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洋评杜调记)

曩辑渔洋《杜诗话》一卷,不尽评骘语也。而外间所传渔洋评本,又多杂以伪作。今就海盐张氏刻本摘记。《赠李白》:“此诗语意,原不甚楚楚。”

方纲窃按:此评固谬,不待辨说矣。然愚所见评杜本,则此条是王西樵之笔,张刻误为渔洋也。渔洋幼学诗於西樵,或有传录踵讹者,尚不止此。今姑就张刻记出。其西樵评本,直抹杜诗处极多,不能悉举正矣。学者勿惑焉。《陪李北海宴历下亭》:“此首颇近《选》。”

按此评亦非渔洋之笔。《同李太守登历下古城员外新亭》:“以上二首并暂如临邑诗,与公他诗不类,当是有意仿北海耳。”

按此亦西樵评。《冬日有怀李白》:“‘更寻嘉树传’二语,毕竟难通。”

按此亦西樵评也。愚所见渔洋评本,则独圈此联,信知伪本之不足信矣。○以此二句为难通,是乃真未通人之语。岂有渔洋作此评者乎?自此以下,皆依愚所旧钞次序,不依张刻。《送孔巢父归江东》:“结句有深意。”

按此西樵评。《饮中八仙歌》:“无首无尾,章法突兀,然非杜之至者。”

按此亦西樵评也。又有“无意味,于鳞误选”云云。又抹“左相”句,皆谬之甚者。而张氏刻本录之,贻误匪细。《高都护骢马行》:“此子美少壮时作,无一句不精悍。”

按此条是渔洋评。《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西樵云:此作不为完美之篇,五句‘方知’二字与‘旷士’二句不相叶,末八句四截不相续,中间一段,则诚奇语耳。‘秦山’五字,是凭高奇句。”

按此评愚所见本是西樵笔也,上无“西樵云”三字;今以张刻属渔洋,而有“西樵云”三字。即此一条推之,则外间所传西樵评本,名渔洋,不为无因耳。盖渔洋早年学诗於其兄,有手录西樵语,後遂误传为渔洋评耶?第张刻此卷自识,谓未睹其全,则又非外间所传以西樵评溷入之本矣。足见艺林多传新城王氏评本,真赝杂淆久矣。愚此卷附记之,裨益良非浅也。○愚所见渔洋评本,此篇评云:“与高、薛据三篇,气魄真劲敌。”此评胜此远矣,其伪妄何待辨?此诗但以高、薛相拟,尚未为极至也,已胜西樵之评远矣。西樵语本不必与辨,然海盐张氏既刻入《带经堂诗话》卷中,诚恐有误信者,岂可嘿而息乎!其谓此篇非完美之作,而但赏中段之奇,若果通篇非完美,而结处八句又四截不相属,则岂可专赏其中间奇句?此非以目皮相者乎!第五句“方知”二字提起,正与“仰穿”、“始出”一气衔接,其上句“自非”二字,先用反说,亦正与此第五句以下相应也。乃谓之“不相叶”,可乎?末八句笔笔正锋,何以谓之“不相续”,岂欲於八句内用虚活字连系,方谓之相续乎?此是三家村习八股者语耳。《醉时歌》:“‘相如’二句应删。结似律,不甚健。”

按此却是渔洋评,而实谬误。“相如”、“子□”一联,在“高歌”一联下,以伸其气,乃觉“高歌”二句倍有力也。此犹之谢玄晖《新亭渚别范□》诗“广平”、“茂陵”一联,必借用古事,以见两人心事之实迹也。渔洋乃於玄晖诗亦欲删去“广平”一联,以为超逸,正与评杜诗此二句之应删,其谬同也。愚尝谓空同、沧溟以格调论诗,而渔洋变其说曰神韵,神韵者,格调之别名耳。渔洋意中,盖纯以脱化超逸为主,而不知古作者各有实际,岂容一概相量乎?至此篇末“生前相遇且衔杯”一句,必如此乃健,而何以反云“似律不健”耶?且此句并不似律,试合上一句读之,若上句第二字仄起,而此收句“生前”“前”字平声,则似乎与律相近也。今上句“不须”“须”字亦是平声,而此收句第二字又用平声,则正与律不相似矣。何以云“似律”乎?况即使上句第二字用仄起,此收句第二字用平,亦必古诗内有音节逼到不得不然,而後以似律之句结之,亦必不可云“结似律”也。况又上下句第二字皆平耶?先生独不读杜公《人日寄高常侍》之七言古诗乎:“鼓瑟至今悲帝子,曳裾何处觅王门。文章曹植波澜阔,服食刘安德业尊。长笛谁能乱愁思,昭州词翰与招魂。”此结段一连六句,平仄粘连,竟与律诗无别,而更觉其古也。渔洋先生乃必篇篇结句皆以下三字纯用平声为正调乎?○此篇结六句,“先生早赋归去来”一句,既以第六字用仄矣,“儒术於我何有哉”句,又於第六字用仄,所以此下相间以二句之下三字皆平也。此二句下三字皆平,所以不能即结住者,一连二句之平仄平,与一连二句之平平平,正相齐押住,则其势必不可即作结句矣。而此下结句,若又用三平之调,则又是直纵不收之音节矣。所以必用二四六相谐之调作一句结,乃可以结住也。此乃音节正变相乘一定之理,而渔洋转以为“似律”,此诚何说哉?《丽人行》:“意在言外,《三百篇》之致也。”

按此评不谬。然是西樵评。《陂行》:“末本汉武《秋风辞》,妙在绝不相似,古人之善学如此。”

按此是渔洋评。《陂西南台》:“‘错磨终南翠’二句,刻画。”

按此渔洋评。《示从孙济》:“‘所来为宗族’二句,笑柄。”

按此是渔洋评。其意以超逸语为古雅,故见此等句若近质率者,辄笑之。其实论诗不应如此。《沙苑行》:“结未喻。”

按此亦渔洋评。不知其意欲如何收束?此结句正不当深求也。《戏简郑广文兼呈苏司业》:“偶尔妙谑,便成故实。”

按此渔洋评。《天育骠骑歌》:“画出神骏。”结处云:“无限感慨,一句尽之。”

按此西樵评。《苏端薛复筵简薛华醉歌》:“赏其生造。”结处云:“忽然生色。”

按此西樵评,亦皆不知诗者之语。《哀王孙》:“此等自是老杜独绝,他人一字不能道矣。”

按此西樵评。《哀江头》:“乱离事只叙得两句,‘清渭’以下以唱叹出之,笔力高不可攀。乐天《长恨歌》,便觉相去万里。即两句亦是唱叹,不是实叙。”

按此西樵评,所说皆合,但不必以《长恨歌》相较量耳。《大□寺赞公房四首》:“其一‘开怀无愧辞’,语似陶。其三‘玉绳迥断绝’,言殿宇之高,玉绳亦为亏蔽而断绝也。”

按此皆西樵评。然予见渔洋评本,其一“撞钟斋及兹”,评云“拙句”,此则亦犹西樵评。其二“文义难通”云云。其三“夜深殿突兀”二句,评云“三四果是名句。”然则渔洋之读杜,如此等亦皆未造其至者。《喜晴》:“‘久旱雨亦好,既雨晴亦佳’,皆是人胸臆语,公先探而出之耳。”

按此西樵评。《送樊二十三侍御赴汉中判官》:“‘柱史晨征憩’,趁韵。‘後汉更列帝’,唐虽遭乱,然非灭而更兴,不得以後汉为比。”

按此二条渔洋、西樵评本皆无。《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结弱。”

按此西樵评。《晦日寻崔戢李封》:“‘上古葛天民’四句,得此一段生色。”

按此西樵评。《徒步归行》:“平正通达,尚嫌浅易。”

按此西樵评。真八股先生语。《玉华宫》:“後亦弩末,竟删四句更警。”

按西樵评。其谬至此!《前出塞》:“九首是一首。”

按西樵评。此亦时文先生语。《奉赠鲜于京兆二十韵》:“‘计疏疑翰墨’一联,西樵嗟赏此二语,每三复之。”

按此在予所见本,是西樵评。而张刻有“西樵云云”,是则渔洋评本,实有述西樵语者,无怪二本之偶有同异也。盖渔洋每喜举兄说耳,苟非大乖谬者,并存何害。《郑附马宅宴洞中》:“此诗过苦,无甚趣味。‘秦楼’句,谑语也。”

按此西樵谬评。《李监宅》:“意颇讽之。三四句俗。”

按此亦西樵评。《假山》:“无味。”

按渔洋评云“可删。”《暂如临邑至昔山湖亭怀李员外》:“语亦不佳。”

按此西樵评。《已上人茅斋》:“‘岱宗夫如何’‘夫’字,及此诗‘可以’字,皆是少陵句法。”

按此是西樵谬评,然亦即录渔洋评者误入之。正恐新城诗学,於“岱宗”句竟未之解耳。“岱宗夫如何”五字,是杜公出神之笔,“如何”二字虚,“夫”字实,从来皆误解也。此一“夫”字,实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内。盖少陵纵目遍齐、鲁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叹之。此夫”字,犹言“不图为乐之至於斯”,“斯”字神理,乃将“造化神秀”、“荡胸层□”诸句,皆摄入此一“夫”字内,神光直叩真宰矣。岂得以虚活字妄拟之乎?《房兵曹胡马》:“落笔有一瞬千里之势。‘批’、‘峻’字,今人以为怪矣。”

按此亦西樵语。夫谁以为怪哉?盖先生自以为怪乎?《画鹰》:“西樵云:命意精警,句句不脱‘画’字。”

按此西樵语。而张刻有“西樵云”三字,则是渔洋述之也。尔日未尝闻新城王氏专以制举义得名也,何以八股气味深入至此。《临邑舍弟书至苦雨》:“‘利涉’句太远无涉。”

按此亦西樵语。《过宋员外旧庄》:“五六句感慨跌宕,无所不包。”

按此亦西樵语。《夜宴左氏庄》:“起甚有风趣,结远。”

按此西樵语。《送裴二虬尉永嘉》:“平。”

按此评未见。《游何将军山林十首》:“‘红绽雨肥梅’,俗句。”

按此则是渔洋评也。渔洋以超逸立格,故应戒人看白香山诗也。《得家书》:“此等事作一排律,自不能尽意。”

按此西樵谬说。《行次昭陵》:“‘玉衣’一联,言神灵如在也。”

按此西樵评。《端午日赐衣》:“何大复极赞此,吾所不知。”

按此评未见。《送李校书》:“‘老雁’句比也。”

此亦西樵。《洗兵马》:“此杜集七古中极整丽可法者。”

亦西樵。《病後过王倚饮赠歌》:“又一体。”

亦西樵。《贻阮隐居》:“结说尽。”

亦西樵。《遣兴五首》:“达。”

亦西樵。《凤凰台》:“似孟郊。”

亦西樵。《剑门》:“高视见霸王”句抹“王”字:“王,平声。”

按此亦西樵谬语。试问“以力假仁者霸,以德行仁者‘王’”字,亦是平声乎?《戏为双松图歌》:“起处便老放。‘叶里松子’句,看此老笔底画意。”

亦皆西樵。《光禄坂行》:“‘暝色’句不如‘暝色带远客。’”

亦西樵。《陈拾遗故宅》:“‘圣贤’、‘日月’,太过。”

此亦西樵误也。“所贵者圣贤”,“圣贤”二字,正用陈拾遗诗也。陈伯玉《怀古》诗:“贤圣几凋枯。”此类慨慕古圣贤语,拾遗每多有之。若以“圣贤”指陈拾遗,则误也。至於“日月”二字,承上句“扬马”言之,亦岂可泥耶?《谒文公上方》:“‘庭前猛虎’,谓石也。”

亦西樵。《山寺》:“老杜频用‘树羽’字,皆未妥。”

亦西樵。《桃竹杖引》:“酷似太白。”

亦西樵误也。盖以间用长句,遂妄谓似太白,不特不识杜,亦不识李矣。《冬狩行》:“‘有鸟名瞿鹆’三句比也。”

亦西樵谬语。不知何比?《太子张舍人遗织成褥段》:“起处全是乐府意。”

亦西樵。《八哀诗》:“《八哀诗》本非集中高作,世多称之不敢议者,皆揣骨听声者耳。其中累句,须痛刊之方善。石林叶氏之言,其识胜崔德符多矣。余《居易录》中详之。”

按此则渔洋评也。今以渔洋诸条,详列於此。

渔洋诗话》云:“杜《八哀诗》,最冗杂不成章,亦多呓语,而古今称之,不可解也。”

《居易录》一条云:“杜《八哀诗》,钝滞冗长,绝少剪裁。而前辈多推之,崔至谓‘可表里《雅》、《颂》’,过矣!试摘其累句,如《汝阳王》云:‘爱其谨洁极’,‘上又回翠麟’,‘天笑不为新’,‘手自与金银’,‘匪惟帝老大,皆是王忠勤’。《李邕》云:‘眄睐皆已虚,跋涉曾不泥’,‘众归给美,摆落多藏秽’,‘是非张相国,相扼一危脆’。《苏源明》云:‘秘书茂松色’,‘溟涨本末浅’。《文苑英华》本异,亦不可晓。《郑虔》云:‘地崇士大夫,况乃气精爽’,‘方朔谐太枉’,‘寡鹤误一响’。《张九龄》云:‘骨惊畏曩哲,в变负人境’,‘讽咏在务屏’,‘用才文章境’,‘散帙起翠螭’,‘未阙只字警’云云,率不可晓。披沙拣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为群瞽语白黑也。”

又一条云:“予尝议子美《八哀诗》,《後村诗话》先已言之,曰:‘如《郑虔》之类,每篇多芜词累句,或为韵拘,殊欠条畅。不如《饮中八仙》之警策。盖《八仙歌》每人止三两句,《八哀诗》或累押二三十韵,以此知繁不如简,大手笔亦然。’又云:‘《八哀诗》,崔德符以为表里《雅》、《颂》,中古作者莫及。韩子苍谓其笔力变化,与太史公诸赞方驾。惟叶石林谓长篇最难,魏、晋已前,不过十韵,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叙事倾倒为工。此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称,不敢议其病。盖伤於多,如《李北海》、《苏源明》篇中多累句,刮去其半方善。石林之论累句之病,并为长篇者,不可不知。’右皆确论,与予意吻合。”

并录予旧抄渔洋评本於後:

“《八哀诗》自是钜篇,顾多钝拙不可晓。何也?”

《赠司空王公思礼》:“物不隔”三字抹,“九曲”四句密圈,“自有”三字抹,“爽气”句密圈。

《故司徒李公光弼》:“零落”句密圈。

《赠左仆射郑国公岩公武》:“不知万乘出”四句密圈,“终相并”三字抹:“多冗长之句。”

《赠太子太师汝阳郡王》:“虬髯”二句密圈,“爱其谨洁极”句抹,“上又回”句抹,“不为新”三字抹,“圣聪”句抹,“匪惟帝”二句抹。

《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起二句密圈,“森然”句密圈,“多藏秽”三字抹,“竟掩”句却未抹。张刻此句全抹,评云“不伦”。以予所见,此是西樵评。此所云“不伦”者,又与渔洋所摘累句之说不同。“危脆”二字抹。

《故秘书少监武功苏公源明》:“气精爽”三字抹,“太枉”二字抹,“寡鹤”句抹,“百年”二句密圈。

《故右仆射相国曲江张公九龄》:“诗罢地有馀”二句密圈,“用才”句抹,“翠螭”二字抹,“未阙”句抹。

按渔洋以此八诗为钜篇,原自与前人赞赏略同。其所摘累句,则渔洋於诗,以妙悟超逸为至,与杜之阴阳帅、利钝并用者,本不可同语也。愚於《八哀诗附记》卷中,偶亦及此。今举其一条云:“《汝阳王》篇中,专叙射雁一事,史迁法也。‘上又回翠麟’,乃插入之笔,若无此句,则‘扣马’、‘谏猎’诸句,皆无根矣。此种健笔,岂得以渔洋之评议之?其馀渔洋所摘累句,又或以为呓难晓,若然,则《三百篇》变雅中亦颇多似後人不可晓之句矣。善论诗者,岂可如此!且如‘金银’二字,以今日俗眼视之,似是俗字乎?然而‘不贪夜识金银气’,又何尝非‘金银’二字连用?亦将以为累句乎?如以渔洋所抹累句,若‘红绽雨肥梅’,与上句‘绿垂风折笋’等耳。‘绿’不闻其俗,而‘红’独俗乎?‘笋’不闻其俗,而‘梅’独俗乎?‘垂’不闻其俗,而‘绽’独俗乎?‘折’不闻其俗,而‘肥’独俗乎?盖渔洋为诗,多择乐府中清隽之字;不则年号、地名亦选其清隽悦目之字。如是则诗人止当用清扬、婉娈之字,而不当用‘’、‘戚施’之字矣。说诗正不当如此也。”

约而言之,叶石林可谓“以意逆志”,上溯魏、晋者,此原是渔洋论五言诗之大旨,其所钞《三昧》、《十选》,皆此职志也。然渔洋於六朝则钞及庾子山廿韵之作,而於唐则转不取十韵外者,何也?故其於初唐亦止取短章以为近古,而长篇则以为近靡,又何论元、白诸篇矣。若杜公五言古诗,长篇如《北征》诸作,正复何减《雅》、《颂》,而可以长短较量乎?所以就学杜言之,人皆知其高古雄浑,而其用钝笔处,不如其用利笔之於讽诵也。即如“苗满空山”一联,更无人理会矣。观古人墨迹,遇秃毫处,则嗤为败笔者,人皆如是耳!然而杜诗初不以钝笔见长,即渔洋之每摘杜公累句,固於学杜之理,非其至论,而亦於评杜之妙,初不相妨也。杜诗固不因渔洋之摘累句而稍有损,即渔洋之论诗,亦岂以其摘杜累句而有损乎?况愚所见渔洋评杜之真本,其所圈识,尤关精微之诣。愚方欲摘取渔洋圈识之句,以醒学者之目,又恐其近似时文八股之习,是以联因张氏此刻内《八哀诗》评,而略具其概於此。愚岂敢以渔洋心眼,印定读杜之指归哉?

又张刻此内“事绝万手搴”句、“正始”句、“不要悬黄金”二句,皆全抹,评云“多不可解”。此则渔洋本所未抹。盖西樵亦多摘其累句,又不尽出渔洋也。又“百年见存没”二句,评云“十字悲甚”,亦非渔洋语。此皆无足详辨者。《奉酬薛十二丈判官见赠》:“卓氏近新寡”以下,西樵云:“忽入此一段,不伦不理,无端之甚。”“空中右白虎”二句抹:“如呓语。”“襄王薄行迹”以下:“此段又不伦。”

按此有“西樵云”三字,则亦渔洋述其兄语也。读杜诗何苦於此等处寻闹。《醉歌行赠公安颜少府》:“‘君不见’句,朴。”

亦西樵。《上水遣怀》:“‘穷迫’二句,真。”“回斡”以下:“‘回斡’五字已足,不必下四句。郑继之谓‘此等为杜公滞处’,良是。”

按此亦西樵评也。“回斡明受授”一句,必得伸长以下四句,其气乃足,何为转欲省下四句乎?《早行》:“‘前王’二句,亦是警语。‘碧藻非不茂’,此句语势不亮,下句觉接不伦。”

此亦西樵语,直不知诗理者!此诗圆至深厚,乃是以中锋之笔出之,为此评者,自不解耳。《岁晏行》:“‘岁云暮矣多北风’四句,喜其气老,只在参错中。”

亦西樵。《题郑县亭子》:“‘巢边’句,比也。”

亦西樵。《望岳》:“无一句与前人登华同。”

亦西樵。《得舍弟消息二首》其一:“此等皆杜之可存者,不得以其平而忽之。‘怜’、‘存’语更凄。”

亦西樵也。谁言“平而忽之”哉?时文习气,至於如此!《忆弟》:“‘兵在见何由’,朴。”

亦西樵。《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七:“‘檐雨乱淋幔’下三字,不成句。”

亦西樵谬语。《蒹葭》:“句句太切。”

亦西樵。可笑!《有客》:“作声价,却有致。”

亦西樵。《野老》:“‘片□’,比也。”

亦西樵。《少年行》:“直书所见,不求语工,但觉格老。”

亦西樵。《赠王二十四侍御契四十韵》:“此诗自叙处大多,觉气格亦散缓。”

亦西樵谬说。《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末句‘汝’俱指鸥,非也。余谓指王判官。”

亦西樵。此末句“汝”字,岂有指鸥之理?何须辨说!《谒先主庙》:“包举得大。”

亦西樵。《偶题》:“此篇前半气势甚雄,惜後半多滞语。”

此评予所未见,不知是西樵,抑是渔洋?要是不知诗者语耳。不特所云“後半多滞”是谬语也,即所云“起处甚雄”亦是谬赞。《偶题》一篇,读者或目为前後二截,固谬矣;即以起二句,似是统挈全篇,而实非文家空冒之起句也。愚尝与即墨张肖苏论之,又与钦州冯鱼山论之,详具於《杜诗附记》卷内。《秋日夔府咏怀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未免铺叙,难此整赡。‘雾雨’句自己,‘馨香’句郑、李。”

此评亦未见,不知是西樵,是渔洋?其以“雾雨”句为杜自谓,亦未然。《洞房》:“《洞房》、《宿昔》诸篇,俯仰盛衰,自是子美绝作。”

此渔洋评。《酬韦昭州见寄》:“起老。”

亦西樵。《千秋节有感》:“此等则李沧溟之滥觞也。”

亦西樵。《舟中夜雪有怀卢十四侍御弟》:“‘舟重’句遂为咏雪粉本。”

亦西樵。《对雪》:“‘囊罄’不宜有‘银壶’。”

此评却是西樵。然渔洋亦抹“银壶”二字。

方纲自束发诵诗,所见杜诗古今注本,已三十馀种。手录前人诸家之评,及自附评语,丹黄涂乙,亦三十三遍矣。大约注家於事实或有资以备考,於诗理则概未之有闻。评家本不易言,在杜公地分,既非後来学者所能仰窥,其谬误擅笔者,固不必言矣。即或出於诗家,偶有所见,而就其稍近者,亦有二端:一则或出於初诵读时,偶有未定之论;一则或为学徒指点,有所为而借发。此皆不足以言评杜也。即以近日王渔洋标举神韵,於古作家,实有会心。然诗至於杜,则微之系说,尚不满於遗山,後人更何从而措语乎?况渔洋於三唐虽通彻妙悟,而其精诣,实专在右丞、龙标间,若於杜则尚未敢以瓣香妄拟也。惟是诗理,古今无二,既知诗,岂有不知杜者?是以渔洋评杜之本,於诗理确亦得所津逮,非他家轻易下笔者比矣。愚幼而游吾里黄昆圃之门,得遍识渔洋手定之说,既而於朋辈借阅,所称渔洋评本者,大约非西樵之评本,则渔洋早年述西樵之评本。其後於同里赵香祖斋得渔洋评本,尝以渔洋平日论杜语,逐条细较,实是其亲笔无疑。昔在山东学使廨,刻拙作《小石帆亭著录》六卷,已载此本於《王氏遗书》目矣。海盐张氏刻有《带经堂诗话》一编,於渔洋论次古今诗,具得其概,学者颇皆问诗学於此书。而其末附有《评杜》一卷,细审之,则真赝混淆,有不得不辨析者。故因张刻此卷为略记如右。若夫读杜之法,愚自有《附记》二十卷,非可以评语尽之也。