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黎诗有斗胜之意,东坡诗有游戏之意,皆非古音,而昌黎古於东坡者,昌黎读书精于东坡故也。第斗胜之意迫,游戏之意,故诗人觉昌黎诗不如东坡之妙。

  汉、魏诗似赋,晋诗似《道德论》,宋、齐以下似四六骈体,唐诗则词赋骈体兼之,宋诗似策论,南宋人诗似语录,元诗似词,明诗似八股时文。风气所趋,虽天地亦因乎人,而况於文章之士哉!

  陶公曰:“黄唐莫逮,慨独在予。”杜公曰:“许身一何愚,自比稷与契。”有此等襟抱,诗乃为千古之冠,然又非好作褒衣大裙语者所能仿佛也。文章之道,传真不传伪,亦观其平日胸次行止为何如耳。

  诗之妙全以先天神运,不在後天迹象。如王龙标“烽火城西百尺楼,黄昏独坐海风秋。更吹羌笛《关山月》,无那金闺万里愁”。此诗前二句便全是笛声之神,不至“更吹羌笛”句矣。王摩诘“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咏雪之妙,全在上句“隔牖”五字,不言雪而全是雪声之神,不至“开门”句矣。太白“风吹柳花满店香”,起句便全是劝酒之神,不至“吴姬劝酒”句矣。卢纶“林暗草惊风”,起句便全是黑夜射虎之神,不至“将军夜引弓”句矣。大抵能诗者无不知此妙,低手遇题,乃写实迹,故极求清脱,而终欠浑成。

  明人周致尧诗“卧听海潮吹地转,起看江月向人低”。曩极爱之,不知乃出孟襄阳“卧听海潮转,起视江月斜”,直剥全句,愈见原本之简而妙也。

  赵渭南以“残星几点”一联得名,愚按不知“杨柳风多潮未落,蒹葭霜冷雁初飞”,清思雅音,寻讽不竭。杜荀鹤以“风暖鸟声碎”一联得名,愚按不知“暮天新雁起汀洲,红蓼花疏水国秋”,清艳入骨也。“风暖”二句,尤在“残星”二句下。

  吾於六朝人,极服膺陶之古诗,鲍之乐府,盖接汉、魏之统,开有唐之派者止此。其馀非无能者,皆出二公下。

  唐人除李青莲之外,五绝第一,其王右丞乎?七绝第一,其王龙标乎?右丞以淡淡而至浓,龙标以浓浓而至淡,皆圣手也。

  龙标“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前军夜战洮河北,已报生禽吐谷浑。”曩只爱其雄健,不知其用意深至,殊不易测。盖讥主将於日昏之时,始出辕门,而前锋已夜战而禽大敌也。较中唐人“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二语,浑成多矣。粗中人阅之,直以为雄快之凯歌而已者,未尝於“日昏”、“夜战”、“半卷”、“生禽”等字,痛下两眼看也。

  龙标《青楼曲》:“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宿长杨。楼头小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驰道杨花满御沟,新妆漫绾上青楼。金章紫绶千馀骑,夫婿朝回初拜侯”。予初不甚惬意,读之数周,抚几叹曰:“此《国风》之遗也。‘彼其之子,三百赤芾’,其此之谓欤?”客曰:“何以知之?”曰:“此诗二首,极写富贵景色,绝无贬词,而均从楼头小妇眼中看出,则一种佻达之状,跃跃纸上,而彼时奢氵㸒之失,武事之轻,田猎之荒,爵赏之滥,无不一一从言外会得,直绝调也。”第二首起句云“驰道杨花满御沟”,此即“南山荟蔚”景象,写来恰极天然无迹。昌黎诗云“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便嚼破无全味矣。

  龙标“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与晚唐人“自恨身轻不如燕,春来犹绕御帘飞”,似一副言语,而厚薄远近,大有殊观。惟深於古诗者,乃然吾言耳。

  门人陆梦月欲学诗,请法於予。予手书少陵“细草微风岸”、“江上日多雨”二律示之曰:“此二篇近人以为佳诗耳,深观之,乃知少陵诗外有事在也。”“名岂文章著”,此语道不得不知诗本;“官应老病休”,此语道不得不知诗教。至“勋业频看镜”二语,命意高浑,一唱三叹,言外有神,既非词人描头画角者所能窥其奥秘,亦非胸无实蕴者抑郁感慨之粗词也。诗有何法?胸襟大一分,诗进一分耳。於诗求之,岂有入门之理哉!予故书此二诗,以昭作诗而求诸诗者之过。

  子建不知爱君恋阙,报国奋身,诗必不能出七子之上。渊明不知洁身植行,安命乐天,诗必不能出六代之上。子美之於五伦,皆极肫挚动鬼神,不独一饭不忘君已也。《三百篇》以还,得此三家,人乃不敢以诗为小技。三家之中,人爱子建者希,盖古音之亡久矣。

  子建人品甚正,志向甚远,观其《答杨德祖书》,不以翰墨为勋绩,词赋为君子;《求通亲亲表》、《求自试表》,仁心劲气,都可想见。即《洛神》一赋,亦纯是爱君恋阙之词。其赋以朝京师还济洛川入手,以“潜处於太阴,寄心於君王”收场,情词亦至易矣。盖魏文性残刻而薄宗支,子建遭残谤而多哀惧,故形於诗者非一,而此亦其类也。首陈容色以表其才,次言信修以表其德,继以狐疑为忧,终以交结为愿,岂非诗人讽之常言哉!不解注此赋者何以阑入甄后一事,致使忠爱之苦心,诬为禽兽之恶行。千古奇冤,莫大於此。予久持此论,後见近人张君若需《题陈思王墓》诗云:“《白马》诗篇悲逐客,惊鸿词赋比湘君”,卓识鸿议,瞽论一空,极快事也。

  子桓日夜欲杀其弟,而子建乃敢为《感甄赋》乎?甄死,子桓乃又以枕赐其弟乎?揆之情事,断无此理。义山则云:“宓妃留枕魏王才。”又曰:“来时西馆阻佳期,去後漳河隔梦思。”又曰:“宓妃漫结无穷恨,不为君王杀灌均。”又曰:“宓妃愁坐芝田馆,用尽陈王八斗才。”又曰:“君王不得为天子,半为当时赋洛神。”文人轻薄,不顾事之有无,作此谰训,而又喋喋不已,真可痛恨;作诗者所当力戒也。

  白傅诗“三千宫女胭脂面,几个春来无泪痕”,又曰“红颜未老恩先断,斜倚熏笼坐到明”,如此作宫怨诗,真数十百言不得尽矣。然犹愈於“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盖白诗止是一“浅”字,“含情”二语,求深而得纤,几於不成言语。学诗者循此为诗,心源中无一条正路矣。

  龙标《朝来曲》云:“日昃鸣珂动,花连绣户春。盘龙玉台镜,唯待画眉人。”看似细写娇丽之景,不知用意全在“日昃”二字,此所谓“俾昼作夜”者也。玩渠运意,何其浑然,岂中晚人所能窥见?

  龙标《题僧房》云:“彼此名言绝,空中闻异香。”相传以为高绝。不知此二语业已说破,且“异香”等字,究属子虚,未关清境。余只爱其上二句云:“棕榈花满院,苔藓入房。”谓可与“清晨入古寺”数语把臂入林耳。

  谢客诗芜累寡情处甚多,“池塘生春草”句,自谓有神助,非吾语,良然。盖其一生,作得此等自在之句,殊甚稀耳。汤惠休云“谢诗如芙蓉出水”,彼安能尽然!“池塘生春草”句,则庶几矣。

  “池塘生春草”句,叶石林以为“世多不解此语为工,盖欲以奇求之。此语之工,正在无所用意,猝然与景相遇,借以成章,故非常情所能到。”释冷斋以为“古人意有所至,则见於情,诗句盖寓也。谢公平生喜见惠连,而梦中得之,此当论意,不当泥句”。张九成以为“灵运平日好雕镌,此句得之自然,故以为奇”。田承君以为“病起忽然见此为可喜,而能道之,所以为贵”。金源王若虚则谓“天生好语,不待主张,苟为不然,虽百说何益!李元膺以为‘反覆求之,终不见此句之佳’,与鄙意暗同”。然则谢公此句,论之者凡六家,王、李之见相似。愚旧论与张尚书暗合,王、李终不免以奇求之耳。若权文公谓‘池塘’二句,讽深重,以池塘潴溉之地而生春草,是王泽竭也。豳诗所配,一鸣则一候,今曰‘变鸣禽’者,时候变也。穿凿太甚,亦不足辩矣。

  又黄陶云:“‘池塘生春草’,单拈此句,亦何淡妙之有!此句之根在四句之前,‘卧疴对空林,衾枕昧节候’,乃其根也。‘褰开暂窥临’下,历言所见之景,至於池塘草生,则卧疴前所未见者,其时节流换可知矣。此等处皆浅浅易晓,然其妙在章而不在句,不识读书者何以必就句中求之也”。陶此解,与田氏承君之意近似而不同,盖专赏其章法也。然此等章法,真浅浅易晓,无足为贵,谢客自矜神到,断不在此。

  老杜《北征》诗:“见耶背面啼。”王若虚谓“‘耶’当为‘即’字之误。盖以前人诗中亦或用‘耶娘’字,而此诗之体不应尔也。”此说亦太滞矣。“耶”固方言,然《北征》中间叙述家庭琐屑,如“呕泄卧数日”,“瘦妻面复光”,“问事竞挽鬓”等句,何尝援据经典,而独疑“耶”字之破体也!且“见耶背面啼”,正小儿久别情景,换一“即”字,情事全然缪戾,不止於晦闷而已。甚矣古人之作不可妄易一字也!如《哀江头》诗:“一笑正坠双飞翼。”或改作“箭”字。不如“箭”字已括入上句“仰射”二字中,此句“一笑”二字,别含情绪也。深浅曲直,奚啻天渊,可妄动笔耶!

  陆生仲雪喜为诗,弱冠得四五卷,皆清光满纸。予走笔为诗话十则以遗之,曰:诗有三境,学诗亦有三境。先取清通,次宜警炼,终尚自然,诗之三境也。先爱敏捷,次必艰苦,终归大,学诗之三境也。夫炼意、炼气、炼格、炼词,皆炼也。近人专以炼字为诗,既求小巧,必入魔障。而一味高言者,未讲磨炼,遽希自然,彼诩神来,吾嫌手滑耳。○诗第一法,不苟作而已。名家集中,无题、遣兴诸作,不可枚举。然明玉佩,实喻夫君臣;燕雀桑麻,仍自抒其蕴蓄。盖脂粉亵,究非正始之音;乡里琐言,何与风人之诣?此而不辨,触处迷涂。○诗理,性情者也。理尚清真,词须本色。若金闺之彦,结念山林;蓬户之儒,侈言经济,情词伪妄,夫何取焉?然循分无讥,而择言贵雅。使身拖紫绶,但夸阀阅高华;影对青灯,频诉饥寒憔悴,志不广大,君子亦笑之矣。况无屈壮盛之岁,诵圣贤之书,以悲凉则非时,以怨尤则非理,而乃郁伊善感,傺无聊,揆之进德养福之方,殆均无当欤?斯义也,在读书则为变化气质之良箴,在谭诗亦为陶冶性灵之妙法,非参俗谛,非惑衤几祥。仆即恨人,业已悔其少作;士果有志,均宜宏此远谟。○尚性情者无实腹,崇学问者乏灵心,论甘忌辛,诗教弥以不振;必当和为一味,乃非离之两伤。○陈勾山先生云:“学诗宜先学七古。”仆云:“七古之後,即当继学五律。”盖七古词澜笔阵,排宕纵横,枵腹短才,万难施手,故宜从事於此,以觇学力。五律章法变化,对仗精工,结构之严,一字不苟,复宜从事於此,以定准绳。此即“可与道”、“可与立”之义例也。二体既工,诗思过半。至七律尤健于五律,五古尤高於七古,非具真气大力者,往往难之。精义行权,深造之士,勉焉可也。○七言绝句,易作难精,盛唐之兴象,中唐之情致,晚唐之议论,涂有远近,皆可循行。然必有弦外之言,乃得环中之妙。利其短篇,轻遽命笔,名手亦将颠蹶,初学愈腾笑声。五言绝句,古隽尤难;搦管半生,望之生畏。○长篇波澜,贵层叠尤贵陡变,贵陡变尤贵自在,总须能见其大,不得琐屑铺陈。短篇却要有千岩万壑之势。此古风之大略也。乐府字面节拍,全异古风,须俟讽诵既多,沛然心口,始可偶一为之。不然神韵音节,龃龉安排,初则短长任我,必来凫胫鹤颈之嫌;继则面目摹人,亦有优孟衣冠之诮。○杜云“语不惊人死不休”,陆云“诗到无人爱处工”,执彼非此,皆成胶柱之瑟。盖少陵自言往境,故其下接云“老去诗篇浑漫与”;放翁自叙成家,故他处复云“翦裁妙处非刀尺”。汇而观之,壮年都宜刻炼,老成乃得浑然。盖兵贵拙速,不贵巧迟,作诗一道,正与相反。○古之传者,五字播其芳声;今之作者,千篇侪於废纸。苦境不过,甘处不来,即苦即甘,乃属悬解。此中妙境,难为人言。但取多多以为观美,一寸灵台,究何乐哉!○诗不可为人强作,必勃勃不可以已也而後为之。沧浪云:“和韵最害人诗。”此虽元、白、皮、陆诸公为之,然皆为人强作之一端也。而意兴既到,惟所乐为者,却又宜全力与俱。初定意格,终研词句,如良医诊脉,精神入微;如法吏断狱,反覆勘问。凡易悦而自足,皆文章之大病也。

  刘梦得自称其《平淮西》诗云:“城中喔喔晨鸡鸣,城头鼓角声和平”,为尽李之美。魏泰云:“吾不知此为何等语。”贾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泰云:“不知此二句有何难道!”香山赏梦得“雪里高山头白早,海中仙果子生迟”,“沈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数句,泰云:“皆常语也。”泰之独得悬解,不依傍前辈如此。然介甫诗“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此与俗子谜何异,而泰以为佳句何哉?中有私好,见地遂卑。故无论作诗说诗,皆以打扫心地为本。

  “含风”二语,叶石林亦称之,谓与“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同妙。不知“细数落花”二语,稍近自然,非“鸭绿”、“鹅黄”帮贴字面生活也。荆公又有“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人以为善使事,实并不成字句。“青山扪虱坐,黄鸟挟书眠”,“扶舆度阳焰,窈窕一川花”,人皆以为名语,吾老死不能解也。

  杨大年诗“峭帆横渡官桥柳,叠鼓惊飞海岸鸥”,欧阳文忠赏之。愚谓此亦玉溪生“杀风景”之一也。

  李华《吊古战场文》云:“其存其殁,家莫闻知。人或有言,将信将疑。ぉぉ心目,寤寐见之。”六语委曲深痛,文家真境,万不可移减一字者。魏泰则云:“陈陶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愈工於前。”此以繁简为工拙者也。陈诗诚紧悚,然岂能谓李文之不逮哉!文章各有境界,宜繁而繁,宜简而简,乃各得之。推简者为工,则减字法成不刊典,而文章之妙晦而不出矣。王右丞“黄断春色”,郎士元“春色临关尽,黄出塞多”,一语化作两语,何害为佳!必谓王系盛唐,能以简胜,此矮人之观也。然李西涯犹谓“南山与秋色,气势两相高”,不如“千崖秋气高”,“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不如“春入烧痕青”,则为简字诀所误者亦多矣。

  魏泰云:“杨察谪信州,送者十二人,察於饯筵作诗以谢,用十二故事。如‘位如星占野,人似月分卿。极醉巫峰倒,联吟ㄍ管清’。用事皆恰好。”此泰游戏之笔耶?抑真以之论诗耶?游戏则不足书,论诗则止可以糊村中酒店壁耳。人往往喜此等为新切,又察与泰之唾馀也。

  魏泰云:“《六一诗话》称谢伯初之‘园林换叶梅初熟’,不如‘庭草无人随意绿’也;‘池馆无人燕学飞’,不如‘空梁落燕泥’也。”予殊不谓然。王胄、薛道衡诗句,诚天然风韵矣。然宋人诗深秀如“园林”二语者,又何少也!必取佳诗而排挤之,则王、薛二佳句,又能如“春日迟迟,卉木萋萋”,“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否耶!此皆於无议论中寻议论之弊也。魏泰遂谓“伯初句意凡近,不如王、薛之峻洁可喜”。阿佞之谈,识者笑之。

  张文昌《没蕃故人》诗云:“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语平澹而意沈痛,可与李华“其存其没”数语并驾。陈陶“无定河边”二语,紧於李、张而味似少减。此等处难于言说,悟得自悟。魏泰谓“韦左司古诗胜律诗”,此语殊妄。韦五律之清妙,都不让五古。七律如“寒树依微远天外,夕阳明灭乱流中”,“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假使陶元亮执笔为七律,又何以过此!

  老杜诗法,得其全者无一人,若得其一节以名世者,亦有之矣。唐之义山,宋之山谷皆是也。王若虚曰:“鲁直雄豪奇险,善为新样,固有过人者;然於少陵初无关涉。”夫谓鲁直学杜未熟可,谓其与杜了无关涉不可。若虚深诋山谷,历数其“东海得无冤死妇,南阳应有卧龙”,“能令汉家重九鼎,桐江波上一丝风”,“卧听疏疏还密密,起看整整复斜斜”等句,是皆深中其病。然其佳诗亦多,何不一表章之也?甚至谓“荆公‘两山排闼送青来’,读之不觉其诡异;山谷‘青州从事斩关来’,便令人骇愕。”等一怪谲字句,而山谷独遭唾斥矣。盖山谷在北宋自成一家,褒贬皆所不免。至江西君子尊为诗派初祖,则将独据坛坫,为一代之主诗,宜乎人滋不服,而其诗遂为集矢之地也。

  王若虚:“以巧为巧,其巧不足;巧拙相济,则使人不厌。惟甚巧者,乃能就拙为巧。”此真笃论。又曰:“首二句论事,次二句犹须论事;首二句状景,次二句犹须状景。不能遽止,自然之势。颈联、颔联,初无此说,特後人私立名字而已。”破颈联、颔联之说可也,谓论事状景必四句,亦平衍无笔力之作也。持论最难。

  退之《雪》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诚不佳。然欧阳永叔、江邻几以“坳中初盖底,垤处遂成堆”为胜,亦琐细而无味也。王若虚谓“二公之评实当”。李西涯又谓其“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为意象超脱,到人不到处。此亦如菖蒲菹之各有嗜好欤!

  门人苏养吾问:“雪诗何语为佳?”予曰:“王右丞‘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语最浑然;老杜‘暗度南楼月,寒生北渚’次之;他如‘独钓寒江雪’,‘门封寒流雪满山’,‘童子开门雪满松’,亦善於语言者。”苏生笑曰:“独遗陶诗‘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何也?”予曰:“此二语亦六朝人吐属耳,非陶公造极之言,故不喜称说。然六朝人‘山明望松雪’,‘山寒微有雪’二语,高秀不群,唐人仓卒未易到也。”苏生曰:“‘乱飘僧舍’,‘密洒歌楼’,诚俗格,若欧公、坡公、荆公禁体尖叉诗,亦善出奇者乎?”予笑而不答。

  荆公云:“李白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於此而已。至於杜甫,则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斯其所以光掩前人,後来无继”。欧公云:“甫之於白,得其一节,而精强过之。”王若虚曰:“欧公、荆公之言相反。荆公之言,天下之言也。”愚按前贤抑扬李、杜,议论不同,累幅难尽,欧公、荆公特其一端耳。要之论李、杜不当论优劣也。尊杜抑李,已非解人;尊李抑杜,尤乖风教。自昌黎不能不并尊李、杜,而永叔、介甫欲作翻案,殆亦不自量邪?後此纷纷,益无足计。

  山谷诗如“不可一日无此君”,“我醉欲眠君且去”,特偶及之,魏泰遂谓其作诗好用南朝人语。其诗静细雄深皆有之,如“小雨藏山客坐久,长江接天帆到迟”,“万里书来儿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寒藤老木被光景,深山大泽皆龙蛇”,此岂局促一隅者所能道?泰题其集云:“方其得玑羽,往往失鹏鲸。”何其苛而不察也!

  山谷不喜集句,笑为百家衣。然於寿圣院快轩则集句咏之,何也?大抵文人多自蹈其所讥者,不独诗为然矣。

  陈履常谓“东坡以诗为词”,赵闲闲、王从之辈均以为不然,称其词“起衰振靡,当为古今第一”。愚谓王、赵之徒,推奉太过也。何则?以诗为词,犹之以文为诗也。韩昌黎、苏眉山皆以文为诗,故诗笔健崛骏爽,而终非本色;以诗为词,则其功过亦若是已矣。虽然,天下犹有以诗为文、以词为诗者:以诗为文,六朝俪偶之文是也;以词为诗,晚唐、元人之诗是也。知以诗为文、以词为诗之失,则知矫之者之为健笔矣,而所失究在於不如其分也。夫太白以古为律,律不工而超出等伦;温、李以律为古,古即工而半无真气。持此为例,则东坡之诗词,未能独占古今,而亦埽除凡近者欤!

  “辞达而已矣”,千古文章之大法也。东坡尝拈此示人,然以东坡诗文观之,其所谓达,第取气之滔滔流行,能畅其意而已。孔子之所谓达,不止如是也。盖达者,理义心术,人事物状,深微难见,而辞能阐之,斯谓之达,达则天地万物之性情可见矣。此岂易易事,而徒以滔滔流行之气当之乎?以其细者论之,“杨柳依依”,能达杨柳之性情者也;“蒹葭苍苍”能达蒹葭之性情者也。任举一境一物,皆能曲肖神理,托出豪素,百世之下,如在目前,此达之妙也。《三百篇》以後之诗,到此境者,陶乎?杜乎?坡未尽逮也。

  “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古诗也,上也。“珠帘暮卷西山雨”,律之古也,次也。“桃花乱落如红雨”,“梨花一枝春带雨”,词之诗也,下也。

  韦左司“寒雨暗深更,流萤度高阁”,范德机“雨止修竹间,流萤夜深至”,王贻上“萤火出深碧,池荷闻暗香”,巧朴之分也,而时代之远近寓焉矣。

  王若虚谓“乐天诗情致曲尽,入人肝脾,随物赋形,所在充满,殆与元气相侔。至长韵大篇,动数百千言,而顺惬当,句句如一,无争张牵强之态。此岂断吟须,悲鸣口吻者所能至”。甚矣若虚之识理易盈也!乐天惟乐府曲中人心,历劫不朽。谓其他诗皆随物赋形,侔於元气,是老杜所不能篇篇尽然者,乐天能之乎?至长韵大篇,句句顺惬,此惟村学小生,初摹诗法,乃不能之耳,岂绝技哉!夫乐天长篇之病,正坐语语顺惬,无一笔作逆势,以致平衍寡情,岂可转目为擅长之地也!且世人作诗,将尽拈断吟须,悲鸣口吻者耶?何其见一充满顺者,遂惊喜不遗馀地至此!

  若虚雅服郑厚评诗,荆公、苏、黄,曾不比数,独云:“乐天如柳阴春莺,东野如草根秋,为造化中一妙”。此亦误也。荆公诗本不足与苏、黄匹,苏、黄与乐天、东野互有得失,何必以白、孟抹苏、黄也。至谓白如“春莺”,孟如“秋”,又不免低视二家而不能尽其美。盖白如平湖春涨,孟如峭石秋晴,庶几近之耳。且若虚尝推东坡为“文中之龙”,谓其“理妙万物,气吞九州”,今又取“春莺”、“秋”而极赞之,转以“龙”为不足比数,何哉?

  王若虚谓“古之诗人,词达理顺,未有以句法绳人者。鲁直开口论句法,便是不及古人处”。然老杜不尝云“为人兴僻耽佳句”,“佳句法如何”乎?“未有以句法绳人者”,亦矫枉过正之论也。大抵句法非诗之全体,亦不可废,即若虚所谓“词达理顺”者,不研句法,又何以能之!

  王直方云:“东坡言鲁直诗品高出古人数等,独步天下。”王若虚云:“坡公决无是论。”允矣。然若虚所引坡评谷诗“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多食亦动风发气”者,予亦未之敢信也。予尝谓鲁直诗,如塞马未驯,高蹄峻耳,迥立生风,而乘之不能曲折随意,与蝤蛑、江瑶柱何涉哉!鲁直诗如其字,自以气骨胜,非以格韵胜者。坡两评皆不的,乌可疑其一、信其一也?又按东坡尝论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虽若不用,然不为无补於世”。“不用”而“不为无补”,此论最的,若虚何不引之?若虚又谓“老杜诗如典谟,东坡诗如《孟子》,鲁直诗如《法言》”,亦非的语。老杜虽浑厚,与典谟终不似。其仁心为质,反覆痛快,谓其或似《孟子》可也。东坡诗或似《庄子》;鲁直诗或似《韩非子》,《法言》何足道!若虚谓其似《法言》,鄙其无一句真诗耳,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