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计

我见过海的波涛,

似水族争斗之锣鼓,

但其可怕,远不及

艰难之生计的伸展。

多少因贫穷而颠沛,

死亡,呻吟或低头垂泪,

统成为命运之哀歌,

不幸其回响,乃温饱之人们的冷笑。

虽暂时忍住痛哭,

为求生奔波,不计年月的新旧,

如是经过了若干厄途,

终无力击破这人工之阶级。

呵,疾苦之人们,

请勿萎靡,应竭生命的余力,

将命运运往天野,

我是永远同情于心与手足之劳乏!

遗嘱

我不怨恨人生的任何赐与,

因为我活着,我并不作什么希求:

我只是为我自己卖苦力,

不息地磨炼我的神思,呕我的心血。

我曾写了许多戏剧,许多小说,许多诗,

现在呢,我也厌烦了这些玩艺。

我只想得一个休息——

象一抹晚霞浮在海面。

我死去了,假使就在今天,

我已足足的活了二十三岁,

我深尝了友谊的寂寞,人心的狡诈,

所以我的光阴也并不虚度。

那末,世上的一切都不使我关心么?

有的。那只是我的著作:

因为它已卖去了版权,

不能随我俱灭,是我的遗憾!

1928年6月28日上海

死了和活着

假使我服了毒,自杀或跳海,

我的灵魂变成烟,变成虚无,

我不会再感着愤怒与苦恼,

所以我觉得死是一位美的天使。

我死了,但是我又深知:

我生命的毁灭,

决不是一种永久的记忆,

一切忘掉我,将如同刽子手忘掉他的残酷。

那末,我的死,只等于自己抹煞去生存的符号?

呵,我已经因追求而伤害了我的所有,

我的青春过去了,黑暗代替了憧憬,

似乎也应该珍惜我如斯生命的余剩。

因此我又活着——然而这也有缘故:

我要用冷静的眼光,

纵横于一切罪恶,

细玩每一个人心的秘密。

1928年7月24日上海

北海的月夜

银光冲破云幕,笼罩大地,

红墙,黄瓦,与绿荫都染上灰白。

稠密之树叶,如安静之帐幔,

拥护着甜蜜熟睡之草儿。

朦胧的万汇之影,

点缀这幽穆之公园,

我疑为梦境。

枝头的鸟语,

与远寺闲散之钟声,

如飘渺之音乐,似亦赞叹这寂寥。

在空间,虽有轻风往来,

但海水依样清澈,

深藏着无限神秘之微芒,

呵,令人神驰的北海之月夜!

春神

无须碧空如洗,明月正圆,

柳影追逐花香,

春神已自美丽诗句之中,

显现在我眼前。

以粉红的羽衣遮掩身体,

流露体态的轻盈,

与眼光的柔媚:

哦,人间无如是可爱女郎!

骚客见而惆怅的,

是清风吹散她的金发,

披于丰满洁白之肩上,

宛如波光诱惑霞影。

当她微侧着脸儿,

作倦了的默示,

诗人须损弃尊严,

愿为她忠心的奴隶。

我欲保守骄傲,

但终于柔软,

并以心思去替代颜色,

描写她无语之神韵。

呵,宇宙是烦恼之欲所造成,

我将凭温爱而歌唱;

即有时落下眼泪,

愿因春神,亦成为生命的旨酒。

低语

你是我命运的春天,

我的生因你而华丽,

即在严冬的冰雪里,

心头亦充满着温爱。

我游行于人间,

全为你的哭与笑:

你的欢乐使我忘忧,

眼泪更引我灵魂之狂放。

倘一日离开你,我的Angel,

旋风将和暴雨齐来,

摧残我生命之花蕊,

使我如枯枝,给樵父砍去为柴火。

我亲近你,便变成孩童,

纵然你不给我嘴唇的接触,

但你无语之凝睇,

已是我灵感之声的回响。

你若喜欢作态,

模仿女王的含怒,

我亦愿如基督教之门徒,

跪你脚下,为不知因之悔过。

或是你如舞女,

现着万般的柔媚,

昏倒于舞场之侧,

欲我为侍者,陪伴你余剩之疲倦。

我能受你的斥责,我的神,

但莫弃我,如同树叶之离开枝头;

假使我有冒犯的时候,

我愿以血的疾流,洗我的罪过之腻垢。

我在这人间游行,

原是无意义的活动,

但自从看见你,我命运的春天,

我的生就同太阳一样的灿烂。

我喜欢裸体

我喜欢裸体,

作舞女之倦态,

躺于深谷,以碧草为褥,

听山泉与天风唱和。

你,我爱的诗人,

从松荫密处,

采了曲径边旁的红粉芍药,

来判别我的颜色之美丽。

你的痴望之眼光,

证明我的胜利,

但我不因得意而微笑,

是恐怕你的狂吻,将扰乱我之假寐。

倘若你低吟赞美的诗句,

引来了燕子之群,

我也要不作声,

只默看我们的欢乐飞满山谷。

“莫动我头发,莫摸我脚趾!”

哦,当你屈膝在我身旁,

张开臂儿,

我便无力说出这熟记的警戒。

于是蝶儿的飘舞,

也带点嘲笑意思;

阳光躲到树梢去,

似害羞那芷草学我们拥抱。

窗外是一重黯色薄纱,

又似是朦胧的梦境,

给人以回忆之情绪,

恍然——晚霞已不在天际。

树梢的几点星光,

旋闪,旋灭,

如作态的女人之眼,

带点不忠实的意思。

在左近的屋端,

有黑色之鸟盘旋,

其羽翼之展动,

疑是天使的舞蹈之裳。

那平铺的河道,

如一只安眠的巨兽,

使人见了,

易想到神怪之故事。

静听到远处,

乃模糊的复杂之音;

是微风与树叶龃龉,

抑强盗为忏悔之招供?

周围之景象,

甚于古教堂之沉默,

于是我想到——

每夜在街头敲锣之盲人。

权力与真理

权力与真理,

是不能两立之仇敌,

在人的灵魂里激战,

各张着虎视眈眈之眼。

真理以无私为旗旌,

正直是其武器,

抱着恶恶之志愿,

创造一和平世界。

权力则逞其骄纵之欲,

象发狂之猛兽,

欲侵服一切,

为天下惟一之霸主。

每次经过了剧烈的奋斗,

胜利的,遂统治万有,

失败者则潜藏其气魄,

期待那另一时机之来到。

在这两雄的起伏之中,

人间变成为舞台,

贫富,强弱,聪明与愚蠢……

大家相聚,演悲喜之剧。

呵!若干的世纪过去了,

山河皆已变样,

惟权力与真理,

尚为循环的报复之努力。

初醒

狂风如海盗之呐喊

惊醒我罕有之梦——

我正与红番为伍,

挺戈刺专制之帝王。

张开眼儿,满着无限迷乱,

未能辨别这黑夜的深浅,

惟知道心血蜂拥,

在表示我的愤懑!

我疾恶儿童般的啼哭,

与默诵圣经以求恕;

我愿以灵魂之余辉,

为生命之鲜血的眩耀。

我奋力张手,

寻觅我的所失,

但除了梦痕之影的恍惚,

宇宙是一片虚无!

生命的象征

如同是一粒火种,

由萌芽,伸展,

成灿烂之朝阳。

当旺盛之时,

可使玉石粉碎,钢铁变软,

化黑暗为光明。

但其热烈之力,

终因时间而消耗,

火焰如垂暮之天野。

熄灭了,

则原有的伟大之生存,

亦如既散之烟,无人见其痕迹。

风声

如波涛的澎湃之声,

是狂风的叫喊,

从虚无之境,

弥漫到黑暗的空间。

这粗野的巨响,

有力的,奔到我耳里,

在恐怖时代之夜半,

疑是叛兵的扰乱。

记得在我童时,

曾游步入山,

忽见树林发癫,如败溃之军旅,

牛羊为逃命之惊慌。

住在乡野的人们,

际此狂风如波涛之澎湃的夜里,

当忧愁而失眠,

担心有何歹人,乘机来劫舍!

欲雨的天色

已经是太阳出山的时候,

丛立在地上的树林,

尚不现一枝之影。

圆天早失了边界,

只是黯澹,朦胧,

如一团炊烟之散漫。

气压低低的,

倘再遇故事中的杞人,

必忧天之将崩坠。

到处是一重阴郁,

即在最近的屋端,

亦不见乌鸦或孤雁的飞翔。

呵,这欲雨的天色,

如小孩子的哭脸,

又如新时代的青年之苦闷。

寄——

你别后尚未满一个星期,

含笑的牡丹花便都萎谢;

我想到把鲜艳的花儿赠你时,

藏在心里的泪儿便悄悄滴下!

我没勇气去怜惜那憔悴了的花儿,

只能够闪演这深嵌在心头的图画;

但是图画刚刚展开,

我的心弦都已颤动!

姊姊哟!美丽的燕子自南飞来,

一双,一双,一双,

穿过那柔绵般的白云,

刺透你小弟弟的心窍……

啊啊!梦一般的昔日的相依,

竟留下这缠绵的离绪!

人都说相思的味儿是苦的,

我却情愿尝这相思的苦味!

当我的灵魂醉似疯癫,

心情又怒涛一般的驰骋;

在那时我曾将自己的手儿,

送给我的唇儿狂欢地吻住!

昨夜我吻过了自己的手儿,

不知怎样忽“吃”的一声笑了;

但美丽的图画还未曾闪演,

酸的眼泪却已逐情感奔流!

如果我的生命是寄托在情感之中,

我愿意这情感象狂狮一般的奔放;

如果我的眼泪是情感的结晶,

我愿意这眼泪滴到生命里面。

我亲爱的冰姊!

这情感,这眼泪,

我希冀能从这小小的笔尖底下,

流到你心之深处!

1925年6月4日于北京

乡梦

醉一般地走进了久别的故乡,

旧居依然是寂立在乌麓山首,

依悬在乌麓山首的皎皎圆月,

似犹未减那五年前的情和美;

系念在我之心头的那株槐树,

还茂盛的依依在墙旁,

月照着叶儿宛如她向我微笑,

风吹落花儿又象她对我落泪;

还有那一声,两声,

悲哀得有若深谷里的猿啼,

声声凄绝地流到耳边,

啊,我的心儿如飘飘在泰山之顶!

这心的徬徨,心的凄怆,

引起我逝水般童年的回忆:

舒适的摇篮不知失落在何处,

亲密的花猫儿早已埋葬在樱花树底!

唉!昔日的母亲唇上的甜蜜,

昔日的父亲嘴旁的微笑,

一切可恋慕的那已逝的童时,

啊啊,我不能忘记!

我徬徨着,凄怆着走近旧居,

悲哀便主宰了我的灵魂,

因怕给亲爱的人儿瞧见,

偷偷地擦去脸上的泪痕!

我用力地把手儿去叩那白铜门,

但无名的恐怖使得我的头儿低垂,

我想:

飘泊的浪子哟,你可曾带回一些安慰?

沉重的,沉重的,

把拳头痛击我的胸膛,

我立在门前默默啜泣,

深沉地怒恨我自己:

“我是毋庸忏悔的罪人呀,

因为我不能饶恕我自己!

我只希望那小小拳头,

能把我的灵魂击碎!”

这微弱的啜泣竟引起巨浪一般的狂号,

尖锐的,哈巴狗在门内的叫喊;

听这五年来不曾听见的声音呵,

我的情涛激涨!

1925年6月18日于北京

月夜寻尸

我无力地走进死人堆里,

在浑浑血泊中踯躅着寻觅,

寻觅被害的我的弟弟。

累累的尸体寂寂的躺着;

凄冷的月光底下我不禁怆然泪下,

泪一点一点地滴到血肉模糊的死者。

我不忍再对这死者一瞥,

默默地把凄惨的眼色注望到冷月,

无垠的寂寥的天宇满着泪光。

泪光里有一朵乌云在月边飘荡,

看,越看越象是无依的精魂,

含恨的,血肉模糊的死者溶结的精魂。

我是狠狠的蹙着眉头把眼睛闭上了,

因为我不堪这冷尸、这幽灵——

这阴惨的景象与我沉痛的心感应。

但是那突然一声声奔到我耳朵的,

分明是平常的狗叫,

却真象这精魂的哀哀的哭声。

这时候我觉得双腿无力,

我的脚已深深地陷入血里,……

唉!那阴冷萧凄的可不是悲风?

悲风里一切都在颤栗,

我也颤栗着站在这累累的尸体之中,

寻觅,寻觅被害的我的弟弟。

1926年3月

我的“弟兄们”

因为被一切的人把我摈出他们的心外,

在冷风萧索的晚上我悲愤地便投了军;

我刚刚学会那站着,屈着,和伏着的射击,

由旅部来一道命令我便到了前敌。

开拔到前敌的是第二营全部,

全部人都充作第一防线的哨兵,——

我也调到这苍茫愁惨的四周探望,

放哨在可怕的严肃的紧张的战线。

战线前与我在一起的有弟兄们三十多个,

但他们都把我当作他们的余剩,

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孤独的,

因我早就被摈出一切人的心。

但是去放哨时他们总是和我在一起,

虽说到战线后他们只剩得十六或十七;

每次他们都是那一半回来这一半又走开的,

我不知他们是怎样的一回事。

有一夜满天遍野落着雪,

凛冽的朔风若厉鬼似的不住地呼号——

因这充满着恶意的严寒,他们才全数集聚在战线,

比奏凯还得意地讲着他们的故事:

“喂,就讲那豆腐店的活宝贝!”

“真肥——”

“怎么,你也尝过味吗?”

“那家伙我却不喜欢!”

他们一面说着,一面嘻笑舞摆,

全身的体态正象那醉汉

在十字街头公开他秘密的情史——

忘形的,绵绵地唾着涎沫的神气。

“老弟,你的运气真好!”

“我可倒霉透了,什么都没捞到!”

“傻子!怎么向箱里去捞?”

“死他妈!我却白丢一个弹。”……

这吐心破胆的他们的倾谈,

滔滔地流入我的耳朵,就象是

坚锐的尖尖的剑刺在我心头,

颤抖,我的全身感着比朔风还冷的颤抖。

在忘形的混笑中忽的他们静寂了,

每人的眼里都盈溢着凶光注望到我身上,

我知道那是因为我竟公然地偷听了

他们的秘密,

他们将要在我的身上取还他们的损失。

可是我不怕,

我也象他们那样静寂的坐着,

而我的眼光却是神圣的——

卑劣和残暴的人从不敢侵犯的。

这样的,仿佛经过了很久,

比蛇蝎还毒的那陈得胜便狞笑着

向我走来,

却用他罪恶的手轻轻地拍我的肩膀,

说道:你怎么不去干?真蠢!

激烈的、炎炽的情感燃烧得我全身无力,

只象活尸般的默默——默默地

听这个“弟兄”解释当兵的意义、目的,

且竭诚的要我和他们在一伙。

于是那些人都象占领城河似的快活,

现着奇怪的笑走来和我亲近,

他们就象我是他们最良善的什么人,

一声声的叫我“老弟”。

但是,我呵——

我凄惨着,徬徨着,

我虔诚地祷祝我只是这“弟兄们”的余剩,

我愿意一切的人把我摈出他们的心!

1926年3月

我不敢仰望那夜间的天宇

我不敢仰望那夜间的天宇,

因恐怕那儿有泪样的星光,

当我在惨白色弱弱颤动的

嘴唇上吻那最后一吻的我的爱的时候,

那星样的泪光是从她的眼里映到我眼里。

我痴痴呆呆地望着不认识的人们,

把我的爱狠狠地钉入那长方形黑色的箱,

脚忙手乱了一阵便静悄悄地抬走了。

完全莫名其妙的我跟在这箱后,

在莽莽的、肃杀的旷野中,

我又痴痴呆呆地望着那些人把箱埋入黄土。

从这天我的一切都摈绝弃掉了,

只是拼命的吸烟和拼命的喝酒;

而且看那桌子也会飞,板凳也会唱,

宇宙的一切都变态有如魔魅的无稽的梦幻。

我是无昼无夜地笑那从前不曾有的笑,

因那黄土里面的黑箱在我的心上重压;

在这样的笑中无论什么事我都愿干的,

但恐怕那儿有我的爱的泪样的星光,

我不敢仰望那夜间的天宇。

192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