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时候,有一个短小精悍的队员来报告道:
“我发现一个形迹可疑的人,在我们附近逡巡了很久。这个人年轻力壮,负着枪,却穿着便衣。他很安闲地坐在人家门口喝茶。问他是干什么的呢,回答说是游击队员,是从襄樊一带退下来的。但问他为什么只是一人呢,便不再回答。以后他离开了村子,到野外去了,我以为他是已经走开的,但不久他又转回来了。”
来报告的队员挺着胸膛,一双眼睛在薄暗中放着光。还不等我们对这个报告有所讨论,他又继续奋勇地说:
“我相信那个游击队员是假的,那是个土匪。我们必须有准备。我愿意再到野外去侦察一下。”
刚刚说完了末一个字,就顺便从门后取了一条木棒,踏着健壮的步子出去了。“他是曾经有过作战经验的。”屋里有人这样说。虽然去侦察的队员回来说“并没有什么动静”,但我们仍不放心。我们的道路是长远的,我们的衣物是有限的,而此刻又是隆冬天气,我们必须保有我们仅有的“财富”。于是决定,请本村的保长替我们找人打更。
这位保长是一个令人不易捉摸的人,他有一个山民所应有的形貌与声音,然而他又时时显露出一种江湖气派,仿佛什么都见过,什么都懂得。显然,他在这小小山村中有着尊严与权威,而在我们面前又显得十分谦恭,虽然那谦恭并不卑琐,相反,谦恭之中却又暗藏着一派强硬的味道。我们预备雇五个巡夜的更夫就够了,而他却给我们领来十二个。一个更夫要多少钱呢?于此,他尽可能地利用了我们赵主任的弱点,我们的赵主任既希望少花钱,又愿意显得大方,不在这些山民手里落寒伧。我们屡次请保长说出工价,保长坚执不肯,却只大声笑着说:
“赵主任,不必客气啦,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大人是亏不着小人的。钱的事情,请主任随意赏给他们就是。”
他一边大声说着,一边用力地吸着从不离手的烟管,并从罩着一方脏布的额下翻着红通通的眼睛。“那么一切都托给保长了。”听了这话的保长,又阳气地喊道:
“当然当然,三个五个的土匪,不敢来,我敢保险;至于大股的,那么那么……”
那么就不知道保长是什么意思,却只听他哈哈大笑,那笑声干燥而难听。保长退了出去,但出去不久,我们就听到远远传来一声枪响,那枪声响得沉浊而短促。不多时保长仓皇地走来了,用嗄声低语道:“听见吗?远处枪声,要小心!”我们都沉默了,只觉得打更是重要的,再不想到工价的问题。而我们的赵主任还要点验保长的队伍,还要看看他们打更用的武器。于是十二条褴褛的大汉子被保长领来了,他们一个一个,在惨淡的菜油灯光中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仿佛受了一惊,几乎不能相信这些汉子能保护我们,却担心着另外的不测。我们看见这些弟兄,立时会想起我们所走过的那些荒僻山径,那些密密丛丛的树林。他们十二个人之中只有一支土枪,其余只是木挺、单刀、投刺之类。他们又退了出去,把我们留在沉默中。我们闭了门户,然后在沉默中解衣卧下。我们又听到保长在外边吩咐:“某某等把守东山,某某等把守西山,别些人分守四路口,要机警,不要打盹……”语声渐渐微弱下去,保长走远了。我们之中,有人轻轻地传语道:“我们也要机警……”有人就把身上所带的钱放到身子下面的铺草中去了。
次日早晨,大家从酣睡中醒来,仿佛昨天晚上的事情是在梦中经过的,因为大家都在疲劳中平安地睡了一夜。自然,那十二个更夫从我们得到了很高的报酬,连他们自己也想不到会有那么高的报酬。我们都忙着:到山沟里去漱洗,拴草鞋;伐了竹竿作手杖,打行李……预备开拔。保长前后左右地走动着,很殷勤。
当我们走出小岭塘时,才有人似有所悟似地窃语道:“我们总算过了第一关……但是我很疑惑,昨天晚上的枪声,是不是从那十二个人中的一支土枪所发出的呢?……”于是我们谈起:这地方民匪不分,保长就是匪首,至少也都和土匪沟通。并有人指出沿山路被焚毁的房子为证据,说那是民房,也就是匪窟。
十二月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