨从下边开上来的。”

“死了两个,不止吧?”

“其中还有一个中学教员呢。”

最后这一句话清清楚楚地打在我的耳朵上,我立时一震,我疑心那死者是范。那个四肢铺地仿佛正要向泥水中钻去的人影,又显现在眼前,一点也不错,那正像范,那灰色的夹袍,那圆浑的身体……

我们本来可以同时动身的,但是范因为走得很急,早晨搭了汽车先走了,然而覆了车……也许不是他,也许是……这一夜我一点也未能入睡,我只想着这个问题,我看见他,我记起他临行时那种匆忙样子,他还说:“我为什么回去得这样急呢?”我后悔为什么当时我不到那个死者旁边去确认一下,而且当时又无端地认为那是下行车……

次日早晨出发,我真想向回头的方向走,但知道无济于事,不如到成都一问便知。我的两腿有点发软,而心里总是恍恍惚惚。出城去,是一望无际的水田,塔影、树影,倒映在水田里,层层叠叠,青青绿绿,非常清楚,这景色也提不起我的兴致。

到成都,一接触那种繁嚣,那些耀眼的灯光,那些拥挤得水泄不通的行人,真使我有点晕眩。我们不知为什么要住一个很阔绰的旅馆,房间自然很好,然而价钱太高,在我们实在过于奢侈。这是一个有历史意义的旅馆,在抗战前,我们的民众曾为了敌人强设领署而示威于此。我们也许就为了这个而来此一住。这一夜我是睡了,然而睡得很坏,我两次梦见范。第一次情形很可怕,他的阴暗的面孔,表示着他的凶险的遭遇,他一句话也不说,却只是用眼睛瞪着我。第二次却是同他乱翻着许多新书新报,仿佛在书店,又似在学校,而其中一本画报上却是一张可怕的照片:一个人,四肢铺地,正向泥水里钻;一个兵,满身血污,仰面朝天;一个女人,用两手拧着湿淋淋的头发……

可笑得很,人会自己造一场暴风雨而自己就淹没在这风暴中,但这暴风雨晴起来也极容易。第二天早晨我们找到了范。他说:“我的车倒未覆,但是我的船却覆了,成都这地方真是一片大海,而且波涛险恶,我的一叶扁舟简直没个停泊之处。你看,满街都是旋风,而且空气是那么窒塞,低气压,整个的低气压。”他又告诉我们很多新鲜消息,这些消息都与抗战有关,然而其中有令人振奋欲呼的,也有令人悲愤欲泣的。

都市之一日,已经够了,明日决定到青城去。在想象中,一座青山,青的,青的,青的,真是凉爽之至!

据说七点钟有开往灌县的汽车,我们于六点钟到站,等到七点,八点,九点,将近十点了,并没有汽车,站上除站役外,并没人负责。也好,免得遭覆车的危险——虽然这一段完全是坦坦荡荡的平路,然而这年头也还是静海里覆舟,平地上翻车的年头——我们只好不坐。

到达灌县时,已经黄昏时候了,山,山,山,以极其苍茫的颜色迎着我们,但我们还不知道哪是青城山,我们觉得那些山都很好。虽然天已昏黑,晚饭之后,我们还出南门,过大桥,模模糊糊地看过了离碓公园,次日早晨仍是游公园,看离碓,并登“亭亭亭”,俯瞰青城一带山水。饭后,又登山,出西门,过玉垒关,游二郎庙,走竹索桥。桥下是浩浩的江水,桥身是竹索连起的木桩木板,摇摇荡荡,似一条万丈游龙。这真是一件充分地表现了中国特色的工程,一件艺术品。我们的一个同伴,身体最胖而胆子最小,战战兢兢地走在上边,一步挪不得四指,那样子实在好笑。“李冰,水利,开离碓,斩水妖,架索桥,灌田畴,利交通……中国非不伟大,然而我们自己总不相信自己的力量,凡有伟大事业总把自己的功劳分给神明……”我一边过着桥,心里这样想。沿堤,入公园后门,又入城,不料在一家小商店内买到两册旧书;弗里契的《艺术社会学》,蒲列哈诺夫的《艺术论》,书里夹着干枯的花瓣,那褪色的花瓣还保持着一种特别的香气。

下午,坐滑杆上青城山,却落起小雨来了。过长生宫,一访泰山旧友,不料这位三年不见的朋友却回家去了,是为了一件与抗战极有密切关系的生产事业而回去的。原来是极其丰满的朋友太太,如今却变得憔悴不堪了。她又有了一个小孩。但他也丢掉了一个大孩。当敌人已经过黄河即将直扑泰山时,他们夫妇要急于回到四川来,一连上过七八次火车,却被那个离不开奶母的小孩用号哭留下了,那孩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离开那个生他的圣地,无论如何不跟他的父母而一定要同他的奶母同住,无可如何,这一对夫妇只好把儿子留下,只带着那孩子的弟弟回到四川,那孩子的奶母是一个极其穷苦的中年妇人,当初议定每月寄她二十元作为她同孩子的生活费,但现在后方与沦陷区汇兑已断,就没有什么办法了。“唉,说起来真是可哀,既不愿留在沦陷区受敌人侮辱,就只好把自己的心肝留在那儿,现在那个奶母也许已经成了乞妇,我的孩子也许已经饿得面黄肌瘦,满身虱子,满身疥疮……看,这里的青城山,不也正如泰山吗,我听到山水的吼鸣,就仿佛听到泰山下火车奔驰的声音,尤其在深夜……”这个作母亲的几乎哭出来了。

山路非常幽邃,树树树,草草草,如此而已。住天师洞,却又遇到一个北方的出家人,他名叫李琳,他予我们以周至的招待。

“我吗,我的事情可真是一言难尽了。”吃过晚饭之后,道人李琳把我们安置在一座廊房里,点上了灯,开始谈了起来。“不要看我是个出家人,我戴了道冠,穿了道袍,但我还是我,人生一世,也不过胡弄着生活而已,何况是这个年头儿。我把人世间的事情都阅历尽了……我从三岁就生病,有多少次几乎要死,真也把父母的心操烂了,直到十八岁我才健康起来,于是人世间一件不可避免的事情便来麻烦我,我的父母要我结婚,媒人不断地向我家大门里跑,但跑来跑去都是徒费唇舌,一连订过十几次婚,我都不曾答应,我都拒绝了,我就对我的老人家说:不行啊,我身子不好,不应当成婚来自促年寿,而且我自己还顾不过我自己来,我怎么能够成家立业呢!这当然很伤父母的心。到了十九岁,老人家无可如何,偷偷地给我订了一门亲事,到我二十岁的时候我就从家里逃了出来。年轻人真是什么都不在意,你说那时候我怎样走的?我带了二百文钱,一身单衣服,还有一方手帕,我到了北京,在那里我投了军队。从此以后,我就走遍了天涯地角……我刚离家的时候还曾经给老人家写过信,但以后就没有信了,家里来信我也不回,我是插了翅子的漫天飞,再有家信我也看不见了。我这样闯了足够十年,我居然也做了军官,但是我的志气从此也就尽了,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思,闯来闯去不过如此,不过是自家人相杀相砍!七年前我来到了四川,从此我就脱了军服,换上道服。可是现在,现在是打日本了,我的心仿佛又动了一下,我想我还是可以做点事的,过去的朋友也有劝我下山的,可是我终究不曾下山。入山以来,对于世事本来不大关心,不过偶然听到一点,都不如意,都不如意!……不用说别的,就说这里许多人不能吃苦耐劳,勤俭治家,却是吃喝嫖赌吹。尤其是吹,把宅子地都吹到烟枪里去了,没有钱就饿着肚子看屋梁,一有几个钱就大口吃猪肉,猪肉不加盐,却吃甜的,吃甜肉,从这一点就可以知道了,这算什么风气……”

他谈到九点钟才回去。他临去时外面已下起大雨来。他又说:“假如不下雨,夜里可以听呼更鸟,它每过一更就叫一次。它像画眉那么大,头像夜莺,叫的声音不大,然而听得远,五里以外听得到,远而又清……”

我们听着雨声,各自入睡。

大雨下了一夜,自然不曾听到呼更鸟。早晨五点钟就被钟鼓之声惊醒,起床之后就去看道士们念经。他们自己说这是他们的功课,其实这种必修课却已成了表面工作,他们的正事是招待来宾,其事业与旅馆中人相同。同伴都未起,我乐得一个人冒雨看山。我去看过了银杏、歧棕、降魔石,由上天梯到息心亭。早饭后雨仍不止,乃购草鞋,脱大衣,右手扶杖,左手打伞,独出山后门,先至朝阳洞,返至祖师庙,下至偏桥,看掷笔槽,我在这里有颇久的凝思,这一笔真叫我佩服极了。我一个人继续向前走,向前走,我不知道走到什么地方去了。上边,上边当然是天,但我看不见,看见的只是云和树,听见的只是风声、雨声、山洪声,偶尔有几阵幽深的啸鸣,真如远山中传来野兽的吼叫。向下看,那才真算奇怪,山下边是一地黄金,不,是一地阳光,然而下着雨哪里来的阳光?原来是一地菜花。一个人也没有,静极了,我多少有点儿恐惧之感。当我回到天师洞时,雨也渐止了,于是又邀着同伴仍由原路上山,但是这一来,我已经不新鲜了。“唉,你这家伙,你自个儿把好风景都看完了,再让我们来看!”那个不敢走索桥的同伴这样说。自然,此刻我可以指指点点,仿佛这青城山就是我家中物了。到上清宫,看天师池、麻姑潭、鸳鸯井,又看了张大千的画室。“住在山里画山,这真不错,可是,到底是真山真水好呢?还是画中的山水好呢?”那个同伴忽然又发出这样的问题。我本来应当再到长生宫去拜别那位朋友太太,但下得山来,才知道归路已非来路。

“我们算游过了青城,”我说,并接着问那个有趣的同伴道:“你觉得青城怎样?”“怎样?”他有点不屑的语气,“还不是那么一回事,什么名胜古迹的,譬如天师池、麻姑潭之类,也不过两个水坑,俺家大门口就有那么两个,小时候时常光了屁股下去,学打澎澎。”

坐在滑杆上,我们都沉默着。而我则一心听着滑杆夫的谈话。我们的劳动者之喜欢讲话,而且讲得那么有道理,有时是极有风趣,常常使我佩服。一个说:“往年子,四川省大饥荒,军队吃饭都不敢开大门,作啥子?怕抢啊,老百姓见军队吃饭就要抢,军队吃饭不但关着门,还加了岗,自然更不敢吹号。那时候老百姓为了吃饭都乐意投军。今年子,打国仗啦,老百姓可又糊涂了,只要在家有点饭吃,就不愿投军了。”又一个说:“今年子粮食硬是贵,老百姓也不是不苦,可是酒房里还在烧酒!把烧酒的粮食当饭吃,那有多好,听说政府要禁酒了!”我听了这话,心里一笑,我不觉地看了看我那个有趣的同伴,显然他也听到这禁酒的话了,他低声说:“啥子,不烧酒老子喝什么?”过河的时候,一个卖蒜苗的在船上兜生意,买者说:“要给够啊,称得高高的,”卖者说:“啥子话呀,同船过渡,五百年修,哪个还在船上昧良心。如今实行度量衡了,新生活,简单,朴实,正确……”这些人都很可爱。

草鞋、布鞋、两双袜子,都湿透了,天也晴了,我们迎着第一颗明星进了灌县城,想道:假如今夜仍在山上,就可以看见神灯了。

第二天早晨,我们很早就向回成都的路上出发,离开城,我们回头来向青城告别,城头上“雄震都江”四个大字使我延伫了一会,于是也看见了远山上的白雪。晚间在成都旅馆里听人谈,从前有人独登青城,几乎被豹子吃掉,险得很。

“这也是殖民地现象之一,明明是汽车路,却跑着人力车。”当我们离开成都,迎着朝阳向归路进发时,一个同伴这样说。

拉车的像抬滑杆的一样,都很喜欢讲话,而且讲得很可爱。他们从自己的家事,讲到国家大事,尤喜欢讲有趣的故事。一个车夫讲了一个“杂拌烟的故事”。他说,一个庄稼人去看戏,他一面看戏,一面吸着香喷喷的杂拌烟。他旁边一个老头儿,穿着庄稼人的衣服,却并不像一个庄稼人,那老人看他吸完一袋烟,便向他借烟,他给了。那老人却贪得无厌,借一袋,又一袋,借一袋,又一袋。可是这个庄稼人却一点也不恼,只是客气地给。那老头临去时间他的姓名居处,他自然也告诉了。第二天他们的柴门外边忽然来了官差。他同他的老婆都慌了,以为自己并未犯罪,为什么会来官差呢。不料却是皇上的圣旨来调他。他去了,一看,嚇,万岁皇爷却正是那个借烟的老头儿。他当然是作大官了。唉,我听了这故事也非常赞叹。老百姓生活太苦,而又过分忠厚,便只好做着这样的美梦。我想他们一定很惋惜,惋惜现在已没有了那样的皇帝,假设有,他们也许有一个被借杂拌烟的机会,然而现在是不行了。我们的人民就是如此,这是一面。另一面就是无可如何的“乐天知命”,这种可爱的情形实在也极其可怜。你以为他们很苦,他们诚然也苦,然而他们却表现得很乐。他们说怎样喝酒,怎样吃肉,赚多少钱,拉几天车就要耍一天。他们有一种极可爱的风趣,而他们的天性之醇厚也助成他们这种风趣。看看天色就要黑了,然而我们还不见中途那座可以宿夜的城。等忽然转一个弯儿看到城墙,一个车夫骂道:“妈卖皮,老子四天不见你,你就跑了?老子要打你!”“你”,你是谁呢?原来就是那座城。

夜里下了雨。第二天早晨我们就在雨中进发。

虽然是在雨中,农人们还在工作着,而且是不蓑不笠地工作着。

牛在拉着犁,水车在吱吱地响,推车的,挑担的……在雨中,一切如常。

水田平明如镜,绿鲜鲜的春草给这些明镜镶上了框子。绿肥发散着可爱的臭气,什么地方又送来阵阵的花香。

当车夫看见一个农妇也在水田中冒雨工作的时候,他在得意地调笑了:“妈卖皮,下雨也舍不得休息一天……没有米饭,吃稀饭,没有稀饭,吃红薯,没有红薯,你不会向家里拉一个?”

他们对于公路上的里程碑熟悉极了,“到罗江城还有几十个桩桩。”“九十公里的桩桩在东门外的桥下。”我觉得这很好玩,他们大概像教作文的先生改卷子一样,过一个桩桩和阅完一本卷子一样是一个天大的喜悦。

雨停了。我们又行过那覆车的地方。那里没有车,也没有人,那里只有泥泞,有被雨水打湿了的飞不动的纸灰,而水上,水上还漂着一层汽油,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出五颜六色,像片片极轻极薄的彩绸。范没有和我们同时归来,假使来了,我就要指点给他那个地方,那边,在水塘的彼岸……

回到学校,有人问:“青城山风景可好?”

“很好,”我说,“我就讲给你们听吧。青城山,那是道教的胜地,有降魔石,张天师降魔,一剑把一个山头劈作了三瓣。这个不足为奇。我要说的是掷笔槽。唉,这是我游青城的惟一心得。张天师坐在万丈山崖,降魔已毕,把朱砂笔向山头一摔,一声霹雳,那万丈山崖便忽然而开,从山顶一直裂到山根,并不宽,但极深,那石罅两旁都是林莽丛茂,只有那石罅中黑洞洞的,寸草不长。唉,我对着这一笔沉默了很久。我对于张天师本无好感,但现在我却也佩服了。自然,我所惊讶的是他的那只笔,我若能有那么一只笔,我若有那么一只笔就好了!”

“这是传说。我问你风景。”

“风景啊,青城正如一座青色的城池,不过是枝枝叶叶,叶叶枝枝。”

“此外呢?”

“此外,此外我还看了些枝枝叶叶,那是属于另一种风景的……”

一九四○年四月,四川罗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