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日早晨,天空阴得灰沉沉的,仿佛又有要下雨的意思。今天的目的地是高鼻梁,共六十五里。听说在这六十五里以内没有可以买饭的地方,所以今天我们每人都带了一日之粮,到路上只找两个饮水的地方就行了。脱去布鞋,我把昨天买来的新麻鞋穿起来。走在湿濡濡的山道上,觉得轻松而愉快,尤其看到鞋尖上那两簇绿缨儿,随了我的脚步,在颤巍巍地摆动,更觉得好玩,而且真有些飘飘然的意味了。但走不多远,这种飘然之致便没有了,而且越走越不对劲,脚底下觉得发烧,微微地痛了起来,无可如何,只得弃麻鞋而着布鞋,而布鞋之外仍挂草鞋。就在那脱鞋换鞋之际,我已被大队落得远远的了。
走三十里路,到吕河口。这儿是我们饮水的地方,我们就停歇在水边的沙滩上。
吕河口是一个小小的村庄,紧靠江边,而又高踞在一个山头上。我们虽没有时间到村子里去看看,但它所给我们的印象却是清楚的,从那些倾圯颓废的房屋,以及那些给我们送水来的人们的衣服及颜色上,这地方所显示给我们的,也正如其他许多山村一样,是荒凉与穷困。大概也是因为抗战的缘故吧,这条“面善心恶”的江水也渐渐被利用起来,时常有船舶来往,于是这里的人民也就想利用这种机会,做些小小生意。现在,这江滩上已经搭了几座草棚。而且有的已经在安置着锅灶了。我们就在这几间草棚旁边饮水。
水喝完了,大队预备开拔,我急忙找我们的办站人给这儿的地保去送水钱。这事情为一个送水的女人所注意,当其他送水的人都陆续走开时,她却还迟迟其行,她终于悠悠地走到我的近前,低声问道:
“先生,你们喝水是给钱的吗?”
“当然给的。”我回答,“我给你们保长,再请保长分给你们烧水的人家。”
“啊!”她轻轻地喟叹一声,稍稍沉默之后,又向四周巡视了一下,说道:“原来这样呵!先生们给了多少钱,我们可是不得而知的,像我这个,家里没人没手的,凡事都……”
她的话咽住了。
话虽然是这样简单,但我已猜透了这个女人的心事了。她身量高高的,脸上显得很清瘦,大概有三十四五岁的样子吧,额上虽然没有皱纹,但为一种深沉的忧郁所笼罩,叫人立刻感到那是一个善良而又悲伤的灵魂。她穿着褴褛的衣裳,却又相当整洁,头上也照他们这一带人的习惯,像缠回那样,缠了一块黑布,那也增加了她脸上忧抑的表情。对于这样的女人,我仿佛在什么地方见过,是在一篇伤感的故事里吗,还是在一个熟悉的梦境里呢?不,我想起来了,那是在一座古老的城中,在一条荒寂的长街上,当秋风扫落叶的时候,我看见这样一个女人,并听到别人告诉说:“她是一个古式的女人,她过着孤独的日子,受着种种的屈辱……”这简单的告诉,颇给我的想象以摸索的世界,当时的情境使我永不能忘。其实当前这个女人与那个古式女人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什么关系,然而我在这穷山荒水之间,听了这个女人的低诉,我却不能自己地想起在风沙中飘摇着的那座古城,想起古城中那个女人来了。“像我这个,家里没人没手的……”是呵,善良的女人,我仿佛早已认得你了,你大概住在岭上那座破屋里,就是我此刻看见的那一座,你一个人,没有了丈夫,也没有儿女,你为生活所迫,又为屈辱所苦。你应当得到我们的报答的,然而你得不到……
“唉,我明白。”我说,“我们没有别的办法,那么我再另外给你一份吧。”
我说着,把另一部分水钱递给她。然而这结果却更出人意外,她向后退了一步,把手一缩,并蔼然的一笑,说道:
“不,我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是已经给过的了,你们出门在外的也很不容易,我不在乎这毛二八息的钱,我是说……”
她是说什么呢?她欲言又止,仿佛还有许多话要说出来,却又觉得不能再说,于是预备躬下腰去提她的水桶了。我们的大队已经开始行进,江滩上渐渐闪出了一片白光,剩下许多零乱的足迹,送水的也都走去了,听到泼水的声音,木桶碰击的声音,以及女人孩子的呼唤声。我不能不走开,我到底不曾把另一部分钱递给那个女人。我一直追随着大队,并不回顾,然而我的手心里却还一直捏着那一份水钱。我心里觉得很沉重。继续向前走,绿树渐多了,而且有些地方生着苍翠的竹林,人家也比较密些了,然而这些并未能引起我的兴致,我在描画着那个忧愁女人的影子,而且想着:一个女人,她会把自己的委屈向一个路人诉说吗?为什么就会这样呢?她到底有多么深的痛苦呢?
“人总是这样到处牵挂的!”我一直这样想着,走着,想了很久。
十二月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