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坐沪杭甬的通车去过杭州的人,想来谁也看到过临平山的一道青嶂。车到了硖石,平地里就有起几堆小石山来了。然而近者太近,远者太小,不大会令人想起特异的关于山的概念。一到临平,向北窗看到了这眠牛般的一排山影,才仿佛是叫人预备着到杭州去看山看水似地,心里会突然的起一种变动;觉得杭州是不远了,四周的环境,确与沪宁路的南段,沪杭甬路的东段,一望平原,河流草舍很多的单调的景色不同了。这临平山的顶上,我一直到今年,才去攀涉,回想起来,倒也有一点浅淡的佳趣。

临平不过是杭州——大约是往日的仁和县管的吧?——的一个小镇,介在杭州海宁二县之间,自杭州东去,至多也不到六七十里地的路程。境内河流四绕,可以去湖州,可以去禾郡,也可以去松江上海,直到天边。因之沿河的两岸(是东西的)交河的官道(是南北的)之旁,就自然而然地成了一个部落。居民总有八九百家,柳叶菱塘,桑田鱼市,麻布袋,豆腐皮,酱鸭肥鸡,茧行藕店,算将起来,一年四季,农产商品,倒也不少。在一条丁字路的转弯角前,并且还有一家青帘摇漾的杏花村——是酒家的雅号,本名仿佛是聚贤楼。——乡民朴素,禁令森严,所以妓馆当然是没有的,旅馆也不曾看到,但暗娼有无,在这一个民不聊生民又不敢死的年头,我可不能够保。

我们去的那天,是从杭州坐了十点左右的一班慢车去的,一则因为左近的三位朋友,那一日正值着假期;二则因为有几位同乡,在那里处理乡村的行政,这几位同乡听说我近来亻宅傺无聊,篇文不写,所以请那三位住在我左近的朋友约我同去临平玩玩,或者可以散散心,或者也可以壮壮胆,不要以为中国的农村完全是破产了,中国人除几个活大家死之外别无出路了。等因奉此地到了临平,更在那家聚贤楼上,背晒着太阳喝了两斤老酒,兴致果然起来了,把袍子一脱,我们就很勇猛地说:“去,去爬山去!”

缓步西行(出镇往西),靠左手走过一个桥洞,在一条长蛇似的大道之旁,远远就看得见一座银匠店头的招牌那么的塔,和许多名目也不大晓得的疏疏落落的树。地理大约总可以不再过细地报告了吧,北面就是那支临平山,南面岂不又是一条小河么?我们的所以不从临平山的东首上山,而必定要走出镇市——临平市是在山的东麓的一一走到临平山的西麓去者,原因是为了安隐寺里的一棵梅树。

安隐寺,据说,在唐宣宗时,名永兴院,吴越时名安平院。至宋治平二年,始赐今名。因为明末清初的那位西泠十子中的临平人沈去矜谦,好闲多事,做了一部《临平记》,所以后来的临平人,也做出了不少的文章,其中最好的一篇,便是安隐寺里的那棵所谓“唐梅”的梅树。

安隐寺,在临平山的西麓,寺外面有一口四方的小井,井栏上刻着“安平泉”的三个不大不小的字。诸君若要一识这安平泉的伟大过去,和沿临平山一带的许多寺院的兴废,以及鼎湖的何以得名,孙皓的怎么亡国(我所说的是天玺改元的那一回事情)等琐事的,请去翻一翻沈去矜的《临平记》,张大昌的《临平记补遗》,或田汝成的《西湖志余》等就得,我在这里,只能老实地说,那天我们所看到的安隐寺,实在是坍败得可以,寺里面的那一棵出名的“唐梅”,树身原也不小,但我却怎么也不想承认它是一千几百年前头的刁钻古怪鬼灵精。你且想想看,南宋亡国,伯颜丞相,岂不是由临平而入驻皋亭的么?那些羊膻气满身满面的元朝鞑子,哪里肯为中国人保留着这一株枯树?此后还有清朝,还有洪杨的打来打去,庙之不存,树将焉附,这唐梅若果是真,那它可真是不怕水火,不怕刀兵的活宝贝了,我们中国还要造什么飞机高射炮呢?同外国人打起仗来,岂不只教擎着这一棵梅树出去就对?

在冷气逼人的安隐寺客厅上吃了一碗茶,向四壁挂在那里的霉烂的字画致了一致敬,付了他们四角小洋的茶钱之后,我们就从不知何时被毁去的西面正殿基的门外,走上了山,沿山脚的一带,太阳光里,有许多工人,只穿了一件小衫,在那里劈柴砍树。我看得有点气起来了,所以就停住了脚,问他们:“这些树木,是谁教你们来砍的?”“除了这些山的主人之外还有谁呢?”这回话倒也真不错,我呆张着目,看看地上纵横睡着的拳头样粗的松杉树干,想想每年植树节日的各机关和要人等贴出来的红绿的标语传单,喉咙头好像冲起来了一块面包。呆立了一会,看看同来的几位同伴,已经上山去得远了,就只好屁也不放一个,旋转身子,狠狠地踏上了山腰,仿佛是山上的泥沙碎石,得罪了我的样子。

这一口看了工人砍树伐山而得的气闷,直到爬上山顶快的时候,才兹吐出。临平山虽则不高,但走走究竟也有点吃力,喘气喘得多了,肚子里自然会感到一种清空,更何况在山顶上坐下的一瞬间,远远地又看得出钱塘江一线的空明缭绕,越山隔岸的无数青峰,以及脚下头临平一带的烟树人家来了呢!至于在沪杭甬路轨上跑的那几辆同小孩子玩具似的客车,与火车头上在乱吐的一圈一圈的白烟,那不过是将死风景点一点活的手笔,像麦克白夫妇当行凶的当儿,忽听到了醉汉的叩门声一样,有了原是更好,即使没有,也不会使人感到缺恨的。

从临平山顶上看下来的风景,的确还有点儿可取。从前我曾经到过兰溪,从兰溪市上,隔江西眺横山,每感到这座小小的兰阴山真太平淡,真是造物的浪费,但第二日身入了此山,到山顶去向南向东向西向北的一看,反觉得游兰溪者这横山决不可不到了。临平山的风景,就同这山有点相像;你远看过去,觉得临平山不过是一支光秃的小山而已,另外也没有什么奇特,但到山顶去俯瞰下来,则又觉得杭城的东面,幸亏有了它才可以说是完满。我说这话,并不是因受了临平人的贿赂,也不是想夺风水先生——所谓堪舆家也——们的生意,实在是杭州的东面太空旷了,有了临平山,有了皋亭,黄鹤一带的山,才补了一补缺。这是从风景上来说的话,与什么临平湖塞则天下治,湖开则天下乱等倒果为因的妄揣臆说,却不一样。

临平山顶,自西徂东,曲折高低的山脊线,若把它拉将直来,大约总也有里把路长的样子。在这里把路的半腰偏东,从山下望去,有一围黄色的墙头露出,像煞是巨象身上的一只木斗似的地方,就是临平人最爱夸说的龙洞的道观了。这龙洞,临平的乡下人,谁也晓得,说是小康王曾在洞里避过难。其实呢,这又是以讹传讹的一篇乡下文章而已。你猜怎么着?这临平山顶,半腰里原是有一个大洞的。洞的石壁上贴地之处,有“翼拱之凌晨游此,时康定元年四月八日”的两行字刻在那里。小康王也是一个康,康定元年也是一个康,两康一混,就混成了小康王的避难。大约因此也就成全了那个道观,龙洞道观的所以得至今庙貌重新,游人争集者,想来小康王的功劳,一定要居其大半。可是沈谦的《临平记》里,所说就不同了,现在我且抄一段在这里,聊以当作这一篇《临平登山记》的尾巴,因为自龙山出来,天也差不多快晚了,我们也就跑下了山,赶上了车站,当日重复坐四等车回到了杭州的缘故:

仁宗皇帝康定元年夏四月,翼拱之来游临平山细砺洞。

谦曰:吾乡有细砺洞,在临平山巅,深十余丈,阔二丈五尺,高一丈五尺,多出砺石,本草所称“砺石出临平”者,即其地也;至是者无不一游,自宋至今,题名者数人而已,然多漶漫不可读,而攀跻洗剔,得此一人,亦如空谷之足音,跫然而喜矣。

又曰:谦闻洞中题名旧矣,向未见。甲申四月八日,里人例有祈年之举,谦同友人往探,因得见其真迹。字在洞中东北壁,惟翼字最大,下两行分书之,微有丹漆,乃里人郭伯邑所润色,今则剥落殆尽,其笔势,遒劲如颜真卿格,真奇迹也。洞西南,又凿有“窦缄”二字,无年月可考,亦不解其义,意者,游人有窦姓者邪?至于满洞镂刻佛像,或是杨髡灵鹫之余波也。

(《临平记》卷一·十九页)

(一九三四年三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