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简戏仿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五首)

渔洋诗话》:“余往在如皋,马上成《论诗绝句》,从子净名作注。”

此诗作於康熙元年壬寅之秋,先生年二十九岁,与遗山之作,皆在少壮。然二先生一生识力,皆具於此,未可仅以少作目之。

今所行《精华录》仅存三十二首。其谓从子某作注者,或即先生自注,犹夫《精华录》或云名门人手也。巾角弹棋妙五官,搔头傅粉封邯郸。风流浊世佳公子,复有才名压建安。

论诗从建安说起,此二先生所同也,然渔洋则未加品骘也。此即所谓“不著一字”之旨,先生说诗每如此。青莲才笔九州横,六代氵㸒哇总废声。白青山魂魄在,一生低首谢宣城。挂席名山都未逢,浔阳喜见香炉峰。高情合受维摩诘,浣笔为图写孟公。右丞爱襄阳“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之句,因为写《吟诗图》。

或谓此诗只叙其事,而无论说,何也?予曰:先生《分甘馀话》一条云:“或问‘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之说。答云:太白诗‘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登高望明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欺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去,枫叶落纷纷’。襄阳诗‘挂席几千里,名山都未逢。泊舟浔阳郭,始见香炉峰。常读远公传,永怀尘外踪。东林不可见,日暮空闻钟’。诗至此,色相俱空,政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所谓逸品是也。”此前一首,借太白怀小谢说,意亦如此。其前五字“清晨登陇首”一篇,更不消诠释耳。杜家笺传太纷,虞赵诸贤尽守株。苦为南华求向郭,前惟山谷後钱卢。

此前则出议论矣。论杜而及於注家,论注杜而所斥者虞、赵,所主者钱、卢乎?虞伯生注之出於名,夫人而知之矣,何不云鲁、黄鹤诸家耶?山谷《大雅堂记》自是高识,然不能与後人注杜者并论也。卢氏《杜诗胥钞》,其书不甚行於世,人罕知者。昔予在粤东,晤青州李南间,语及此,南间致书卢氏,属其家以初印本见赠,始知其非定本。此盖渔洋傅会其乡人之词,不可为据也。杜诗千古诗家风会所关,岂可随所见傅会之!风怀澄澹推韦柳,佳处多从五字求。解识无声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苏州?

《许彦周诗话》:“东坡云:‘柳子厚诗,在陶彭泽下,韦苏州上。’”先生《分甘馀话》:“东坡此言误矣。予更其语曰:‘韦诗在陶彭泽下,柳柳州上。’”按州《艺苑卮言》曰:“韦左司平澹古雅,柳州刻削虽工,去之稍远。”此论与渔洋相似。然而遗山《论诗绝句》自注曰:“柳子厚,唐之谢灵运;陶渊明,晋之白乐天。”此实上下古今之定品也。其不以柳与陶并言,而言其继谢,不以陶与韦并言,而言其似白者,盖陶与白皆萧散之品,谢与柳丝蕴酿神秀之品也。渔洋先生不喜白诗,故独取韦以继陶也。独取韦以继陶,则竟云陶、韦可矣,奚其必取柳以居陶、韦之次乎?且以渔洋之意推之,则有孟浩然、祖咏一辈人皆可以继陶者,奚必其及柳乎?则必曰但取中唐时人,不得不以柳并言耳。是则因言陶、韦而及之,犹若局於东坡之论矣。夫东坡之言陶、柳、韦也,以诗品定之也,非专以襟抱旷定之也。若专以襟抱旷定之,则以陶、韦并称足矣,不必系以柳矣。若以诗论,则诗教温柔敦厚之旨,自必以理味事境为节制,即使以神兴空旷为至,亦必於实际出之也。风人最初为送别之祖,其曰“瞻望弗及,泣涕如雨”,必衷之以“其心塞渊”,“淑慎其身”也。《雅》什至《东山》,曰“零雨其”,“我心西悲”,亦必实之以“鹳鸣於垤”,“有敦瓜苦”也。况至唐右丞、少陵,事境益实,理味益至,後有作者,岂得复空举弦外之音,以为高挹群言者乎?渔洋生於李、何一辈冒袭伪体之後,欲以冲淡矫之,此亦势所不得不然。而究以诗家上下原委,核其实际,则断以遗山之论为定耳。广大居然太傅宜,沙中金屑苦难披。诗名流播鸡林远,独愧文章替左司。“敢有文章替左司”,白公刺苏州时诗也。

先生不喜白诗,故特借白诗此句,以韦左司超出白诗上也。前章固以韦在柳上,此则以五言古诗类及之,犹为有说也。若以韦在白上,则亻疑不於伦也。白诗所云“敢有文章替左司”,是因守苏州而云尔,岂其关涉诗品耶?白公之为广大教化主,实其诗合赋、比、兴之全体,合《风》、《雅》、《颂》之诸体,他家所不能奄有也。若以渔洋论诗之例例之,则所谓广大教化主者,直是粗细雅俗之不择,泥沙瓦砾之不拣耳。依此,以披沙得金,则何“金屑”之有哉?竟皆目为沙焉而已。未知先生意中所谓“金屑”者何等“金”、何等“屑”也?若以白诗论之,则无论昆田、丽水皆金也,即一切恒河沙,皆得化为金也。若以渔洋之拣金,则宋人刻玉以为楮叶,必如此而後为楮叶,则凡花草之得有叶者鲜矣。明朝李、何以讫王、李,皆伪诗也。渔洋先生岂惟於沧溟不免周旋乡人,抑且於弘治七子沿袭信阳、北地之遗,是以神韵者即格调之改称,自必觉白公诗皆粗俗肤浅矣。故以维摩一瓣香属之钱、刘,而以“文章替左司”之语原出於白诗,只作引述,宛似不著议论者,转使人乍看不觉有其意贬斥白诗之痕迹耳。獭祭曾惊博奥殚,一篇《锦瑟》解人难。千年毛郑功臣在,独有弥天释道安。琴川释道源,字石林。

所谓“弥天释道安”者,借《世说》之释道安,以指明末琴川释道源也。道源之注,朱长孺虽略采取之,何足当“毛郑功臣”之目乎?且《锦瑟》一篇,遗山《论诗绝句》已有之。遗山诗曰:“望帝春心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第二句虽拈举义山原句,而义已明白矣。锦瑟本是五十弦,其弦五十,其柱如之,故曰“一弦一柱”也。此义山回复幽咽之旨,在既破作二十五弦之後,而追说未破之初,“无端”二字,从空顿挫而出,言此瑟若本是二十五弦,则此恨无须追诉耳。无奈其本是五十弦,谁令其未破之先本自完全哉!“无端”者,若诉若怪,此善言幽怨者,正在其未破之时,不应当初完全致令破作二十五弦而懊惜也。所谓欢聚者,乃正是结此悲怨之根耳。五六句“珠”以“明明”而已先“含泪”,“玉”以“日暖”而已自“含烟”,所以末二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待今已破而後感伤也。其情种全在当初未破时耳。以此回抱三、四句之“晓梦蝴蝶”、“春心杜鹃”,乃得通体神理一片。所以遗山叙此二句,以“杜鹃”之“”说在前,而以“华年”之“怨”收在後,大旨了然矣。何庸复觅郑笺乎?渔洋此诗,先以“獭祭”之“博奥”,则似以藻丽为主,又归於琴川僧之注,则於虚实皆无所据。故虽同以《锦琵》篇作《论诗绝句》,而其与遗山相较,去之千里矣。涪翁掉臂自清新,未许传衣蹑後尘。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食杜陵人。山谷诗得未曾有,宋人强以拟社,反来後世弹射,要皆非文节知己。

先生钞《七言诗凡例》云:“山谷虽脱胎於杜,顾其天姿之高,笔力之雄,自辟门庭。宋人作《江西宗派图》以配食子美,要亦非山谷意也。”按此《凡例》数语,自是平心之论。其实山谷学杜,得其微意,非貌杜也。即或後人以配食杜陵,亦奚不可!而此诗以为“未许传衣”,则专以“清新”目黄诗,又与所作《七言诗凡例》之旨不合矣。遗山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此不以山谷置《江西派图》中论之也。渔洋云:“却笑儿孙媚初祖,强将配食杜陵人。”此专以山谷置《江西派图》中论之也。山谷是江西派之祖,又何待言!然而因其作江西派之祖,即不许其继杜,则非也。吾故曰:遗山诗初非斥薄江西派也,正以其在论杜一首中,与义山并推,其继杜则即不作一方之音限之可矣。此不斥薄江西派,愈见山谷之超然上接杜公耳。近日如朱论诗,颇不惬於山谷。惟渔洋极推山谷,似是山谷知己矣,而此章却又必拘拘置之江西派,不许其嗣杜。揆之遗山论诗,孰为知山谷者,明眼人必当辨之。先生他日读黄诗绝句又曰:“一代高名孰主宾?中天坡谷两嶙峋。瓣香只下涪翁拜,宗派江西第几人?”此首则竟套袭遗山《论诗绝句》“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之句调。愚从来不敢效近人腾口於渔洋先生,然读至此诗,则先生竟随口读过,不能知遗山诗之意矣。遗山“宁”字,百炼不能到也。其上句云“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有一杜子美在其上,又有一李义山在其上,然後此句“宁”字,只以一半许山谷,而已超出所谓江西派方隅之见矣。只此一个“宁”字,其心眼并不斥薄江西派,而其尊重山谷之意,与其置山谷於子美、义山之後之意,层层圆到,面面具足。有此一“宁”字,乃得上二句学杜之难,与学义山之失真,更加透彻也。若渔洋此作,云“瓣香只下涪翁拜”,换其“论诗”二字曰“瓣香”,则真不解也。夫遗山诸绝句,皆论诗也,何以此处忽出“论诗”二字乎?所以渔洋先生以“瓣香”二字换之。揆其意,似以为“瓣香”二字近雅,而“论诗”二字近於通套乎?谁知遗山此句“论诗”二字,方见意匠,盖正对其下一句言之,彼但以江西派目山谷者,特以一方之音限之,非通彻上下原流者也。若以论诗之脉,而不以方隅之见限之,乃能下涪翁之拜,知是子美门庭中人耳。此其位置古人分际,铢两不差,真善於立言者也。若云“瓣香”,吾不知渔洋之意果其欲专学山谷诗乎?先生固未尝专学山谷诗也。然即使欲专学山谷,则其意,以“只”字特见推崇山谷矣,乃其下接句却又不然,乃曰“宗派江西第几人”,此又实不可解。夫山谷是《江西派图》中之第一人也,所以云“儿孙媚初祖”,先生固明知其为江西派之初祖也,何以此处又佯问曰:是江西派“第几人”,不知其意欲显其高出江西诸人乎?抑欲较量其与江西诸人之等级乎?实则不过随手套袭遗山之句调,而改换其“社里人”为“第几人”,是则近今乡塾秀才套袭墨卷之手段耳。正与其《浯溪碑》七言古诗,袭用山谷“琼琚词”三字,笨滞相同,而更加语病矣。愚从来窃见近日言诗者薄视渔洋,心窃以为未然,今日因附说《论诗绝句》至此,而不能默也。铁崖乐府气淋漓,渊颖歌行格尽奇。耳食纷纷说开宝,几人眼见宋元诗?

此首意若偏嗜吴立夫者,又不解末句“宋元诗”“宋”何指也?《七言凡例》亦谓“渊颖胜廉夫”,此在渔洋幼读吴立夫诗故云尔。然吴立夫诗,颇带粗犷之气,先生遽以厕诸遗山、道园七古之後,似未称也。李杜光芒万丈长,昌黎《石鼓》气堂堂。吴莱苏轼登廊庑,缓步空同独擅场。

此首今《精华录》所删,然全集有之。恐读者惑之,不可不辨也:既以韩《石鼓歌》接李、杜光焰,顾何以吴立夫继之?且以吴居苏前,可乎?且以李空同继之,可乎?此则必不可以示後学者矣。藐姑神人何大复,致兼《南雅》更《王风》。论交独直江西狱,不独文场角两雄。

此以下十四首,皆论明朝诗,而其间赞美李、何者凡数首。此一首赞何大复亦太过。其云“《王风》”,亦不可解,岂以十五国风中王国之风,近於《雅》耶?不思《黍离》降为《国风》,正以其不能列於《雅》耳。而《中谷》、《大车》诸篇,岂能超出《千旄》、《淇澳》诸篇上乎?若以《诗》三百篇比喻明诗,则愚窃谓唐、宋已来皆真诗,惟至明人始尚伪体,至李、何一辈出,而真诗亡矣!则或以诗亡喻李、何,庶几其可乎?揆先生之意,却又未必如此。而妄云“《王风》”,又以藐姑射之神人推何大复,何异涂抹粉黛,以为仙姿者乎?正德何如天宝年?寇侵三辅血成川。郑公变雅非关杜,听直应须辨古贤。

郑善夫固不可云学杜,然亦不得云“变雅”也。末七字粗直,似非渔洋先生之诗。十载钤山冰雪情,青词自媚可怜生。彦回不作中书死,更遣匆匆唱《渭城》。

惟此一首,婉约有致,骂严嵩有味,又不著迹,此即所谓“羚羊挂角”之妙也。但以愚意,如严嵩者,纵使其能诗,亦不直得措一词以骂之。若果通加选辑明诗诸家而及之,或可云不以人废言耳;今於上下古今作《论诗绝句》,乃有论严嵩一首耶?中州何李并登坛,弘治文流竞比肩。讵识苏门高吏部,啸台鸾凤独然。

此首抑扬之间,归重在高苏门,大指不谬。独不应以“中州登坛”推许何、李耳。文章烟月语原卑,一见空同迥自奇。天马行空脱羁勺,更怜《谭艺》是吾师。

渔洋有《徐高二家诗钞》,此二首评高、徐皆当矣。此首论徐而推重空同,亦是实事如此,非前首论高而先推何、李者比也。二家究以高在徐上,徐诗不必皆真,而其古淡,究在李、何上。第以徐迪功直接古之作者,则实不敢附和,不过较空同为近正耳。

渔洋有《题徐迪功集》诗,其首句今刊本云:“昭代婵娟子。”昔在馆下校其集至此,纪晓岚云:“‘昭’字应是‘往’字之误。”予无以应之。其後予视学山东,得见渔洋此诗手草,首句云“绝代婵娟子”,乃豁然明白。盖因其纸昏,左“糸”旁仅有一二横,观者误以为“日”旁,右“色”下半不明白,误以为“召”字,遂误刊作“昭代”。所关匪浅,亟致书晓岚俾改正之。附记於此。

迪功《谈艺录》二千馀言,实则菁英可采者,数语而已。迪功少负隽才,及见空同,然後一意师古。惜空同专以模仿为能事,以其能事贶其良友,故以如此天挺之清奇,以如此能改之毅力,而所造仅仅如此,亦其时为之耳。顾空同为之序曰:“守而未化,蹊迳存焉。”岂空同果能化欤?夫迪功所少者,非化也,真也。真则积久能化矣,未有不真而可言诗者。渔洋论诗所少者,亦正在“真”字。

迪功五集内,未尝无造诣处。今读《迪功集》,自必以其师古者为正矣。然如朱竹录其《效何逊之作》云:“帘栊秋未晚,花雾夕偏佳。暗牖通新烛,虚堂闻落钗。淅淅乌惊树,明明月堕怀。相思不可见,兰生故绕阶。”第四句竹作“响落钗”,然原本是“闻”字也。“闻”字实不可易,以音节言,对上句“通”字,似乎可仄。然此处用仄,则上四句纯乎谐调矣,下四句之“淅淅”奚为而变仄?“兰生”奚为而变平耶?惟其上四句之谐调,至第四句第三字忽以“闻”字变平咽住,所以後四句移宫换羽,乃天然节拍耳。即以诗理论,此通篇叙景,至第七句乃露情事,则第四句必作“闻”字,方与“不可见”相为环合也。若作“响”,则是仅取字势似乎陡健,字音似乎锵脆,而不知其於诗理全失之矣。渔洋先生最善讲音节,不知曾见竹所录迪功诗之本误作“响”否?故又附说於此。济南文献百年稀,白雪楼空宿草菲。未及尚书有边习,犹传林雨忽г衣。

边仲子诗稿手迹,予尝见之,前有徐东痴手题数行,渔洋以红笔题其卷端。其诗皆渔洋红笔圈点,或偶改一二字。此句“野风欲落帽,疏雨忽沾衣”,实是“疏”字。渔洋红笔压改“林”字,盖以“林”与“野”相对也。不知此“野”字原不必定以“林”为对,自以“疏”为是,改“林”则滞矣。渔洋竟有偶失检处。凡三十五首。附说者十六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