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呀嗨,嗨——呀嗨……”

我们离开吕河口不远,就听到从背后传来这样的呼声。这里江水越行越窄,而两岸山势也逐渐变得陡峭,青黑色的岩壁上,挂下无数的细流飞瀑,淅淅沥沥地流注江中,益显得这一带有一种峭苍幽邃之致,而那种呼声,也被这情势弄得似远似近,似一人长啸,又似万籁齐鸣。那是一种既壮烈而又悲凉的声音。

我们很自然地把脚步放慢了些,而且不时地向后回顾着,那呼声越来越清楚了,我们也就看清了那声音的来源,我们看见了万头攒动,看见了许多粗壮的身子,忽起忽伏,用力地拉着绳子前进,渐渐地,渐渐地,两只庞大的船身也从山崖转折处显示出来了。

看见这两只大船,我们都变得严肃起来。这里的水路太难行了,山高路狭,而且又是逆水,多曲折,多石滩,然而那船上的负载却又是太重了。“装的什么货物呢?”仿佛并没有人这样问,但各人心里却都相信:“飞机零件、大炸弹、各种军火、武器……运到安康、汉中……保卫我们的领土、领空,袭击敌人……”

船愈来愈近了,来到我们面前,我们把路让开来,肃然起敬地看着那大船向前移动,看着那些辛苦的弟兄们用着最后的力量,在挽进那只大船。真的,这是我们的大船啊,因为那是为了保卫我们的国族,而在艰难地运输着,是为了打退我们的敌人,而在艰难地运输着。我们的民族,也正如这大船一样,正在负载着几乎不可胜任的重荷,在山谷间,在逆流中,在极端困苦中,向前行进着。而这只大船,是需要我们自己的弟兄们,尤其是我们的劳苦弟兄们,来共同挽进。现在,船向前移动了,然而动得多么迟缓,而我们的弟兄们正在声嘶力竭的呼喊着,流着汗,流着淋漓的汗,汗水把他们湿透了,汗水落在沙上,又被他们的赤脚踏过了,然而船总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

一个人这样喊,无数的人都这样喊,大家用着一个声音,喘着同样的呼吸,迈着同样的步伐,向前进。船也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哗——”似一阵暴雨,他们一齐伏下了,两只粗大的手掌紧抵着沙地,躬着腰,头触到沙地。然而船总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啪——”简直好像一个霹雳,他们又一齐起立了,陡然地站起来,他们用一个声音拍击着自己的手掌,紧紧地拉绳,用力地拔着脚跟。然而船总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又是伏下,又是立起,暴雨与霹雳的间奏。“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喊声随了起伏抑扬着,我们历来还没见过这样地使用着人力,这样壮烈,而又这样残酷。我们的眼里已不自觉地含了泪水,我们的心弦都拉得很紧很紧,我们被这民族的起舞与高歌所感动,简直为之迷惑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更不知是用怎样的方式开始了的,我们的手也都紧紧握住了纤绳,也随了那歌舞的节奏而起立,而低伏。“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我们也在和他们一齐唱着,我们在共挽着我们的大船,而大船也总在前进着,一寸、二寸、一寸、二寸……

我们已忘记了我们的力量之薄弱,也不记得我们还另有其他目的,我们只是共同拉着,我们的肩并着肩,踵接着踵,有时互相搀挽,有时互相扶持,我们拧成一个力量向前迈进。“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我们大家一齐喊。转过一个山脚,忽地豁然开朗,山势渐渐平坦了,水流也渐渐宽阔了,船在顺利地前进着,拉船的弟兄们已不再那么吃力了。我们把纤绳松开来,仍旧整饬了我们的队伍,惊喜于自己的手掌与肩背之发烧,酸痛,以及满身的泥土,我们以微笑接受他们的微笑,却并未交换一句言语。

“来呀,我们大家一齐拉!”

这歌声,又在我们的队伍中飘起,我们没有疲劳,没有扫兴,却有更多的快慰。我们还希望能为我们的大船多尽一些气力。

十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