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南朝
与严子陵书 刘 秀
古之大有为之君必有不召之臣,朕何敢臣子陵哉!惟此鸿业,若涉春冰,辟之疮痏,必杖而行。若绮里不少高皇,奈何子陵少朕也?箕山颍水之风,非朕之所敢望。
与宋元思书 吴 均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兑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唐、五代
杭州刺史厅壁记 李 华
唐虞之代,四岳、十二牧,分掌诸侯;宗周有方伯、连帅之职;秦有监郡;汉魏以还,初曰部刺史,后曰州牧;近代罢州牧,复为郡太守;太守、刺史,无恒其称,职同九卿,假以符节,虽亲如鲁、卫,贵若周、召,任切安人,往往除拜。
天宝中,朝廷以尚书郎人物之高选,二千石元元之性命,始以省郎临大部。若密迩京师,或控 压冲会,万商所聚,百货所殖,将择良吏重难之。
杭州,东南名郡,后汉分会稽为吴郡,钱塘属。隋平陈,置此州,咽喉吴越,势雄江海。国家阜成,兆人户口日益增,领九县,所临莅者多当时名公:宋丞相、刘仆射、崔尚书之訏谟大政其间;刘尚书、裴给事之盛德远业;魏左丞、苏吏部之公望遗爱在人;韦太原、崔河南、刘右丞、侯中丞节制方隅。有事以来,承制权假以相国元公,旬朔之间,生人受赐。由是望甲余州,各士、良将,递临此部。况郊海门,池浙江,三山动摇于掌端,灵涛歕激于城 下;水牵卉服,陆控山夷;骈樯二十里,开肆三万室。
近岁,灾沴繁兴,寇盗连起;百战之后,城池独存。王师雷动,元恶授首;乳哺疲人,分命贤哲。诏以兵部郎中范阳卢公幼平为之。
公,体仁而清、直方简亮,文以辅德,武以静人;澄旷有清江之姿,巍峨有秋山之状。麾幢戾止,未逾三月,降者还忠义,归者喜生育;旌次让利,辕门无声。人咸曰:“休哉!以卿佐之才,遵王泽,敷德政,吾见其为公为侯,福履宜之,未见其极也!”
刺史冠服印绶、甲令载之,故不书。词尚体要,古史之遗也。永泰元年七月二十五日记。
冷泉亭记 白居易
东南山水,余杭郡为最。就郡言,灵隐寺为尤。由寺观,冷泉亭为甲。
亭在山下水中央、寺西南隅。高不倍寻,广不累丈,而撮奇得要,地搜胜概,物无遁形。春之日,吾爱其草薰薰,木欣欣,可以导和纳粹,畅人血气。夏之夜,吾爱其泉渟渟,风泠泠,可以蠲烦析酲,起人心情。山树为盖,岩石为屏,云从栋生,水与阶平。坐而玩之者,可濯足于床下;卧而狎之者,可垂钓于枕上。矧又潺湲洁澈,粹冷柔滑。若俗士,若道人,眼耳之尘,心舌之垢,不待盥涤,见辄除去。潜利阴益,可胜言哉!斯所以最余杭而甲灵隐也 。
杭自郡城抵四封,丛山复湖,易为形胜。先是,领郡者,有相里君造作虚白亭,有韩仆射皋作候仙亭,有裴庶子棠棣作观风亭,有卢给事元辅作见山亭,及右司郎中河南元藇最后作此亭。于是五亭相望,如指之列,可谓佳景殚矣!能事毕矣!后来者,虽有敏心巧目,无所加焉。故吾继之,述而不作,长庆三年八月十三日记。
钱塘湖石记 白居易
钱塘湖事,刺史要知者四条,具列如左。
钱塘湖一名上湖,周回三十里。北有石函,南有笕。凡放水溉田;每减一寸,可溉十五余项 ;每一复时,可溉五十余顷。先须别选公勤军吏二人,一人立于田次,一人立于湖次,与本所由田户据顷亩,定日时,量尺寸,节限而放之。
若岁旱,百姓请水,须令经州陈状,刺史自便押帖,所由即日与水;若待状入司,符下县,县帖乡,乡差所由,动经旬日,虽得水,而旱田苗无所及也。
大抵此州春多雨,夏秋多旱,若堤防如法,蓄泄及时,即濒湖千余顷田,无凶年矣。
自钱塘至盐官界,应溉夹官河田,须放湖入河,从河入田,准盐铁使旧法,又须先量河水浅深,待溉田毕,却还本水尺寸。往往旱甚,即湖水不充。今年修筑湖堤,高加 数尺,水亦随加,即不啻足矣。脱或水不足,即更决临平湖,添注官河,又有余矣。
俗云:决放湖水,不利钱塘县官。县官多假他词以惑刺史。或云:鱼龙无所托。或云:茭菱失其利。且鱼龙与生民之命孰急?茭菱与稻粱之利孰多?断可知矣。又云:放湖水即郭内六井无水,亦妄也。且湖底高,井管低,湖中又有泉数十眼,湖耗则泉涌,虽尽竭湖水,而泉用有余;况前后放湖,终不至竭。而云井无水,谬矣!其郭中六井,李泌相公典郡日所作,甚利于人,与湖相通,中有阴窦,往往堙塞;亦宜数察而通理之。则虽大旱,而井水常足。
湖中有无税田约十数顷。湖浅则田出,湖深则田没。田户多与所由计会,盗泄湖水,以得私田。其石函、南笕并诸小笕闼,非灌田时,并须封闭筑塞,数令巡检,小有漏泄,罪责所由,即无盗泄之弊矣。
又若霖雨三日已上,即往往堤决。须所由巡守预为之防。其笕之南,旧有缺岸。若水暴涨,即于缺岸泄之;以不减,兼于石函、南笕泄之,防堤溃也。
予在郡三年,仍岁逢旱,湖之利害,尽究其由。恐来者要知,故书于石;欲读者易晓,故不文其言。长庆四年三月十日,杭州刺史白居易记。
杭州新造南亭子记 杜 牧
佛著经曰:生人既死,阴府收其精神,校平生行事罪福之。坐罪者,刑狱皆怪险,非人世所为。凡人平生一失举止,皆落其间。尤怪者,狱广大千百万亿里,积火烧之,一日凡千万生死,究亿万世无有间断,名为“无间”。夹殿宏廊,悉图其状,人未熟见者,莫不毛立神骇 。
佛经曰:我国有阿阇世王,杀父王篡其位,法当入所谓“狱无间”者。昔能求事佛,后生为天人,况其他罪事,佛固无恙。梁武帝明智勇武,创为梁国者,舍身为僧奴,至国灭,不闻悟,况下辈固惑之。为工商者,杂良以苦,伪内而华外,纳以大秤斛,以小出之,欺夺村闾戆民。铢积粒聚,以至于富。刑法钱谷小胥,出入人性命,颠倒埋没,使簿书条令不可究知,得财买大第豪奴,如公侯家。大吏有权力能开库取公钱,缘意恣为,人不敢言。是此数者,心自知其罪,皆捐己奉佛以求救。日月积久,曰:“我罪如是,富贵如所求。是佛能减吾罪,复能以福与吾也。”
有罪罪减,无福福至!生人唯罪梗耳,虽田妇稚子知所趋避。今权归于佛,买福卖罪,如持左契,交手相付。至有穷民啼一稚子无以与哺,得百钱必召一僧饭之,冀佛之助,一日获福。若如此,举寰海内尽为寺与僧不足怪矣。屋壁绣纹可矣,为金枝扶疏,擎千万佛。僧为具味饭之可矣,饭讫持钱与之,不大不壮,不高不多,不珍不奇,瑰怪为忧,无有人力可及而不为者。晋,霸主也。一铜 宫至衰弱,诸候不肯来盟。今天下能如几晋?凡几千铜鞮?人得不困哉?!
文宗皇帝尝语宰相曰:“古者三人共食一农人,今加兵、佛,一农人乃至五人所共食其间。吾民尤困于佛。”帝念其本老根大,不能果去之。武宗皇帝始即位,独奋怒曰:穷吾天下,佛也!”始去其山台野邑四万所,冠其徒几至十万人。后至会昌五年,始命西京留佛寺四,僧惟十人;东京二寺,天下所谓节度观察同华、汝三十四治所得留一寺,僧准西京数,其他刺史州不得有寺出四,御史缕行天下以督之。御史乘驿未出关,天下寺至于屋基耕而元刓之。凡除寺四千六百,僧尼笄冠二十六万五百,其奴婢十五万;良人枝附为使令者倍笄冠之数;良田数千万顷,奴婢口率与百亩,编入农籍。其余贱取民直,归于有司;寺材,州县得以恣新其公署、传舍。
今天子接位,诏曰:“佛尚不杀而仁,且来中国久,亦可助以为治天下。州率与二寺,用齿衰男女为其徒,各止三十人。两京数倍其四五焉。著为定令,以徇其习,且使后世不得复加也。”赵郡李子烈播,立朝名人也。自尚书比部郎中,出为钱塘。钱塘于江南,繁大雅亚吴郡。子烈少游其地,委曲知其俗蠹人者,剔削根节,断其脉络。不数月,人随化之。三笺干丞相云:“涛坏人居,不一銲锢,败侵不休。”诏与钱二千万,筑长堤以为数十年计,人益安善。
子烈曰:“吴越古今多文士来吾郡游,登楼倚轩,莫不飘然而增思。吾郡之江山甲于天下,信然也。佛炽害中国六百岁,生见圣人一挥而几夷之。今不取其寺材立亭胜地以彰圣人之功,使文士歌诗之后必有指吾而骂者。”乃作南亭,在城东南隅,宏大焕显,工施手目,发匀肉均牙滑而无遗巧矣。江平入天,越峰如髻,越树如发,孤帆白鸟,点尽上凝在。半夜酒余,倚老松,坐怪石,殷殷潮声起于月外。东闽两越,宦游善地也。天下名士多往之。予知百数十年后,登南亭者,念仁圣天子之神功,美子烈之旨迹,睹南亭千万状,吟不辞已;四时千万状,吟咏不能去。作为歌诗,次之于后,不知几千百人矣!
天柱观碣 吴 筠
太史公称,大荒之内,名山五千,其在中国,有五岳作镇,罗浮、括苍辈十山为之佐命,其余不可详载。粤天柱之号,潜、霍及此,三峰一称矣,盖以其下擢地纪,上承天维,中函洞府之谓。岂惟蕴金碧,宅灵仙;所贵兴云雨,润万物也。自余杭郭,溯溪十里,登陆而南,弄潺湲,入峥嵘,幽径窈窕。才越千步,忽岩势却倚,襟领环掩,而清宫辟焉。于是旁讯有识,稽诸实录,乃知昔高士郭文举,创隐于兹,以云林为家,遂长往而复。元和贯于异类,猛兽为之驯扰,《晋书 逸人传》具记其事,可略而言。自先生閟景潜升,而遗庙斯立。暨我唐弘道元祀,因广仙迹为天柱之观。有五洞相邻,得其名者谓之大涤,虽寥邃莫测,盖与林屋华阳,密通太帝阴宫耳。 爰有三泉、二氿、一滥,殊源合派,水旱不易,拥为曲池,萦照轩宇。夏寒而辨沙砾,冬温而冒萍藻,既漱而饮之,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土无沮洳,风不飘厉,故栖迟者心畅而寿永。磐礴纡奥,气淳境美,虎不搏,蛇不螫,而况于人乎。正观初,有许先生曰迈,怀道就闲,荐召不起;后有道士张整、叶法善、朱君绪、司马子微、暨齐物、夏侯子云,皆为高流,或游或居,穷年忘返。宝应中,群寇蚁聚,焚爇城邑,荡然煨烬,惟此独存。非神灵扶持,曷以臻是!州牧相里,造县宰范愔,化洽政成, 不严而理,遗氓景附,复辑其业。筠与逸人李元卿,乐土是安,舍此奚适。恐将来君子靡昭 厥由,故核而志之,表此坚石。大历十三年正月十五日,中岳道士吴筠记。
杭州罗城记 罗 隐
大凡藩篱之设者,所以规其内;沟洫之限者,所以虞其外;华夏之制,其揆一焉。故鲁之祝邱,齐之小谷,犹以多事,不时而城,况在州郡之内乎?自大寇犯阙,天下兵革,而江左尤所繁并。余始以郡之子城,岁月滋久,基址老烂,狭而且卑,每至点阅士马,不足回转。遂与诸郡聚议,崇建雉堞,夹以南北,矗然而峙,帑藏得以牢固,军士得以帐幕,是所谓固吾圉。以是年上奏天子,嘉以拙政,优诏奖饰,以为牧人之道,其尽此乎?俄而孙儒叛蔡渡江,侵我西鄙,以翦以逐,蹶于宛陵,劲弩之次,泛舟之助,我有力焉。后始念子城之谋,未足以为百姓计。东眄巨浸,辏闽粤之舟橹;北倚郭邑,通商旅之宝货。苟或侮劫之不意,攘偷之无状,则向者吾皇优诏,适足以自策。由是复兴十三郡,经纬罗郭,上上下下,如响而应。爰自秋七月丁巳,讫于冬十有一月某日。由北郭以分其势,左右而翌合于冷水源。绵亘 若干里,其高若干丈,其厚得之半。民庶之负贩,童髦之缓急,燕越之车盖,及吾境者,俾 无他虑。千百年后,知我者以此城,罪我者亦以此城。苟得之于人而损之己者,吾无愧欤! 某年月日记。
天柱观记 钱 鏐
天柱观者,因山为名。按传记所载,皆云:天有八柱,其三在中国。一在舒州,一在寿阳,洎今在余杭者,皆是也。又按道经云:天壤之内,有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如国家之有藩府、郡县,递相禀属。其洞天之内,自有日月分精,金堂玉室,仙官主领 ,考校灾祥。今天柱山即《真诰》所谓大涤洞天者也。内有隧道暗通,华阳林屋皆乘风驭景,倏往忽来,真踪杳冥,非世俗所测。而况大江之南,地兼吴越,其峰峦西接两天眼之龙源,次连石镜之岚岫,东枕浙江之迢派,可谓水清山秀,兼通大海及诸国往还。此外,又有东天目、西天目及天竺之号,得非抗苍崖于穹昊,耸绝壁于云霄,立天为名,以标奇特耶!若乃登高望远,则千岩万壑,金碧堆叠,龙蟠虎踞,灵粹滋孕,代生异人,非山秀地灵之所钟袭,其孰能与于此乎!就中,天柱风清气和,土腴泉洁,神蛇不螫,猛兽能驯。自汉武帝酷好神仙,标显灵迹,乃于洞口建立宫坛,历代祈禳,悉在此处。东晋有郭文举先生,得飞化之道,隐居此山,群虎来柔,史籍具载。乃于蜗庐之次,手植三松,虬偃凤翘,苍翠千载,今殿前者是也。洎大唐创业,以元元皇帝为祖宗,崇尚元风,恢张道本。天皇大帝握图御宇,授箓探符则 有潘先生宏演真源,搜访神境。宏道元年奉敕创置天柱观焉,仍以四维之中,壁封千步,禁 彼樵采为长生之林。中宗皇帝,玉叶继昌,元关愈辟,特赐观庄一所,以给香灯。于是台殿 乃似匪人,工廊槛而皆疑化出,星坛月砌,具体而征,则有被褐幽人、据梧高士,挹澄泉之味,息青萝之阴。叶天师法善、朱法师君绪、吴天师筠、暨天师齐物、司马天师承祯、夏侯天师子云,皆继踵云根,栖神物表,骨腾金锁,名冠瑶编,出为帝王之师,归作神仙之侣,金错标字,翠珉流芳,照晰具存,不俟详录。其余三泉令派,双石开扉,药圃新池,古坛书阁,各有题品,足为耿光。令此际蒙圣朝叠委藩阃,绾阖闾之封略,统句践之山河,宠极萧曹,荣兼浑郭。缅怀斯地,实迩维桑,素仰真风,备详前事。但以现观创置之始,本对南 方,后有朱法师相度地形,改为北向。虽依山势,偏侧洞门,其洞首阴背阳,作道宫而不可,致左右岗垅与地势以相违,背洞门而不顺百灵,使清泉却侵白虎,致使观中寥落,难驻贤能,皆为尊殿背水激冲之所致也。乾宁二年, 鏐因历览山源,周游洞府,思报列圣九重之至 德,兼立三军百姓之福庭。于是斋醮之余,遍寻地理,观其尊殿,基势全无起发之由,致道 流困穷,二时而不辨香灯,竟岁而全无醮阅。遂抗直表上闻圣聪,请上清道士闾邱方远与道 众三十余人主张教迹,每年春秋四季为国焚修。鏐特与创建殿堂,兼移基址,山势有三峰两 乳,兼许迈先生丹灶遗迹犹存,遂乃添低作平,减高为下,改为甲向。是五音第一之方,而 乃添培乳山,却为主案。寻即一二年内法主两霑渥恩,道侣益臻,常住咸备,青牛白鹿堪眠 琪树之阴,绛节霓幢不绝星坛之上,得不因移山势而再振元风者哉。寻又续发荐章,奏闾邱 君道业,圣上以仙源衍庆,真派流辉,方瑶水以游神,复华胥而入梦,欲阐无为之化,欣闻 有道之人,敕赐法号为妙有大师,兼加命服。虽寒栖带索之士不尚宠荣,在法桥劝善之门何 妨显赫。其次,毕法道士郑茂章,生自神州,久栖名岳,元机契合,负笈俱来。 鏐幸揖方瞳 常留化竹副妙有大师,三元八节,斋醮同修,福既荐于宗祧,惠颇霑于军俗。寻发特表,蒙 鸿恩,继赐紫衣,焚修于此。其大殿之内,塑天尊真人,龙虎二君侍卫无阙。其次,别创上 清精思院,为朝真念道之方;建堂厨,乃陈鼎击钟之所。门廊房砌,无不更新。天风每触于 庭除,地籁时闻于窗户。兼为亲隶观额,以炫成功,非矜八体功能,贵立永年之志。妙有大师闾邱君,灵芝禀异,皓鹤标奇,诞德星躔,披灵霓洞,朝修虔垦,科戒精严,实紫府之表 仪,乃清都之辅弼,加以降神之地,即舒州之天柱山也。游方有志,蹑屩忘疲,自生天柱之 前,驻修天柱之下,察其符契,信不徒然。此乃修崇,实同搜抉,所谓道无不在,代有其人 。爰自开基,至于功毕,备仙家之胜概,畅圣祖之真风,遂录画图,封章上进。奉光化二年 十一月二十七日诏旨,敕钱鏐省所奏进,重修建天柱观图一面,事具悉。我国家袭庆仙源, 游神道域,普天之下,灵迹甚多。然自兵革荐兴,基址多毁,况兹幽邃,岂暇修营。卿考一 境图经,知列圣崇奉,亲临胜概,重葺仙居。仍选精悫之流,虔备焚修之礼,冀承元贶,来祐昌期,岂唯观好事之方,抑亦验爱君之节。既陈章奏,披玩再三,嘉叹无已,想宜知悉。 冬寒,卿比平安,好遣书指,不多及懿。夫地出灵阜,天开洞宫,三皇之前,真圣非一,莫 匪乘虚蹑景,出有入无,虽或挂于传闻,不可知其名氏,皆分洞天而理,即大涤居其一焉。 天柱观,即汉以来迄于唐室,修真之士继蹑清尘,当四方俶扰之时,见一境希夷之趣。 今也,仙宫岳立,高道云屯,六时而钟磬无虚,八节之修斋罔阙,有以保国家之景祚,福两 府之蒸黎。鏐今统吴越之山河,官超极品,上奉宗社,次及军民,莫不虔仰神灵,遵行大道 。时也圣明当代,四海归心,忝蒙委以东南,封爵功臣,兼颁金券,家山衣锦,兼两道之油 幢,上承一人倚注之恩次,乃是正真护持之力。元元至圣,崇敬福生,大道真科,是 无为化致,乃及身于此,合刊贞石,用俟后贤。时光化三年七月十五日记。
○宋
有美堂记 欧阳修
嘉祐二年,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梅公出守出于杭,于其行也,天子宠之以诗,于是始作有美之堂。盖取赐诗之首章而名之,以为杭人之荣。然公之甚爱斯堂也,虽去而不忘。今年,自金陵遣人走京师,命予志之,其请至六七而不倦。予乃为之言曰:
夫举天下之至美与其乐,有不得而兼焉者多矣。故穷山水登临之美者,必之乎宽闲之野、寂 寞之乡而后得焉。览人物之盛丽,夸都邑之雄富者,必据乎四达之冲、舟车之会而后足焉。 盖彼放心于物外,而此娱意于繁华,二者各有适焉。然其为乐,不得而兼也。
今夫所谓罗浮、天台、衡岳、庐阜、洞庭之广,三峡之险,号为东南奇伟秀绝者,乃皆在乎下州小邑、僻陋之邦。此幽潜之士、穷愁放逐之臣之所乐也。若乃四方之所聚,百货之所交,物盛人众,为一都会,而又能兼有山水之美以资富贵之娱者,惟金陵、钱塘。
然二邦皆 僭窃于乱世。及圣宋受命,海内为之一,金陵以后服见诛,今其江山虽在,而颓垣 废址,荒烟野草,过而览者,莫不为之踌躇而凄怆。独钱塘自五代时知尊中国,效臣顺。及 其亡也,顿首请命,不烦干戈,今其民幸富完安乐。又其俗习工巧,邑屋华丽,盖十余万家 。环以湖山,左右映带,而闽商海贾,风帆浪舶,出入于江涛浩渺、烟云杳霭之间,可谓盛 矣!
而临是邦者,必皆朝廷公卿大臣,若天子之侍从,又有四方游士为之宾客,故喜占形胜,治亭榭,相与极游览之娱,然其于所取,有得于此者,必有遗于彼。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宜乎公之甚爱而难忘也。
梅公,清慎好学,君子也。视其所好,可以知其人焉。
四年八月丁亥,庐陵欧阳修记。
严先生祠堂记 范仲淹
先生,光武之故人也,相尚以道。及帝握《赤符》,乘六龙,得圣人之时,臣妾亿兆,天下孰能焉?惟先生以节高之。既而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涂轩冕,天下孰加焉?惟光武以礼下之。
在《蛊》之上九,众方有为,而独不事王侯,高尚其事。先生以之。在《屯》之初九,阳德方亨,而能“以贵下贱,大得民也”,光武以之。
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仲淹来守是邦,始构堂而奠焉;乃复为其后者四家,以奉祠事。又从而歌曰:“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代胡侍郎奏乞余杭州学名额表 范仲淹
窃以三代右文,四郊立学,尊严师道,教育贤材。被服礼乐之风,准绳仁义之行。切磨国器,表率人伦。式致用于荐绅,乃助成于声教。俊造以之富盛,基业由是绵昌。至于唐家,中外建学,文物之盛,三代比隆。国家徇铎敷文,舞干布化,四方庠序,比之而兴,万国英翘,拳拳以劝。臣伏见余杭郡素为善地,蔚有秀民,宜恢正始之风,丕变轻扬之俗。前知州李谘在任日,重修宣圣亩,建置学舍数十厦,面势显敞,允为儒宫,足容弦诵之流,迥处云山之胜。臣自出守此郡,延见诸生,据众状举请曾到御前进士杨希,堂领文会有二十余人,日课艺业,其来不己,所益居多。臣欲乞朝廷依天雄军、江宁府特赐州学名额,用明劝导,庶获修长,岁时不隳,方俗可厚。颜闵德行,远侔洙泗之间;唐虞文章,广及江湖之上。臣无任祈天俟命激切屏营之至。
杭州清暑堂记 蔡 襄
京师东南,千里入吴越,杭于吴为一都会。其地倾而属海,又多陂池,以故善湿。方春夏时,梅雨蒸郁,础甓皆汗,披纤衣,覆大厦,犹鼻息奄奄,不得旷快。非有高明之居,曷以御之?于是清暑之堂作焉。
清暑者,负州廨之左,直海门之冲。其风远来,洒然薄人。日以决事,佚而忘劳,至者莫不悦之。
或曰:“昔者召伯将营邵以居,重爱民力,暴处远野,庐于甘棠之下而听断焉。百姓思之,作《甘棠》之诗以美其事。今斯堂也,度面势,揭崇宇。前有江海浩荡无穷之胜,潮涛早暮以时上下,奔腾汹涌,蔽映日月,雷震鼓骇,方舆动摇,浮商大舶往来聚散乎其中。朝霞夕景,不绘而彩翠。旁走群山,滨山而湖,崖溓弥漫,并包巨泽。岩岫崪峍,圾乎江汉之上,苍烟白云,少顷万变。茂林香草,冬荣不凋。此所以娱君之视听也。及夫夏日,比室烦燠,方且披轩闼,据高凉,放荡于无何,翱翔于至极,萧然而自适。或宾从环次,呜管挈瑟,酾酒均饵,歌呼瞑醉。此所以怿君之心意也。于民乎何有?岂不与昔人庐乎远野者异哉?”
余谓之曰:“惟人之情,不得其适则慌然。余于是堂也,愈吾疾,亦于是休吾心焉。体康志宁,然后究民之不至而教之,度民之所有而用之,去其所不愿,就其所便安。如得其本,于是为惠也亦大矣。乘其闲也,燕宾友,接和好,是亦为政也。且邵伯之治,或失其平,虽木栖露寝,民莫之思。甘棠之政,后世仰而慕之;甘棠之茇,不可常也。”遂以其说为《清暑堂记》。
治平三年九月十八日,端明殿大学士、尚书礼部侍郎、知军州事蔡襄撰。
记径山之游 蔡 襄
临安县之北鄙,直四十里,有径山有焉。山有佛祠,号曰承天祠。有碑籀述载,本初唐崔元翰之文,归登书之石,今传于时云。
始至山之阳,东西之径二。登自其西,壁绝襟绕,轿行少休。松桧交错,盘折蒙翳,寻丈之间,独闻语声。跻梭层,披翠茜,尽十里许;下视来径,青虬蜿蜒,抟岩腾霄;且及其颠,峡束洞隐,几不容并行。已而,内括一区,平林坦壑,四面五峰,如手竖指,一峰南绝,卓为巨擘,屋盖高下在掌中矣。峰间小井,或云故龙湫也,龙亡湫在,岁率尝一来,雷雨暝曀,而乡人祠焉者憧憧然。环山多杰木,丝杉翠柽,殆千千万万,若神官苍士联幢植葆,骈邻倚徙,沉毅而有待者。导流周舍,锵然鏐然,若銮行珮趋而中节者。由西岭之北数百步,屹然巨石,屏张笏立,上下左右可再十尺,划而三之若“川”字,隶文曰“喝石岩”,其石甚神。并岩披谷,修竹茂密,尝以契刀刻竹两节间,成“景祐三年十二月十五日”字云尔。
由东径而往,坎脰为池,游鱼旷空。共西径东折,蹴南峰岭窞之间,平地砥然,盈亩而半,偃松一木,其高丈,其阴四之,横柯上耸,如芝孤生。松下石泓,激泉成沸,甘白可爱,即之煮茶。凡茶出北苑第品之无上者,最难其水,而此宜之。偃松之南,一目千里,浙江之涛可挹,越岫之桂可攀。云驭霭搴,状类互出,若图画虫蠹断裂,无有边幅,而隐显之物尚可名指。群山属联,呈露岗脊,矫矫剪剪,咸自意气,若小说百端,欲圣智之亢而不知其下也。临观久之,魁博通幽之思生焉。古人有言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指乎哉!子于斯见之矣,曷止大夫之为也。
大凡言之,天邻地绝,山回物静,在处神巧,举可人意。虽穷冬阒寂,未睹夫春葩之荣,薰风之清,秋气之明,然取予者犹在也。既归,无几何,而曩所历者重钩复结无一见焉。追而言之,若觉而言梦,使人悄怆而不知其自也。
同游者建安王瑊君度,岳阳朱师德宗哲;又君度之侄曰子常、子美,甥杜沂皆从游。其前与谋而后以事已之者,朱宗哲之兄师道希圣,杜沂之父叔元君懿,揭阳卢举之三人,莆阳蔡襄一与之善,惜乎不及俱也。书所经见,往贻之,人一通。尝刻竹两节间之十字,其游之年月日也。
滉 柱 沈 括
钱塘江,钱氏时为石堤,堤外又植大木十余行,谓之“ 滉柱”。宝元、康定间,人有献议取滉柱,可得良材数十万。杭帅以为然。既而旧木出水,皆朽败不可用。而滉柱一空,石堤为洪涛 所激,岁岁摧决。盖昔人埋柱以折其怒势,不与水争力,故江涛不能为患。杜伟长为转运使,人有献说,自浙江税场以东,移退数里为月堤,以避怒水。众水工皆以为便,独一老水工以为不然,密谕其党曰:“移堤则岁无水患,若曹何所衣食?”众人乐其利,乃从而和之。 伟长不悟其计,费以巨万,而江堤之害,仍岁有之。近年乃讲月堤之利,涛害稍稀。然犹不若滉柱之利,然所费至多,不复可为。选录《梦溪笔谈》
活版 沈 括
版印书籍,唐人尚未盛为之。自冯瀛王始印五经,已后典籍,皆为版本。庆历中,有布衣毕升,又为活版。其法用胶泥刻字,薄如钱唇,每字为一印,火烧令坚。先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腊和纸灰之类冒之。欲印则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满铁范为一板,持就火炀之,药稍熔,则以一平板按其面,则字平如砥。若止印三二本,未为简易;若印数十百千本,而极为神速。常作二铁板,一板印刷,一板已自布字。此印者才毕,则第二板已具。更互用之,瞬息可就。每一字皆有数印,如之、也等字,每字有二十余印,以备一板内有重复者。不用则以纸贴之,每韵为一贴,木格贮之。有奇字素无备者,旋刻之,以草火烧,瞬息可成。不以木为之者,木理有疏密,沾水则高下不平,兼与药相粘,不可取。不若燔土,用讫再火令药熔,以手拂之,其印自落,殊不沾污。升死,其印为余群从所得,至今保藏。选录《梦溪笔谈》
梵天寺木塔 沈 括
钱氏据两浙时,于杭州梵天寺建一木塔,方两三级,钱帅登之,患其塔动。匠师云:“未布瓦,上轻,故如此。”方以瓦布之,而动如初。无可奈何,密使其妻见喻皓之妻,赂以金钗,问塔动之因。皓笑曰:“此易耳。但逐层布板讫,便实钉之,则不动矣。”匠师如其言,塔遂定。盖钉板上下弥束,六幂相联如胠箧。人履其板,六幂相持,自不能动。人皆伏其精练。选录《梦溪笑谈》
六一泉泉铭(并记) 苏 轼
欧阳文忠公将老,自谓六一居士。予通守钱塘,见公于汝阴而南。公曰:“西湖僧惠勤甚文,而长于诗,吾昔为《山中乐》三章以赠之。子间于民事,求人于湖山间而不可得,则盍往从勤乎?”予到官三日,访勤于孤山之下,抵掌而论人物。曰:“公,天人也。人见其暂寓人间,而不知其乘云驭风,历五岳而跨沧海也。此邦之人,以公不一来为恨。公麾斥八极,何所不至,虽江山之胜,莫适为主,而奇丽秀绝之气,常为能文者用,故吾以谓西湖盖公几案间一物耳。”勤语虽幻怪,而理有实然者。明年,公薨,予哭于勤舍。又十八年,予为钱塘守,则勤亦化去久矣。访其旧居,则弟子二仲在,画公与勤之像,事之如生。舍下旧无泉,予未至数月,泉出讲堂之后,孤山之趾,汪然溢流,甚白而甘。即其地,凿岩架石为室。二仲谓予:“师闻公来,出泉以相劳苦,公可无言乎?”乃取勤旧语,推本其意,名之曰六一泉,且铭之曰:
泉之出也,去公数千里,后公之殁,十有八年,而名之曰六一,不几于诞乎?曰:君子之泽 ,岂独五世而已,盖得其人,则可至于百传。尝试与子登孤山而望吴越,歌山中之乐而饮此 水,则公之遗风余烈,亦大见于斯泉也。
杭州乞度牒开西湖状 苏 轼
元祐五年四月二十九日,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苏轼状奏:右臣闻天下所在陂湖河渠之利,废兴成毁,皆若有数。惟圣人在上,则兴利除害,易成而难废。昔西汉之末,翟方进为丞相,始决坏汝南鸿隙陂,父老怨之,歌曰:“坏陂谁?翟子威。饭我豆食羹芋魁。反乎覆,陂当复。谁言者?两黄鹄。”盖民心之所欲,而托之天,以为有神下告我也。孙皓时,吴 郡上言:临平湖,自汉末草秽壅塞,今忽开通。长老相传,此湖开,天下平。皓以为己瑞, 已而晋武帝平吴。由此观之,陂湖河渠之类,久废复开,事关兴运。虽天道难知,而民心所 欲,天必从之。
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唐长庆中,白居易为刺史,方是时,湖溉田千余顷。及钱氏有国,置撩湖兵士千人,日夜开浚。自国初以来,稍废不治,水涸草生,渐成 葑田。熙宁中,臣通判本州,则湖之葑合者,盖十二三耳。至今者十六七年之间,遂堙塞其 半。父老皆言十年以来,水浅葑横,如云翳空,倏忽便满,更二十年,无西湖矣。使杭州无西湖,如人去其眉目,岂复为人乎?
臣愚无知,窃谓西湖有不可废者五。天禧中,故相王钦若始奏以西湖为放生池,禁捕鱼鸟,为人主祈福。自是以来,每岁四月八日,郡人数万,会于湖上,所活羽毛鳞介以百万数,皆西北向稽首,仰祝千万岁寿。若一旦堙塞,使蛟龙鱼鳖,同为涸辙之鲋,臣子坐观,亦何心哉!此西湖之不可废者一也。杭之为州,本江海故地,水泉咸苦,民居零落。自唐李泌,始引湖水作六井,然后民足于水,井邑日富,百万生聚,待此而后食。今湖狭水浅,六井渐坏,若二十年之后,尽为葑田,则举城之人,复饮咸苦,其势必耗散。此西湖之不可废者二也。白居易作《西湖石函记》云:“放水溉田,每减一寸,可溉十五顷;每一伏时,可溉五十顷。若蓄泄及时,则濒河千顷,可无凶岁。”今虽不及千顷,而下湖数,十里间,茭菱谷米,所获不赀。此西湖之不可废者三也。西湖深阔,则运河可以取足于湖水。若湖水不足,则必取足于江潮。潮之所过,泥沙浑浊,一石五斗,不出三岁,辄调兵夫十余万功开浚。而河行市井中,盖十余里,吏卒骚扰,泥水狼藉,为居民莫大之患。此西湖之不可废者四也。天下酒税之盛,未有如杭者也,岁课二十余万缗。而水泉之用,仰给于湖。若湖渐浅狭,水不应沟,则当劳人远取山泉,岁不下二十万工。此西湖之不可废者五也。
臣从侍从,出膺宠寄,目睹西湖有必废之渐,有五不可废之忧,岂得苟安岁月,不任其责。辄已盖官打量湖上葑田,计二十五万余丈,度用夫二十余万工。近者伏蒙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陛下以本路饥馑,特宽转运司上供额斛五十余万石,出粜常平米亦数十万石,约敕诸路,不取五谷力胜税钱,东南之民,所活不可胜计。今又特赐本路度牒三百,而杭独得百道。臣谨以圣意,增价召人入中,米减价出粜,以济饥民,而增减耗折之余,尚得钱米约共一万余贯石。臣辄以此钱米募民开湖,度可得十万工。自今月二十八日兴工,农民父老,纵观太息,以谓二圣既捐利与民,活此一方,而又以其余弃,兴久废无穷之利,使数千人得食其力,以度此凶岁,盖有泣下者。臣伏见民情如此,而钱米有限,所募未广,葑合之地尚存太平。若来者不嗣,则前功复弃,深可痛惜。若更得度牒百道,则一举募民除去净尽,不复遗患矣。
伏望皇帝陛下、太皇太后陛下少赐详览,察臣所论西湖五不可废之状,利害卓然,特出圣断,别赐臣度牒五十道,仍敕转运、提刑司,于前来所赐诸州度牒二百道内,契勘赈济支用不尽者,更拨五十道价钱与臣,通成一百道,使臣得尽力毕志。半年之间,目见西湖复唐之旧,环三十里,际山为岸,则农民父老与羽毛鳞介,同泳圣泽,无有穷已。臣不胜大愿,谨录奏闻,伏候敕旨。
申三省起请开湖六条状 苏 轼
无祐五年五月初五日,龙图阁学士左朝奉郎知杭州苏轼状申:轼于熙宁中通判杭州,访问民间疾苦。父老皆云:“惟苦运河淤塞。远则五年,近则三年,率常一开浚。不独劳役兵民,而运河自州前至北郭,穿阛阓中,盖十四五里,每将兴工,市肆汹动,公私骚然。自胥吏壕寨兵级等,皆能恐喝人户,或云当于某处置土,某处过泥水,则居者皆有失业之忧。既得重赂,又转而之他。及土工既毕,则房廊邸店,作践狼藉,园圃隙地,例成丘阜,积雨荡濯,复入河中。居民患厌,未易悉数。若三五年失开,则公私壅滞,以尺寸水欲行数百斛舟,人牛力尽,跬步千里。虽监司使命,有数日不能出郭者。其余艰阻,固不待言。”问其所以频开屡塞之由,皆云:“龙山、浙江两闸,日纳潮水,沙泥浑浊,一泛一淤,积日稍久,便及四五尺,其势当然,不足怪也。”轼又问言:“潮水淤塞,非独近岁,若自唐以来如此,则城中皆为丘阜,无复平田。今验所在,堆叠泥沙,不过三五十年所积耳,其故何也?”父老皆言:“钱氏有国时,郡城之东有小堰门,既云小堰,则容有大者。昔人以大小二堰隔截江水,不放入城,则城中渚河,专用西湖水。水既清澈,无由淤塞。而余杭门外,地名半道洪者,亦有堰,名为清河,意似爱惜湖水,不令走下。自天禧中,故相王钦若知杭州,始坏此堰以快目下舟楫往来,今七十余年矣。以意度之,必自此后湖水不足于用,而取足于江潮。又况今者西湖日就堙塞,昔之水面,半为葑田,霖潦之际,无所潴畜,流溢害田,而旱干之月 ,湖自减涸,不能复及运河。”
谨按唐长庆中刺史白居易浚治西湖,作《石函记》,其略曰:“自钱塘至盐官界应溉夹河田者,皆放湖入河,自河入田,每减一寸,可溉十五顷。每一伏时,可溉五十顷。若堤防如法,蓄泄及时,则濒湖千顷,无凶年矣。”由此观之,西湖之水,尚能自运河入田以溉千顷,则运河足用可知也。轼于是时,虽知此利害,而讲求其方,未得要便。今者蒙恩出典此州,自去年七月到任,首见运河干浅,使客出入,艰苦万状,谷米薪蒭,亦缘此暴贵。寻铲刷捍江兵士及诸色厢军得千余人,自十月兴工,至今处四月终,开浚茅山、盐桥二河,各十余里,皆有水八尺以上,见今公私舟船通利。
父老皆言:“自三十年已来,开河未有若此深快者也。”然潮水日至,淤填如旧,则三五年间,前功复弃。轼方讲问其策,而临濮县主簿、监在城商税苏坚建议曰:“江潮灌注城中诸河,岁月已久,若遽用钱氏故事,以堰闸却之,令自城外转过,不惟事体稍大,而湖面葑合,积水不多,虽引入城,未可全恃,宜参酌古今,且用中策。今城中运河有二,其一曰茅山河,南抵龙山、浙江闸口,而北出天宗门。其一曰盐桥河,南至州前碧波亭下,东合茅山河,而北出余杭门。余杭、天宗二门东西相望,不及三百步,二河合于门外,经北抵长河堰下。今宜于钤辖司前,创置一闸,每遇潮上,则暂闭此闸,令龙山、浙江潮水,径从茅山河出天宗门,候一两时辰,潮平水清,然后开闸,则盐桥一河过阛阓中者,永无潮水淤塞、开淘 骚扰之患。而茅山河纵复淤填,乃在人户稀少村落相半之中,虽不免开淘,而泥土有可堆积 ,不为人患。潮水自茅山河行十余里,至梅家桥下,始与盐桥河相通,潮已行远,泥沙澄坠 ,虽入盐桥河,亦不淤填。茅山河既日受潮水,无缘涸竭,而盐桥河底低茅山河底四尺,则盐桥河亦无涸竭之患。然犹当过虑,以备乏水。今西湖水贯城以入于清湖河者,大 小凡五道,皆自清湖河而下,以北出余杭门,不复与城中运河相灌输,此最可惜。宜于涌金 门内小河中,置一小堰,使暗门、涌金门二道所引湖水,皆入法慧寺东沟中;南行九十一丈 ,则凿为新沟二十六丈,以东达于承天寺东之沟。又南行九十丈,复凿为新沟一百有七丈 ,以东入于猫儿桥河口。自猫儿桥河口入新水门,以入于盐桥河,则咫尺之近矣。此河下流 则江潮清水之所入,上流则西湖活水之所注,永无乏绝之忧矣。而湖水所过,皆阛阓曲折之 间,颇作石柜贮水,使民得汲用浣濯,且以备火灾,其利甚博。此所谓参酌古今而用中策也 。”
轼寻以坚之言使通直郎、知仁和县事黄僎相度可否,及率僚吏躬亲验视,一一皆如坚言,可成无疑也。谨以四月二十日兴功开导及作堰闸,且以余力修完六井,皆不过数月,可以成就。而本州父老农民睹此利便,相率诣轼陈状,凡一百一十五人,皆言:“西湖之利,上自运河,下及民田,亿万生聚,饮食所资,非止为游观之美,而近年以来,堙塞几半,水石日减,茭葑日滋。更二十年,无西湖矣。”劝轼因此尽力开之。轼既深愧其言,而患兵工寡少, 费用之资无所从出。父老皆言:“窃闻朝廷近赐度牒一百道,每道一百七十贯,为钱一万七千贯。本州既高估米价,召人入中,又复减价出粜,以济饥民,消折之余,尚有钱米约共一万贯石,若支用此,亦足以集事矣。”
适全钱塘县尉许敦仁建言西湖可开状,其略曰:“议者欲开西湖久矣,自太守郑公戬以来,苟有志于民者,莫不以此为急,然皆用工灭裂,又无以善其后。盖西湖水浅,茭葑壮猛,虽尽力开撩,而三二年间,人工不继,则随手葑合,与不开同。窥见吴人种菱,每岁之春,芟除涝漉,寸草不遗,然后下种。若将葑田变为菱荡,永无茭草堙塞之患。今乞用上件钱米,雇人开湖。俟开成湖面,即给与人户,量出课利,作菱荡租佃,获利既厚,岁岁加功,若稍不除治,微生茭葑,即许人铲凭,但使人户常忧铲夺,自然尽力,永无后患。今有钱米一万贯石,度所雇得十万工。每工约开葑一丈,亦可添得十万丈水面,不为小补。”
轼寻以敦仁之策,参考众议,皆谓允当。已一面牒本州依敦仁擘画,支上件钱米雇人,仍差捍江船务楼店务兵士共五百人,船载葑草,于四月二十八日兴功去讫。今来有合行起请事件 ,谨具画一如左。
一、今来所创置钤辖司前一闸,虽每遇潮上,闭闸一两时辰,而公私舟船欲出入闸者,自须先期出入,必不肯端坐以待闭闸。兼更有茅山一河自可通行,以此实无阻滞之患,而能隔截江潮,径自茅山河出天宗门,至盐桥一河,永无堙塞并淘骚扰之患,为利不小。恐来者不知本末,以阻滞为言,轻有变改,积以岁月,旧患复作。今来起请新置钤辖司前一闸,遇潮上闭讫,方得开龙山、浙江闸。俟潮平水清,方得却开钤辖司前一闸。
一、盐桥动河岸上,有治平四年提刑元积中所立石刻,为人户屋舍侵占牵路已行除拆外,具载阔狭丈尺。今方二十余年,而两岸人户复侵占牵路,盖屋数千间,却于屋外别作牵路,以致河道日就浅窄。准法据理,并合拆除,本州方行相度,而人户相率经州,乞遽逐人家后丈尺,各作木岸以护河堤,仍据所侵占地量出凭钱,官为桩管,准备修补木岸,乞免拆除屋舍,本州已依状施行去讫。今来起请应占牵路人户所出凭钱,并送通判厅收管,准备修补河岸,不得别将支用,如违,并科违制。
一、自来西湖水面,不许人租佃,惟茭葑之地,方许请凭种植。今来既将葑田开成水面,须至给与人户请佃种菱。深虑岁久,人户日渐侵占旧来水面种植,官司无由觉察。已指挥本州俟开湖了日,于今来新开界上,立小石塔三五所,相望为界,亦须至立条约束。今来起请应石塔以内水面,不得请射及侵占种植,如违,许人告,每丈支赏钱五贯文省,以犯人家财充。
一、湖上种菱人户,自来脔割葑地,如田塍状,以为疆界。缘此即渐葑合,不可不禁。今来起请应种菱人户,只得标插竹木为四至,不得以脔割为界,如违,亦许人铲凭。
一、本州公使库,自来收西湖菱草荡课利钱四百五十四贯,充公使。今来既开草葑,尽变为菱荡,给与人户租佃,即今后课利,亦必稍增。若拨入公使库,未为稳便。今来起请欲乞应西湖上新旧菱荡课利,并委自本州量立课额,今后永不得增添。如人户不切除治,致少有草葑,即许人铲凭。其铲凭人,特与权免三年课利。所有新旧菱荡课利钱,尽送钱塘县尉司收管,谓之开湖司公使库,更不得支用,以备逐年雇人开葑撩浅。如敢别将支用,并科违制。
一、钱塘县尉廨宇,在西湖上。今来起请今后差钱塘县尉衔位内,带管勾开湖司公事,常切点检,才有茭葑,即依法施行。或支开湖司钱物,雇人开撩替日,委后政点检交割。如有茭葑,不切除治,即申所属检点,申吏部理为遗阙。
以上六条,并刻石置知州及钱塘县尉厅上,常切点检。
右谨件如前。勘会西湖葑田共二十五万余丈,合用人夫二十余万功。上件钱米,约可雇十万 功,只开得一半。轼已具状奏闻,乞别赐度牒五十道,并于前来所赐本路诸州度牒二百道内,契勘赈济支用不尽者,更拨五十道,通成一百道,充开湖费用外,所有逐一子细利害,不敢一一紊烦天听。伏乞仆射相公、门下侍郎、中书侍郎、尚书左丞、尚书石丞特赐详览前件所陈利害,及起请六事,逐一敷奏,立为本州条贯,早赐降下,依禀施行。兼画成地图一面,随状纳上,谨具状申三省,谨状。
新城游北山记 晁补之
去新城之北三十里,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初犹骑行石齿间,旁皆大松,曲者如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虬。松下草间有泉,沮洳伏见,堕石井,锵然而鸣。松间藤数十尺,蜿蜒如大蚖 。其上有鸟,黑如鸲鹆,赤冠长喙,俯而啄,磔然有声。稍西,一峰高绝,有蹊介然,仅可步。系马石觜,相扶携而上。篁筱仰不见日,如四五里,乃闻鸡声。有僧布袍蹑履来迎,与之语,愕而顾,如糜鹿不可接。顶有屋数十间,曲折依崖壁为栏楯,如蜗鼠缭绕乃得出,门牖相值。既坐,山风飒然而至,堂殿铃铎皆鸣。二三子相顾而惊,不知身之在何境也。且莫,皆宿。
于时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窗间竹数十竿相摩戛,声切切不已。竹间梅棕,森然如鬼魅离立突鬓之状。二三子又相顾魄动而不得寐。迟明,皆去 。
既还家数日,犹恍惚若有遇,因追记之。后不复到,然往往想见其事也。
钱塘观潮记 吴 儆
钱塘江潮,视天下为独大。然至八月既望,观者特盛。弄潮之人,率常先一月,立帜通衢,书其名氏以自表。市井之人相与裒金帛张饮,其至观潮日会江上,视登潮之高下者,次第给与之。潮至海门,与山争势,其声震地。弄潮之人,解衣露体,各执其物,搴旗张盖,吹笛鸣钲,若无所挟持,徒手而附者,以次成列。潮益近,声益震,前驱如山,绝江而上,观者震掉不自禁。弄潮之人,方且贾勇争进。有一跃而登,出乎众人之上者;有随波逐流,与之上下者。潮退策勋。一跃而登,出乎众人之上者,率常醉饱自得,且厚持金帛以归,志气扬扬,市井之人甚宠善之;其随波上下者,亦以次受金帛饮食之赏。有士人者,雅善士,一日移于习俗之所宠,心顾乐之,然畏其徒议己,且一跃而上,方随波上下者,有时而沉溺也, 隐其身于众人之后,一能出其首于平波之间,则急引而退,亦预金帛饮食之赏,而终无溺沉不测之患,其乡人号最善弄潮者,久之,海神若怒,曰:“钱塘之潮,天下至大而不可犯者,顾今嗜利之徒,娱弄以徼利,独不污我潮乎?”乃下令水府惩治禁绝之。前以弄潮致厚利者颇溺死。自是始无敢有弄潮者。
夜游西湖纪事 叶梦得
景修与吾同为郎,夜宿尚书新省之祠曹厅,步月庭下,为吾言:往尝以九月望夜,道钱塘,与诗僧可久泛西湖,至孤山已夜分。是岁月寒,月色正中,湖面渺然如溶银。傍山松桧参天,露下叶间,薿薿皆有光。微风动,湖水晃漾,与林叶相射。可久清癯苦吟,坐中凄然不胜寒,索衣无所有,空米囊覆其背,为平生得此无几。吾为作诗记之云:霜风猎猎将寒威,林下山僧见亦稀。怪得题诗无俗语,十年肝鬲湛寒辉。
此景暑中想象,亦可一洒然也。
康塘三瑞堂记 朱 熹
余素耽山水之趣,凡有名山大川,无不悉至。则一石一木,可寄游览而助吟咏者,悉皆留情。岁在辛卯,余访友遂安。城北十里余许,有名康塘者,山川佳胜,木石鹿豕,可纵居游,诚高蹈之墟、君子之居也。中有隐君子,号志曾者,爱泉石,乐琴书,迹不履城市,交不接浮夸,其逃世之君子欤!令允三:长字守成、次守引、三守泽,皆文标骥足,中原旗鼓。余 每造其宅,与三君子商榷古今,匪朝伊夕。宅傍建一楼,高十余丈。楼置瑶琴百具,每当风晨月夕,幽致飘然。按弦而抚,百琴应响,如出一律。所谓啸虎闻而不吼,衰猿听而不啼。惜子期不再,空负此高山流水也。楼后竹千竿,楼之左右,百卉备举。前一池,广可二十余亩,中有鲤鲙、菱莲、蒲藻,无不悉具。两岸桃李繁饶,池内置设画舫,凡宾朋交错,皆游赏其中,即曲水流觞,何多让焉!其年春笋怒发,亭亭直上数丈余,峭直无节,此一异也;池内莲实,每枚体大如盏,清芬逼人,此二异也;荷下之菱,其大如枕,水溢味甘,其琼浆耶 ?其醴泉耶?此三异也。洪公颦蹙告余曰:“有此三异,花木之妖也,不禳且有祸。”余曰:“否!否!草木得气之先者也,和气致祥,则动植之物先应焉,此休征也。兆当在三嗣男矣! ”是岁,三子举于乡,果并与选,奏名礼部。所谓必有祯祥者,信不诬也。噫!斯皆天意所钟,岂人力所能为哉!以洪公平昔律身端严,行己有耻,居家笃厚,伦理待人,不亢不阿, 恭顺尊长,轸恤孤寡,种种德范,难以笔罄。斯殆天诞德裔,以张大其门,为善人积德光裕 之报也。后二岁,洪公新其祠宇。祠成而余再至,因颜其堂曰:“三瑞”。附之以联曰:“ 三瑞呈祥龙变化,百琴协韵凤来仪。”而并述其事,以志不朽云。
阅古泉记 陆 游
太师平原王韩公府之西,缭山而上,五步一磴,十步一壑,崖如伏黿,径如惊蛇。大石磊磊,或如地踊以立,或如空翔而下,或翩如将奋,或森如欲搏。名葩硕果,更出互见;寿藤怪蔓,罗络蒙密。地多桂竹,秋而华敷,夏而箨解,至有应接不暇,及左顾左盼,则呀然而江 横陈,豁然而湖自献。天造地设,非人力所能为者。其尤胜绝之地曰“阅古泉”,在溜水亭 之西,缭以翠麓,覆以美荫。又以其东向,故浴海之日、既望之月,泉辄先得之。袤三尺, 深不知其几也。霖雨不溢,久旱不涸,其甘饴蜜,其寒冰雪,其泓止明静,可鉴毛发。虽游 尘坠叶,常若有神物呵护屏除者。朝暮雨旸,无时不镜如也。泉上有小亭,亭中置瓢,可饮 可濯,尤于烹茗酿酒为宜。他石泉皆莫逮。
公常与客徜徉泉上,酌以饮客。游年最老,独尽一瓢。公顾而喜曰:“君为我记此泉,使后知吾辈之游,亦一胜也。”游按堙泉之壁,有唐开成五年道士诸葛鉴元八分书题名,盖此泉堙伏勿耀者几四百年,公乃复发之时。“阅古”盖先忠献之以名堂者,则泉可谓荣矣。游起于告老之后,视道士为有愧,其视泉尤有愧也。幸旦暮得复归故山,幅巾裋褐,从公一酌此泉而行,尚能赋之。嘉泰三年四月乙巳山阴陆游记。
上天竺复庵记 陆 游
嘉泰二年,上天竺广慧法师筑退居于寺门桥南,名之曰“复庵”。后负白云峰,前直狮子、乳窦二峰,带以清溪,环以美箭、嘉木。凡屋七十余间。寝有室,讲有堂,中则为殿,以奉西方像设。殿前辟大地,两序列馆,以处四方学者。炊爨渥浴,皆有其所。床敷巾钵,云布鳞次。又以为传授讲习梵呗之勤,宜有游息之地,以休其暇日,则又作围亭流泉,以与学者共之。
既成,命其弟子了怀,走山阴镜湖上,从予求文,以记岁月。予告之曰:“进而忘退,行而忘居,知趋前而昧于顾后者,士大夫之通患也。故朝廷于士之告归,每优礼之。而又命有司察,其尤不知止者,以励名节而厚风俗。士犹有不能决然退者,又况物外道人?初不践是非毁誉之途,名山大众,以说法为职业,愈老而愈尊,愈久而人愈归之。虽一坐数十夏,何不可者?如法师道遇三朝,名盖万衲。自绍熙至嘉泰,十余年间,诏书褒录,如日丽天;学者归仰,如泉赴壑 。非有议其后者,而法师慨然为退居之举。倾竭橐装,无所顾惜。虽然,以予观之,师非独 视天竺之众,不啻弊屣。加以岁年,功成行著,遂为西方之归,则复庵又为敝屣也。死生去来无常,予老甚矣,安知不先在宝池中俟师之归,语今日 作记事,相与一笑乎?”
开禧元年三月三日记。
莫能名斋记 杨 简
四明杨简,为浙西抚属,淳熙十一年八月朔,即领事,而宅僦隘陋,外高中卑,无宴息之所 ,客至不可留,不可以奉亲。偶得在官僧屋于宝莲山之巅,帅君雅礼士,为更其居。又使简唯意规摹之,乃创书室于高爽之地。东江西湖,云山千里,幽人骚士来其上,无不曰奇,曰壮哉快哉,且曰:是不可不命名。简思所以名之,东望大江,巨涛际天,越山对揖,衮衮如画,风帆飞鸟,夕阳烟芜,朝暮晦明,变态百出,于是间名之乎?如此命名,不惟游逸颠迷,沉溺外景,要不可谓真识江山。西望钱水,玉洁如镜,茂林奇峰,楼观辉月,烟霭翠蒙,模写不可,于是间名之乎?如此命名,不惟游逸颠迷,沉溺外景,要不可谓真识湖山。反而即诸本真,敛其放情,落其外慕,穷理窟之幽微,探元珠之杳冥,不则事理两融,曲畅旁通,百川会同,归宿于中;又不则悠然无事,惟意所之,无所造为,乐亦熙熙,于是名之乎? 如此命名,不惟游逸颠迷,沉溺外景,俱不可谓实识本真。周思天下古今名言,无一可以称 此,又岂惟简莫能名,正恐尽万古明智绝识之士,竭意悉虑,穷日夜之力,终莫能名。于是榜 曰莫能名斋。然则终不可得而名之乎?曰有能名之者:是斋之南,高松抚疏,微风过之,萧 然有声,是能名吾斋矣;是斋之东,洪涛驾风,怒号翻空,是能名吾斋矣;是斋之西,湖光 翠迷,云飞鸟啼,是能名吾斋矣;是斋之北与其麓,鳞比万屋,人物往复,啾啾碌碌,是能 名吾斋矣。有嘲曰:既曰莫能名,又曰是能名,何其立说之无常?简曰:常。淳熙乙巳仲春 记。
游龙井记 程 珌
余旧读《秦太虚笔记》,谓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自吴兴过杭还会稽。龙井辨才法师以书招其入山。出郭日已夕。航湖到普宁,遇参寥道人,相与杖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岭龙井亭,酌亭据石而饮之。自普宁凡经佛寺十数,寂不闻人声。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殆非人间也。行二鼓,至寿圣院,谒辨才于潮音堂。明日乃还。余读其辞,想其事,甚欲一追故步者,不记几年矣。乃辛巳岁立春,出清波门,经净慈寺,过白莲院,上风篁岭,谒龙祠,酌龙井,遂至辨才塔。饭于月林。月林,辨才所庐也。主僧出范文正、东坡、栾城、参寥、辨才遗像,及坡遗辨才水墨罗汉八轴,轴皆二像,仁皇飞帛四字,与南唐草字四纸。已而酌泉瀹茗,复汲二盎以归。径旁佛舍,多不知名。独白莲为近,晚不暇入。四山多怪石,如乱云,如虎豹。下视西湖如盘,狭处仅若带。沿路居民,视昔不加密。炊烟续相望,润泉如故。但太虚乃宵征,所不见者,怪石与西湖及炊烟耳。元丰距今百三十七年矣,人事几变,而景物则宛然当时,可为太息!辨才结庐,今为广福寺。一山屹然内向,故备录以告来游者。若水、若曾、若愚侍, 东家周叔向俱。
桐庐县桐君祠记 楼 钥
荆州多荆,蓟州多蓟,豫章以木氏者,酸枣以棘名邦。兹邑以一桐之大,垂盖如庐,古有隐者,采药求道于此,或问其姓,则指桐以示之,人因称为桐君。故桐江、桐溪、桐岘,皆因此而得名。既以为县,又因以名郡焉。大溪澄澈横其前,又一溪出天目,至此而会。一山岿然,耸于溪之东,林樾秀润,号小金山,上有祠宇肖君之像,盖一方之绝境也。新婺州贰车詹君乂民以书来曰:家本严陵郡中,慕桐君之高风,来寓邑下,念古祠之芜废,思有以兴起之未能也。邑尉赵君某公余为一新,士民称美,思有以登载传后,求记于余。昔示冠时尝侍亲过其下,虽甚爱山水之清淑,曾不能登嵲嶭,以致一觞一荐,徒颂卢公赞元招仙之词而去之,至今犹属梦境也。夫所谓隐者,正欲逃名于世。严之高士有三人焉:子陵隐于汉,风节最高,而其名终不可泯;方干隐于唐,又以诗显;桐君不知为何人,身既隐而姓氏竟不传,其殆最优乎!余既喜詹、赵二君之好事,有契夙心,因并书之俾刻焉。
观潮 周 密
浙江之潮,天下之传观也。自既望以至十八日为最盛。方其远出海门,仅如银线,既而渐近,则玉城雪岭,际天而来,大声如雷霆,震撼激射,吞天沃日,势极雄豪。杨诚斋诗云:“ 海涌银为郭,江横玉系腰”者是也。每岁,京尹出浙江亭教阅水军,艨艟数百,分列两岸, 既而尽奔腾分合五阵之势,并有乘骑、弄旗、标枪、舞刀于水面者,如履平地。倏尔黄烟四起,人物略不相睹,水爆轰震,声如崩山。烟消波静,则一舸无迹,仅有敌船为火所焚, 随波而逝。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而豪民贵宦,争赏银彩。江干上下十余里间,珠翠罗绮溢目,车马塞途,饮食百物皆倍穹常时,而僦賃看幕,虽席地不容闲也。禁中例观潮于“天开图画”,高台下瞰,如在指掌。都民遥瞻黄伞雉扇于九霄之上,真若箫台蓬岛也。选录《武林旧事》
登西台恸哭记 谢 翱
始,故人唐宰相鲁公开府南服,予以布衣从戎。明年,别公漳水湄。后明年,公以事过张睢阳庙及颜杲卿所尝往来处,悲歌慷慨,卒不负其言而从之游。今其诗具在,可考也。
予恨死无以藉手见公,而独记别时语。每一动念,即于梦中寻之。或山水池榭、云岚草木, 与所别之处及其时适相类,则徘徊顾盼,悲不敢泣。又后三年,过姑苏。姑苏,公初开府旧 治也。望夫差之台而始哭公焉。又后四年,而哭之于越台。又后五年及今而哭于子陵之台。
先是一日,与友人甲乙若丙约,越宿而集。午,雨未止,买榜江涘。登岸谒子陵祠,憩祠旁僧舍。毁垣枯甃,如入墟墓。还,与榜人治祭具。须臾雨止,登西台,设主于荒亭隅,再拜 跪伏祝毕,号而恸者三,复再拜起。又念予弱冠时,往来必拜谒祠下。其始至也,侍先君焉 。今予且老,江山人物眷焉若失,复东望,泣拜不已。有云从西南来,渰浥浡郁,气薄林木,若相助以悲者。乃以竹如意击石,作楚歌招之曰:“魂朝往兮何极?暮归来兮关塞黑。化为朱鸟兮有咮焉食?”歌阕,竹石俱碎。于是相向感唶 ,复登东台,抚苍石,还憩息于榜中。榜人始惊予哭,云:“适有逻舟之过也,盍移诸?”遂移榜中流,举酒相属,各为诗以寄所思。 薄暮,雪作风凛,不可留,登岸宿乙家。夜复赋诗怀古。明日,益风雪,别甲于江,予与丙 独归。行三十里,又越宿乃至。其后,甲以书及别时来言:是日风帆怒驶,逾久而后济,既 济,疑有神阴相以著兹游之伟。予曰:呜呼!阮步兵死,空山无哭声且千年矣!若神之助固不可知;然兹游亦良伟,其为文词因以达意,亦诚可悲已。
予尝欲仿太史公著《季汉月表》,如秦楚之际。今人不有知余心,后之人必有知余者。于此宜得书,故记之以附《季汉》事后。时先君登台后二十六年也。先君讳某字某,登台之岁在乙丑云。
○元
天目山谶 刘一清
临安都城,其山肇自天目。谶云:“天目山前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海门一点巽山小,五百年间出帝王。”钱氏出国,世臣事中朝,不欲其说之著,更其末云:“异姓王”以迁就之。高宗驻跸,其说始验。仰视吴山,如卓马立顾。绍兴间,望气者以为有郁葱之符。秦桧专国,心利之,请以为赐第,其东偏则桧家庙,西则格天阁之故基。桧死,熺犹恋恋,请以弟常州倅烜为光禄丞,留隶家庙。言者罢烜,并迁庙主于建康,遂空其室焉。高宗倦勤,即其 地筑宫曰“德寿”,后又更名曰“重华”,曰“慈福”,曰“寿慈”,凡四易名。至于咸淳 甲戌,天目山崩,则百年王气亦终于此矣。选录《钱塘遗事》
十里荷花 刘一清
孙何帅钱塘,柳耆卿作《望海潮》词赠之云:“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兑豪奢。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开晴,菱歌泛夜,嬉嬉约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此词流播,金主亮闻之,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近时谢处厚诗云:“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里愁。”余谓此词虽牵动长江之愁,然湖山之清丽,使士大夫流连于歌舞嬉游之乐,遂忘中原,是则深可恨耳!因和其诗 云:“□□快剑是清讴,牛渚依然一片秋。却恨荷花留玉辇,竟忘烟柳汴宫愁。”盖靖康之 乱,有题诗于旧京宫墙云:“依依烟柳拂宫墙,宫殿无人春昼长。”选录《钱塘遗事》
天目山大觉正等禅寺记 奉敕撰 赵孟頫
延祐三年四月十有九日,三藏法师般刺那室利言:“臣僧往年游江南,历禅刹多矣;独天目山大觉正等寺为高峰妙禅师道场,地势清高,人力壮伟,实杭州一大伽蓝。而高峰之道,远续诸祖,座下僧常数十百人,皆清斋禅定,有古丛林之风。高峰既寂,其教至于今不少衰,触寺未有记载之文。臣僧请下文学之臣文之,以刻诸石,诚圣世一盛事也。”于是诏臣孟頫:“汝为文以记之。”臣谨按,天目山在杭州於潜县,为浙右群山之宗。 《图经》云,广八百里,高三万余尺,界乎杭、湖、宣城之间,穷岩幽壑,雪古云深,仙人神龙之所窟宅。大觉正等禅寺,居山之莲花峰。高峰禅师名原妙,吴郡吴江人,早得法于雪岩钦公,临济十七世孙,尽得瞿昙氏灵明真觉之要,行业孤峻,机用险绝,影不出山者三十年,道风日驰远方。学徒如西域、南诏,不远数万里,云臻水赴,师悉拒不纳,至栖岩席草以依师。至元辛卯,故两浙运使臣瞿霆发,向师道望,谒师于狮子岩之死关,仰扣玄音,心领神悟,恍若宿契,叹禅衲之至无所於容,慨然有建寺之志。乃割臣庄,先后凡二百顷有畸,及买山田若干,指其岁人,首创梵宇。命嗣法沙门祖雍洎久参上首,弟子等各尽才能以董其役。当是时,山灵地媪见闻惊异,大奋神功,搜奇材,揭巨石,不容有所藏而献之。阅五年,则厨库、大殿,轮奂参差,宛如天降。师知时至,嘱祖雍摄住持而告寂焉。众心悲感,檀户益张,走斧飞斤,鼓舞群力,千楹万础,海涌云腾,与夫雕锼髹饰,陶冶丹雘,百尔咸臻。大德庚子,成宗皇帝首降玉音,作大护持。至大戊申,缔构之功,充扩大备,高阁周建,长廊四起,飞楼涌殿之雄丽,广堂邃宇之靓深,像设鼓钟之伟奇,金绳宝铎之严整,凡庖湢寮舍、床榻器用,所求皆足。是岁开堂,臣霆发大营斋馔,烟包云衲,遐迩奔凑,会者数万指。坐立围绕,禅影山齐,梵音雷动,人天交赞,得未曾有。臣闻觉树垂阴,昙华现瑞,以甘蔗种哀悯群迷,乘积生大愿轮,不起寂场,遍入尘刹,未摇舌本,大阐玄音。其声光震耀,虽日丽霆轰,不可为比。道场塔庙,曾不期建立,而二千余年,后先出兴。凡大林深薮,睹史夜摩,忽从地涌。惟罔知所自者,既疑且骇,异议纷然。殊不知大愿轮中真实种子,时缘既偶,如春发荣,万卉千葩,不知其萌而萌矣!尝考竺坟,觉之为义,有始有本,有顿有圆。惟破有法王坐灵鹫山,坚秉化权,目之为大觉。已而饮光传之,曹溪唱之,临济握金刚王剑以振之。高峰得此而迹愈晦,声愈彰,能大其家世。臣霆发慕此,而割膏腴,树禅宫,曲尽施心,了无难色,信大觉之念如此。以之寿国脉,祝圣算,隆佛运,利含识,不亦宜乎!或谓:“翠竹黄花尽真如体,白云青嶂咸大觉场,生佛未具已前,不曾欠少,岂待梯空架险、破山压石而为之耶?”对曰:“道场之兴,觉其所以迷也。迷之不反,安知尘沙法界为大觉场?其或徇缘而趋胜,逐境以滋尘,既昧觉因,转增迷倒,佛化岂若是哉!”遂并书之以为记。
浙江潮候 陶宗仪
浙江,一名钱唐江,一名罗刹江。所谓罗刹者,江心有石,即秦望山脚,横截波涛中,商旅船到此,多值风涛所困而倾覆,遂呼云。此事见吴越时僧《赞宁传》载中。其昼夜二潮甚信,上人以诗括之曰:“午未未未申,申卯卯辰辰,巳巳巳午午,朔望一般轮。”此昼候也。初一日午未,初二日未初,十五日如初一,夜候则六时对冲,子午丑未之类。汉东宣伯褧先生昭尝作《浙江潮候图说》云:“大江而东,凡水之入于海者,无不通潮,而浙江之潮独为天下奇观,地势然也。浙江之口,有两山焉,其南曰龛山,其北曰赭山,并峙于江海之会,谓之海门。下有沙潭,跨江西东三百余里,若伏槛然。潮之入于浙江也,发乎浩渺之区,而顿就敛束,逼碍沙潭,回薄激射。折而趋于两山之间,拗怒不泄,则奋而上隮,如素蜺横空,奔雷殷地,观者胆掉,涉者心悸,故为东南之至险,非它江之可同也。原其消长之故者,曰天河激涌,曰地机翕张。揆其晨夕之候者,曰依阴而附阳,曰随日而应月。地志涛经,言殊旨异,胡可得而一哉?盖圆则之运,大气举之,方仪之静,大水承之,气有升降,地有浮沉,而潮汐生焉。月有盈虚,潮有起伏,故盈于朔望,虚于两弦,息于朓朒肭,消于朏魄,而大小准焉。月为阴精,水之所在,日为阳宗,阴之所从。故昼潮之期,日常加子,夜潮之候,月必在午,而晷刻定焉。卯酉之日,阴阳之交,故潮大于余月。大梁析木,河汉之津也。朔望之后,天地之变,故潮大于余日。寒暑之大,建丑未也。一晦一明,再潮再汐,一朔一望,再虚再盈,天一地二之道也。月经于上,水纬于下,进退消长,相为生成,历数可推,毫厘不爽,斯天地之至信,幽赞于神明,而古今不易者也。杭之为郡,枕带江海,远引瓯闽,近控吴越,商贾之所辐凑,舟航之所骈集,则浙江为要津焉。而其行止之淹速,无不毕听于潮汐者。或违其大小之信,爽其缓急之宜,则必至于倾垫底滞,故不可以不之谨也。某承乏兹郡,属兵革未弭之秋,信使之往来,师旅之进退,虽期会纷纭,边陲警急,必告之曰:‘谨候潮汐,毋躁进以自危。’然而迹累肩摩,晨驰夕骛,有不能人喻而户说之者。考之郡志,得《四时潮候图》,简明可信,故为之说,而刻石于浙江亭之壁间,使凡行李之过此者,皆得而观之,以毋蹈夫触险躁进之害,亦庶乎思患而预防之之意云。”此说博极群书,辞理超诣,而古今之论潮候者,盖莫能过之矣。因并录之。
钓台记 方 回
朋友之益,莫大于道德之泽无穷。先生以足加帝腹,时年六十余,光武年三十五,盖年长以倍之老友,非耿邓少年时相遇也。能取友然后知讲学,知讲学然后大明理,大明理然后善处士。驱云台之彦膺赤伏之符,博约丽习,有自来矣。然天地之间海田陵谷,汉之为汉,今复安在?建武以来,寝庙宫府为烟为埃,岂复有过而问之者?先生钓游故处,更几兵火,巍然如昨岁,正如兆困敦。东平府严公忠杰提师次于桐濑,自以为先生之裔孙,输钱粟饰祠像而一新之。予谓先生之生也,以薰陶之余力,能使潜龙故人起布衣,有天下;其没也,一渔翁之居常存,虽万乘帝王弗逮。故歌《伐木》之章,则知牧野之出师不如磻溪之问道;赋《黍离》之什,则知宗庙之盛业不如首阳之清风。朋友之有益于人,而道之不泯于后世如此哉!
○明
夕佳楼记 徐一夔
夕佳楼,在杭之南山演福教寺。寺有明净塔院,盖佛海大师之徒窆其师爪发之所。院有东、西二楼,夕佳盖西楼也。其地右瞰澄湖,左挹高峰;二麦岭在其前。每日轮西下,余光返照,徘徊于林岫之间,烟霏霞气,乍浓乍淡,五色相鲜,虽精绘事者不能貌——是所谓“夕佳”者也。
昔在至正中,佛海之大弟子海慧法师,继公以硕德重望,唱道大方而归,遂居兹楼,与黄文献公溍、张外史雨为方外友。二老既至,海慧辄相携登楼,揽观景物,鬻茶赋诗,久之而去。其后,欧阳文公玄持节过杭,亦造兹楼访海慧,见景物如前所云,为书“夕佳”二字,而夕佳之名始著。
洪武初元,今具庵法师圮公来主演福。时寺已毁,惟夕佳独存。其徒请曰:“吾师为佛海之孙,海慧之嗣,寓席兹楼,以淑吾徒为宜。”法师从其请。方袍之士来传天台之学者踵至。余尝过之,法师肃余至楼上,见山中景物,固不殊昔,而摩抚前人之遗墨,而想其风流来往之迹不可复得,盖尝为之赋之而感慨系之矣。
居无几何,今天子大建法会于蒋山,召起江南高僧说法示众。法师被召,敷扬教典三昼夜,竣事而还,仍寓夕佳。十年冬,上以天下之为浮屠者多昧佛理,将注释《心经》、《金刚般若》、《楞伽》三经使习之。时季潭泐公主天界之席,以法师荐,遣使即夕佳,起法师赴阙。上问三经大意,奏对称旨,诏与泐公共领注释之事。阅七月书成,进经御览,奖谕谆至,遂命刊行。上初留法师咨问法要,既又不欲违其山林之志,召至便殿赐馔,有旨命还山。寻敕有司给舟,且出内库钞十五贯为道里费,送至山中。一时林岫改观,山童谷叟,莫不指为宠光所及。
其徒以法师光膺帝眷,恢宏佛祖之道,召命荐至,皆起自夕佳,期亦兹楼之有遇也,不可无述,以示将来。有如上人者,谒余,具道所以,请著楼记。余也汩没世俗,莫知所以记。间者入山,尝从法师问佛法大意。法师以谓:“吾宗大旨,期于去昏即明,去散即静。故修证之法,指日为观。送想于落日之表,所以臻实际也。”吾尝念法师之所以语我者,则所谓夕佳之旨,其在兹乎!以此观之,法师殆将尽空世相,不有其有。若夫兹楼之遇与否,岂其志之所存?而吾世谛文字,亦何足以溷之也。虽然,上人之意,不可以虚辱也,乃为之记。
吴公堤记 陈 观
吴公堤,古春江堤也。不言春江而言今名,县令吴侯所筑,民为是名,示不忘也。按志,富春居杭上游,背山面江,下通钱塘。潮汐往来,上接衢、婺、睦、歙,诸水会流,每天风撼涛,奔溃激射,号为险绝。矧自观山起,至苋浦桥止,东西三百余丈,适当邑城之南,其捍潮御浪,惟筑堤为可备。前代兴废,未暇究论。
自唐万岁登封元年,县令李浚所筑者,去旧城一百步许,迄今数百余年,而雨洗风淘,堤因以坏,渐逼城居,为患不小,民日以忧。前为县者,多后其事。宣德乙卯,侯始来治兹邑,抚字之暇,顾慈颓地,慨然兴怀。因与僚佐议政治所先,莫此为最,当亟修举。乃具词上闻,得允所言。会岁歉,未遑也。正统四年,秋谷既登,方将鸠工督匠,值所司别筑钱塘江岸,征役徒,伐巨石,动以千计,几寝是事。独富春以侯请得免,遂专力修筑,民在欢悦。经始于是年十月八日,乃率父老遍历江浒,验里分肥瘠,限以丈尺多寡,使得人平力均。于是,夫匠云集,桩石山积。复新授方略,定立三级,下承以桩,上叠以石。布置得宜,事易工省,不再阅月,厥工告成,上坚下固,俨若天造。
竣事之日,里父老子弟相与语曰:“昔为狂澜百尺之冲,今遂安居乐土之愿。伊谁之力欤?我侯之力也!”语竟,因以侯姓易堤之名。余曰:“宜然。”复征余文,以记其兴筑颠末。
窃惟官府起大兴作,用大力役,事有便于民、利于众者,虽劳不怨。筑堤,重事也,然在防遏水患,奠安民居,出于众人之所同愿,故用工虽大而民不劳,成功虽速而人不怨。使数百年已坏之遗业,一旦为千百人家之保障,盖有以见侯之举在于为民,而不在于为名也。虽然,地不自名,必因人而后名。昔苏子瞻守杭,筑堤西湖,名曰“苏堤”,亦因人而得名。今堤从侯姓,由前人起之也,庸害于理乎?
侯名堂,字允升,饶州乐平人,由进士发轫仕途,凡见诸行事,一本于明体适用,兴废举坠。境内一新,皆民事所当为者。他日人思侯绩,因而得名者多,又不限一堤云。
荆州府学教授致仕陈观记。
建镇海楼记 商 辂
镇海楼,雄据吴山之麓,实浙藩更漏警众之所。其制:甃石为台,中为券洞,横跨市衢,下通车马,如城阙然。上建巍楼,层檐翚飞,与山并峙。考之图志,盖创始于吴越钱氏,号朝天门。宋南渡,改曰拱北楼。至我朝,始更名镇海楼。天下潮汐,惟钱塘为异,奔激震荡,势欲摧山。是楼左瞰海门,每鼍鸣鲸吼,隐隐寥廓,天吴罔象,将俯首退听,镇海之义,殆取诸此。成化甲午春三月,民居弗戒于火,楼被延爇。镇守太监李公义,谋诸巡按御史吴君文元,暨三司长贰,发帑藏余积,市良材,募善工,简在官之徒众,委干办之属职,爰辟旧址,而加新构焉。台基四围,琢石包砌,既坚且厚,高计三丈五尺,东西十四丈,南北八丈九尺。东北隅叠石为级,再折而上。楼起三层,檐高五丈三尺,间计十一,柱计百,广十二丈,深六丈六尺。栏楯周遭,砖垣重缭,涂绘藻饰,靡不应法。楼东西各建平房三间,东置铜壶漏刻,西祀金鼓神祇。楼之上,巨钟鼖鼓,左右悬架,高宏壮丽,度越前规。经始于是年五月,落成于明年乙未十月。佥谓是役,费皆公出,力不烦民,宜有记载,以彰伟绩。于是左布政使宁君良、按察司戴君拱,相与具事状,介左通政何君琮,属予以记。夫忧谯之设,刻漏具焉,所以定晨昏,警作息,诚治道所当先也。昔萍乡善政,观风者有取于更鼓分明,其知所重哉。矧镇海为楼,所系非一,今兹缔构既新,景象亦新,以至民物之视听,一出于新。将见海若效顺,怒涛怙息,民居宴然,夜柝弗警,则镇守守土之功及于一方者,不亦多矣乎!予浙人也,喜闻而乐道之,于是乎言。
镇海楼记(代胡宗宪作) 徐 渭
镇海楼,相传为吴越王钱氏所建,用以朝望汴京,表臣服之意。其基址楼台,门户栏楯,极高广壮丽,具载别志中。
楼在钱氏时,名朝天门;元至正中,更名拱北楼;皇明洪武八年,更名“来远”。时有术者病其名之书画不祥,后果验,乃更今名。火于成化十年,再建,嘉靖三十五年九月又火。
予奉承命总督直浙闽军务,开府于杭,而方移师治寇,驻嘉兴。比归,始与某官某等谋复之。人有以不急病者,予曰:
“镇海楼建当府城之中,跨通衢,截吴山麓,其四面有名山大海江湖潮汐之胜,一望苍茫可数百里,民庐舍百万户,其间村市官私之景不可亿计,而可以指顾得者,惟此楼为杰特之观。至于岛屿浩眇,亦宛在吾掌股间。高翥长骞,有俯压百蛮气。而东夷之以贡献过此者,亦往往瞻拜低回而始去。故四方来者,无不趋仰以为观游的。如此者累数百年,而一旦废之,使民怅然若失所归,非所以昭太平,悦远迩。
非特如此已也。其所贮钟鼓刻漏之具,四时气候之榜,令民知昏晓,时作息,寒暑启闭,桑麻种植渔佃,诸如此类,是居者之指南也。而一旦废之,使民懵然迷所往,非所以示节序,全利用。
且人传钱氏以臣服宋而建此,事昭著已久,至方国珍时,求缓死于我高皇,犹知借鏐事以请。诚使今海上群丑而亦得知钱氏事,其祈款如珍之初词,则有补于臣道不细。顾可使其迹湮没而不章耶?予职清海徼,视今日务莫有急于此者,公等第营之,毋浚征于民而务先以己。”
于是予与某官某某等捐于公者计银凡若干,募于民者若干,遂集工材,始事于某年月日。计所构:甃石为门,上架楼,楼基叠石高若干丈尺,东西若干步,南北半之,左右级曲而达于楼,楼之高又若干丈,凡七楹,础百,巨钟一,鼓大小九,时序榜各有差,贮其中,悉如成化时制,盖历几年月而成。
始楼未成时,剧寇满海上,予移师往讨日不暇,至于今五年;寇剧者擒,来者遁,居者慑不敢来,海始晏然,而楼适成,故从其旧名曰“镇海”。
严 滩 王叔承
由桐江抵七里滩,俗称七里龙。宋南渡,山水多称曰龙,取帝者象;又以堪舆家所谓龙脉也。龙之长七十里。谚云“有风七里,无风七十里”,言山泉迅疾,溯流者以风利帆驶而速也。龙口两岸并峙,人其中,左右两峰相逼,亘天拔起不绝。重袭处参差掩映,舟行移动,恍相互驰。水浸山足,旁足沙沚,或高壁削立,或崖石陡垂欲堕,或瀑布垂白壁。树多藤萝,野花藂挂,披拂行舟;或洼壑曲藏水村,或山村隐隐巅崖,鸡犬声如闻天上。舟人从岭半牵舟,或二里而折,或四里三五里而折。折则四山围合,如天竺陆径,舟行合中,如迷不可进退者。其前三江道中,山亦环舟而行者二百里许。然山势曼衍水空阔,或如湖汇,或包城廓,村聚肥饶,或桑田麦陇,日暮牛羊鹅凫散乱山坡,草泽野雉群飞,兔麛隐见,尽早暮忘逆行之涩,而山中之奇愈益结束矣。
记苏堤始末 杨 慎
东坡先生在杭州、颖州、许州,皆开西湖,而杭湖之功尤伟。其诗云:“我在钱塘拓湖渌,大堤士女争昌丰。六桥横绝天汉上,北山始与南山通。忽惊二十五万丈,老葑席卷苍云空。”诚诗史也,而注殊略。
今按《宋长编》云,杭本江海之地,水泉咸苦。唐刺史李泌,始引西湖水作六井,故井邑日富。及白居易,复浚西湖,所溉千余顷。然湖水多葑,近岁发而不理,湖中葑田积二十五万余丈,而水无几矣。连河失湖水之利,乃取给于江潮,潮浑浊多淤,河行阛阓中,三年一淘,为市井大患,而六井亦几废。公始至,浚茅山、盐桥二河,以茅山一河专受江潮,以盐桥一河专受湖水。复造堰闸,以为湖水蓄泄之限,然后潮不入市。间至湖上,周视之,久曰:“今愿去葑田。葑田如云,将安所置之?湖南北三十里,环湖往来,终日不达。若取葑田积之湖中,为长堤以通南北,则葑田去而行者便矣。”堤成,杭人名之曰“苏公堤”云。合是观之,则公之有功杭人大矣!余昔在京,问之杭之士大夫,亦不知,今阅公诗注亦略,故详注之。
呜呼!治水之难久矣。宋之世,修六塔河、二股河。安石以范子渊、李仲昌专其事,听小人李公义、宦官黄怀忠之言,用铁龙爪、浚川耙,天下皆笑其儿戏。积以数年,糜费百万之钱谷,漂没数十万之丁夫,迄无成功,而犹不肯止。至其绩败功圮,而奸臣李清臣为考官,犹以修河问策,欲掩护之,甚矣!宋之君臣愚且憨也。视东坡杭焙郏皇轮洌廾影俳穑砂偈乐Γ湔轮牛裰故妒绷骱?公欲凿石门山运河,以避浮山之险,当时妒者尽力排之。又欲于苏州以东,凿挽路,为千桥,以迅江势,亦不果用,人皆恨之。噫!难平者事,古今同一慨云。
西湖帝王宅 郎 瑛
吾杭西湖,山水之秀甲天下,杭人之英俊,乃所孕毓。故湖涸而于肃愍公被戮,湖水平堤而状元出。予尝往来于中,戏语人曰:“此湖四山围合,东逼于城,有能填湖作地,开移城郭,面江背山,以城中为明堂,皋亭、五云为其左右,真帝王之居也。”昨读《幕府燕谈》,五代时果有术者说钱鏐曰:“若填湖为宅,可王千年。此地不过百年也。”钱曰:“岂有千年帝王者哉?”因知古亦有如予言者。因忆使鏐如术者之言,则钱氏或绝,而继王者遂因其地而久焉,是亦谓之千年也。笔之以俟变迁。选录《七修类稿》
钱 塘 郎 瑛
钱塘之名,按《史记》,始皇浮江下丹阳,至钱唐。历代地志,亦有钱唐县令。至唐,避国号,始加土焉。《辍耕录》谓唐字从土,误矣。至以为以钱易土筑塘,避钱湖之水等事,《杭志》已辨其讹。考之《释文》:“唐,途也。”杭地五代以前,路止西北一带,逼近于钱湖,故谓钱塘耳。选录《七修类稿》
双投桥 郎 瑛
吾杭西湖南,人路曰长桥。《宋志》:“俗名双投桥。”昨读抄本《西湖竹枝集》,元富春冯士颐有词曰:“与郎情重得郎容,南北相看只两峰。请看双投桥下水,新开双朵玉芙蓉。”注以常有情人双投于桥,故长桥名双投。选录《七修类稿》
五山十刹 郎 瑛
余杭径山,钱塘灵隐、净慈,宁波天童、育王等寺,为禅院五山。钱塘中竺,湖州道场,温州江心,金华双林,宁波雪窦,台州国清,福州雪峰,建康灵谷,苏州万寿、虎丘,为禅院十刹。又钱塘上竺、下竺,温州能仁,宁波白莲等寺,为教院五山。钱塘集庆、演福、普福,湖州慈感,宁波宝陀,绍兴湖心,苏州大善北寺,松江延庆,建康瓦棺,为教院十刹。选录《七修类稿》
钱氏杭城门名 郎 瑛
钱鏐时,杭门十座。城自南秦望山,北抵夹城巷,东亘江干,西薄钱塘湖、霍山、范浦,凡七十里。曰朝天门,在吴山下,今镇海楼也;曰龙山门,在六和塔西;曰竹车门,在望仙桥东南;曰新门,在炭桥东;曰南土门,在荐桥门外;曰北土门,在旧菜市门外;曰盐桥门,在旧盐桥西;曰西关门,在雷峰塔下;曰北关门,在夹城巷;曰宝德门,在艮山门外无星桥。盖时城垣南北展而东西缩,故曰腰鼓城。选录《七修类稿》
飞来峰 郎 瑛
杭飞来峰在两山之最秀者,其名因晋咸和元年西天僧慧理登山叹曰:“此是中天竺灵鹫之小峰,不知何年飞来。”至今名之。记忆《说郛》中不知何书所载,以为越王时飞来,不知何据也。又有人作一对云:“飞峰一动不如一静,念佛求人不如求己。”亦佳。飞峰之说,恐亦荒唐,后世又于峰洞中多镌佛像以镇,虑复飞去,此尤荒唐之甚也。选录《七修类稿》
西湖竹枝词 郎 瑛
竹枝词本夜郎之音,起于刘朗州,盖《子夜歌》之变也,实有风人骚子之遗意。故杨廉夫云:“制竹枝词者,不犹愈于今之乐府乎?”吾杭西湖有《竹枝词》一帙,乃廉夫为唱,一时诗人和者,惜无刻本。予祖母之姑亦有一词于上,昨见瞿存斋《诗话》,论其二章,用意甚佳,惜不知姓氏。今补其姓氏于右,其诗云:“春晖堂上挽郎衣,别郎问郎何日归。黄金台高倘回首,南高峰顶白云飞。”又云:“官河绕湖湖绕城,河水不如湖水清。不用千金酬一笑,郎恩才重妾身轻。”前乃丹丘李介石字守道作,后乃富春吴复字见心作。其人间传诵“云归沙屿白,日出水城黄”,乃吴之警句也。选录《七修类稿》
金 鱼 郎 瑛
金鱼不载于诸书,《鼠璞》以为惟六和塔寺池有之。故苏子美《六和塔诗》云:“沿桥待金鲫,竟日独迟留。”东坡亦曰:“我识南屏金鲫鱼”,南渡后则众盛也。据此,始于宋,生于杭。今南北二京内臣有畜者,又异于杭。其红真如血色,然味比之鲋、鲫也远不及。杭又有金鲤,亦佳。二鱼虽有种生,或曰食市中污渠小红虫,见鲋之黑者变为金色矣。《桯史》又曰:“中都有豢鱼者,能变鱼色为金色。问其故,不肯言。然予甥家一沼,素无其种,偶尔一日,满沼皆金鲫。”此又不知何故,恐前二说非也。选录《七修类稿》
六和塔 郎 瑛
钱塘六和塔,在龙山江浒,建自宋开宝三年。高九级,五十余丈,阔数十围。盖以镇江潮也,后为方腊焚毁。绍兴二十二年,僧智昙重造,七层,高大虽减于前,亦两浙之塔无出其右者,故李文清诗云:“经行塔下几春秋,每叹无缘到上头。今日登临方觉险,不如归去卧林丘。”孙缙诗云:“阑槛倚云汉,身疑出上方。乾坤一指顾,吴越两销亡。”白廷玉诗云:“开殿生妙香,金碧森贝筵。应真俨若生,倒飞青金莲。”今皆不存矣。想至元复遭兵火,故今光砖巍然,四围损败,中木焦痕尚存,惟内可盘旋而上也。然在下望者,精神亦为之恍惚。塔内四壁俱凿佛像,有石刻吴道子观音佑圣之像。《金刚经》三十二份,乃北宋富弼、贾昌朝等各书一份。《四十二章经》乃南宋汤思退、虞允文等各书一章。宋名卿笔迹可半矣,亦奇物也。且圣帝不特笔妙,神灵处屡显于达官,不能尽述。惜离城二十余里,又在山巅,惟舟车过往,势难观览,知其悉者亦寡矣。选录《七修类稿》
八卦田看菜花 高 濂
宋之籍田,以八卦爻画沟塍圜布成象,迄今犹然。春时,菜花丛开,白天真高岭遥望,黄金作埒,碧玉为畴,江波摇动,恍自河洛图中分布阴阳爻象,海天空阔,极目杳然,更多象外意念。选录《四时幽赏录》
虎跑泉试新茶 高 濂
西湖之泉,以虎跑为最。两山之茶,以龙井为佳。谷雨前采茶旋焙,时激虎跑泉烹享,香清味冽,凉沁诗脾。每春当高卧山中,沉酣新茗一月。选录《四时幽赏录》
保叔塔看晓山 高 濂
山翠绕湖,容态百逞,独春朝最佳。或雾截山腰,或霞横树杪。或淡烟隐隐,摇荡晴晖;或峦气浮浮,掩映曙色。峰含旭日,明媚高彰。风散溪云,林皋爽朗。更见遥岑迥抹,柔蓝远岫,忽生湿翠,变幻天呈,顷刻万状。奈此景时值酣梦,恐市门未易知也。选录《四时幽赏录》
西溪楼啖煨笋 高 濂
西溪竹林最多,笋产极盛。但笋味之美,少得其真。每于春中,笋抽正肥,就彼竹下,埽叶煨笋,至熟,刀截剥食,竹林清味,鲜美莫比,人世俗肠,岂容知此真味?选录《四时幽赏录》
初阳台望春树 高 濂
西湖三面绕山,东为城市,春来树色新丰。登台四眺,浅深青碧,色态间呈,高下参差,面面迥出。或苒苒浮烟,或依依带雨;或丛簇山村,或掩映楼阁;或就日向荣,或临水漾碧。幽然会心,自多胸中生意;极目撩人,更驰江云春树之想。选录《四时幽赏录》
苏堤看新绿 高 濂
三月中旬,堤上桃柳新叶,黯黯成阴。浅翠娇青,笼烟惹湿,一望上下,碧云蔽空。寂寂撩人,绿侵衣袂。落花在地,步蹀残红,恍入香霞堆里,不知身外更有人世。知己清欢,持觞觅句,逢桥席赏,移时而前,如诗不成,罚以金谷酒数。选录《四时幽赏录》
三生石谈月 高 濂
中竺后山,鼎分三石,居然可坐。传为泽公三生遗迹。山僻景幽,云深境寂,松阴树色,蔽日张空,人罕游赏。炎天月夜,煮茗烹泉,与禅僧诗友分席相对,觅句赓歌,谈禅说偈。满空孤月,露浥清辉;四野轻风,树分凉影。岂俨人在冰壶,直欲谭空玉宇。寥寥岩壑,境是仙都最胜处矣!忽听山头鹤唳,溪上云生,便欲驾我仙去。俗抱尘心,萧然冰释,恐朝来去此,是即再生五浊欲界。选录《四时幽赏录》
飞来洞避暑 高 濂
灵鹫山下,岩洞玲珑,周回虚敞,指为西域飞来一小岩也。气凉石冷,入径凛然。洞中陡处高空若堂,窄处方斗若室,俱可人行无碍。顶处,三伏熏人,燎肌燔骨,坐此披襟散发,把酒放歌,俾川鸣谷应,清冷洒然,不知人世今为何月。顾我絺綌,不胜秋尽矣。初人体凉,再人心凉,深入毛骨俱凉哉!人间抱暑焦烁,虽啖冰雪不解,而严冬犹然者,勿令知此清凉乐国。选录《四时幽赏录》
湖心亭采莼 高 濂
旧闻莼生越之湘湖,初夏思莼,每每往彼采食。今西湖三塔基旁,莼生既多且美。菱之小者,俗谓野菱,亦生基畔,夏日剖食,鲜甘异常,人少知其味者,余每采莼剥菱,作野人芹荐,此诚金波玉液、青精碧荻之味,岂与世之羔烹兔炙较椒馨哉!供以水蔌,啜以松醪,咏思莼之诗,歌采菱之曲,更得呜呜牧笛数声,渔舟欸乃相答,使我狂态陡作,两腋风生。若彼饱膏腴者,应笑我辈寒淡。选录《四时幽赏录》
观湖上风雨欲来 高 濂
山阁五六月间,风过生寒,溪云欲起,山色忽阴忽晴,湖光乍开乍合。浓云影日,自过处段段生阴,云走若飞,故开合甚疾。此景静玩可以忘饥。顷焉,风号万壑,雨横两间,骇水腾波,湖烟泼墨。观处心飞神动,诚一异观哉!有时龙见,余曾目睹:龙体仅露数尺,背抹螺青,腹闪珠白,矫矫盘盘,滃云卷雨,湖水奔跳,奋若人立。浪花喷瀑,自下而升,望惊汩急漂疾,滂湃汹涌,移时乃平。对此水天浑合,恍坐洪濛空中,楼阁飞动,不知身在何所。因思上古太素,简朴无华,即是雨中世界。要知一切生灭本空,何尔执持念根,不向无所有中解脱?选录《四时幽赏录》
宝石山下看塔灯 高 濂
保叔为省中最高塔,七级燃灯,周遭百盏,星丸错落,辉煌烛天。极目高空,恍自九霄。中下灯影,澄湖水面,又作一种色相。霞须滉荡,摇曳长虹,夜静水寒,焰射蛟窟。更喜风清湖白,光彩俨驾鹊桥,得生羽翰,便想飞步绳河彼岸。忽闻钟磬半空,梵音声出天上,使我欲念色尘一时幻破,清净无碍。选录《四时幽赏录》
满家弄赏桂花 高 濂
桂花最盛处,惟南山龙井为多。而地名满家弄者,其林若墉若栉,一村以市花为业,各省取给于此。秋时策蹇,人山看花,从数里外便触清馥。人径,珠英琼树,香满空山,快赏幽深,恍人灵鹫金粟世界。就龙井汲水煮茶,更得僧厨山蔬野蔌作供,对仙友大嚼,令人五内芬馥。归携数枝作斋头伴寝,心清神逸,虽梦中之我,尚在花境。旧闻仙桂生自月中,果否?若向托根广寒,必凭云梯天路可折,何为常被平地窃去?疑哉!选录《四时幽赏录》
三塔基听落雁 高 濂
秋风雁来,惟水草空阔处择为栖止。湖上三塔基址,草丰沙阔,雁多群呼下集,作解阵息所。携舟夜坐,时听争栖竞啄,影乱湖烟。宿水眠云,声凄花日,基畔呖呖嘹嘹,秋声满耳,听之黯然。不觉一夜西风,使山头树冷浮红,湖岸露寒生白矣。此听不悦入耳,惟幽赏者能共之。若彼听鸡声而起舞,听鹃声而感变者,是皆世上有心人也。我则无心。选录《四时幽赏录》
胜果寺月岩望月 高 濂
胜果寺左,山有石壁削立,中穿一窦,圆若镜然。中秋月满,与隙相射,自窦中望之,光如合璧。秋时当与诗朋酒友,赓和清赏,更听万壑江声,满空海色,自得一种世外玩月意味。左为故宋御教场亲军护卫之所,大内要地,今作荒凉僻境矣。何如镜隙,阴晴常满,万古不亏,区区兴废,尽入此石目中。人世搬弄,窃为冷眼偷笑。选录《四时幽赏录》
水乐洞雨后听泉 高 濂
洞在烟霞岭下。岩石虚豁,谽谺邃窈,山泉别流,从洞隙滴滴,声韵金石;且泉味清甘,更得雨后泉多,音之清泠,真胜乐奏矣。每到,以泉沁吾脾,石嗽吾齿,因思苏长公云:“但向空山石壁下,受此有声无用之清流。”又云:“不须写入薰风弦,纵有此声无此耳。”我辈岂无耳哉!更当不以耳听以心听。选录《四时幽赏录》
北高峰顶观海云 高 濂
北高峰为湖山第一高处。绝顶环眺,目及数里。左顾澄湖,匣开妆镜,金饼晶荧;右俯江波,绳引银河,玉虬屈曲。前后城郭室庐,郊原村落,眇若片纸画图,鳞次黑白点点耳,雄哉目中之观哉!时间,日晷将西,海云东起,恍见霄雾溟蒙,朝烟霏拂,泄泄萦纡,英英层叠,横截半空,溷合无际,四野晚山,浮浮冥漠矣。即此去地千尺,离俗数里,便觉足蹑天风,著眼处,不知家隔何地。矧吾生过客,原无窐碍,何为受彼世缘束缚,不作尘外遐想。选录《四时幽赏录》
保叔塔顶观海日 高 濂
保叔塔,游人罕登其巅。能穷七级,四望神爽。初秋时,夜宿僧房,至五鼓起,登绝顶东望,海日将起,紫雾氤氲,金霞飘荡,亘天光彩,状若长横匹练,圆走车轮。或肖虎豹超骧,鸾鹤飞舞,五色鲜艳,过目改观,瞬息幻化,变迁万状。顷焉,阳谷吐炎,千山影赤,金轮浴海,闪烁荧煌,火镜浮空,曈昽辉映,丹焰炯炯,弥天流光,赫赫动地。斯时,惟启明在东,晶丸灿烂,众星隐隐,不敢为颜矣。长望移时,令我目乱神骇。陡然狂呼,声振天表,忽听筹报鸣鸡,树喧宿鸟,大地云开,露华影白。回顾城市,嚣尘万籁,滚滚生动。空中新凉逼人,凛乎不可留也。下塔闭息敛神,迷目尚为云霞眩彩。选录《四时幽赏录》
六和塔夜玩风潮 高 濂
浙江潮汛,人多从八月昼观,鲜有知夜观者。余昔焚修寺中,燃点塔灯,夜午,月色横空,江波静寂,悠悠逝水,吞吐蟾光,自是一段奇景。顷焉,风色陡寒,海门潮起,月影银涛,光摇喷雪,云移玉岸,浪卷轰雷,白练风扬,奔飞曲折,势若山岳声腾,使人毛骨欲竖。古云“十万军声半夜潮”,信哉!过眼惊心,因忆当年浪游,身共水天飘泊,随潮逐浪,不知几作泛泛中人。此际沉吟,始觉利名误我不浅。遥见浪中数点浮沤,是皆南北去来舟楫。悲夫!二字搬弄人间千古,曾无英雄打破,尽为名利之梦,沉酣风波,自不容人唤醒。选录《四时幽赏录》
西溪道中玩雪 高 濂
往年因雪霁偶人西溪,何意得见世外佳景。日虽露影,雪积未疏,竹眠低地,山白排云。风回雪舞,扑马嘶寒。玉堕冰柯,沾衣生湿。遥想梅开万树,目乱飞花,自我人迹远来,踏破瑶街十里,生平快赏,此景无多。因念雪山苦行,妙果以忍得成,吾人片刻冲风,便想拥炉醉酒,噫!恣欲甚矣。虽未能以幽冷摄心,亦当以清寒炼骨。选录《四时幽赏录》
登眺天目绝顶 高 濂
武林万山,皆白天目分发,故地钤有“天目生来两乳长”偈。冬日木落,作天目看山之游,时得天气清朗,烟云净尽,扶策蹑巅,四望无际。两山东引,高下起伏,屈曲奔腾,隐隐到江始尽,真若龙翔凤舞。目极匹练横隔,知为钱塘江也。外此茫茫,是为东海。几簇松筠,山僧指云:“往宋王侯废冢”。噫!山川形胜,千古一日,曾无改移,奈何故宫黍离,陵墓丘壑,今几变迁哉!重可慨也。选录《四时幽赏录》
除夕登吴山看松盆 高 濂
除夕惟杭城居民家户架柴燔燎,火光烛天。挝鼓鸣金,放炮起火,谓之松盆。无论他处无之,即杭之乡村,亦无此举。斯时,抱幽趣者,登吴山高旷,就南北望之,红光万道,炎焰火云,街巷分歧,光为界隔。聒耳声喧,震腾远近。触目星丸,错落上下。此景是大奇观。幽立高空,俯眺嚣杂,觉我身在上界。选录《四时幽赏录》
雪后镇海楼观晚炊 高 濂
满城雪积,万瓦铺银,鳞次高低,尽若堆玉。时登高楼凝望,目际无垠,大地为之片白。日暮晚炊,千门青烟四起,缕缕若从玉版纸中界以乌丝阑,画幽胜妙观,快我冷眼,恐此景亦未有人知得。选录《四时幽赏录》
西湖,故明圣湖也,周绕三十里,三面环山,溪谷缕注,下有渊泉百道,潴而为湖。汉时,金牛见湖中,人言明圣之瑞,遂称明圣湖。以其介于钱唐也,又称钱唐湖。以其输委于下湖也,又称上湖。以其负郭而西也,故称西湖云。西湖诸山之脉,皆宗天日。天目西去府治一百七十里,高三千九百丈,周广五百五十里,蜿蟺东来,凌深拔峭,舒冈布麓,若翔若舞,萃于钱唐,而蝤崪于天竺。从此而南、而东,则为龙井、为大慈、为玉岑、为积庆、为南屏、为龙、为凤、为吴,皆谓之南山。从此而北、而东,则为灵隐、为仙姑、为履泰、为宝云、为巨石,皆谓之北山。南山之脉,分为数道,贯于城中,则巡台、藩垣、帅阃、府治、运司、黉舍诸署,清河、文锦、寿安、弼教、东园、盐桥、褚塘诸市,在宋则为大内、德寿、宗阳、佑圣诸宫,隐隐赈赈,皆王气所钟。而其外逻则自龙山,沿江而东,环沙河而包括,露骨于茅山、艮山,皆其护沙也。北山之脉分为数道,贯于城中,则臬台、分司诸署,观桥、纯礼诸市,在宋则为开元、景灵、太乙、龙翔诸宫,隐隐赈赈,皆王气所钟,而其外逻则自霍山,绕湖市半道红,冲武林门,露骨于武林山,皆其护沙也。联络周匝,钩绵秀绝,郁葱扶舆之气,盘结巩厚,浚发光华,体魄闳矣。潮击海门而上者昼夜再至。夫以山奔水导,而逆以海潮,则气脉不解,故东南雄藩,形势浩伟,生聚繁茂,未有若钱唐者也。南北诸山,峥嵘回绕,汇为西湖,泄恶停深,皎洁圆莹,若练若镜;若双龙交度,而颔下夜明之珠,悬抱不释;若莲萼层敷,柎瓣庄严,而馥郁花心,含酿甘露。是以天然妙境,无事雕饰,觌之者心旷神怡,游之者毕景留恋,信蓬阆之别墅,宇内所稀觏者也。六朝已前,史籍莫考,虽《水经》有明圣之号,天竺有灵运之亭,飞来有慧理之塔,孤山有天嘉之桧,然华艳之迹,题咏之篇,寥落莫睹。逮于中唐,而经理渐著。代宗时,李泌刺史杭州,悯市民苦江水之卤恶也,开六井,凿阴窦,引湖水以灌之,民赖其利。长庆初,白乐天重修六井,甃函、笕以蓄泄湖水,溉沿河之田。其自序云:每减湖水一寸,可溉田十五余顷;每一复时,可溉五十余顷。此州春多雨,夏秋多旱,若堤防如法,蓄泄及时,则濒湖千余顷,无凶年矣。又云:旧法泄水,先量湖水浅深,待溉田毕,却还原水尺寸。往往旱甚,则湖水不充。今年筑高湖堤数尺,水亦随加,脱有不足,更决临平湖,即有余矣。俗忌云:“决湖水不利钱塘。”县官多假他辞以惑刺史。或云鱼龙无托,或云茭菱失利。且鱼龙与民命孰急?茭菱与田稼孰多?又云放湖水则城中六井咸枯。不知湖底高,井管低,湖中有泉百道,湖耗则泉涌,虽罄竭湖水,而泉脉常通,乃以六井为患,谬矣。第六井阴窦,往往堙塞,亦宜数察而通之,则虽大旱不乏。湖中有无税田数十顷,湖浅则田出,有田者率盗决以利其私田,故函、笕非灌田时,并须封闭,漏泄者罪坐所由,即湖水常盈,蓄泄无患矣。吴越王时,湖葑蔓合,乃置撩兵千人,以芟草浚泉。又引湖水为涌金池,以入运河,而城郭内外,增建佛庐者以百数。盖其时偏安一隅,财力殷阜,故兴作自由。宋初,湖渐淤壅。景德四年,郡守王济增置斗门,以防溃溢,而僧、民规占者,已去其半。天禧中,王钦若奏以西湖为放生池,祝延圣寿,禁民采捕。自是湖葑益塞。庆历初,郡守郑戬复开浚之。嘉祐 间,沈文通守郡,作南井于美俗坊,亦湖水之余派也。元祐五年,苏轼守郡,上言:“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也。自唐已来,代有浚治,国初废置,遂成膏腴。熙宁中,臣通判杭州,葑合才十二三,到今十六七年,又塞其半,更二十年,则无西湖矣。臣愚以为西湖有不可废者五:自故相王钦若奏以西湖为放生池,每岁四月八日,郡人数万集于湖上,所活羽毛鳞介,以百万数,为陛下祈福,若任其堙塞,使蛟龙鱼鳖,同为枯辙之鲋,臣子视之,亦何心哉!此西湖不可废者一也。杭州故海地,水泉咸苦,民居零落。自李泌引湖水作六井,然后民足取汲而生聚日繁。今湖狭水浅,六井渐坏,若二十年后,尽为葑田,则举城复食咸苦,民将耗散。此西湖不可废者二也。白居易开湖记云:蓄泄及时,可溉田千顷。今纵不及此数,而下湖数十里,菱芡禾麦,仰赖不赀。此西湖不可废者三也。西湖深阔,则运河取藉于湖水。若湖水不足,则必取藉于江潮。潮之所过,泥沙浑浊,一石五斗,不出三岁,辄调兵夫十余万开浚。而舟行市中,盖十余里,吏卒骚扰,泥水狼藉,为居民大患。此西湖不可废者四也。天下官酒之盛,未有如杭州者也,岁课二十余万缗。水泉之用,仰给于湖。若湖水不足,则当劳人远负山泉,岁不下二十万工。此西湖不可废者五也。今湖上葑田二十五万余丈,度用夫二十余万工。近者蒙恩免上供额斛五十余万石,出粜常平亦数十万石。臣谨以圣意斟酌其间,增价中米减价出卖,以济饥民,而增减折耗之余,尚得钱米一万余石、贯,以此募民开湖,可得十万工。自四月二十八日开工,盖梅雨时行,则葑根易动。父老纵观,以为陛下既捐利与民,活此一方,而又以其余弃,兴久废无穷之利,使数千人得食其力,以度凶年,盖有泣下者。但钱米有限,所募未广,若来者不继,则前功复堕。近蒙圣恩,特赐本州度牒一百道,若更加百道,便可济事。臣自去年开浚茅山、盐桥两河各十余里,以通江潮,犹虑缺乏,宜引湖水以助之,曲折阛阓之,便民汲取,及以余力修完六井、南井,为陛下敷福州民甚溥。”朝议从之。乃取葑泥积湖中,南北径十余里,为长堤以通行者。募人种菱取息,以备修湖之费,自是西湖大展。至绍兴建都,生齿日富,湖山表里,点饰浸繁,离宫别墅,梵宇仙居,舞榭歌楼,彤碧辉列,丰媚极矣。嗣后郡守汤鹏举、安抚周淙、京尹赵与CHOU(“筹”的古字)、潜说友递加浚理,而CHOU(“筹”的古字)与复因湖水旱竭,乃引天目山之水,自余杭塘达溜水桥,凡历数堰,桔槔运之,仰注西湖,以灌城市。其时君相淫佚,荒恢复之谋,论者皆以西湖为尤物破国,比之西施云。元惩宋辙,废而不治,兼政无纲纪,任民规窃,尽为桑田。国初籍之,遂起额税,苏堤以西,高者为田,低者为荡,阡陌纵横,鳞次作乂,曾不容刀。苏堤以东,萦流若带。宣德、正统间,治化隆洽,朝野恬熙,长民者稍稍搜剔古迹,粉绘太平,或倡浚湖之议,惮更版籍,竟致阁寝。嗣是都御史刘敷,御史吴文元等,咸有题请,而浮议蜂起,有力者百计阻之。成化十年,郡守胡浚,稍辟外湖。十七年,御史谢秉中、布政使刘璋、按察使杨继宗等,清理续占。弘治十二年,御史吴一贯修筑石闸,渐有端绪矣。正德三年,郡守杨孟瑛,锐情恢拓,力排群议,言于御史车梁、佥事高江,上疏请之,以为西湖当开者五。其略曰:杭州地脉,发白天目;群山飞翥,驻于钱唐。江湖夹抱之间,山停水聚,元气融结,故堪舆之书有云:“势来形止,是为全气,形止气蓄,化生万物。”又云:“外气横形,内气止生。”故杭州为人物之都会,财赋之奥区,而前贤建立城郭,南跨吴山,北兜武林,左带长江,右临湖曲,所以全形势而周脉络,钟灵毓秀于其中。若西湖占塞,则形胜破损,生殖不繁。杭城东北二隅,皆凿濠堑,南倚山岭,独城西一隅,濒湖为势,殆天堑也。是以涌金门不设月城,实寄外险,若西湖占塞,则塍径绵连,容奸资寇,折冲御侮之便何藉焉?唐、宋已来,城中之井,皆藉湖水充之,今甘井甚多,固不全仰六井、南井也;然实湖水为之本源,阴相输灌,若西湖占塞,水脉不通,则一城将复卤饮矣。况前贤兴利以便民,而臣等不能纂已成之业,非为政之体也。五代已前,江潮直入运河,无复遮捍。钱氏有国,乃置龙山、浙江两闸,启闭以时,故泥水不入。宋初崩废,遂至淤壅,频年挑浚。苏轼重修堰闸,阻截江潮,不放入城,而城中诸河,专用湖水,为一郡官民之利。若西湖占塞,则运河枯涩,所谓南柴北米,官商往来,上下阻滞,而闾阎贸易,苦于担负之劳,生计亦窘矣。杭城西南,山多田少,谷米蔬蔌之需,全赖东北。其上塘濒河田地,自仁和至海宁,何止千顷,皆藉湖水以救亢旱,若西湖占塞,则上塘之民,缓急无所仰赖矣。此五者,西湖有无,利害明甚,第坏旧有之业,以伤民心,怨读+言将起,而臣等不敢顾忌者,以所利于民者甚大也。部议报可,乃以是年二月兴工。先是,郡人通政何琮,尝绘西湖二图,并著其说,故温甫得以其概上请。盖为佣一百五十二日,为夫六百七十万,为直银二万三千六百七两,斥毁田荡三千四百八十一亩,除豁额粮九百三十余石,以废寺及新垦田粮补之。自是西湖始复唐、宋之旧。盖自乐天之后,二百岁而得子瞻;子瞻之后,四百岁而得温甫。迩来官司禁约浸弛,豪民颇有侵围为业者。夫陂堤川泽,易废难兴,与其浩费于已隳,孰若旋修于将坏?况西湖者,形胜关乎郡城,余波润于下邑,岂直为鱼鸟之薮,游览之娱,若苏子眉目之喻哉!按郡志,西湖故与江通,据郦道元《水经》及骆宾王、杨巨源二诗为证。窃谓不然。《水经》云:“渐江出三天子都,北过余杭,东入于海。”注云:“渐江,一名浙江,出丹阳黟县南蛮中,东北流至钱唐县,又东经灵隐山。山下有钱唐故县,浙江径其南,县侧有明圣湖。又东,合临平湖,经槎渎,注于海。”夫《水经》作于汉、魏时,已有明圣湖之号,不得于唐时复云湖与江通也。《水经》又言:“始皇将游会稽,至钱唐,临浙江,不能渡,乃道余杭之西津。”后人因此遂指大佛头为始皇缆船石,以征西湖通江之说,殊不知西津未必指西湖也。至于骆宾王灵隐寺诗有云:“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杨巨源诗有云:“曾过灵隐江边寺,独宿东楼看海门。”与《水经》所称浙江东经灵隐山相合,而西湖通江之说,泥而不解。夫巨源与乐天同时,使泥其诗以为江潮必经灵隐山以通西湖也,则明圣之号,不当豫立于汉、魏时,而乐天经理西湖时,未闻有江潮侵啮之患。况自灵隐山而南,重冈复岭,隔截江漘者,一十余里,何缘越度以入西湖哉?要之,汉、唐之交,杭州城市未广,东北两隅,皆为斥卤,江水所经。故今阛阓之中,街坊之号,犹有洋坝、前洋、后洋之称。所谓合临平湖,经槎渎,以入于海者,理或有之。若西湖,则自古不与江通也。乃今江既不径临平,绕越州而东注,而灵隐之南,吴山之北,斥卤之地,皆成民居,而古迹益不可考矣。
《政事录》序 海 瑞
君子何为而仕于人哉?天生一物,即所以生万物之理;故一人之身,万物之理无不备焉。万物之理备于一人,举凡天下之人,见天下之有饥寒疾苦者,必哀之;见天下之有冤抑沉郁不得其平者,必为忿之。哀之,忿之,情不能已,仕之所由来也。然君子居穷,应一身一家,其事易。及应举人官,事为胶葛,人为奸欺,日临于前,而不能操吾明且刚者以应之,谓能应事之善焉不可也。且身当利害得丧之冲,始于执义,终于舍义。随俗宾客之怂恿,室人之交谪,始于为人,终于舍人为己。初仕,良心扩充之,未能私心牿丧;而可哀可忿之在民者,与我不相关矣,吁,仕云乎哉!
瑞自海滨入中州之淳安县事,初阅册籍,民之逃亡者过半。问之,则曰疲困不能堪赋役,朴直不能胜奸强使之。而予之心恻然痛矣!剥人以媚人,多科而厚费使之,可为民忿,可为民慨之事,日临于目,日闻于耳。而吾不平之气,愤然生矣!问识者以所处方,则曰,在今日不可能也,在今日又不可为也;宁可刻民,不可取怒于上;宁薄下,不可不厚于过往。彼自为一说,而不能当于予心也。
尝欲自为一编,以记钱粮,以节财费,以酌事,使节文,昭国制日月之明,扩吾心体备万物之理,使淳得户晓焉。吏不能缘为奸弊,民得安其业,乐其生。予亦得以常目在之,俨有师法。而又念秀才发轫仕途,知识有几,将笔复辍,迟疑三年有奇矣!壬戌入觐归,缘道服思,恍如有得。因取故籍,参考博访,以订所思。自信或可以究竟利弊,粹乎圣贤中正之道,公己公人之理。我祖宗朝颁行画一之制,一毫世俗之论不与焉。民风士习,借此发明,回心而易向,或有在也夫。彼上司,彼过客,万物之理,赋予于造化,犹之我也,独无为民哀忿之心哉!时乎为己,见己不见人;一觉悟焉,而同归于道矣。
政之大者曰政,政之小者曰事;是帙淳之利弊,兼有巨细,因撮其要,名曰淳安政事录。予曩家贫,著严师教戒,以警昏怠。今政事有记,亦严师教戒意也!谆谆然,欲吾民去其竞利争胜,私己罔上之故,而以善新焉。是亦与吾民为严师教戒也。益己益人,举于是册,赖之其可得而已乎!用是梓之,复为序,以告吾民,使知是编之意。
《青溪诗集》序 徐 楚
青溪者,本歙县东乡永平新定里地,淳安之旧名也。建安之世,吴将贺齐,平定山越,乃置始新之县,隶郡新都。暨晋平吴,郡改新安,而县仍旧治。隋开皇间,郡废,而县以新安名。仁寿三年,郡称睦州。大业之初,改邑雉山之下。唐武德后,郡复为睦。文明元年,州号新安。厥后州治徙于建德,县名还淳,或名青溪,或名淳化,而后改为淳安矣。
盖歙睦二州,昔尝并建,既乃歙属徽州,并于直隶。而睦更为严,淳属如故。虽建置沿革时代不同,然江山人物见于名贤赋咏。如刘长卿之为司马,杜牧之为刺史,罗江东之登县楼,邢歙州之寄长卿,皆睦州新安,而实淳安之故地。第文翰事类志多阔略,观者不察,徒知今之歙郡为新安,而不知睦州之在新定,青溪一带之为新安江也。夫淳西界街口,遂名黄江,直达青溪,接桐庐,皆所谓新安江。李白诗称“青溪胜桐庐”者,是已。
窃观淳志凡例,谓诗文不关于淳者,一切削去。然沈约渡新安江诗,一统志载在淳安之下,县志果何所据,而竟削之?昔《程篁墩志新安文献》,恐未免有彼此牵制处。今姑以今昔名贤篇什,及其人其事,凡有关于淳者,则采录类分,以记其实;其志中不可存者,亦稍删之。闻有所得,敢窃附于诸篇之末,用志遗忘,以备采择。集名青溪,存旧史也。於乎!孔子观夏商之礼,而叹杞宋之无征,以文献不足故尔。愚生文献之邦,而不能存十一于千百,可不为深惧乎?尚冀我同志精择而嗣葺之,庶前辈流风余韵,为不泯也!
海刚峰先生去思碑记 徐廷绶
遗爱之思,昉于召南棠茇。迨汉史称何武,所居无赫赫名,去后常见思。维不徇名,所以思弗谖。君子于武,可以观政矣!今郡邑以去思碑者林立,求无愧于碑文所载者几何人?若我海侯,殆古之遗爱欤!其永孚民心去思有以也。侯讳瑞,号刚峰,南粤琼人。易直子谅,所志皆古圣贤德业。以名魁署教南平,丕著师范。戊午夏来令我淳,清修劲节,与民更始,移风易俗,厘弊肃纪。民初焉疑,既而翕然信;期年政通人和,颂声洋溢。至是移判嘉兴府,诸士民攀辕卧毂,垂泣拥留,而侯之驾不可延矣。佥谋锓石,备悉德政,以志无穷之思。
适余奉简书,便道归省,乡大夫士暨耆老辈,属余记之。余雅辱侯教泽,又淳民中被德尤深者,曷敢以不文辞。按余严所辖为邑六,淳据上游,为里八十有四,计境内山陵川谷居其半,为田者又十之三,有司百凡支应,取给于里甲。迩今倭变,差役派敛较昔数倍,小民每充役,至有倾产者。侯始至,愀然曰:“东南民力竭矣。盍苏诸!”嘉意经理,斟酌区画,皆有成法:谓使客络绎,冲疲不堪也,损夫役,节馈赠,以省送迎之烦。谓科课征人,吏私羡赢也,革分例,禁加耗,以杜侵渔之弊。谓催科严迫,困穷靡给也,舒期限,缓督责,以免称贷之累。岁节贺庆,用侈繁仪,于是严交际之防,却馈遗,遏苞苴,而请托无所乘。播越流离,民罔攸底,于是溥怀徕之惠,蠲负逋,申播告,而逃亡有所定。告讦纷争,民罹刑宪,于是宏钦恤之仁,轻箠扑,减纸赎,而冤蠢有所控。文献自昔,科第蝉联,时丁靡敝,是以有振作之典,精课试,优激赏,而士儒为之竞劝。棂星创始,兑面允宜,南易否乘,是以有修复之举,崇规制,设宫墙,而文运为之挽回。教场亭榭,湫隘倾颓,武备就弛,是以有创筑之工,辟区宇,时练训,而缓急为之有备。至于建社学以教子弟,浚濠渠以通水利,编保甲以备不虞,罢访察以安良善,发廪储以赈饥乏。凡设施措置,如《政事录》所志,更仆不能悉记。
若夫时之弗便,有志而未行,势之所拘,将为而见挠者,则当于侯之心求之。盖侯以仁爱忠诚之心,而励清介节省之行,布平易岂弟之政,舒徐优裕,若慈父母之育赤子焉,煦煦然不忍伤。故民于侯之未去也,若赤子之慕慈父母焉,依依然不能舍;既去也,若赤子之远慈父母焉,皇皇然无所归。学者思其作养,赋者思其均平,役者思其简便,讼狱者思其矜恕,困乏者思其缓抚,流移者思其安集。利有当兴,害有当除者,思其干济之才;困于奸宄,屈于豪武者,思其御辑之威。君子曰,于海侯可以观政矣!
虽然,侯之政在吾淳者,百代而为范;侯之泽在吾民者,百年而未艾。侯之心在民所未尽谅、众所不及知者,足以表天日,质鬼神而无愧。是故有孚惠德,有孚惠心,不市名而名垂不朽。百姓永受其福,而绎思勿谖。甘棠所说,何武有光哉。佥曰,然!遂命剞劂,以昭令德,以风有位。
春游西湖 袁宏道
西湖最盛,为春为月。一日之盛,为朝烟,为夕岚。今岁春雪甚盛,梅花为寒所勒,与杏、桃相次开发,尤为奇观。石篑数为余言:“傅金吾园中梅,张功甫家中故物也。急往观之!”余时为桃花所恋,竟不忍去湖上。由断桥至苏堤一带,绿烟红雾,弥漫二十余里。歌吹为风,粉汗为雨,罗纨之盛多于堤畔之草,艳冶极矣!
然杭人游湖止午、未、申三时,其实湖光染翠之工,山岚设色之妙,皆在朝日始出、夕舂未下,始极其浓媚;月景尤不可言,花态柳情,山容水意,别是一种趣味。此乐留与山僧游客受用,安可为俗士道哉!
湘湖 袁宏道
萧山樱桃、鸷鸟、莼莱皆知名,而莼尤美。莼采自西湖,浸湘湖一宿然后佳。若浸他湖便无味。浸处亦无多地,方圆仅得数十丈许。其根如荇,其叶微类初出水荷钱,其枝丫如珊瑚,而细又如鹿角菜。其冻如冰,如白胶,附枝叶间,清液泠泠欲滴。其味香粹滑柔,略如鱼髓蟹脂,而清轻远胜。半日而味变,一日而味尽,比之荔枝,尤觉娇脆矣。其品可以宠莲嬖藕,无得当者,惟花中之兰,果中之杨梅,可异类作配耳。惜乎此物东不逾绍,西不过钱塘江,不能远去,以故世无知者。余往仕吴,问吴人:“张翰莼作何状?”吴人无以对。果若尔,季鹰弃官,不为折本矣。然莼以春暮生,人夏数日而尽,秋风鲈鱼将无非是,抑千里湖中别有一种莼耶?
湘湖在萧山城外,四匝皆山。余游时;正值湖水为渔者所盗,湖面甚狭,行数里,即返舟。同行陶公望、王静虚,旧向余夸湘湖者,皆大惭失望。选录《越中杂记》
西湖游记 尹 伸
西湖之胜,旷者水也,秀者山也,幽者林径,奥者岩洞溪壑也。有告我游者曰:“湖游可一日尽,湖上诸山,浃旬不能殚也。”嗟乎,游人之觌面失此湖也,久矣。今夫山,骨于石,缛于林,灵于水。林之变,仅在四时,而石无变也。耳浮于目,目浮于足,山始擅其奥,身之所到,而山无奥矣。大凡峰翠岩光,目入常有余,身入常不足,登南峰但知北峰之美,登北峰亦然;然则山可三数日尽也。物之善变者,莫如水,云烟所生,峰壑取姿焉。故朝暮之变,晴雨之变,四时之变,人之所善于湖者同,而朝朝暮暮、晴晴雨雨、春春夏夏、秋秋冬冬之各有变,恐非箫鼓楼船者所易会也。由此言之,湖虽累月弥稔不能殚,而云尽之一日乎?
余武林之游,凡四十有五日。西溪横山,龙潭云栖,五日了之;南北诸峰,江上诸刹,吴山瑞石,四日了之。余日饮食起居,都寄金牛波面。早则辰巳,晚则申未,游人将散,而棹方勤;酒楼无烟,栖鸟无声,而棹始返。人所频到我亦时到者,锦塘、孤山也,湖山亭、净慈寺也;人所不到而我独到者,南之普度庵,西之里六桥、徐氏村也。最近莫如宝石,人多其累累,吾病其轮君+页。每西吾舟以顾之,排者欹,君+页者锐,势遂遒上,而执此以准诸山背面横侧之势,大率如此,此吾形势游也。青翰灵鶃,楼轩相接,丝肉骈阗,声容竞作,闺花语影,红粉歌尘,终日衎衎于风烟,而了不相涉,人喧亦喧,人艳亦艳,此吾宾王游也。长景初晴,人天俱霁,舟无小大,友无新故,程无远近,意之所到,草木生香,鸟慧鱼灵,都来亲狎。棹疲而步,步疲复棹。至于山啖红轮,波娇嫩碧,气以净而生妍,光因冶而反淡,人物为光气所转,作止都不自任,欲去不去,但唤奈何。虽情之所钟,于世颇远;眷此雀室,宁非迷楼?若乃梅时多雨,飘风终日,湖始波,波始声,水情始活,游情始壮,绮罗箫管始匿,渔蓑莼筏始见,此湖始专为吾辈所有,而湖上诸峰,出没于鬘云冷烟之中,偏全奇正,莫可端倪。其他市肆僧蓝,歌楼舞榭,柳堤竹屿,塔影桥虹,亦为烟水所转,摇曳模糊,别开生面。又或雨而或霁,霁而复阴,向之所谓模糊摇曳者,复变而明映萧远。一日之间,盖不知几春秋、几朝暮矣。然犹以为渔火村灯,终不及金波一照。乃期之白分者,苦为风雨所妒;期之黑分者,光力未满人怀,犹幸殿游,及于将望。是夕也,千里无云,万灵都寂,复得宋献孺、马眉五载酒相呼,便从断桥步至西陵。忽闻一丝清啭,疑在云上。少焉一叶西来,盖数人卧而呜呜相唱和也。俄顷失之,颇为怅惋。献孺云:“此时安得紫衣数辈,嗣为落叶哀蝉之曲,一问结璘之宫。”已又云:“安得苍髯铁笛,横查飞来,作裂石穿云之响。”一艳一仙,片晌殊怀,都有余恨。夜久骨发知寒,徘徊不能去。数点渔舟,穿桥出入,因坐桥头,各浮数白以酬之。环顾三面之山,近者远,高者卑,大者小,翠者白,都为琉璃光明所夺矣。如此湖光,水上人家尽掩扉卧。而湖山卜居,亦止三姓,南有虞、葛,俱名族,西止徐氏。一田舍稳卧于长林茂茭者,已二百余年。仙书所谓闲亭外舍,此似近之。此外园亭,亦常下钥,即黄贞父之寓林,身后已鞠为茂草矣。
湖山之缘未易哉!吾始游于甲戌三月二十九日,终于五月十二日,常同者,陈冲雍、邓尔珍;屡同者,胡仲修、顾山臣、吴巽之;间同者,汪然明、张卿子、冯云将、陈则梁、吴今生、谭远韵;殿而同者,宋献孺、马眉五。时崇祯七年也。
西天目记 黄汝亨
自东目折而下,天日清和如春。晴山叶地,所履皆坦,还经昭明庵。日未午,僧手苦茗,以待饮之。别去行十余里,则潜阳在望矣。山腰叠石为门,是临、潜界。又数里,石壁峻立,方数十丈,笼罩碧翠,色不减冰崖。少顷则山容惨白,烟瘴杂起如毒雾,草木黄落,不待秋至。余讶问山行人,皆攒眉答云:“是开采使穴矿处也。”无何,至西目山脚,号双清庄,亦取昭明浣清两眼之意。僧房烟凑,凡四十有六,而毒雾四塞,逼眼角,亦为煮矿之场。僧皆泣下,云:“此名区胜地,不意遭此劫灰,无论千年之树,摧枝折干,即僧人闻而毒死者若干众,圣主何从闻知?”予亦悲酸,低首不能答。稍徙而上千步,为白云竹房,去矿所稍远,遂宿焉。作《志感诗》一首。
次早,从白云曳舆左径上,稍南有旭日峰,西为紫微峰,西北上有昭明峰,又西为仰止桥。水石一片亦佳,坐而吸之。亭右石翳藤罗如锦,一峰中峙,四面翠微俱落,故名倚翠峰。又睨而望,一峰石孔攒丛千亿计,似蜂蚁穴,与倚翠亭相对,是名花石峰。左睨而可指者,则香炉峰也。又上为响水崖,片石丈许作障,涧水旁激,匒匌砰湃,鼎沸磬戛,隔石响若答,亦奇闻也。山半有亭,稍左上,为下观音岩。岩内小,方盈幅尺,中忽生檀树一株,长丈余,外县,历三十年不加长,下覆小观音,坐僧云祷雨辄应。又左转为上观音岩,岩西有莺歌石,酷肖。岩有数松,皆清特。四面险绝无磴,贪者不能取。又上有眠牛石,相传高峰开山时,闻牛声,趋视忽不见,至今有牛蹄圆迹如印云。据此则攒玉峰、立玉亭可眺而望。稍上为真际亭,高丽国王与中峰祖师参会说法处。方在半山时,云雾几瞑,将有雨厄,至真际,复开霁,其山灵助我哉!又折而上,松径甚平可步,清凉桥在焉。不数武为着衣亭,向缘寺僧会众祝天寿,于此更着法衣上殿,卓光禄易为“振衣”。历级而上,即狮子林矣。拜佛毕,就方丈饭已,从殿左咫尺上断崖庵,为断崖祖师塔。此老苦行,是高峰最得意弟子。陆太宰五台,颜其堂曰“坐断千岩”,塔顶受摩久,晶晶发白玉光。门外杉树大四围,枝如擎臂。从断崖塔而上,十余里,为金仙绝顶,树木稀少,惟长径数里,即就山石磊砌而成。僧云:是语溪吕公希周所助。去顶少许,有仙人解石,几二十余扇,巨石如屏,横可三十余丈,高可五丈。其上俱云迹霜痕,如龙马文五色,又如唐宋锦,此见化工点染之妙。不佞顾谓询法师,就此可作云峤诗,寄刘幼安司成也。诸磊散立者,如锯,如削,如蹲踞,如甲胄,不可胜状。至顶则为四仙人解石处。石板薄不盈寸,长仅丈许,解文一线,可穿而望。有全解者,有解及半者,有倒解者,鬼工神斧,所不及也。四仙人曰宝华,曰洞玄,曰含清,曰归一。仅存二像,坐小石屋中,吾不知为谁。僧曰所踞金仙小池,冬夏俱不涸,早祷立应。真见未曾有,从者皆欢呼欲狂。乃折而下顶时,月初起,可俯与落日光渐相迫。下视云气,横绝半空如带,横览四垂,则具区、苕霄、敬亭、白岳、严滩、富渚,可眺而会。不知日之欲暮,乃急相挽归。衣袂已湿,露滑滑欲倒。至狮子林,月已大朗,淡云未去,卷幔虚无中。坐谈天际,似鸿蒙之世,乃信渊明羲皇上人不虚也。
越宿为九日,雅称登高之期,于是各起披衣,急索苜蓿饭,览狮子林左之未竟者。从林登左对玉柱峰者,为立玉亭,环视崖壁,青林黄叶,缀丹点碧,如五色错绣。不佞每言秋色淡而艳,胜春色远甚,此益信耳。行亭左数武,对见雷洞如桥门。僧云每雷奋,烟雾纷起,从上听之,如婴儿声,亦妙音也。从亭后缘崖扪萝而下,绝无级磴,彼此相曳,如猿猱升木,称大险绝。半里许为西方庵,是月溪法师所创。今一滇南僧悟灵居之,气字静秀,定可作两峰白足,自吾西行,未见其侣也。庵傍,上有石崖,亦绝,磴级中可结小茄瓢。余与家侄奋登,横倚相睨,怪石灵木……叹而起步,为悟道亭,是中峰得悟处矣。中峰塔院有像,具清满相,高丽所赐,二十五条法衣尚在,布薄于纸,而色香褐,近世未有。稍西为真气洞,僧云冬燠夏凉,其息自蒸。过此为玉柱峰,峻立十余丈,广几二亩许。险绝,无石邻,旁二松,特插甚奇,顶五松,俱高不可攀。行顷之,为松径,三五里许皆松,可数万头。香气菲菲,袭人郁烈异常。径似西山弘光寺,而广长胜之。过此则高峰祖师塔院矣。法身存张公洞,即狮子岩内,像甚苍崄。予谓询法师:“是此老枯木寒冰意味也。”塔西覆盂,即中峰所结相。绕礼三匝而退。岩旁为象鼻峰,岩上有飞云阁,阁下为千丈岩。岩大陡绝,栗栗不敢垂视。其下即此老布软梯度接人处。吾友虞长孺题其塔前日:“狮吼一声,壁立千仞。”甚足传神,而俗子易以他对,可恨。塔有铜钵一,朱色梵文甚古,大漆盂三,盖高丽作中峰师供者,转以供师云。其右为活埋庵,盖高丽晤中峰处,云“吾师活埋于此乎”是也。冯开之司成俱有诗与询法师,次韵题之。而活埋庵之前,为香炉峰。是时日方移午,晴辉翠色,自峰际落,上参云汉,下俯群岫,争妍竞秀,秋爽都集,刚逢九日,高踞峰头,吟昔人“醉把茱萸”之句,因与询法师抚掌狂叫曰:“我辈百年有几?坐天目峰头,登高赋诗,如此会亦复有几?”遂相与赋一绝而下,询法师一绝,更清旷可人也。是日已夕,仍还双清竹院宿,觉霞气山光尚拂拂襟袖间。次早计寻故道,作径山游矣。
重修湖心亭记 韩 敬
西湖如镜,湖心亭则镜台。镜若翳,不可一日不磨。镜台而毁,岂能终年不葺哉。余初作疏,倡修两亭。以为修放鹤亭,宜属之逋叟逸翁;修湖心,宜属之游人士女,盖求其各称也。
崔徵仲使君曰:“不然。我辈寓迹,半在萍香鸥影间。湖则吾湖,而谓亭非吾亭耶?今夫冠剑成群,庖 聚臭,蚁集于午,萍散于晡,每虚崆峒半夜之月,亦冷翠窦朝生之云,织往芸来,辱亭为邮,而亭不受也。乃若樵风转棹,渔火回榔,霓色羽颜,过而不盼,寂寥飘忽,视亭阒如,画栋朱帘,不觉落飞仙散吏之手。当夫花阗锦炫,筑沸箫鸣,吾则收纶于芦中,苏兰桥里,凝眸遥睇,直以蜃阁烟楼视之。及乎远寺浮钟,长澜吐魄,橹影微拖,水鸟惊翮,凭栏洗盏,寸寸浮碧,恍惚遇司马才仲,携丽人而他适。西岭尚睡,东方已白,迨于浓云塞,苦雾昏,木脱叶,水露龈,张琴则缩手难写,拨柮而宿火未温。乘人踪之断绝,起欸乃于一叶。紫裘貂帽,危坐而气不酸;名士高僧,共榜而吟不歇。仿佛偕孤山老翁,曳杖而出巡篱缺。夫避亭之炎,而就其冷;疗亭之俗,而还以真。惬心自适,风月主宾。吟蓑牧褐,茗仙酒民。访邺侯之故井,披昭谏之遗文。可荐香苹,可酹松春。故曰,湖为吾湖,而亭亦吾亭也。且子不见叟曩月之出处乎?履虎之尾,撄鳄之唇,貂毒所攻,焚山爨珣。强项一吏,腰领几分?冰山忽倒,焰海俄沦。乃得重繇萝薜,再婴冠绅。大隐名区,逍遥水滨。后苏前白,净侣为群。又安敢任芜秽不餙,废行滕不纫也?故曰,葺亭,亦吾辈事也。”
是役也,使君割廉饩,不给,至解腰围银艾佐之。旌纛干旄,诸君子之当途者,以至缨绂弁簪,诸胜流之尚义者,咸玄感乐助。于是,仍旧材者十之六,撤其腐十之四。粉垩丹碧,不日而具;俗颜猥额,芟除一空。至于匡襄终始,则有寓公汪然明、高士蓝田叔,皆能佐佑乎亭,而亭因以重者也。
亭成来问记,夫使君前语,已尽之矣。第忆希文氏语曰:“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使君劲节正气,照曜寰中,顾肯嘉惠此一亭,令山水间永披徵仲清风,亦何减富春垂钓时耶?客有举曹溪偈相难者云:“菩提无树,明镜非台。使君作此有漏因,尚是人天小果。”“是又不然。夫无树,则西竺莲邦,何处化生七宝庄严?非台,何得诸天围绕?且明镜不安台,遂作简文帝诗谶,则此镜此台,正为飞来小灵鹫写照。徵仲篇什,含吐齐梁,今日拂拭湖光,一洗千年坌浊,即湖为不动尊,亭为不坏身可也。”徵仲笑而颔之,命勒之珉。
法相寺山亭图 李流芳
去年在法相,有送友人诗云:“十年法相松间寺,此日淹留却共君。忽忽送君无长物,半间亭子一溪云。”时与方回、梦阳避暑竹阁,连夜风雨,泉声轰轰不绝,又有题扇头小景一诗云:“夜半溪阁响,不知风雨歇。起视杳霭间,悠然见微月。”一时会心,都不知作何语。今日展此,亦自可思也。壬子十月,大佛寺倚醉楼灯下题。选录《西湖卧游图题跋》
胜果寺月岩图 李流芳
胜果岩石奇秀,甲于两山,而月岩尤为奇胜。不知何人树一绰楔以障之,又于岩上凿字作道学语,可笑。石丈无灵,见污伧夫。余此画虽不能传神,亦足为洗垢矣。壬子腊月十三日书于金阊舟中,时孟阳以送余北上,携此册至,同观者为方孟旋、徐元晦、金尔珍、翁子远、郑子野、张伯美、舍弟无垢、从子缁仲。选录《西湖卧游图题跋》
断桥春望图 李流芳
往时至湖上,从断桥一望,便魂销欲绝。还谓所知,湖之潋滟熹微,大约如晨光之着树,明月之入庐。盖山水相映发,他处即有澄波巨浸,不及也。壬子正月,以访旧重至湖上,辄独往断桥,徘徊终日。翌日,为杨谶西题扇云:“十里西湖意,都来在断桥。寒生梅萼小,春入柳丝娇。乍见应疑梦,从来不待招。故人知我否,吟望正萧条。”又明日,作此图。小春四日,同子阳、子舆夜话偶题。选录《西湖卧游图题跋》
雷峰暝色图 李流芳
吾友子将尝言:“湖上两浮屠,雷峰如老衲,宝石如美人。”予极赏之。辛亥在小筑,与方回池上看荷花,辄作一诗,中有云“雷峰倚天如醉翁”,印持见之,跃然曰:“子将‘老衲’,不如子‘醉翁’尤得其情态也。”盖余在湖上山楼,朝夕与雷峰相对,而暮山紫气,此翁颓然其间,尤为醉心。然余诗落句云:“此翁情淡如烟水。”则未尝不以子将“老衲”之言为宗耳。癸丑十月醉后题。选录《西湖卧游图题跋》
江干积雪图 李流芳
余春夏秋常在西湖,但未见寒山而归。甲辰同二王参云栖,时已二月,大雪盈尺。出赤山步,一路琼林玉干,披拂照耀。望江南诸山,皑皑云端,尤可爱也。庚戌秋,与白民看月两堤,余既归,白民独留。迟雪至腊尽,是岁竟无雪,怏怏而返。世间事各有缘,固不可以意求也。癸丑阳月题。
甲寅腊月,自新安还,孟阳觞余湖上,大雪襆被。与李大白、孟阳、方回宿舟中。时已迫岁,子将强挽,余欲脱不能。晨起,潜呼一小舠而遁。雪已霁,白云出山,与雪一色,上下光耀,应接不暇。拟作一诗以归,思卒卒不果,终是一欠事也。己未夏日,虎丘精舍重题。选录《西湖卧游图题跋》
西湖香市 张 岱
西湖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山东进香普陀者日至,嘉湖进香天竺者日至。至,则与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
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坟,市于湖心亭,市于陆宣公祠,无不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昭庆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骨董,蛮夷闽貊之珍异,皆集焉。至香市,则殿中边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凡胭脂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经典木鱼,伢儿嬉具之类,无不集。
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袁石公所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已画出西湖三月。
而此以香客杂来,光景又别。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芳兰芗泽,不胜其合香元荽之熏蒸;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喝笙之聒帐;鼎彝光怪,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月方罢。恐大江以东,断无此二地矣!
崇祯庚辰三月,昭庆寺火。是岁及辛巳、壬午洊饥,民强半饿死。壬午虏鲠山东,香客断绝,无有至者,市遂废。
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见城中饿殍舁出,扛挽相属。时杭州刘太守梦谦,汴梁人,乡里抽丰者,多寓西湖, 日以民词馈送。有轻薄子改古诗诮之曰:“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可作西湖实录。选录《陶庵梦忆》
西湖七月半 张 岱
西湖七月半,一无可看,止可看看七月半之人。看七月半之人,以五类看之。其一,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 ,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楼,名娃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看之;其一,亦船亦声歌,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看之;其一,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看之;其一,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其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看之。
杭人游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好名,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轿夫擎燎,列俟岸上。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胜会。以故二鼓以前,人声鼓吹,如沸如撼,如魇如呓,如聋如哑,大船小船,一齐凑岸,一无所见,止见篙击篙,舟触舟,肩摩肩,面看面而已。少刻兴尽,官府席散,皂隶喝道去。轿夫叫,船上人怖以关门,灯笼火把如列星,一一簇拥而去。岸上人亦逐队赶门,渐稀渐薄,顷刻散尽矣。
吾辈始舣舟近岸。断桥石磴始凉,席其上,呼客纵饮。此时月如镜新磨,山复整妆,湖复頮面。向之浅斟低唱者出,匿影树下者亦出。吾辈往通声气,拉与同坐。韵友来,名妓至,杯箸安,竹肉发。月色苍凉,东方将白,客方散去。吾辈纵舟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香气拘人,清梦甚惬。选录《西湖梦寻》
湖心亭看雪 张 岱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往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炉正沸。见余大喜,曰:“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曰:“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选录《西湖梦寻》
游杭州诸胜记 王思任
吴山顶绝胜。予尝居三茅宫,往眺之,有古松老桧数十章,前瞰海门,后临明圣,大可生事。山主索高价,登水不力,又大盗时至,姑已之。
紫阳宫,石峭斗壁,苍苔绿藓,雨后游之,令我眉飞肉舞。右洞下野鹤蜕存,可以修真,亦可以饮酒。
凤山福院上,石笋如排衙,望大江入海晃晃然,天峰秀拔。其月岩一石圈镜,寺僧言中秋时,月嵌于此,不爽锱铢。
西湖之妙,山光水影,明媚相涵,图画天开,镜花自照,四时皆宜也。然涌金门苦于官皂,钱塘门苦僧,苦客,清波门苦鬼。胜在岳坟,最胜在孤山与断桥。吾极不乐豪家徽贾,重楼架舫,优喧粉笑,势利传杯,留门趋人。所喜者野航两棹,坐恰两三,随处夷犹,侣同鸥鹭。或柳堤鱼酒,或僧屋饭蔬,可住可宿,不过一二金而轻移曲探,可尽两湖之致。
昭庆一市闻耳,净寺幽云肥绿可爱,佛宫峻壮,入其中似我身小。东北僧舍皆竹建,寺前莲沼,香红万点;白鸥沙鸟,往来飞啄。酒家鱼藕甚贱,颇适游人。黄贞父寓园在右肩,有石可剔,而无泉可淙,终不若寺门境界之豁爽可坐也。
飞来灵鹫峰,窦剔洞通,宋之问所云龙宫锁寂,庶几形至。然读其全首,兼语灵隐,不独“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也。其幽斗处曰韬光,在巢沟坞内。其叠翠处曰西清,曰岣嵝,家家以竹笕邮泉,倒行而激取之。可爱在分支擘脉,老树万千,老竹争蔽,戏犭+畾腾猿时或一见。我心所悦者,润道石桥上,听水看山实为撮要。若雪霁后着一红衲袄,持天台寿藤,步过僧舍,亦画中一快仙矣。
九里松,夹灵隐路植,有六朝者,有南宋者,有国初所补者,龙敬虬舞,不与六桥桃柳争媚。
观大士道场,水则南海,而山则上天竺,在北高峰麓,风气团结,龙虎会合,宜其香灯之盛也。所可撼者,夹道残人叫号乏败。
中天竺在稽留峰北,共一佛也,过之无问者。下天竺在飞来峰下,岩洞嵌空,寺后有三生石,圆泽托生王氏事也。其磊魂堆垛者以千万计。有一聚气之所,庵之可以得道,内湖外江,予特访之,留待缘人。
玉泉寺方池二亩,蓄鱼五色者百头,游人拍手呼之,啖以饼,辄出应供。坐眠云堂,吸龙井茶一瓯,绿风生于两腋。
石屋、烟霞二洞,皆琢佛累累,醉游者各书姓字,与酒气肉风共留。洞亦何奇,仅可一时逃雨。其下有水乐洞,泉响似金石,可探而有之。
过惠因涧,取支径上风篁岭,而至辨才寿圣院。有亭曰龙井,水出龙口,流流然。寺僧饭我于潮音堂。绿云翠雨,衣骨皆寒。试其茶,与泉争白,自秦少游、参寥访后,予与褚生元师、犹子缄三共之。
保俶塔有天然图画阁,胜绝。左江右湖,烟岚万千。至于返照蒸霞,其锦明玉采之奇,映发杯底。不知雪后更当何如?可以呼鹰落雁矣。
法相寺有长耳佛,云定光者是。吴妇祈嗣者踵接,而媚僧者亦摩肩矣。以故徒蓄妖淫,斋供甚侈。然老竹古杉,森立可仪。
赤山埠往南三四里,走林壑中,大率苍荡寒翳。上一岭而得定慧寺,坐大慈山如交椅然,门榜万象森罗,杉桧皆数百年物。入看虎跑泉,言南岳分至。泉甘而洌,载到城,担可百钱,汲不停手。予以萝岕试之,僧以龙井和之,一时逸气泠然,此子瞻题诗后一乐也。
包家园何难润屋,但其一派雪水滚至,石芽壑笋,沸走云淙,此作泉亭状首,次则传锦衣。过街竹阁下,有石三丈,清流扁泻,可以追凉风,取清枕,特为拈出。
于忠肃祠,入之毛悚。杭人以至日祈梦,梦不可解,解后则环伸酥破。山高木秀,安得此间结庐?即浴鹭湾小舠一饭,截住跑泉七碗,习习风生。
钱鏐王祠,僻静可依。坡公碑四统间立,乃吃糯米饭后所书者。六桥花柳妍媚,忽而松柏威森,则精忠武穆之庙墓也。山环水潴,醉人狂子,岸帻者整巾,笑喧者习肃,嗟乎!人心尚有血在。白杨碧槚,鸟亦悲啼。奸桧等铸错接反,头颈俱断。此死铁耳!何不于金牌十二时,效澹庵先生一按哉?予令茂陵,过汤阴,晤其子孙,即茁发者皆凛凛有生气。垂老分节九江,谒其祠,已颓废,捐俸葺之。尝读其词,吟笺表,雄伟理密,不但武穆,亦文渊也。丰碑大刻,何足揄扬其万一乎!
圣之清者,在花木曰梅,在禽鸟曰鹤。孤山处士终身不娶,以鹤为妻,而梅且妾之。喜客,喜僧,喜茶,喜蔬酌,喜吟,喜游,喜放浪,喜独岭上探梅、亭中放鹤。人皆知之,不知其孤山之妙。
湖心亭宜月,宜雪,宜烟雨,宜晚霞落照。然而醉少狂黩,遗溲撒尿,写句题名,不辱尽之不止。太监孙隆作文昌阁其上,差有顾忌。
两堤梅桃杨柳,花事斓斑殊有致,而恶俗辈如伐薪然,似与之为仇为妒,必欲剥其肢体者,不可解。又有折断此枝花,即投树下而去者,更不可解。
冷泉亭,架豁据峰,山既飞来,水亦飞至。望之如擘鹅滚鹭,旋雪团银,快我胸背。同年李我存、黄氵+灵河觞予是间,复共探窟穿岩,看其中石乳垂滴,诸佛大士像星列。其青紫石光迸处,云氵薨 氵薨 起,可爱也。二兄醉别,而予入韬光,问钱岳阳先辈之目眚,乐游者三日。
放生池,不甚荡漾。予往观之,正值莲池师在舟中为虞德园授戒,闽中方大将军就之剃发,时丁未六月初一日也。予执弟子礼皈依,师谦让未遑,为予讲“受想行识”四字,几数百言,生平得其享用。又敕予做官,以痛苦百姓皮肉为主,异日自有子孙之报。至言哉!是日具螺蟮者舟比比,亦有放而死者,亦有随放随取者,水尽红殷。似奉行者不得其法,而莲师之初意亦晦矣。
登吴山记 王士性
吴山叠巘,天挺神皋,左江右湖,得趣较倍。乃复约登山。山下有泉润如,广厦甃五石眼,丹鳞赤鬣之鱼盈尺而跃,不避汲绠。前树石楔为“吴山第一泉”。
转苍入山,人家咸夹蹬道而居。短扉小阁,荫以高槐,六月无暑。行居人屋檐下,如行山中。碧瓦断处,青山乃续。路人翠微,则中兴观、星宿阁、重阳庵、青衣泉,门或扃或辟。辟者人,扃者过之。他如皮场、火德、佛龛、社树,多阿堵所不能遍。上金地山至城隍庙,大江百里,时时从疏树中见。
入庙后,登太虚楼,下瞰全湖,跃金沉碧,一目俱尽。庙临江,楼面湖,斯吴山之伟观也。下楼读碑款,孙刺史之流风犹在。复登别陇,有巨观焉。周庐百桷,锦幢千道,黄金为堂,碧琉为瓦,青玉为地,炉烟袅空,双龙抱之。予向闻三茅观之丽,逼视之果然。出观,望紫阳庵近矣。
紫阳为仙人张平叔而名也,左塑丁野鹤蜕骨。玲珑一峪,迭石而成;腻过太湖,巧胜桂林;洞虚得月,径曲留云;丽堪揽胜,幽足采真。初疑神工鬼斧何以刓刻至此,及谛视之,满山石骨皆然,此偶为风水所漂露耳!
三茅山名“七宝”,紫阳山名“瑞石”,城隍山名“金地”,青衣山名“宝莲”,各标所胜为题,总之皆称“吴山”。
○清
夜游孤山记 邵长蘅
余至湖上,寓辋川四可楼已半月。辋川者,家学士兄戒庵别业也。楼面孤山,暑甚,未能往。七夕后五日,雨过微凉,环湖峰峦,皆空翠如新沐。望明月上东南最高峰,与波溶漾,湖碧天青,万象澄澈。余游兴跃然,偕学士,呼小艇,渡孤山麓。从一奚童,登放鹤亭,徘徊林处士墓下。已,舍艇,取径沮洳间,至望湖亭。凭槛四眺,则湖圆如镜,两高、南屏诸峰,回合如大环。盖亭适踞湖山之中,于月夜尤胜。亭废,今为龙王祠。西行过陆宣公祠,左右有居人数十家,灯火隐见林薄。
并湖行二里许,足小疲,坐西泠桥石阑。学士指点语余曰:“宋贾似道后乐园废址,在今葛岭;又记称水竹院在西泠桥南,左挟孤山,右带苏堤,当即此地。”嗟乎!岚影湖光,今不异昔,而当时势焰之赫奕,妖冶歌舞亭榭之侈丽,今皆亡有,既已荡为寒烟矣!而举其姓名,三尺童子犹欲唾之。而林逋一布衣,垂六百余年,遗迹顾至今尚存,何耶?相与慨叹久之。孤山来,经僧舍六七,梵呗寂然,惟风林寺闻钟声寥寥也。作记以游之明日。
飞来峰记 邵长蘅
武林诸山,以峰名者百数,飞来峰最奇。峰之奇,以石以岩洞。峰高五十丈许,缘趾至颠,皆石也。石之状,棱者,砥者,刿者,植者,仆者,兀者,狞者,兽相搏者,骈笋者,卓笔者,骞若飞、坠若压者,奇诡万态,而无一相肖。北倚大涧,削壁横展百余丈,石益奇。多树木,少土。树多枫、樟、槠、桂、松、杉、冬青、石楠。大者围三尺余,冬夏苍翠,藤蔓缠络之。根出石缝,郁屈如虺蛇蟠怪石上。涧北为冷泉亭,亭之胜亦以峰。不尔,亭无奇也。岩洞在峰麓有三,曰龙泓,曰玉乳,曰射旭。龙泓洞深广二室,其上圆穴,仰望见青天,如在井中,又名通天洞也。旁一窦,直下深黑。相传有人深入数十里,闻舟楫波涛声,反在顶上,盖钱塘江底云。出洞折而南,为玉乳洞,空广倍龙泓,三面岩户洞豁,谽谺相通,人如行屋庑下。石乳下垂,青莹腻滑,间作绀碧色。壁间泉水涓涓,下滴洼石,大旱不枯。又西为射旭洞,亦名理公洞。岩脚皆空,嵌浮土上。石乳益玲珑,有曰倒垂莲者,圆径丈,下拄不及地尺许。华瓣垂垂,丰上而锐末,如镂刻然。游人侧肩从华瓣间度,最为奇绝。又行十余步,旁得石罅,狭仅容身。穿罅中出,循峰麓而西,为莲华峰。是下竺之后径矣。理公名慧理,晋咸和间来登此峰,曰:“吾国灵鹫山小岭,不知何以飞来。”其说颇怪,峰顾以此得名。洞皆有题字,今苔藓剥饰不可读。余游盖丙寅二月也。
郭璞井赋 李 渔
杭为山水之乡,人文之薮,骚人逸客,欲得而家焉。但居雉堞以内者,城外之山可观,城外之水不可得而饮也。井水咸而浊,饭不得已用之,茗必取给于外。即不能泉,西湖亦茶料也。然路远而闉隔,旦旦汲之,以肩作绠者,不胜其劳矣。其不咸不浊、虽井实泉者有二:一日大井,居鼓楼之西偏;一日郭璞井,在吴山东北,介螺蛳山、铁冶岭之中,即余新居之右臂。井较大井尤大,水更清,味亦稍别。
盖大井居平地,而此在山。地有浊流沁入,山无浊流,且四面多石,石不受沁,亦无可沁也。为眼十,水给千余家。淫雨不稍增,旱可经年不涸。其始由郭景纯至此,谓地有美泉,人始穿之,故题其上曰:“郭璞圣井”。予前后居杭十余年,皆苦于水,兹得此为邻,饮水知源,奚可不明所自?因假赋井,以颂其人:
人居杭土,如家玄圃。花善笑则柳善颦,石解歌而泉解舞。其目则甘,其口独苦。井浊兮如淤,水咸兮若卤。越城闉以出汲,路更仆而难数。
赖有异人兮郭公,独开神井兮弗同。耻平穿于地上,喜高浚乎山中。不井则已,井则必求其至大;无水宁竭,水则惟恐其不洪。开十目以观天,上帝亦严于视听;敕五丁以凿地,后稷亦避其銛锋。百人齐汲而无竞,万家共饮之不穷。素绠起而十泉并流,如泻出巅之瀑;银瓶下而众声齐激,若考地下之钟。成汤七载之旱罕有,有亦不能致涸;神尧九年之水鲜遇,遇亦未见加淙。
若乃深可藏蛟, 明堪烛影。冬觉其温,夏利其冷。众井皆咸而彼能淡,淡而不厌斯奇;诸水尽浊而彼独清,清而不要乃幸。味不异于甘泉,气亦同乎香井。
爰稽往事,愈觉通神。饮绿珠之水,代出娇容,斯地亦饶美女;啜丹砂之泉,能增寿考,此邦岂乏遐龄?有时淘出金钱,疑其下亦通君平之宅;浣者不烦灰濯,岂此水亦藉田叔之灵?无风自波,间亦偶同于浪井;饮人可醉,疑其上应乎酒星。是皆书之不倦而述之可听者也。居其地而不赋其事,予岂寒蝉作舌而槁木为形者乎!
梁冶湄明府《西湖垂钓图》赞 李 渔
李子遨游天下几四十年,海内名山大川十经六七,始知造物非他,乃古今第一才人也。于何见之?曰:见于所历之山水。洪濛未辟之初,蠢然一巨物耳。何处宜山,何处宜江、宜海,何处当安细流,何处当成巨壑,求其高不干枯,卑不泛滥,亦难矣,矧能随意成诗、而且为诗之祖,信手入画、而更为画之师,使古今来一切文人墨客歌之、咏之、绘之、肖之,而终不能穷其所蕴乎哉!故知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使山水与才情判然无涉,则司马子长何所取于名山大川,而能扩其文思、雄其史笔也哉?
平章天下之山水,当分“奇”与“秀”之二种。奇莫奇于华岳及东西二粤诸名山,是魁奇灏瀚之才也;秀莫秀于吾浙之西湖,是清新俊逸之才也。西湖者,山水之尤物。前人方之西子,后人即以名之。盖深知其窕窈难名,而借人以名之者耳。是造物之才,畅乎彼而尽乎此矣。
然才情所萃之地,必得一才人主之,斯为得所。主西湖者,向得苏、白二公,相与盘桓者不过数载,而千百年后咏西湖之胜者必及之,未尝一日去口实。后乎此者,虽不乏人,而政事、文章足与湖山媲美,堪蹑二公芳轨者,则莫如今日之梁冶湄先生者矣。
先生之典西湖,较二公之时与势,其难岂啻十倍。二公当治平之日,莅民有暇,得以啸咏湖山,宜也。是造物之于人,非不窘其才,而且纵之使出,以天、地、人之三才合而为一,点缀升平,其为诗文,何难之有?冶湄先生到未期年,即值邻封有事,师旅往来,以此为牧马屯兵之地,遂致淡妆浓抹之西湖,沦为蓬首垢面之西湖。他人处此,必坐视凋残而莫能救。当斯时也,虽有苏、白之才,向何地施其啸咏乎?先生之处盘错如摧枯拉朽,游刃之下恢乎有余。安危定乱之功,与峰峦比峙;歌功颂德之口,与禽鸟争喧。不转睫而蓬首垢面之西湖现出本来眉目,其为淡妆浓抹如初矣。是不窘造物之才而且能纵之使出者,冶湄先生是也。迹此观之,贤于古人远矣!
谢子文侯,章子素臣,绘事中两名手也,一为肖像,一为布景,不止绘西湖一隅,竭先生所辖之地诸名胜而合为一图,洋洋乎大观哉!图成而索赞于余,余谓寥寥数言,不足以书先生保障西湖之梗概,因先述其才之充裕若此,而后为之赞曰:
咄哉西湖,寰中怪事。胡以神奇,遂能若是。竭后土之精灵,萃造物之才智。高仅取其插汉而无事干天;深不期于学海而还其为地。少虎狼之害,多禽兽之娱;无波涛之险,有舟楫之利。近城郭而便嬉游,远市廛而绝腾沸。诚哉山水之菁华,允矣清幽之极至。主其地者为何人?称斯土者为良吏。
前有苏、白,后有梁公。政能驱鳄,才善雕龙。清若鉴眉之碧水,明如照胆之青铜。烽火未宁而尚勤吐握,诗书不辍而仍理兵戎。保三竺于灰烬之末,出两湖于粪壤之丛。西子之面容未改,赵公之琴鹤犹从。时乘一叶,任水西东。不冠不履,如叟如童。其所钓者,不在鱼而在满船明月;其所利者,不在物而在两袖清风。披斯图也,尽宦游之胜概,识吏隐之高踪。千百年后,欲访甘棠遗迹者,不在松涛柳浪之下,即在清溪碧涧之中。
游钓台记 郑日奎
今浙江桐庐县西富春山,一名严陵山。前临大江,汉严子陵钓处,人号严陵濑。有东西二钓台,各高数百丈。
钓台在浙,东汉严先生隐处也。先生风节,辉映千古,予夙慕之。因忆富春桐江诸山水,得藉先生以传,心奇甚,思得一游为快。顾是役也,奉檄北上,草草行道中耳,非游也。然以为游,则亦游矣。
舟发自常山,由衢抵严,凡三百余里,山水皆有可观。第目之所及,未暇问名,颔之而已。惟诫舟子以过七里滩,必予告。越日,舟行万山中,忽睹云际双峰,崭然秀峙,觉有异,急呼舟子曰:“若非钓台耶?”曰:“然矣!”舟稍近,迫视之,所云两台,实两峰也。台称之者,后人为之也。台东西峙,相距可数百步。石铁色,陡起江干,数百仞不肯止。巉岩傲睨,如高士并立,风致岸然。崖际草木,亦作严冷状。树多松,疏疏罗植,偃仰离奇各有态;倒影水中,又有如游龙百余,水流波动,势欲飞起。峰之下,先生祠堂在焉。意当日垂纶,应在是地,固无登峰求鱼之理也。故曰:峰也,而台称之者,后人为之也。
山既奇秀,境复幽茜,欲舣舟一登,而舟子固持不可。不能强,因致礼焉,遂行。于是足不及游,而目游之。俯仰间,清风徐来,无名之香,四山飓至,则鼻游之。舟子谓滩水佳甚,试之良然,盖是即陆羽所品十九泉也,则舌游之。顷之,帆行峰转,瞻望弗及矣。返坐舟中,细绎其峰峦起止、径路出没之态,惝恍间如舍舟登陆,如披草寻磴,如振衣最高处,下瞰群山趋列,或秀静如文,或雄拔如武,大似云台诸将相,非不杰然卓立,觉视先生,悉在下风,盖神游之矣。思稍倦,隐几卧,而空濛滴沥之状,竟与魂魄往来,于是乎并以梦游。觉而日之夕矣,舟泊前渚。人稍定,呼舟子劳以酒,细询之曰:“若尝登钓台乎?山之中景何若?其上更有异否?四际云物何如奇也?”舟子具能答之,于是乎并以耳游。噫嘻,快矣哉,是游乎!
客或笑谓:“郑子足未出舟中一步,游于何有?”嗟乎,客不闻乎?昔宗少文卧游五岳,孙兴公遥赋天台,皆未尝身历其地。余今所得,较诸二子不多乎哉?故曰以为游则亦游矣。客曰:“微子言,不及此。虽然,少文之画,兴公之文,盍处一焉以谢山灵?”余窃愧未之逮也,遂为之记。
《湖船录》序 全祖望
雍正己酉,吾友厉二太鸿,相遇于扬,以所辑《湖船录》示予,且令弁一言于其首。是年予入京师,东临碣石,以观沧澥。辛亥南下,太鸿方卧病,不得一握手。明年,予复北辕,转盼五载。偶过唐丈南轩座上,则太鸿之书在焉。不禁枨触于平山之诺,因辄濡笔为文以寄之。
西湖为唐宋以来帝王都邑,一举目皆古迹。太鸿搜金石之遗文,足以证史传;访池台亭榭之旧事,足以补志乘;而独拳拳于兰桨桂棹之间,繁举而屑数之,说者以为是骚人之结习,学士之闲情也。
虽然,太鸿之志则固有不尽于此者。江南佳丽,西湖实出广陵、平江之上。至若高吕妖乱,法云、山光诸寺为墟;淮张割据,虎丘亦遭城筑。独西湖自开辟以来,并无血瀑魂风之惊,画舫笙歌,不震不动,是固浮家泛宅之徒所不能不视为福地者。
然而时值雍平,人民丰乐,相与征歌选舞,穷极胜情。泛桃花者除不祥,投楝叶者观竞渡。妖姬操橹,歌儿荡楫,唱河女,和竹枝。当斯时也,鹿头燕尾,亦共匆忙,而舟子身价,俱为雄长。若其运会稍涉陵夷,则冶游渐复阑散;败艘萧寥,聊备不时之需。即有行吟之客,憔悴来过,落日荒江,不觉减色。是以李文叔记洛阳名园,以验中州之盛衰;而魏鹤山谓花竹和气,足征民生安乐者,其即太鸿之志也夫!
嗟夫!太鸿以掞天之才,十载不上计车;荷衣槲笠,流连于摇碧之斋、不系之园。而予历陆风尘,未有宁晷。太鸿睹兹文也,其能弗动劳人之念哉!
《南宋院画录》序 厉 鹗
宋中兴时,思陵几务之暇,癖耽艺学,命毕长史开榷场,收北来散佚书画,而院人粉绘,往往并洒宸翰以宠异之。故百余年间,待诏、祗候,能手辈出,亦宣、政遗风也。
顾李唐以下,如《晋文公复国图》、《观潮图》之类,托意规讽,不一而足,庶几合于古画史之遗,不得与一切应奉玩好等。
予家古杭,第乐稽诸人名迹,考《梦粱录》、《武林旧事》等书,姓氏存者寥寥,岂以其院画少之欤?暇日,因据《图绘宝鉴》、《画史会要》二书,得如干人,遍搜名贤题咏、题跋与夫收藏赏鉴语,荟萃成帙,名曰《南宋院画录》。自愧家乏秘册,见闻狭陋,凡有阙略,幸好古君子之助我焉。
清绕桥新建春淙亭记 厉 鹗
清绕桥当鹫峰之阴,跨北涧之上,对理公岩之口。桥旧无亭,乾隆癸亥,巨公重新云林寺,饬余财剩甓成之。登斯亭者,仰挹山翠,俯听泉响,炎曦阴霖有所芘,而物色之奔赴,若天造而神输也。
巨公问名于予,予以合涧桥旧有春淙亭,盖取苏文忠“两涧春淙一灵鹫”之句,见贝廷臣《清江文集》中。今亭废久矣,宜移其名于此。
巨公曰:“昔亭之涧合,而今亭之涧分;昔亭废而名存,今亭新而名旧。天下推、移、起、灭之幻,有如是乎!然其为‘春淙’则同也。当夫天根见,秋潦缩,斯涧也,若断若续,涓流如线,其声滴沥幽咽,或有时而涸,四顾林谷,万籁悄然,此非君子之潜德未施,而吾宗之憩寂入定时耶?若夫土膏脉动,山泽乃通,斯涧也,如风雨交作,震动岩岫;又如奏洞庭之乐,五音繁会,瑽流激荡,自近而远;此非君子之乘时利见,而吾宗之当机介导时耶?以是名斯亭也,意深矣。”
遂书以为记。
开浚西湖碑记(代王都运作) 厉 鹗
皇帝御极之二年,化浃恩沛,川渎贡珍,育物之仁,与天无极。特轸东南民力,将兴水利,乃博采群议,以杭州西湖可溉上塘田千顷,近渐湮塞,诏浙省臣工,亟谋开疏之宜。
事下前督抚,议支藩库以役民夫,未蒇事去。钧奉命运鹾是邦,谬荷重寄,于恤亭户、苏罢商外,思所以报效万一。
窃闻古转运之职,在汉治粟内史有斡官,如淳谓主均输之事,谓管盐铁而榷酒酤也。唐置重臣为诸道转运盐铁使,而引水入田之法,见于白公《钱塘湖石记》。宋至道三年,分天下为十五路,两浙合为一,并置转运使、副。熙宁七年,始于杭州置司,漕挽刍粟,一以归之。其时能于官者,往往以酾析河渠著声。沿及元明,运使始专理鹾政,则运盐诸河尤当兴复。转运之兼水利,由来久矣。因愿捐己资,如前所议之数,毕力挑浚。
微臣涓埃之忱,得达宸听,旋蒙俞旨俯允。钧闻命之下,忻忭踊跃。循视湖堤,审其淤塞之状,则里湖自孤山路迤西,向为有力者占种菱荷,渐次沮沼十之二三焉;外湖自柳洲迤南过湖心寺,纵横十余里,葑老根深,云横阵布,奸民将觊为稻畦十之七八焉。
于是简委贤员,召夫以万指计,畚锸云集,晴霁而作,霖潦而止,葑者褊之,浅者疏之。始雍正二年十一月初十,讫雍正四年十月二十日,凡阔以丈计者若干,深以尺计者若干。若赤山埠、金沙港诸处,自明杨公孟瑛开浚后,侵为田庐冢墓者,年几湮壅,遽商掘废,恐致公私惊扰,欲复如唐、宋时环湖三十里际山为岸之旧,诚未易言。惟是湖面澄泓,练如镜如,群峰鳞鳞,倒影在下,渔舠莼艇,纵恣所如,郡人来游者,咸快旧观之顿还,旱干之有赖也。
钦惟我圣祖仁皇帝省方南幸,浙中西湖,驻跸凡五。今奉上谕,于行殿供佛,为报本严先之地,天章奎画,照映湖山,鱼鸟翔泳,久久被泽。恭以余财,葺栋宇,洁圬塓,青红楹槛,焕然浮动于水云光影中。苏公堤,向为水啮,基址日削,则将所浚葑泥,加庳为崇凡三尺,增隘就广凡尺许,而城内中河、西小河之与湖流交通者,亦浚之以利舟楫。东河受蔡河桥外沙河之水,为盐艘运道,除污展清,所以尽厥职也。总会计之,实费银三万七千七百两,而开湖之役始告备。
夫经理西湖,自李邺侯、白太傅以来,莫如苏子瞻、杨温甫。子瞻既疏利害于朝,复具申三省,筹划明悉,无可摘索。而御史贾易已劾其科骚部内,以事游逐。虽废格不行,宰臣未免有两罢之请。温甫力排群议,锐意行事,终以清理包占地荡,为豪右所忌。二公虽功在后世,所遭逢何其难也!
今钧于二公,驽劣无能为役,伏遇圣天子在上,浚川距浍,迈舜、禹之鸿绩,举久坠无穷之利而施于民,不待倡议于有司,且闵微劳,加以四级。若抚宪傅公,下情既不壅于上闻;今制府李公,督率有司,以观成功,然则钧之才虽不如苏、杨,而钧之遭逢极盛,宁非二公所深愿不得者哉?事既竣,余银五千两,买田若干亩,使籍田户之租,视葑稍生,即募人铲尽,岁以为常。继是毋废坠,毋侵冒,不必设开湖之司,立撩湖之军,所以为此邦生齿计久远者,在是矣。
爰记颠末,以谂来者。
塘栖乾隆御碑碑文 爱新觉罗 弘历
钦奉上谕:朕巡幸江浙,问俗省方,广沛恩膏,聿昭庆典。更念东南贡赋,甲于他省,其历年积欠钱粮,虽屡准地方大吏所请,分别缓带,以纾民力。而每年新旧并征,小民终未免拮据。朕宵旰勤劳,如伤在抱。兹当翠华亲莅,倍深轸切,用普均沾之泽,以慰望幸之忱。著将乾隆元年至乾隆十三年,江苏积欠地丁二百二十八万余两、安徽积欠地丁三十万五千余两悉行蠲免,俾吏无挂误,民鲜追呼,共享升平之福。夫任土作贡,岁有常经,自应年清年款。江苏积欠乃至二百二十余万之多,催科不力,有司实不能辞其咎;而疲玩成习,岂民间风俗之浇漓,尚有未尽革欤?朕以初次南巡,故特加恩格外。嗣后,该地方官务宜谆切劝谕,加意整顿。其在小民,亦当湔除旧习,勉效输将,勿谓旷典可希冀屡邀,而维正之供任其逋负也!其浙江一省,虽额赋略少于江苏,而积年以来,并无积欠,岂犬牙交错之地,不齐乃至是欤!此具见浙省官民敬事急公之义,而江苏官民所宜怀惭而效法者也!朕甚嘉焉。着将本年应征地丁钱粮,蠲免三十万两,以示鼓励。各该督抚,其仰体朕惠爱黎元之意,严饬所属,实力奉行,使闾阎咸沾实惠。倘有不肖官吏,以还作欠,希图侵蚀,察出即行纠参,从重治罪。并将此通行晓谕知之。钦此。
杭州灵隐书藏记 阮 元
《周官》诸府掌官以治藏,《史记》老子为周守藏室之史。藏书曰“藏”,古矣!古人韵缓,不烦改字,“收藏”之与“藏室”,无二音也。汉经后曰“观”,曰“阁”,曰“库”,而不名“藏”,隋、唐释典大备,乃有《开元释藏》之目。释道之名“藏”,盖亦摭儒家之古名也。明侯官曹学佺谓释道有藏,儒何独无?欲聚书鼎立。其意甚善,而数典未详。
嘉庆十四年,杭州刻朱文正公、翁覃溪先生、法时帆先生诸集将成,覃溪先生寓书于紫阳院长石琢堂状元曰:“《复初斋集》刻成,为我置一部于灵隐。”仲春十九日,元与顾星桥、陈桂堂两院长,暨琢堂状元,郭频伽、何梦华上舍,刘春桥、顾简塘、赵晋斋文学,同过灵隐食蔬笋,语及藏《复初斋集》事,诸君子复申其议曰:“史迁之书,藏之名山,副在京帅;白少傅分藏其集于东林诸寺;孙洙得《古文苑》于佛龛;皆因宽闲远僻之地可传久也。今《复初斋》一集尚未成箱箧,盍使凡愿以其所著所刊所写所藏之书藏灵隐者,皆裒之,其为藏也大矣!”元曰:“诺。”
乃于大悲阁后造木厨,以唐人“鹫、岭、郁、岧峣、山尧 ”诗字编为号,选云林寺玉峰、偶然二僧簿录管钥之。别订条例,使可永守;复刻一铜章,遍印其书,而大书其阁曰“灵隐书藏”。盖缘始于《复初》诸集,而成诸君子立藏之议也。遂记之。
重修表忠观记 阮 元
钱塘表忠观,宋熙宁十年赵清献公请于朝,始建于龙山吴越文穆、忠献两王墓侧,使钱氏之孙为道士曰“自然”者居此,以修护之。
理宗时,官给田三百亩,以旌旧功。元至元初,遇兵燹,观、墓俱毁。明正德间,遂为江尚书兆域。嘉靖三十九年,总督、都御史胡宗宪,巡按御史周斯盛,布政使胡尧臣,按察使胡松,提学使范惟一以灵芝废寺故址迁建新观,即吴越时故苑在涌金门外,今重修之地也。当时有武肃十九世孙德洪自余姚来守此观。饬俎豆,辑谱牒,湖山灵爽,神实凭依,春秋佾蚃,为最盛焉。
崇祯中,都御史熊飞复修辑之。国朝康熙四十四年,圣祖仁皇帝南巡,赐“保障江山”额。雍正四年,世宗宪皇帝敕加封为“诚应武肃王”。今皇帝六次南巡,屡驻跸,凡五赐宸章,褒功述事,且命有司以时致祭。盖自忠懿宋初纳土以来,未有食报增荣如今日者也。
今武肃裔孙璋、氵+虢等以庙宇少颓,呈请有司修茸。于是巡抚吉公庆、布政使张公朝缙、盐运使阿公林保各出俸钱,命杭州府李公亨董修之,增建碑亭左右六间,画廊三十间;正殿基培高三尺,易塈垣以砖石,重肖五王像设,计费白金三千四百两有奇,又增给银六百两置盐运司库发商榷子母,为岁修之费。蒇事于乾隆六十年。
元以是年冬,奉命督学浙江,入观展拜,乐观厥成。爰以重修落成,命十一府士子赋诗纪事,凡得诗千有余篇,极一时之盛。择其佳者,付武肃裔孙泳录之。泳从金匮来寓此,庀材树石,实始终其事,即为元述此大略,属为记,且自以隶古书丹刻石者也。
嘉庆九年重浚杭城水利记 阮 元
杭州水利,自古重之。今之省城,南北十里,东西五里,为长方形,西湖居其西,湖水入城有三路:
一涌金水门居正西;一涌金旱门环带沟居西少南;一清波门底流福沟居西南。流福沟自清波门外学士港导水入流福寺,沟入城由街底伏流,出府西青龙庵,经府南面;自东折而北,过府学、运司,东至杜于桥,环带沟水西来会之。东过红门局、三桥址,折而北,至定安桥,涌金水门之水西来会之。入满营城、八字桥,分为二;一东出满营,过众安桥入小河,至中河;一西过龙翔宫至丁家桥,折而北,出满营城,过臬司,西至回龙桥,折而东,由观桥入小河,过金箔桥入中河。
中河汇各水,南行至新宫桥,其金箔桥之下有藩司、东行宫前之太平沟水来会之。太平沟水亦自三桥址分流而南者也。中河过新宫桥,又至抚院西,分为二:一出凤山水门,东行城外,北折至候潮门外之永昌坝;一由通江、过军二桥,出候潮水门至永昌坝入城。河又至会安坝达东新关,至海宁州。
是水凡三折,贯通城内外数十里,南至闸口,北至武林门外,汲濯舟楫皆赖 之,乃数十年来未加浚治,惟涌金水门尚通湖水,其环带沟微通涓滴,流福沟塞久矣。且运司河、三桥址数里高淤,满营河亦浅阻,每遇大雨水,城内泛滥,司府县署刺舟而入,居民多卧水中,府县狱以桔槔出水,狱多瘐囚,下河、中河反致浅浊无来源。水利若此,当治乎?不当治乎?
甲子春,予首捐廉俸,官士商亦各出资,计银四千八百余两,计开广学士港十五丈六尺, 自学士港、流福沟至三桥址,掘土四千七百九十四方;自三桥址北至满城,南过藩司、东行宫前之太平沟、金箔桥、通江桥、过军桥、庆丰关等处,掘土四千六百五十一方。由是,清波门首受湖水,清清泠泠入流福沟,过军司前,会环带沟,至三桥址,会涌金水门水入满营城,畅通无泛滥之苦。藩司前诸山水亦入太平沟畅流无阻。其西之涌金,西南之清波,正南之兴隆,西北之圣塘涧水,石函六闸,设金木水火土五闸板,视西湖水盛衰增减启闭,委其事于杭州水利通判专掌之,两县主簿、运司经历分司之,院、司、府、县督察之,别具文案以备考。自兹以后,每岁十一月浚治一次,毋减工,毋累民。
是役也,杭州人侯铨同知邱基知水之理,身任其事,经营十阅月,工乃毕。刻碑记之,并刻图于记文之后,且载捐银人名于碑阴,置碑于吴山海会寺。是寺也,乃祈谢晴雨长官共集之地,庶几共览而知,勿久而废塞焉。
嘉庆十年上元日记。
淳祐临安志六卷提要 阮 元
宋施谔撰。按两浙古志,《北宋图经》久已无考,至南宋建为行都,其志乘传于今者,则有周淙《乾道志》、潜说友《咸淳志》二种,已经《四库全书》采录。此志从宋刻残本影写,仅存五卷至十卷,无序目可稽,观书中叙录,皆至淳祐间府尹赵与CHOU(“筹”的古字)而止,其为施谔所撰《淳祐志》无疑。所存惟城府、山川二门,前有总论一篇,异于他志。其叙城府一:首城社、次官宇、次旧治古迹、次今治续建,为第五卷;城府二:首学校、次楼观、次园馆、次厢隅、次军营,为第六卷;城府三:首坊巷、次界分、次桥梁、次仓场库务、次馆驿,为第七卷;叙山川一:首城内诸山、次城南诸山、次城西诸山、次亭馆、次古迹,为第八卷;山川二:首城东诸山、次城内外诸岭、次诸洞、次诸石、次诸坞、次峪同关,为第九卷;山川三:首江、次湖、次河渠、次水闸,为第十卷。诸门皆为《咸淳志》所本,而各条下引载前贤题咏诗文,则互有详略。此与乾道、咸淳二志,备载南宋数朝掌故,藉补史传之遗,皆未可以残缺废也。选录《四库未收书目提要》
春江水灯记 王义祖
富春四围俱山,而一江介乎其中。其民和气安乐,岁时往往用故事弗替。洵太平风俗也!七月之晦,天光向暮,明星莹莹,江无刚风,水波澄澈。有小灯若紫金盏者百余,从苋浦出,浮于江。顷之,鹿山之湾,光熊熊然,蜿蜒而来者,其势若游龙。又顷之,而上下水门,红焰一派,竟出至江心,回环映射,无虑百千万万。沿沙岸,列洲溆,光照数十里,明如昼焉。邑之人扶老携幼,相聚而观之,乐何如乎?而不但此也,其时,江气沸腾,人声甚嚣,舴艋驰逐如飞,率以绛灯标于桅以为识,有护灯者,有吹画角巡逻者,有爆竹助喧者,有束蒿草而焚之者,有奏箫管、击钲铙者,有燃灯如球自能矗霄汉而起者,有结灯棚为塔而涌出江上者,有以小筏叠九叶莲灯百十架往来其中者,忽离忽合,忽东忽西,终宵未已。是胡为者?邑之人曰:“是为水灯,春江故事也。”呜呼,盛哉!
邑有良吏,民皆长寿;时和岁美,年丰谷多。而能乐其乐以垂久远,使世世子孙习焉而弗替,谓非太平风俗也耶?
上司农陈公司空刘公请改折京绢牛角书 方 犹
浙之有黄白生绢也,原以备糊窗赏赉之用。明时丝熟米贱,女桑尚勤,人易为办。然至额定价每匹八钱,垫费每匹一钱二分,价廉而绢粗,如是以止。其后丝价腾涌,米麦倍常,法久弊生,吏胥出入其手,民遂不堪命矣!幸兴朝鼎革,百度维新,一切不便民事,许请上闻,于顺治三年,蒙督抚按洞悉民苦,具题折解,并归工部织造。民乐更生之德,官免催征之累。乃九年三月,内复奉有征解本色部文,市野惊惶,哀吁无路。
夫昔时丝价每两仅值三分,至明季盈六七分,时小民赔累,已有卖孥倾家不能完纳者。今则丝价腾涌,至每两一钱五六分矣,视昔何啻数倍?昔时米价每斗数分,今则每斗三钱有奇。则织工之费,又何止数倍?且兵革之后,桑树伐而女工荒;机户乘利,价必十倍。即如严州一府,原额定绢四万七千匹,应征银四万余两。今机户腾价,每匹值四两六钱五分,则应征银二十一万四千余两,除原征额外,加派一十七万余两矣。分而计之,则每亩加派至二三钱也。民力久尽,其何以堪!况如严属六县,条绢等项不过八万有零。今绢价一项,顿增至一十七万,是糊窗赏赉之派,反数倍于惟正之供。合郡闻之,即极控抚按,蒙有万难加派,即赐具题之批。因奉旨改折一半定价,每匹一两一钱三分征银,官织官解,残黎渐有生色矣!然一半本色之价,藩司行文,仍每匹拟价四两二钱。较之原额,则加派五倍有余矣!至其解京也,则押解有费,脚力有费。其到京也,则歇家有费,铺垫有费,万一驳退,则前此之费,等之逝波,而后日卖孥倾家之事又起。是徒坏小民之身家,无益朝廷之实用。优恳俯念孑遗,具题永折。
至于牛角一差,即明之引箭弦条也。弓箭已难全征牛角,况非土产。今民间所蓄黄犊耕牛,角甚短小。如求合式,必远采之闽广数千里外。承此役者,变产携资,十无一返。不但家破人亡,而岁课终无完日。蒙按院杜于九年内,具疏题允。以前所欠牛角,每副折价四两。惟九年以后,仍征本色,俟后酌议。窃思牛角若系浙产,则九年以前,亦不敢妄缴幸折;若非浙产,则九年以后,角复出于何所?即前后疏内云,此军中必用之物。则出角之地, 自当入贡;无角之地,何由上供?若必游移酌议,则百姓之脂膏已尽,而朝廷额赋终虚。并祈具题改折,着为定例,上裨岁仂,下免追呼,立解倒悬,恩垂不朽!
杭大宗逸事状 龚自珍
一、乾隆癸未岁,杭州杭大宗以翰林保举御史,例试保和殿。大宗下笔为五千言。其一条云:我朝一统久矣,朝廷用人,宜泯满、汉之见。是日旨交刑部,部议拟死。上博询廷臣,侍郎观保奏曰:是狂生,当其为诸生时,放言高论久矣。上意解,赦归里。
一、大宗原疏留禁中,当日不发抄,又不自存集中,今世无见者。越七十年,大宗外孙之孙丁大,抱大宗手墨三十余纸,鬻于京师市,有茧纸淡墨一纸半,乃此疏也。大略引孟轲、齐宣王问答语,用己意反复说之。此稿流落琉璃厂肆间。
一、乙酉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召见,问汝何以为活?对曰:臣世骏开旧货摊。上曰:何谓开旧货摊?对曰:买破铜烂铁,陈于地卖之。上大笑,手书:“买卖破铜烂铁”六大字赐之。
一、癸巳岁,纯皇帝南巡,大宗迎驾。名上,上顾左右曰:杭世骏尚未死么?大宗返舍,是夕卒。
一、大宗自丙戌迄庚寅,主讲扬州安定书院,课诸生肄四《通》。杜氏《通典》、马氏《文献通考》、郑氏《通志》,世称“三通”,大宗加司马光《通鉴》云。
一、大宗著《道古堂集》,海内学士见之矣,世无知其善画者。龚自珍得其墨画十五叶,雍正乙卯岁, 自杭州如福州记程之所为也。叶系以诗,或记程,记月日琐语,语汗漫而瑰丽,画萧寥而粗辣,诗平淡而屈强。同里后学龚自珍谨状。
同里张熷南漪、王曾祥麟徵,皆为杭大宗状。此第三状。详略互有出入。自记。
病梅馆记 龚自珍
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
或曰: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固也。此文人画士,心知其意,未可明诏大号,以绳天下之梅也。又不可以使天下之民,斫直、删密、锄正,以夭梅、病梅为业以求钱也。梅之欹、之疏、之曲,又非蠢蠢求钱之民,能以其智力为也。有以文人画士孤癖之隐,明告鬻梅者: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稚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求重价,而江、浙之梅皆病。文人画士之祸之烈至此哉!
予购三百盆,皆病者,无一完者。既泣之三日,乃誓疗之,纵之,顺之。毁其盆,悉埋于地,解其棕缚。以五年为期,必复之全之。予本非文人画士,甘受诟厉,辟病梅之馆以贮之。呜呼!安得使予多暇日,又多闲田,以广贮江宁、杭州、苏州之病梅,穷予生之光阴以疗梅也哉!
龙灯开光 范祖述
吴山者俗称城隍山,城隍庙居山之中。其左右约里许,各神庙咸备焉。对岸系民房,开设茶店甚多。有放怀楼、景江楼、见沧楼、望江楼、阑馨馆、映山居、紫云轩等名。其室金碧交辉,雕梁画栋。匾额对联、单条屏幅,悉臻幽雅。悬挂各色灯景,玻璃窗槛。即瓷器均皆精致,并有定烧店号。桌凳亦极光鲜,茶则本山为最;饼则蓑衣著名。此外瓜子、花生、酸梅干、风腐干而已。其他韭菜饼、鸡头等类,及时添售。其余之店,糖色、面馆、酒肆。惟刻图书、卖字画,算命相馆为多。又有以火漆加染五色,捏造人物、鸟兽、虫蚳、果品、花草等类,无不确肖,此亦仅见之一技也。至于各式摊场、洋镜洋画之类,时聚时散,大约逢年过节无不毕集者也。其各庙道士,各有房头,系其私室。此中讲究,诚有天仙画阁之喻,不与道士交好者,不得其门而入焉。有元庆房、永固房、保定房、淳素房等名目,不下数十处。此则吴山之大略也。山右有龙神庙,俗称龙王潭。灯节,城厢内外所行龙灯,于十二日到庙,点睛参谒挂红,名曰龙灯开光。斯为新年之一大阵场也。选录《杭俗遗风》
西湖探梅 范祖述
西湖见方,均有十里之广。出凤山门,过万松岭,由长桥为湖南,有南屏山大丛林净慈寺在焉。凡大地有志者,予均不赘记,惟存其名而已。山门对面为南屏晚钟、雷峰夕照二景。由寺过西半里许,有小天有园、南泠庙,则有堤直达北山岳王坟,其景曰苏堤春晓,盖苏东坡所建也。堤上造桥六条,即俗所云西湖景致六条桥是也。第二桥西,为花港观鱼一景。第五桥西,有横堤。过玉带桥,为金沙港,对港为花神庙。湖边有曲院风荷一景,已在岳王庙前矣。过北一二里,为紫云洞。庙旁即岳王坟,有铁铸赤身秦桧等四人跪地。由庙过东,则崇文书院、仰山楼、凤林寺。沿湖过西泠桥,桥边有苏小小墓。再沿湖则六一泉、五柳居、庐舍庵、中泠财神庙、朱公祠、行宫、圣因寺、望湖楼、诂经精舍、照瞻台、莲池庵、陆宣公祠、苏公祠。临湖为平湖秋月一景。过东则又分为里外湖矣。有白堤一道,堤上为断桥残雪一景,直达钱塘门,盖白乐天所建也。平湖秋月过北,为孤山放鹤亭。断桥里湖,有闲地庵、葛岭、保叔塔、大佛头、昭庆寺、响水坝。过北,则为松木场,又通河道矣。是河港汊分歧,四通八达,无路不可到者。钱塘门过南,为涌金门。是系西湖大码头,船只多聚于此。有藕香居茶室、听水亭、子路夫人祠、三义阁、白祖坛、钱王祠。有柳浪闻莺一景。再过,则为清波门。沿湖达长桥,仍为南山矣。湖中有湖心亭,稍南为三潭印月一景,潭内有放生池,此则西湖之大略也。春正二月,梅花大放。城中士女坐船游赏。其船有兰言舫、半湖春等各名目。长可四五丈,内有三舱。有玻璃屏坑,两边玻璃,和合窗栏,大红小呢门帘。其中铺设华丽,点缀精工。身入其境,直似天上仙宫。船中更包酒菜,另有伙食船只,随旁而行。烹调之美,不可方物。此等船中,亦有吹弹歌唱者,亦有挟妓饮酒者。梅花之盛,莫过孤山、金沙港二处。孤山为宋处士林和靖先生隐居之所,其墓在也。有巢居阁一所,放鹤亭一座,白鹤一双,梅花三百六十株。回栏曲槛,高下栽植。道光间,福建林少穆先生,任杭嘉湖道事,大加修葺。故每逢花开,有本道衙门禁止攀折告示,每树悬牌一块。其上为西泠财神庙,有剧分作会祀神饮福者,亦复不少。金沙港正殿供关圣帝君,其后殿、静室、水阁等处,前后回廊、天井,共栽有百十余株。其余虽有,不及二处之多。但西湖中最大之船,不过三四十号,其余之船,名撑摇儿。每船可容坐四五十人,此为搭船。自涌金门搭至圣因寺前,往回均钱五文。小划船容坐四五人,船价亦然。若乘舆骑马,出清波、凤山门,走苏堤,由南至北;出钱塘门,走白堤,由东至西,无不面面皆通。湖上馆店有五柳居,入南宋志书者。陆有闲福居、间乐居四处肴馔酒果,珍馐咸备。惟醋泖鱼一种,西湖独擅其长。吃茶,则庐舍庵,兼售西湖白莲藕粉。馒头,则岳坟面馆,盐甜均美。其余各式摊场,无所不有。而圣因寺前,则更热闹。放风筝,则行宫门口;看碑帖,则岳王庙中。西湖尤有土产一样,名曰刺菱儿,童子以划船采取,剥而卖之。形同菱角,大如蚕豆,其味鲜美,此亦世所仅有之物也。附记西湖十景:南屏晚钟、雷峰夕照、花港观鱼、苏堤春晓、曲院风荷、平湖秋月、断桥残雪、柳浪闻莺、三潭印月、双峰插云。选录《杭俗遗风》
天竺香市 范祖述
天竺在西湖之西北,去岳坟尚有七八里。稍南有港,曰茅家埠。上山近里许,茅家埠旱路,由花港观鱼,立着韦驮,其路较便。二月十九,观音圣诞。大士最著灵验,凡祈晴祷雨,无不感应,虽小儿亦知敬奉。十八日,文武百官自抚台以下,亲往拈香,一切执事,城门口即便打落,不敢开锣喝道,其敬畏有如此者。百姓有忏会者,均于十八晚间出城。所以自茅家埠起,一路夜灯,至庙不绝。当日去者,自城门至山门,十五里中,挨肩擦背,何止万万行人,坐轿者不必言矣。天竺有三寺,上天竺名法喜寺,中天竺名法镜寺,下天竺名法净寺。去灵隐已不远。灵隐者,名云林,亦四大丛林之一也。四大丛林者:圣因、净慈、云林、昭庆。僧众各有五六百人。灵隐山门外,有冷泉亭、瀑来亭、回龙桥、飞来峰、一线天、呼猿洞各奇景。冷泉亭上,有梁山舟先生书对一联云:“泉自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山门内右首,有径达韬光寺。是日热闹,亦不下天竺。选录《杭俗遗风》
龙舟竞渡 范祖述
西湖有龙舟四五只,其船长约四五丈,头尾均高,彩画如龙形。中舱上下两层,首有龙头太子及秋千架,均以小孩装扮,太子立而不动,秋千上下推移。旁列十八般武艺,各式旗帜,门列各枪,中央高低五色彩伞,尾有蜈蚣旗。中舱下层敲打锣鼓,旁坐水手划船。若做胜会,大看船停泊湖中,龙舟四围圈转,鱼贯而行。如抛物件,各龙舟水手下水争抢。最难者,莫如钱、鸭二物。钱则入水即沉,鸭则下水游去。各舟争逐,大有可观。游船之中,或有打十番锣鼓者,亦有吹弹歌唱者。城里河中,亦有从艮山门水门来者。游人坐船敲打锣鼓,名曰游短景儿。约五月初一起,至初十为竟渡时焉。选录《杭俗遗风》
吴山赏雪 范祖述
吴山茶室正对钱江各庙房头,后临湖水,仰观俯察,胜景无穷。下雪初晴之候,或品茗于茶室之内,或饮酒于房头之中,不啻置身琉璃世界矣。道光间,有一年雪高数丈,瓦上扒雪堆地,对街房屋几不相见。选录《杭俗遗风》
富阳画山水者记 周 凯
富阳以黄子久隐居筲箕泉,有《富春山居图》、《大岭图》传画法。今画不可多见,而士人往往以意作山水,殆钟秀于山川使然也。然足迹不出于一邑,故名多淹没。明季章竹叶蝶,盛称于时,忘其名。画山水者:国朝董文恪、文恭二公最著。文恪自入都后,画益进,所观览者多,故用笔用墨皆臻古法,得唐宋元明诸大家意;文恭山水多作于翰林时,虽苍劲不及文恪,而福泽所钟,有正笏垂绅之度,小幅亦深厚峻逸,赵荣禄、高尚书流亚也。晚年参赞枢密,经进图画,或自勾轮廓,或布置景物,属门下宾客成之,再加点改,与黄尚书钺供奉书画。睿皇帝知事繁幅大,尝奉旨不必亲作,小册、便面,时奉命为之,凯所亲睹也。龙门孙克恭老诸生,画师大痴,即文恪所资以作画者,用墨太重,微嫌板滞。陆介眉,新城诸生,馆于富阳,山水法文待诏。陈旵湖,名浩,城西布衣。伛偻曲背,人呼陈驼子。九岁坐几上,唱《大江东去》,坠而驼。山水初师王孟端,后及诸家,渲染工致,皆造其能,惜用笔未能圆浑自重,其画非多金不与。性放诞滑稽,善骂,又往往没人金不时与,人以此厌苦之。晚年尝自作画,不署款,易人升斗米,曰:“便宜尔。”凯于其族人处见十二龄所作画。太仓李晓桐称为大家,谓绝胜李长蘅。没二十余载,见于乩附人述生平,口角惟肖,时於乩上作泼墨画。程雨湖,徽人,人富阳学籍,画学查二瞻,师云林,多秋林疏柳,平远溪山,秀润可爱,游大江南北知名,为钱塘奚冈所许。谭礼,号东川,其先山阴人,迁富阳为诸生,画师昌湖,墨兰多逸趣,顾照、陈嘉言其徒也。顾画以细笔点成;陈九岁能围棋,与富阳国手何顺元对弈,亦能作山水小幅。三人者,不以画重也。余师高秋水先生,讳傅占,淹通经史,工诗古文词,见重常州恽子居、张皋文两先生。未尝作画,醉后点染便面数叶,金陵姚虎臣叹绝,然每画不过数十笔,平沙乱点,荒寒清旷之状不可言。龙门孙锦,与凯兄弟同岁入学籍,忽仿蓝田叔为山水,树木坡石,俱有逸气,几可夺席,后不竟作。华浚,亦诸生,清池塘人,初为米家山,寻及各家,俱秀发,惜早卒。从弟恒,与凯生同岁,九岁能画。叔父延李晓桐作山水,恒丫髻,首才出几上,旁观之,会饭于他室,乘间加树石,叔父见而叱之,晓桐曰:“此画人也。”因点改成之。教之画,出笔秀润,宛似董香光,十二岁以画名。县丞柯君廷楠,济南大家,有戚过富阳,见恒画,欲以女妻之。携有黄子久大册页,长二尺许,曰:“至宝也,当以赠嫁。”恒得纵观之,画益进,后以已聘辞。年十五为弟子员,仪征阮宫保为学使,试诸生画及印刻各艺,恒一日成三幅,甲乙居第三。凯年十九,始从恒学为山水。后人文恭公第,得观前人名迹;又得李晓桐、袁少迂二君讨论,知各家法,方能为崇山峻岭,而秀润远不如恒也。恒今为广文,曾寄近作,益苍润。长兄之孙经,甥王銮、罗耀从余学为山水兼花鸟、人物,年少未知其所诣。唐士焕,长兄妻父也。能小劈斧山水。其子凤林,能为大松,惜俱以癫死。王徵君义祖,余妹之翁也,喜为大米泼墨,并能诗。又楼旭之画烟竹,杨廷松画人物,亦皆有可观。长夜闲坐,偶与经辈论,遂记之。道光十五年六月
杭州重建庆春桥记 俞 樾
庆春桥,古菜市桥也,辟始之年盖不可考。然《咸淳临安志》已载有菜市桥,桥亦古矣。宋谚云:“东门菜,西门水,南门柴,北门米。”是桥也,宋时盖在东青门之外,皆莱圃也,故东青门亦名菜市门,而桥亦以是名。
元至正十九年,张士诚据两浙,改筑杭城,自艮山门至清泰门以东,彍而大之,络市河于内。于是菜市之桥亦络于城内。明太祖命曹国公朱文忠取杭州,以为省城,易东青门曰庆春门,桥从门名,是为庆春桥,然杭人犹呼曰菜市桥,从其朔也。自明代以至于国朝,相仍不改。历年滋久,势将倾圮,及今弗图,将有埙坠之患。
于是城中缙绅先生请于方伯,方伯请于大中丞李公,于厘捐局发钱三千贯,又由本地公捐钱八千余贯,为修葺之资,即经始于同治八年某月某日,至是年某月某日而毕工。都凡用钱一万一千贯有奇,高卑广狭仍其旧贯,庀材量功,有加于昔;栏楯完固,柣砌平夷;舟楫通于下,舆马交于上;洞如坦如,罔不率由;佥曰:斯桥亘于庆春门之内,由其名思其义,方仿圣人在御,薄海内外,咸煦育之。当春始和,布德行惠,有司百执事敬迓于东邻。天地温厚之气,朝廷宽大之德,是承是迎,于是乎人。又况其外,则郊坛存焉。牲牷玉帛,有事灵场,罔不经由乎是。用能承天之庥,以造福于杭民。民气和乐,年谷顺成,疾疠不作,闾阎殷富允若兹。兹桥之成,岂细故欤?乃刊贞石,记成功,为休颂,垂无穷。辞日:
古菜市桥,今曰庆春。岁久不葺,行者孔艰。乃鸠厥工,厥工云屯。
乃庀厥材,厥材轮囷。厥功既成,砥平规圆。我车我梮。我舲我船。
熙熙有众,罔不率循。温温春气,入自郊闉,福我黎庶,于是乎先。
于万斯年,尚无有迁。
裁严郡九姓渔课并令改贱为良碑记 戴 槃
严郡建德县之渔课,始自明洪武年间。九姓则陈、钱、林、李、袁、孙、叶、许、何。相传陈友谅明初抗师,子孙九族家属贬入舟居,使之身为贱业,几无异于校坊之设也。由明至今数百年来,渔课照完,舟中所居之妇女,名为眷属,实则官妓。迄今日久年深,九姓之姓常存,九姓之名已难遍考。近数十年来,船只名为“江山”,各县购买妇女作为眷属,以此营生。船以奉官为名,官吏既征钱粮,即有不能禁止之势。渔课虽征银无多,而胥役之在外浮收需索,曾不知加增几倍?今欲禁江山船之妇女,则必裁建德县之渔课。查建德县船庄册载:原额征丁口银二百十八两零,雍正年间已摊入田地山塘均匀带征,无庸议裁。渔课一项,仍照旧征收,共银九十四两五钱五分八厘,除解藩司衙门,无闰之年一十七两八钱一分,有闰之年一十九两六钱七分一厘,照例另行筹解外,余系府衙门修仓充饷之用,皆属可裁之款。余乃为之请于督抚诸宪,将九姓渔户课钞永远裁革。于国课无损,于人心有益,并准九姓改贱为良。查乾隆年间议准山西、陕西之乐户,浙江之丐户,虽编籍由来无可确据,而其相仍托业定属卑污。雍正年间因御史年熙蔼尔太先后条奏,准令除籍改业,得为良民,正所以杜其邪僻之路,非即许其厕身衣冠之林也。嗣后因酌定限制,以清冒滥,如削籍之乐户改业为良,报官存案,祓濯旧污,阅时久远,为里党所共知者,自不便阻其向上之路,应以报官改业之人为始,下逮四世,本族亲支,皆系清白自守,方准报捐应试,浙江九姓渔户悉令地方官照此办理,乃因渔课未裁,百数十年各户仍习贱业而未改。今九姓之课既准裁免,九姓之人可以改业矣!惟改业之户不准遽行报捐应试,自报官之人为始,下逮四世,方准照办,至于耕读工贾,业已为良,应悉从其便。如有势豪土棍,藉端欺压讹诈者,严行查禁惩治,以儆刁风。我国家之立法,至周且备,是在地方官遵而行之。从此渔课裁,而九姓之民人可以渐入士林,所以清其源也。今本府咨部裁革,诸宪亦出示严禁,庶数百年民患可除,而积习为之一变,其所以维持风化者匪浅鲜也!是为记。
同治五年十二月□日立
《武林坊巷志》序 丁 丙
先父母迎陈舅祖母于家,丙尝受抚抱之慈。陈固姚春漪丈之姑也。下学之次,时为道里中故家遗事,谨识之不敢忘。稍长,即好掌故诸书,偶订小册,录其闻见,如《武林旧事》、《梦粱录》、《辍耕录》、《西湖游览志》,皆类而采之。咸丰辛酉,再遭兵火,新旧图籍,荡为烟云矣。
同治甲子,杭既收复,搜得胡君次瑶旧绘《省城坊巷图》。其时满城榛莽,途路湮迷,访胡君手辑《坊巷志稿》,不能得。胡君之志,原于朱先生朗斋,先生固书农学士之师也。学士长君琅圃比部《听香斋集》中,有《答金亚伯大理借(坊巷志)》云:“此是先生未定书,寥寥数页竟无余。茨山七述如重补,拟向君家借五车”诗可证也。
先次瑶君而采辑录者,则有张东榑旸之《武林志余》,施庭午朝干之《约略说》,皆分坊条缀,杂载事实。虽得残帙,不足续补也。
庚午冬,见王松溪乡试行卷,履历之下继以著作,有《杭城里巷考》、《湖墅旧闻》,急索其稿,松溪笑曰:“吾姑列其目,实未有书耳!”于是归寻胡绘旧图,按图排目,若街、若坊、若巷、若弄,都八百余条,稽之图志,证之史传,下至稗官小说,古今文集,靡不罗载,间有涉湖墅者,则抄寄松溪于江右。
或有规余曰:“著书远且广,要宜上下五千年,纵横数万里。子之为书,天水迄今,岁未及千;区区方隅,里尽周十。何自近自狭乃尔?”
余谓:“十室之邑,必有忠信;惟桑与梓,必恭敬止。生本不贤,甘于识小;道听途说,虽弃不恤。”
日积月累,草册渐盈。丁亥初冬,家孟溘焉而逝。回溯少日钓游之地,倏少人烟;老成通德之门,已无哭处。沧桑俄顷,遑论古初?齿发寝衰,惮于纂述。寿松后人康侯文学,勤于著述,雅有同心,因举丛编郑重付托。康侯气锐神王,寒暑载更,排比图经,勿使遗漏;泛滥说部,增益新奇。如遄行而不废半途,如掘井而不止九仞。编缀将完,顿慰迟暮。惜次瑶君久籍忠义,竹舟兄亦归道山,无以相为印证也!
记九溪十八涧 林 纾
过龙井山数里,溪色澄然迎面,九溪之北流也。溪发源于杨梅坞。余之溯溪则自龙井始,溪流道万山中,山不峭而堑,踵趾错互,苍碧莫辨途径,沿溪取道,东瞥西匿,前若有阻,而旋得路。水之未入溪,皆号曰涧。涧以十八数,倍于九也。余遇涧即止,过涧之水,必有大石亘其流,小石冲激,蒲藻交舞。溪身广四五尺,浅者沮洳,由草中行,其稍深者,虽渟蓄犹见沙石。其山多茶树、多枫叶、多松。过小石桥向理安寺,路石尤诡异,春箨始解,攒动岩顶,如老人唏发,怪石折叠,隐起山腹,若橱、若几、若函书状,即林表望之,滃然带云气。杜鹃作花,点缀山路,岩日翳吐,出山已亭午矣。时光绪己亥三月六日,同游者达县吴小村,长乐高凤歧,钱塘邵伯絅。
游西溪记 林 纾
西溪之胜,水行沿秦亭山十余里,至留下光景始异。溪上之山多幽茜,而秦亭特高峙,为西溪之镇山,溪行数转,转犹见秦亭也。溪水漻然而清深,窄者不能容舟,野柳无次被丽,上或突起溪心,停篙攀条,船侧转乃过,石桥十数,柿叶蓊薆,秋气洒然,桥门印水,幻圆影如月,舟行入月中矣。交芦庵绝胜,近庵里许,回望溪路,为野竹所合,截然如断,隐隐见水阁飞檐,斜出梅林之表,其下砌石可八九级,老柳垂条,拂扫水石,为缚帚焉。大石桥北趣,人乌桕中,渐见红叶。登阁拜厉太鸿栗主,饭于僧房。易小艭,绕出庵后,一色秋林,水净如拭,西风排竹,人家隐约可辨,溪身渐广,弥望一白,近涡水矣。涡水一名南漳湖,苇荡也。荡析水为九道,芦花间之,隔芦望邻船人,但见半身,带以下芦花也。溪色愈明净,老桧成行,可万株,秋山亭亭出其上,尽桧乃趣余杭道,遂棹船归。不半里,复见芦庵,来时遵他道纡归,以捷径耳。是行访高江村竹窗故址,舟人莫识。同游者为林迪臣先生、高啸桐、陈吉人父子、郭海容及余也。己亥九月。
记花坞 林 纾
行西溪未半,至吴家湖头,登陆可三里所,入花坞矣。坞以多花名,余来初不见花,一径绝窄,出万竹中,幽邈无穷。崖下多沃壤,尽以莳竹。小溪宛宛如绳,盘出竹外,溪次有微径两三道,咸阴沉,上沮白石,细草翠润,香气蓊葧。稍南,多杉,霜皮半作深紫之色,杂立竹中,紫翠荡漾,如垂香帘。路断,辄支石梁,潭水出其下,为小石所沮,淙然作声,潭中生石菖蒲,小鱼出没蒲根,涵虚若空游,或联队行,或否。藕香桥,景愈幽丽,路右趣至潭而毕。过桥乃得路,深绿间出红叶,人声阒然,画眉之声始纵。茅庵十九处,不相袭,各自为构,或砌小石级,状若修蚓入云,莫穷其端;或疏篱当竹,梵唱琅然,或银墙沿竹,墙尽不见门宇。柴关,乃背溪上,步武错迕,窱然而深,廓然而容,皆因竹为曲折也。白云堆陡绝,左倚深丛,右临枯潭,樵步出没,瞥如猿猱。小庵当群松而门,庵后四山合沓,时出云气,弥望皆竹,风过籁发,萧然不类人境。僧言花坞路止此矣。同游者十人,杨宝臣先生,年七十,最健,约余为后游,余许以明春来看新竹,因借笔记之僧壁。己亥九月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