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住在洵阳县商会的顶楼上。

因为决定了在洵阳休息一日,所以昨晚临入睡时便下了决心:“要尽可能地多睡,晚起。”早晨虽然已经醒了,却还不肯即刻起来,何况楼上的光线是很暗的,仿佛天永远不会明起来一般,叫人感到更有懒怠下去的勇气,但同时也多少感觉到一点忧郁。这时忽然楼梯在咚咚地响着,其初以为是我们的队员来了,结果却是商会的工友,他站在楼梯上喊道:

“先生们,我们的苏县长来拜访你们了,在楼下等着呢。”

这消息使我们大吃一惊,天刚黎明就出来拜客,这自然显示了这位县长的勤励,而同时也就显得我们太懒了,觉得很不好意思。关于这一类的拜会,我们几个人都不大乐意应酬,因为除了向人家有所请求以外,简直无话可说,我们还不曾学习到那些不知从何说起的应酬话,常常在人脸前受窘露丑。结果这一次应酬的责任是落在了我的身上,我也就不再推辞,因为我早已醒了,而他们还要多睡一会。我一边匆匆地穿着衣服,一边想起昨天晚上第一队队员所说的故事:这洵阳县的县长喜欢早起散步,他又爱到街巷中去察问一些民家情形。有一次他忽然失踪了,他的侍从到各处寻找,却很久寻不到他,后来才发现他是独自到一个农人家里去,被留下吃了早饭,而且竟在那人家谈起话来忘记回衙了。“那么,他的侍从不是紧跟着他的吗?”当时就有人这样问。“不然,”讲故事的人回答,“他不喜欢他的护兵随在他的身边,他总是喜欢一个人独来独往,他的护兵有时也跟着他,却必须离他远远的,仿佛是不要他知道有人跟着似的。”听了这样的故事,我在心里暗暗地说:“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县官了。”

我自然不暇漱洗,就匆匆忙忙地走下楼来。走到下边,才看见外面的天空是阴得很浓的,一阵冷风吹到我暖气未散的身上,觉得带一些潮湿的意味。“也许就要下雨了,”我心里想。我急促地拉整着我的衣襟,向楼下一个套间走去,走到门口,我提起声音问道:“苏县长在里边吗?”“在,在,在,请进,请进请进,”我立刻听到了这回答。这是一种奇怪的声音,仿佛是患着咳嗽症而沙哑了嗓子,又仿佛是在说话的时候喉咙里还衔了口水。我拿一张名片进去,受到了极恭敬的迎接。“这就是苏县长。”那个面黄肌瘦头戴瓜皮小帽的商会会长给我介绍。苏县长的片子也拿出来了,我从名片上知道他是河南人。这位苏县长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平易近人,这先叫我心里感到了一些宽畅。他的身个是高大的,有一张相当宽大的面孔,虽然在额头上已经横画了不少的年轮,然而他的嘴巴却是剃得光光的,他的头皮也是光光的,这叫人猜测到他大概有一种不愿意老下去的心理。他穿一件深蓝色的大棉袍,而棉袍下边却露出灰色的马裤,马裤下边却又是一双笨重的大棉鞋。这本来可以说是很不调和的打扮,然而拼凑在这位苏县长的身上,也就并不显得不调和了。而且立刻叫我想起这废圯的山城,这个荒僻的洵阳小县,也都像苏县长的衣服之于苏县长一样,都是相当和谐的了。

商会会长安坐在火炉旁边,嘴上吸着长长的烟袋,他不大说话,却常在应和着县长的话音,他对待县长是恭敬的,而且又是亲切的,像家人或老友一样。苏县长则躬了腰坐在床沿上,两只大棉鞋踏在火盆边上,而且把两只手不住地烘着。我是不吸烟也不烤火的,我只在等待应接县长的谈话。

“你们还未来到以前,我就接到上边的命令了。”他用那沙哑的嗓子亲切地说,“我早就准备欢迎你们,招待你们的,可惜这个地方太穷僻了,我们很抱歉,没有什么可以招待你们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眉头紧紧地皱起来,表现出内疚的样子,向我注视着。然而他仿佛并不等待我的回应,就一直说下去:

“说实话吧,我不但欢迎你们从这儿过路,而且希望把你们留在这儿,这就是说,我希望你们贵校能在我们这洵阳县住下去。我们这里很需要诸位。这里的文化程度太低了,关于抗战,老百姓都不大明白。假设你们能留在这里呀,”他仰起脸来笑着,“我常说:我们洵阳小县也居然有一个国立中学了,光荣光荣!真的,如不是抗战,你们做梦也梦不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自然,我们要请也是请不来的。”

“那还用说吗,哈哈……”商会会长把烟灰磕掉,微微地笑着说。

“而且,说实话吧,”县长又继续说,“我实在佩服诸位的精神,冒严寒,履冰雪,步行万里呀,唉,尤其是那些小学生,他们真勇敢呵!”他又把脸仰了起来,并且用手一挥,仿佛就有无数小学生排在他面前似的。

“不敢当。”我想这样说,我以为这是我仅有的可以说话的机会了,然而我不曾说出,却又被他抢过去了。

“是呵,少年英俊哪,哈哈,”他笑起来,“我真羡慕他们,我就是特别喜欢小孩。你知道,说实话吧,我到如今还没有小孩哩,假如我也有那样的一个小孩,我一定让他跟你们去了,我相信你们一定能把他教育成材,而且,我敢说,他将来一定可以为国家效劳的。”

他一口气说完这些话,停住了,他用两只大手掌玩弄着火盆上的火苗,好像有意要把那跳舞着的火苗捉住似的。屋里沉默着,天还是阴沉沉的,忽然从什么地方传来一声鸡啼。我很想找些话来应付,可惜没有什么可以说的。苏县长的话完全落在空虚里,他的假设——假设他有一个孩子,——说明了他的希望,同时也说明了他的怅惘,这从他脸上空漠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

“苏县长也是教育界出身呵。”这暂时的沉默由商会会长重又打开。

“哦,哦,哦,”我发着这样无意义的声音,点着头。

这一来,又把苏县长的话题引起来了,他本来就要仰卧到床上的,此刻又陡地坐了起来。

“唉,说起来话长,”他开始说,“二十年前我在开封附近做一个乡村小学教师,你知道,那时候我自然还很年轻,我的境遇使我选择了这种职业,然而我很不甘心就那样为止,我当然有很好的精神去尽我的责任,但我同时又有很大的心愿,去试探另一种事业。你知道,一个小学教师须是一个万能人物,他必须教各种功课,是的,这各门不同的功课,他又必须去应付社会上一些无聊琐事,一天忙到晚,一年忙到底,而所得却只是一个仅可糊口。其初,正像一个新从学校里出来的人一样,也还热心而有趣味,但渐渐地也就无味了,说实话吧,那简直可以说是‘消磨生命’。我不记得那时候我从什么书里读到了‘消磨生命’四个字,于是我就益发地感到我不但在委曲过日子,而且是在浪掷生命了,我十二分地厌弃我的工作。自然,你们教中学的先生们是不同的。”他说着,同时望我一眼,意思是要求我的理解。“是的,我厌弃极了,而我又居然有机会离开它。可是现在,现在想起那几年的教书生活,就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总之,是并不怎样愉快的滋味。譬如说吧,当你们的学生来到敝县以后,我就听见了他们的救亡歌声,这使我很感动,这和当年唱过的那些歌曲是完全不同了,——你知道,说实话吧,我是连唱歌也教过的,我现在的嗓子是坏了,这是后来的事情。”他满脸带着一种不甚自然的微笑,并用手去指他的喉咙。“可是我听到他们的歌声我就想起我的过去,尤其当他们之中有人吹起口琴的时候,——你知道,那时候口琴还是很少见的,那时候我们已经有一架风琴,我就用那架风琴教过唱歌,——我在这里听到了口琴的声音,立刻就想起风琴的声音来,——那唔唔啦啦的声音,我心里就感到一点儿激动,也可以说是一点儿不大舒服,总之,很难说。这个县城里只有一个小学校,这个小学校就在城里的城隍庙里,破屋烂墙,也无力修葺,从他们那里就连一句歌声也听不到,他们很久没有人教唱歌了,当然更没有风琴,我几乎想去给他们教唱歌,然而我已经不能唱了,我的声音坏了,可是我却常常到那个小学校去,我仿佛在那里看见我过去的生活,我愿意改善他们的一切,然而不成,没有钱,他们都很苦。但是话又说远了,我回头来再说我的改业吧。我有机会被介绍到军队里去做事,这就是我的投笔从戎了。抗战以来,投笔从戎算是最平常的事了,而且是很光荣的事情,但在我那时候就不行,社会上对于一个教员的从军是很反对的,何况我还有老母在堂,她自然更不高兴。可是我终于投军了。我把我一生的希望都放在军队中,我经历了战争,你是知道的,那当然是自己人打自己人,我幸而不曾受过大伤,在一次大风雪的战争以后害了一场大病,于是我的嗓子就哑了,一直到现在,像这样子。”他仿佛把他的嗓子故意变得更哑了一些。

火盆上的水壶已经沸了,发出沙沙拉拉的叫声,在持续着苏县长那哑喉咙的余音。商会会长静悄悄地放下烟袋,取起粗瓷茶杯来盛了三杯白水,依次排列到桌面上。

县长呷一口水,又继续说下去:

“噢,你猜怎样?我干到团长,我就不愿意再干下去了。多少次战争的结果,我的朋友大都死去了,而且都死得很惨,我的许多很好的士兵也都不见了,死的死,逃的逃了,我的家,也因为内战完全毁了,我的母亲万幸从炮火内逃生。我够了,我的希望已经满足了,也可以说完全失望了,我觉得做官也没有意思。我当时自然不敢说是因为反对内战而辞职,我只说我家有老母,无人侍奉,可是到了现在,因为是抗战了,我就可以大胆地说,我那时确是为反对内战的。我回到了老家,重建了家宅,并娶了一个乡下女人,就侍奉着母亲过起乡下日子来了。”

这时候忽然听到楼梯在咚咚地响着,我知道同伴们都起来了,我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同他们商量或帮助他们办理,但是我不能走开,我知道苏县长的话尚未说完,我还须听下去,而且我觉得我还有听下去的兴趣。

“说实话吧,”苏县长又用这一句惯用语说下去,“一个人是不能天天闲散的,我就最不耐清闲日子,于是我就开始经营一件卑贱的事业,哈哈,说来好笑,我开始做起养鸡的生意来了。你知道,在乡下做这种事是很方便的,我有几亩薄田,我又辟了一个菜园,凿了一眼井,我就在菜园里筑了鸡场,我其初只有百十余只鸡,你想,说实话吧,这正是一个小学校中的学生数目。咱们看见小学生们放学了,一群孩子吱吱喳喳地拥出来,‘噢,放了鸡窝子了!’咱们不是常这样说吗?而我的鸡群,就像我的一群小学生一样啊,好热闹。可是后来愈生愈多,后来到了一千多只,你知道,那简直像一团人一样,而且,我原来是团长啊,哈哈……”

他说到这里,不自觉地笑起来,我们自然也都笑了。我笑的很厉害。我几乎担心我的笑有点失态,而同时我也注意到那个商会会长的笑,乃只是浅浅的,淡淡的。

“哈哈,我那一团人,不,应该说是一团鸡啊,”县长喝了两口开水又说下去,“它们,也常常闹内战呢,尤其是那些大公鸡,好热闹,好热闹。自然,我一个人是照顾不了的,我就雇了两个工人专管养鸡。你想想吧,光拾鸡蛋就够一个人忙的了。母鸡吃得肥肥的,下得好大的鸡蛋啊。”他一边说着一边用两手捧起了茶杯,意思是要用那白色的粗瓷茶杯比仿他的大鸡蛋,可惜那茶杯未免太大了,使他不能说出口来。“我们自然要卖,但我们自己也吃了,我的母亲高兴极了,她常说:‘这比你远走高飞地出去做什么军官倒好百倍呀,好儿子!’诚然,我回到乡下就为了侍奉她老人家,她快乐了,我也就快乐了。但是只有一件事使她老人家不欢,那就是我的屋里还缺少一个小孩,一直到现在也还是没有小孩,”他把两手一摊,显出遗憾的神气,“可是,天命难违,我那年老的母亲就因病去世了!”

他的沙沙的余音还在房间里继续着,益显得空气的沉寂。我和商会会长,为了对苏县长表示同情,也轻轻地喟叹了一声,故意矜持着,不再发出一点声息。商会会长的烟袋是已经吸透了的,火已经灭了,然而他只是衔着它,不好意思把他的烟灰磕去。天已渐渐亮起来了,太阳偶尔露了一下脸,却又藏了起来。什么地方传来了锯木头的声音:“苏—苏—苏—苏”,这声音响得好不寂寞。

“我继续在家养了一年鸡,”县长继续着,“后来我又入了军队。——怎样?你以为奇怪吧?是的,我真想不到我会再回到军队中去的。说实话吧,那完全是为了朋友的关系,你知道,我这个人是最重朋友的,我的朋友坚约我到军队中去帮忙,而且说:‘来吧,国家渐渐好起来,不会有什么内战了’,于是我就答应了他的邀请。我随着军部在陕西各地驻防,意外的机会又迫使我到这里来做了县长。不久,抗战爆发了,我们真是已经没有内战了,(被略五十余字)……现在,我们在团结抗日,这很好,这使我再没有什么理由离开我的责任。我愿为抗战建国尽些力量,可惜我的力量太薄弱了。你看,你看我的履历,我是什么本领也没有的,我只知道凭真心做事。几年以来真没有什么成绩,不过地方稍稍平静一点了,虽然不敢说夜不闭户,但盗匪是几于绝踪了。说实话吧,我哪里会做什么官呢?我简直是一个庄稼人,我愿意同老百姓们接近,他们也都不怕我,我的衙门是常常为老百姓们开着大门的,我的家里也是一样。说实话吧,我的生活也很简单,我的女人还在家里养着十几只老母鸡,说起来好笑,这真不像做官的样子啊。”

说到这里,他又哈哈地笑起来,我们也随着笑起来了。在这里,我说了我应说的客气话,而且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县长急忙说:“来来来,烤火,烤火。”他大概看出我的冷意来了,工友进来换了新水,并说:“落雨点了。”

苏县长似乎失落了他的话题,以后只是随便地谈着,并说:“我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他们本地人都清楚。”他说时眼睛望着商会会长。

苏县长又谈到了本地人民的生活情形,他说:“唉,他们太苦了,这你是看见的,他们都衣服褴褛,面黄肌瘦,你看他们的房子,茅草房,茅草房,到处都是断墙颓垣,然而他们又太懒。他们多少年代以来都是这样。你可以看得见的,有那么多山地不曾开垦出来,荒着,满山荒草,满山荒草,而且,他们也不知道种树,所谓造林,有多少山头是可以种树的呀。我常常想象,假若各处都有茂密的树林啊,啊,那是多好,那是多好。这些,这都是我要渐渐推行的,要开地,要造林,要叫老百姓多喂牛羊,叫他们牧畜,而且,叫他们多养鸡。总之,要叫老百姓们勤励起来,改造他们的生活。还有工业,那更谈不到了,你看你们穿的草鞋,他们自己也穿,说实话吧,然而他们自己并不会打,连草鞋也是从安康贩来的,这太好笑了!”

他特意看看我的脚,以为我还穿着草鞋,不料我的草鞋并未穿起,我今天穿了布鞋,他仿佛显得有点失望的样子。稍停片刻,又继续说下去:

“总之,民智不开呀,他们什么都不了解,更不用说是抗战了。说起来也难怪,你从白河过来的,你可知道‘带子会’的情形吗?”他仰起脸来问我。

“是的,听说过的。”我简单地回答。

“那完全是因为民智不开,因为他们生活太苦,所以,说实话吧,那真是不好办,不过那是白河县的事情,与洵阳无关,洵阳县没有‘带子会’,除却和白河打界的地方间或也有几个。”

说起“带子会”,我很希望从他口里多明了一些真相,这种希望使我急不择言,冒昧地问道:

“那么,贵县也有抗丁抗粮的事情发生吗?”

“哦,那倒没有,”他有点惊讶地回答,连那个商会会长也惊讶了,张了一张嘴,却依然把话让给县长说下去:“抗丁吗,间或也发现,因为老百姓根本不懂得出丁打敌人于他们自身有什么关系,至于抗粮的事情是没有的,因为这里的人民有一种迷信,以‘漏户’①为不祥,没有田地的人,也设法自己情愿承担一份钱粮。总之,这地方民智不开呀,所以,万一你们能留在这里呀,那就是洵阳万民之福了。”

“送馍来了!”这粗大的呼声,使我们都怔了一下。

“就放在下边吧。”我们的义务医生从楼上发出这样的吩咐。这是给我们的队员们送来的早餐,应当是我去招呼他们吃早饭的时候了。

“好,那么以后有工夫再谈吧,你很忙。”县长很客气地站起来说,“我早晨起来已经去慰问过你们的同学,他们有的已经起来到河上去漱洗,唉,他们用凉水漱洗,天这么冷。他们也还有没起的,因为他们都累了,他们年纪轻轻的,却受那么大的辛苦,跑那么远的路。我曾经告诉他们,每到一个地方住下,应当用热火烫脚,这样就可以解乏,也不至于走坏了脚,这是我当年行军的经验,这很要紧,还希望你再告诉他们一声。还有,也很要紧,从此再向西行,因为汉江的水在山间不能畅行,激刷得很厉害,所以水性太硬,人喝了容易患腹胀症,应当叫他们每人备一个小竹筒放在身上,竹筒里装满猪油,每逢喝水便放一点猪油在水里,就没有危险了,还可以多吃酸菜,是的,酸菜也可以治腹胀。”

他的话截然而止,因为我已经站起来要告别了,县长同会长也站了起来。我知道县长的话不会说完的,虽然我也颇有听下去的兴致,但是我必须告辞了,屋里是没有钟表的,我想大概已有九点左右了吧,百十个队员大概都已挨饿,而且馍已经送了来。我告别了县长,县长也告别了会长,结果是我和会长一同送走了县长。外面细雨星星地下着,寒气侵入。有十几筐冒着热气的馍,在门口放着,发散着淡淡的甜味。我们的队长和医生,还有几个队员,已经在那里秤着斤两并记着账。“就召集他们来领馍吧,”我刚想这么说,而客人又来了,这次来的是洵阳县的大队副。他全副武装,显得十分威风,他有厚大的手掌,有一脸大麻子,这更增加了他的气派,也就更使人感到一些可厌。他同我们谈了一会,他在夸奖我们,并慰问我们,他又要我陪他去慰问队员们,于是陪他到各处走了一遍。“你们辛苦哇,你们冷哇,你们真勇敢哇,”他每到一处总是对学生们这么说,他赢得了许多“立正”与“敬礼”。回到商会之后,我以为他可以告辞了,他却说要向同学们讲讲话,盛意难却,于是召集了全体队员。雨越下越密了,我们全体立在雨中,听这位大队副训话:

“……主义……思想……正确……抗战必胜……建国必成……前方流血,后方流汗……青年……国家之栋梁……”

他的话很多,简直没有完,但常常重复。而且那些话(我实在不该这么说),都是那些孩子们听过无数次的,从他们自己的嘴里也讲过多少遍,从他们的笔下也写过多少遍了,我不敢说他们厌倦,因为他们都在雨中笔直地站着,衣服是单薄的,肚子里是空空的,然而都矜持着,像新植在地上的小树苗一般在细雨中滋润着。

我们的早饭吃得很仓促,饥饿与寒冷使大家增加了吃饭的速度。

下午我们上山,也就是进城,因为城在山上。跑遍全城,才得又定购了一千八百个馍。这里有卖麻鞋的,我买了一双,预备明天开拔时拴在布鞋外边试试。又买了针线,回到商会的楼上缝补破了的裤子。

到了晚间,我渐渐地不能支持了,头痛发烧,因为早晨起床后并未披起大衣,又在冷雨中恭聆那位大队副的训话,自己缝裤子时又曾脱掉衣服,我是感冒着了。

十二月十一日

注 释:

①漏户,即穷得连一点土地也没有的人民,他们本不该纳土地税,但为了一种迷信,他们却情愿纳空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