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收辑的大都是纪行的文字。

抗战开始的时候我在济南,济南危急的时候我随学校迁到泰山下边。十二月二十四日,正是冰天雪地的时候,我们在敌机狂炸中又离开了泰安。以后辗转南下,由河南而入湖北。我们在汉水左岸的郧阳城住过半年,又徒步两月而入川。离郧阳时是十二月一日,又正值严寒的日子,到达目的地后,却正是遍地菜花。

在这小集子里所写的,就是由郧阳到四川的沿途情形。

这是一段极其难行的道路。

古人有“蜀道难”之叹,但我这里所说的却非指“蜀道”而言。

民国二十七年三月三十日大公报载:“中央社成都二十八日电,中央社记者二十八日由宝鸡经川陕公路,抵达成都,历时凡五日,沿途作一简略之视察,深觉该路之建设,已突飞猛进,虽有秦岭、凤岭、酒奠、梁紫关岭、七盘山与巴山诸海拔二千公尺之崇岭,但路面平阔,畅行愉快,汽车每小时行驶三十公里,全路任何小桥,亦均可驶过七吨以上之车辆,此为贯接西北与西南之惟一陆地交通线。沿途商旅运输工具,计有汽车、骡车及人力车三种,交接往还,络绎不绝,几有车水马龙之盛。该路系衔接古秦连云栈与剑阁栈所筑成,栈道遗迹,今已无复存在,昔人所记天梯鸟道之险,蠶丛蜀道之难,亦当随而消逝矣。由宝鸡至成都,计七百公里,二十六年始改筑石基路面,今迢遥长途之中,随时均可睹及民众凿山修桥,继续努力于新建设。时仅两载,而交通已有隔世之感,此实为我抗战建国之一显著成绩。沿途驿站均有新设之旅社……旅行便利……”

汉中宝鸡之间,我们不曾走过,汉中至成都一段,是我们一步一步踏过来的,正如上文所引,确已并不难行,我所认为难行的是从湖北郧阳沿汉水而至汉中一段。这一段完全是走在穷山荒水之中,贫穷,贫穷,也许贫穷二字可以代表一切,而毒害、匪患,以及政治、教育、一般文化之不合理现象,每走一步,都有令人踏入“圈外”之感。也正因为这种情形,我这里所记的,汉中以上,或者可以更缩短些说,安康以上者较多,以下所谓“蜀道”一段则极少,因为一进入交通比较便利的地方,也就算回到“圈内”来了。但假如我们由此推开一点想,想想中国有多少农村,有多少边远地方,是不是也正在所谓“圈外”呢?何况圈子里边也并非决然和圈子外边没有相同的情形,结果,曰内,曰外,实在也有些不大容易分辨了。但这话也已超出圈外,此处自不必深论。

在一个学生的手册里,我曾读到下列一段对话:

“‘你们是当兵的吗?’一个中年男子问。

‘我们是学生。’

‘洋学生呀!’一个中年妇人惊诧地说。

‘你们是啥子地方人?’

‘我们是山东人。’

‘是中国人吗?’是另一个男子的问题。

‘是中国人,咱们都是中国人啊,哈哈……’我们都笑了,他们也都莫名其妙地笑了。”

这就是我们所谓“圈外”人民的表现之一。他们这样的可悯,——但我们切不可忘记,他们的物质生活之可悯比较其精神生活之可悯为尤甚,——然而他们又是这样的可爱,他们的糊涂也是可爱的,一点也不错。他们不知道国家,然而他们也许并未做过对不起国家的事。但是,我们的国家却不应当让大多数人民永远如此,尤其在抗战建国的今日。

我在痛苦的情绪中走过了这一段路,结果所得就只是这几篇苦涩的记载。当然,假设有人读到这书本,恐怕也难免掩卷而叹曰:“此诚一令人不快之书也!”这倒是无可如何的事。现在,正是我们的光明时代,而且最灿烂的明日即将到来,但我这里却只记下了这么一个并不完全光明的侧面,或者说只是描下了那美丽面孔上的一个斑疤,这也是无可如何的事,因为我所见如是,所写也只能如是,何况所见闻者犹未能一一道出。果戈里曾经引用过一句斯拉夫古谚说:“请不必责备那镜子吧,假如你的面孔本来是丑的!”我自然不敢说这些文字还多少有一点镜子的作用,但我确未立志专写黑暗,相反,我却在努力从黑暗中寻取那一线光明,并时常想怎样才可以把光明来代替黑暗。我只恨我所见者不广,所发掘者更不深,而且我又缺乏一个可以画得更宽,刺得更深的笔尖,我只是在匆匆地行过后又匆匆地写了这么一点点,而这一点点实在又未能记好。如此而已,是为序。

一九四一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四川叙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